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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新窟

2017-11-14张军山

北方作家 2017年6期
关键词:冬风

■张军山

莫高新窟

■张军山

1

毋庸置疑,冬风是给过慕雨萱梦想的另一个男人。

当然,要不是那封邀请函和那次恰逢其时的公差,冬风可能都不会在慕雨萱生命里留下丝毫的印迹。本来像这样的邀请函慕雨萱隔三岔五就能收到一大摞,太稀松平常了,其结果大都是匆匆瞥一眼署名,便落叶般滑进了废纸篓。但当“冬风”这个名字闪过时,慕雨萱还是怔了一下的,感觉似曾相识,却又不能马上跟某个具体人对上号。直到下午给学生上写生课,看到画室墙上那幅莫高窟第257窟壁画《鹿王本生》时,她才忽地脑壳亮了一下,原来是他:眼睛不大,却很有神。一头黑发遮住了脖颈披在肩上,脸也被头发挡得只剩巴掌宽的一绺。一条糊满花花绿绿颜料的浅蓝色牛仔裤,不细瞅还以为他穿了条花裤子,反正人看上去很邋遢很扎眼。课上慕雨萱有点走神,看一眼正埋头画画的学生,不禁笑出了声。他们只不过是两年前在西安一个画展上偶遇,因为同是京都大学校友,所以有过简单的几句交流,他高她两级,油画专业,毕业后改学壁画临摹。仅此而已,之后再无交集。

可巧得很,就在那当儿,慕雨萱任教的西安美术学院与京都大学美术学院有个学术交流活动,她作为成员之一随团赴京。一路上慕雨萱都谈兴很浓,跟同事们聊京都大学美术学院名家辈出,一副婉约可人的样子。当住进距京都大学不足一站路的汉庭酒店,她的心情陡然变得晦涩起来。一波一波的记忆像开闸的洪水轰然而泻,挡都挡不住。那些甜蜜的回忆虽已融化成吞进肚里苦涩深重的药汤,但她仍无法控制内心不被兵荒马乱的旧事挟持,而不得不努力咀嚼回味。就这样很突然的,慕雨萱竟惧怕起校园里的一亭一椅,一草一木,一想起来连舌头都木了,心也像拿刀子在割。五年了,张浩南仍像根毒刺扎进她心里,根越扎越深,越扎越密,似乎一不留神动一下,就会将她身体的疼痛神经整个儿拎起来。

整个夜晚,她都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满脑子装的都是与张浩南有关的影像,像梦又不像。五年了,她原以为最煎熬最黑色的日子已经扛过去了,心已被打扫干净,而且她也在同事的撺掇下开始云淡风轻地出席各类相亲晚宴。她真的走出来了,很为自己高兴了一回,但事情却并非她想象的那样,每一次精心排演的相亲,都因她这个主角并不出彩的表演给弄得狼狈收场。眼看曾经的校花容颜渐失,着急上火的同事们终于黔驴技穷选择收手,把慕雨萱归置到恋爱恐惧症的患者行列,有人便很委婉地劝她去看看心理医生。她一度承认自己是得了某种怪病。当双脚落到北京坚硬的水泥地上,亲见她和张浩南曾无数次手牵手进进出出的校门时,山摇地动般的心跳铺天盖地而来。尤其在这个不眠之夜,慕雨萱才清晰地发现,那个早已被她强行删除的人,压根还躲在心底最深沉的角落,未及打捞便轻松浮出,如尖刀利刃般戳向她心扉。

天还没亮,慕雨萱已爬起来洗漱完毕,心神疲惫地坐在床上等待出发。和同事们吃过早餐都已经出了宾馆,她突然改变主意,借口身体不适跟领导请假。领导半信半疑地看着慕雨萱,犹豫着还是准了。

鬼使神差,慕雨萱突然想去看看冬风的画展。画展就在798艺术区,仅有两站路,坐公交很近的,步行又有些远,但慕雨萱却选择步行。她害怕正视大脑里留存的与张浩南所有的美好回忆,可又无时无处不在寻觅留有那些回忆的痕迹,哪怕是一同踩过的地砖,一同坐过的街椅,就连一起看过的海报,都会勾起她无限的回忆。她步子闲适,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偶尔会停下来久久地望着某处愣神发呆,不放过任何一点带有他们共同气息的痕迹,然后又猛地摇摇头,一下子跌进现实里,苦涩地笑笑,快步往前走去。

经过一家日本料理店时,慕雨萱不由停住脚,目光隔着窗玻璃投向临窗的座位。那时候,每次张浩南陪她去798艺术区看画展,都会经过这家日本料理店。她透过窗玻璃看见成双成对的男女,头对头吃着她叫不上名字的餐点。也许像她这样家境的女孩,是不配坐在那儿的,但她时常会边走边斜歪着脑袋多看几眼。这细节终没逃过张浩南的眼睛,后来每次经过他都会带她进去坐坐,就坐临窗这个位置。也不点多,她要一份佐贺海苔布丁,张浩南要一份巧克力慕斯。边吃边看街上来来去去的行人,很享受。此时,慕雨萱看到一对情侣坐那儿,女孩脸上洋溢着幸福,正小口吃着佐贺海苔布丁,男孩微笑着夹一点巧克力慕斯往女孩嘴里送,女孩微微张开嘴,拿满足的眼神看着男孩。

慕雨萱眼里潮潮的,转身往前走去。

这么些年了,就是座山也该翻过去了,可就是过不去。她曾恨过自己,那天晚上如果她面对张浩南母亲的反对能再忍耐一下,也许不会是今天的结局。她更恨张浩南,那天晚上她决绝地逃离,他竟然没有追出来,以致第二天她在北京火车站将站前广场的人群都翻了个遍,最终也没看到张浩南的影子。直到她回到西安的很多日子里,都没有接到他一个电话,没见到他QQ或微信留言。她突然觉得山盟海誓的爱情原来只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游戏,来得快去得也快。

慕雨萱走着走着,眼里的泪珠儿大滴大滴滚落下来。路人擦肩而过,全然无视她的存在。她抬头看到眼前就是798艺术区,抹去泪水,快步进了洗手间。出来时已补了淡妆,耸耸肩,重新努力地笑笑。

慕雨萱从洗手间出来,一抬头,冬风正站在不远处,一套藏蓝色西服,搭在他精瘦的身上,显得特别合身,胸前一条酱紫色的领带,人看起来精干了很多,与她两年前见过的穿一身糊满颜料的休闲装、蓬头垢面的冬风判若两人。冬风正定定地望着她,微笑着。他似乎早就在那儿等她。看到冬风的那一刻,慕雨萱的心猛跳了一下,有些慌乱,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她为自己突然而至的慌乱感到羞愧和自责。“上次北京一别,两年了,你还好吗?”冬风迎上来拨拉着及肩的长发,笑着。慕雨萱也笑笑,点点头。她真的好吗?她自己也不知道。

慕雨萱一进展厅,便沉浸到线条与色彩组合的艺术世界里,佛像画、经变画、故事画、山水画。结构布局、人物造型、线描勾勒、赋彩设色等方面都极见功底。慕雨萱考上京都大学那年暑假,父亲慕成思特意带她去敦煌,她半生不熟地转了一遍,只觉壁画线条秀劲流畅,圆润、丰满、浑厚,外柔而内刚。色彩搭配极为华美,为古人精湛的画功叹服。直到此时,看到冬风的临摹壁画,她似乎一下子茅塞顿开,真正领会了其中的真谛。她又看看冬风,眼睛里流露出对冬风无限的敬佩和仰慕,情不自禁道:“真好!这些都是你这两年的成果?”冬风笑着点点头。慕雨萱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冬风,她像是突然需重新认识一下眼前的这个男人,慨叹道:“你真是太伟大了”“哪啊?几个朋友撺掇的,像我这样的,京城随便哪个旮旯里一抓一大把。”冬风将额前耷拉过来的几绺长发向左拨拉过去。

那一刻,慕雨萱突然冒出一个冲动的想法:去敦煌。

冬风请慕雨萱吃午饭,慕雨萱竟露出期许的表情。他们吃得少,聊得多,话题永远是那么集中,除了壁画还是壁画。冬风说,当你进入其中常常会被洞窟内一幅幅壁画所呈现出的博大与精深所陶醉,那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世界。

“我也想去敦煌!”慕雨萱激动地脱口而出。

冬风说:“那好啊,画展一完,我也要马上回敦煌,要不我们一起走?”

慕雨萱欣喜若狂:“那太好了!”冬风呡一口茶说:“还有个秘密呢!”

慕雨萱好奇地睁大眼睛道:“什么秘密?”

冬风故作神秘道:“暂时保密,等你到敦煌就明白了。”

2

想起在北京和冬风的约定,慕雨萱兀自笑笑,并未当真。可心里却时不时像探进一只猫爪儿,挠得她浑身躁动不安。尤其冬风留给她的“秘密”竟无时无刻不吊着她的胃口。造访莫高窟的念头像一簇火焰,夜夜燃起在她梦里,越燃越烈,灼得她心神不宁。做梦都在去往敦煌的列车上,正欣赏着大西北的荒凉与辽阔……醒来后睁眼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抓起手机看有没有冬风的未接电话或短信。这时候,冬风却像突然从人间蒸发,可她又不好表现出迫不及待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还是在冬风的QQ和微信里留下了一串模棱两可的表情符号。冬风像故意躲着,好久都未见只言片语的回复。她着急上火,想打电话问问清楚,可几次都刚摁完电话号码又立即放弃。慕雨萱便宽慰自己,冬风只是逢场做戏开玩笑取取乐罢了,别自作多情。就连热恋四年的张浩南都能在毕业时瞬间蒸,冬风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在茫茫人海中总共照过两面的路人而已。慕雨萱突然哑然失笑,都快“奔三”的人了,还不分青红皂白冒傻气,笑着笑着,竟笑出了一脸的泪。

飞机起飞的刹那间,慕雨萱像一下子醒了。她这是真的要去敦煌了,是跟一个说不上熟悉也说不上陌生的男人?她竟为自己冲动的决定已然成为现实而感到惶恐不安,她似乎不是奔敦煌壁画而去,而是跟这个叫冬风的男人私奔。之前,冬风杳无音信,慕雨萱焦灼不安的心渐渐冷却,生活依然如故,三点一线,平淡而充实,她甚至都忘了冬风的存在。可这时冬风的电话却来了,说画展结束又去了趟巴黎,刚回北京就买好了去敦煌的机票,经停西安,让慕雨萱抓紧收拾下赶到咸阳机场。慕雨萱脑子里嗡地乱了,冬风就如一只吊钩,轻轻一吊,心便跳到喉咙,咚咚咚狂跳不止,那团火焰顿时又在胸中燃起,灼得她想都没多想,便往拉杆箱里塞些衣物等生活必需品,背上双肩包,拎起画板,匆匆赶往机场。这是很多年都未曾有过的节奏啊!快到机场才想起还没请假,便慌称家中有急事编发了请假短信,不管领导批不批,反正她已经上路了。

飞机平稳地穿行在云上。慕雨萱瞥一眼冬风,冬风正微笑地凝视着她,嘴唇微微动动,像要说什么,却又没说,只那么专注地盯着慕雨萱笑。慕雨萱一脸风轻云淡,问冬风傻笑什么?冬风理理耷拉在额头的一缕头发说,你真的很可爱!慕雨萱唇边送出一个“切”字,头歪向弦窗,不再理冬风。

阳光明亮得有些扎眼,大块大块的云朵在机翅下翻滚,慕雨萱感觉不是坐在飞机上,而是坐在云朵上,滑向那个魂牵梦绕的艺术世界。从第一次见冬风到义无反顾地奔向机场,冥冥之中说不上是什么在牵引着她,背后还有股无形的力在推着,让她决绝地动身。

一下飞机,慕雨萱就被丝绸般高远湛蓝的天空弄得心旷神怡,遥望绿洲边缘空空荡荡的戈壁,南面一绺儿铺展开来放着红光的山脉,忽然有放开喉咙大喊几声的冲动。冬风笑着说那就是三危山,又给慕雨萱讲述了乐尊和尚的故事。这故事慕雨萱曾经也听过,可从冬风嘴里出来又感觉是第一次听。坐进出租车,慕雨萱迫不及待地要冬风告诉她那个秘密。冬风笑笑,说先不急。慕雨萱噘着小嘴,看着窗外迅速退去的麦田和低矮的建筑物,不再说话。冬风像个导游,喋喋不休地讲述敦煌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有些慕雨萱听过,有些还是第一次听,她不由转过头来拿欣赏的目光看着他。他懂得可真多!

酒店是冬风早早预订好的,慕雨萱只拿到一张房卡,疑惑地看着冬风。冬风只是笑,我送你上去。电梯里,慕雨萱说你不住?冬风说我当然住。慕雨萱脸就唰地红了,心想孤男寡女住一间房?冬风正人君子的形象瞬间在她面前坍塌。冬风看出了慕雨萱的担忧,笑道:“你放心,我不住这儿。”慕雨萱瞪一眼冬风,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安顿停当,冬风要走,说你先好好休息,我还有点事,说完便钻进电梯不见了。

房间很干净,看着洁白的大床,慕雨萱突然有了困意,匆匆洗了热水澡,躺下却又困意全无,倒是有那么一丝丝孤独弥漫在房间。冬风到底去了哪儿?尽管这是个不足20万人口的小县城,可毕竟对她来说很陌生,她仍希望冬风能留下来陪陪她。实在不愿躺了,她穿衣出门,酒店临街,叫太阳大酒店,她记住了,怕回来时找不到地儿。街道不宽,没多少人,心也似乎一下子宽松起来。不时有外国人背着双肩包谈笑风生与她擦肩而过,慕雨萱恍然觉得自己不是身处西北偏西的小县城,而是在繁华的大都市。街道两边建筑物大都五六层高,外墙一新,临街的商铺一溜儿排开。她走走停停,到处乱瞅,时不时会在工艺品小店前停住脚,探进头欣赏各种雕刻精致的版画,还有临摹的壁画。原来这样的小店两三步就有一家,真是艺术的圣地,到处都能感受到艺术的氛围。在敦煌城标——反弹琵琶雕塑下,慕雨萱伫立好久,线条之柔美,动作之舒展,人物之丰美,她禁不住在心里惊叹:真美啊!

转到步行街,两排小摊点长龙般伸出很远,各种小商品艺术品琳琅满目,绢画、壁画、字画、手工地毯、彩塑、工艺骆驼、夜光杯、水晶石眼镜等,还有形态各异的胡杨木,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比街上小店看到的更多更杂,这儿简直就是各类艺术仿制品的大杂烩。走到步行街尽头,慕雨萱看到一家店门前堆了很多巨大的树根,还有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大车轱辘,门楣用一整根未经加工的胡杨木做成,土黄色,不加任何修饰,只在当中削出一块平展之地,写了“Gri ndi ng t i m e”。她不禁推门而入,屋内桌椅也是纯天然木料,稍稍加工而成,把头处都能清晰辨出这木头的年轮。身着深红工作服的小姑娘很扎眼,微笑着过来招呼。慕雨萱只是出于好奇进来看看,并没打算要坐下来“研磨时光”。走出这间小店,慕雨萱突然对这个小城生出一丝好感。

冬风着急忙慌的电话就是在这时打来的:“你在哪儿?出去怎么也不告知我一声,我……”电话里冬风明显有些慌乱。慕雨萱心里笑笑,说,我在步行街,还能丢了?冬风很快现身慕雨萱面前,脸都挣红了,笑着。慕雨萱偷偷乐着,问你刚说你怎么了?冬风吞吞吐吐说没什么……我先带你转几个景点吧。慕雨萱没吭声。

刚入秋,阳光却很利,照到脸上像碎针扎。冬风默默打着伞,生怕慕雨萱白皙的脸庞露在太阳里,他笑笑说:“是啊,人就连这里的一粒砂都比不上。”一路过来,慕雨萱也似乎理直气壮地将冬风呼来喊去,拍照留念,要他讲历史讲典故。冬风在阳关遗址前给慕雨萱拍了照片,他笑笑说把美人戈壁古阳关的图片晒朋友圈,慕雨萱瞪冬风一眼,把手机塞进双肩包。回到市区,冬风带慕雨萱在沙州市场吃黄亮滑爽的敦煌酿皮子,韧性十足,酸辣爽口。慕雨萱吃完仍吸溜着嘴巴直说好吃,明天还吃这个。冬风满足地笑笑,说:“还有呢,敦煌臊子面、驴肉黄面、羊肉粉汤、浆水面都是这儿的风味小吃,够你吃的。”到酒店门口,慕雨萱问:“你住哪儿?”冬风笑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慕雨萱“切”了一声,说你这“包袱”从北京背到敦煌还不抖开,累不?说完噔噔噔走了。

3

在莫高窟,慕雨萱像虔诚的信徒凝视着宏大、细腻、线条柔美、色彩艳丽的壁画,她全然忘却自己身处拥挤的游客之中。导游蜻蜓点水地讲解过后,游客纷纷涌出洞窟,慕雨萱身边只剩冬风,不一会儿又涌进一拨游客,她的眼睛仍被牢牢地吸在墙壁上。冬风上前拉住她的手,她没有丝毫反应,任冬风紧紧握着挤出人流,直到下一个洞窟前慕雨萱才意识到手被冬风握着,急忙甩开,脸颊飞起一抹红晕,把目光投向线条与色彩组合成的美妙中。慕雨萱学的是中国画,壁画懂得不深。她会时不时问冬风一些关于绘画技巧、艺术风格方面的问题,冬风都给认真细致解答。她站在一幅飞天壁画前,轻轻地说:“唐代飞天,不长翅膀,不依托云彩,就靠一条长巾,展卷飞舞,真是想象力奇绝啊。”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冬风听。冬风笑道:“正如李白诗中所言: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慕雨萱回头看着冬风,眼神里透出晶莹的光芒,他突然想起张浩南曾许诺毕业后带她来敦煌,可现在在她身边的却不是张浩南,而是冬风——一个她知之甚少的男人。

出了莫高窟,太阳斜卧在莫高窟的断崖上,硕大,浑圆。慕雨萱说:“这可能就是王维笔下的‘长河落日圆’吧?”冬风笑道:“好我的大美女,别光顾着精神享受了,我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慕雨萱哈哈哈地笑着说:“我也真的饿了。”

沙州夜市人声鼎沸,露天小吃摊一家挨一家,吆喝声,猜拳声,一浪高过一浪。老板娘站在门口手摇折扇眉飞色舞地招揽客人,吆喝着我们的烤羊肉可是上过央视《舌尖上的中国》的,不信你们看。门口小桌上摆着一台电视,正播放着。慕雨萱兴奋地说,真的哎,你看,就这家。两人去别家吃过浆水面,回头到这家吃烤串喝啤酒,他们很少说话,像是在感受这种氛围,不时朝四周望过去,只在提议喝酒时,只那么互相对视着笑笑,酒杯咣当一声碰到一起。酒过三巡,慕雨萱眼神变得迷离起来,说话也有些吞吐:“冬风,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怎么就糊里糊涂跟着你跑这儿来了?”

喝了酒的慕雨萱显得比平时更好看,毛茸茸的眼睛清水般澄澈,白皙的脸庞在酒精作用下像调了淡淡的粉,显出少女般的含羞娇态,让人无法与她的实际年龄联系起来。不能不说,从见慕雨萱第一面起,冬风便喜欢上了她。那时候他已经在通往梦想的路上了,他也想带她一起去实现那个梦想,但他始终不能确定慕雨萱的意愿,只能把“包袱”高高的悬起。当她毫不犹豫地答应跟他来敦煌时,他却突然犹豫了,他不知道这样的决定对慕雨萱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但他很清楚自己正走在一条漫漫长路上,能否真正抵达还是个未知。可他还是执着地带着她来了,他想好了,如果她不喜欢或不愿意,假期一满便可以回西安继续当她的美术老师。他不想将浑身透着纯净、毫无世俗之气的慕雨萱牺牲在实现他的梦想的路上。

冬风静静地看着慕雨萱,说:“你看我像坏人吗?”

“坏人都长着一副好人的模样,谁知道呢?”慕雨萱举起啤酒杯,笑道,“来,跟坏人再干一杯。”你再不能喝了。冬风像兄长般抓住了慕雨萱手中的酒杯。

“谁说我不能喝,喝,我高兴!”慕雨萱摇头晃脑地拨拉掉冬风的手。

冬风无奈地笑笑,继续跟慕雨萱碰杯。

慕雨萱是冬风背回酒店的。回酒店的路倒是不远,但背上扛个人走起来就不那么近了。冬风本来是要打车的,可慕雨萱死活不坐出租车,撒着娇让他背。背起慕雨萱,冬风像背了一条分量十足的美人鱼,人倒没多重,关键是慕雨萱摊在他背上软晃软晃的收拾不住。到房间冬风出了一身汗,将慕雨萱轻轻放床上,和衣盖了被子,床头柜上放了杯开水,正欲离开。慕雨萱一把撕住冬风油腻的夹克衫,嘟囔道,你别走!浩南。你别走……冬风转身坐到床上,将慕雨萱的手拿回到被子里,慕雨萱口中仍轻唤着浩南、浩南……你别离开我!冬风凝视着她的脸庞,想象着这个名叫浩南的人。突然,慕雨萱像被钢针扎到皮肤,猛地弹起来,扑向冬风,紧紧地抱住冬风,不停地重复刚才的话,满脸泪水。冬风被吓了一跳,轻轻地拍着慕雨萱的后背,等她情绪平稳之后,慢慢将她放倒,重新盖好被子。手在被子上轻轻拍着,说:“雨萱,好好睡觉,所有的不快终会过去,明天又将是一个暂新的开始。”

4

阳光敲打着窗帘,慕雨萱醒来见冬风斜着身子睡在床边的椅子上,心里一紧,忙看自己,衣衫整齐不像被人动过,松了口气看着睡姿难看的冬风,突然生出那么一点点疼爱。昨晚她确实喝高了,意识里是她缠着要冬风背她,趴在冬风背上,她的感觉告诉她这分明是张浩南结实温热的脊背。大二那年她急性阑尾炎,张浩南背着她冲进医院,她喜欢他踏实的背,趴在上面心里是踏实的。那时候,她娇嗔地告诉张浩南,这个世界上他是背过她的第二个男人。她怀念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的父亲温热的脊背,工作后每次回家。她都要在父亲脊背上趴一趴,父亲略微佝偻的脊背已经支撑不住她了。她常常会撒着娇跟父亲说:“我还是想回到小时候,你天天背着我的日子。”父亲慈祥地望着她,说:“傻丫头,人生就是河流,流走了就再回不来了。”那时候慕雨萱眼里便汪满了泪。此时看着冬风,她相信昨晚自己是出现了幻觉,把冬风当成了张浩南,她躺床上,眼前的人还是张浩南,她甚至要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他,以示她对爱情的忠贞。她齐整的衣衫告诉她,冬风是一个值得她信赖的男人。她下床从衣柜拿了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冬风身上。

冬风醒了。慕雨萱赶紧缩回手,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无所适从。冬风笑道:“醒了?”慕雨萱点点头红着脸说:“昨晚折腾你都没睡好。”冬风起身张开手臂伸着懒腰,说:“好久没这姿势睡过,还真舒服。”又说:“早餐后我带你去个地方。”慕雨萱怔怔地看着冬风。

出租车老牛般哼哧到一面高高的断崖前停下了,冬风跳下来打开车门等慕雨萱下来,兴奋地指着面前寸草不生的南北走向的石头山说,这就是我的秘密。毫无遮挡的太阳光从山背后斜射过来,有些刺眼,晨风虽不大,可热突突的。慕雨萱压压圆顶帽子的帽沿,尽量让目光穿过刺眼的阳光望得更远些,她不敢相信,冬风会把秘密藏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她疑惑地望着冬风,再望望断崖前三间孤零零的活动板房,一丝失望闪过心头,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回头望着出租车已沿着无任何辙痕的沙石路渐行渐远,蹲下身捧起脚下细软的沙子,然后撑开指头,沙子顺着指缝流淌。

冬风一直微笑着,带慕雨萱进到靠山体的第一间房子里,门一关,里面漆黑一片。慕雨萱紧张起来,她觉得这就是冬风特设的陷阱,等着她钻进来。忽然,眼前亮了,慕雨萱惊叫了一声,一个足有100平米的洞窟呈现面前,四壁光滑平整,左边洞壁上画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子,身后是田野、草地,还有几间房子,旁边栅栏里有牛羊、鸡鸭,远处田地里戴着草帽赶牛犁地的男子。慕雨萱被牢牢地吸附在这些明艳的色彩世界里,缓缓移动着脚步,在脚手架旁停住,她回过头盯着冬风看,冬风俨然已不是那个邋里邋遢的冬风,近乎是她心中的神了。

“你的莫高新窟?”

冬风满足地笑着点点头,说:“古人能把他们的世界留给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我们的世界留给后人呢?”说完他换了工作服,调试着各种颜料,拿出画笔,攀上脚手架,顺着赶牛犁地的男子那儿画着。慕雨萱愣怔着,说:“太伟大了!”情不自禁动起手来,给冬风打下手,时不时交流着各自的创意。空旷的洞窟,声音在窟壁上碰撞回响,跟慕雨萱的心跳形成共振。冬风的世界在这里跟她交汇重合,她感到意外,更感到兴奋,这何尝不是她多年来的梦呢。

整整十天,她和冬风都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洞窟里创造着他们共同的世界,慕雨萱凭着自己出色的绘画功底,很快也攀上了脚手架,开始独立创作。饿了,冬风到洞外第三间房子里给她做吃的,尴尬的是晚上睡觉,因为只有一间卧室,孤男寡女怎么睡,冬风让慕雨萱睡他的床,他去厨房睡临时支的木板床。慕雨萱不忍,说她晚上害怕了怎么办?冬风笑笑倔强地去了厨房。夜晚的风嘶吼着像有人拿刀子不停地割着活动板房,随时都有被割裂的可能。慕雨萱裹着被子蜷缩在墙角,大声地喊着冬风的名字。冬风进来,慕雨萱在被子里跳出来不顾一切地扑进冬风的怀里。冬风愣了一下,将慕雨萱抱上床,哄她睡,说:“敦煌的风就这样,不怕,好好睡。”慕雨萱怯怯地近乎乞求道:“你陪我睡好吗?”

冬风拿手拍着慕雨萱的背,慕雨萱很快跌进梦乡。

就这样,冬风每夜都和衣睡在慕雨萱身边。慕雨萱不害怕的时候便想冬风还真是个正人君子,不免又生出淡淡的怨来,难道自己连让一个男人心动的魅力都没有吗?夜里慕雨萱佯睡紧紧搂住冬风,冬风也搂着她,可他却呼吸平稳,身体像一块温热的不解风情的石头。那夜,月朗星稀,冬风和慕雨萱躺在房间外温热的沙滩上,慕雨萱问:“你爱过吗?”冬风说:爱过。”“她爱你吗?”冬风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思考,半天才说:“刚开始爱,后来就不爱了,跟一个油画商出国了。”慕雨萱腾地坐起来:“为什么?”她要的我给不了,后来离了。冬风突然苦涩地笑出了声,说:“是我不是个真正的男人,给不了她男人的爱。”慕雨萱疑惑地问:“你还爱她吗?”“爱。”冬风说“爱”字时干净利落毫无犹豫。慕雨萱低低地说:“我懂了。”

三个月,他们浮游在洞窟明暗交替的艺术世界里,用画笔勾勒着头脑中的现实世界,忘情,近乎癫狂。颜料用完了,菜吃完了,水喝完了……冬风打电话给第一次送他们来的那个出租车司机。慕雨萱觉得这里虽然条件简陋不堪,但确是一个不错的世外桃源,而且她觉得自己已慢慢爱上了冬风。他虽不能开启她身体的密码,但却为她开启了梦想之门。即便一辈子都活在这里,她也愿意。

大雁南飞,风像锐利的尖刀,雪说来就来,纷纷扬扬覆满戈壁、沙滩和远远近近的山峦,世界白茫茫一片,如一幅凝固的中国画。壁画完成一大半,太冷了,颜料不能与墙泥很好粘附,冬风买来大头炉子,火苗在炉膛里忽忽的,洞窟一下变成了温暖的春天,冬风仍然每天坚持工作近10个小时。慕雨萱看着冬风日渐消瘦的形体,为他的精神感动,心里也隐隐作疼。每结束一个主题,冬风糊满颜料的脸上荡着满足的笑容,看着慕雨萱,说:“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搭进来了,还有北京的房子也卖了,这是我生命的赌注。”然后苦笑一声,说:“等壁画搞完了,我这辈子也就再没啥想头了,我带你去西藏?然后周游世界。”

那一刻,慕雨萱眼眶湿润了,她无声地点点头。

当张浩南走进洞窟时,冬风正拿着画笔往墙上画慕雨萱,他要将她的形象永远留在壁画里,让后人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位不唯世俗而超脱的美丽女子。三十秒、一分钟、十分钟、半小时……静谧的洞窟里只有空气在流动,甚至连他们三个人的呼吸都被这惊艳的美所击碎。张浩南被眼前的壁画震撼着,感动着,他突然发觉自己对慕雨萱的爱,比起趴在墙壁上的那个叫冬风的男人来,竟是那般轻浮,无力。

Grinding time。慕雨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带张浩南来“研磨时光”,可就是来了。从洞窟发现张浩南到相对而坐,慕雨萱都像个凝固的雕像。在洞窟发现张浩南的那一刻,她除了惊愕只有沉默,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爱人吗?她原本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跟张浩南再度见面的情景,如电影镜头里出现的那样,她冲过去扑进他怀里,哭成个泪人儿,然后捶打着他的胸膛,指责他为什么现在才来。那一刻,她竟然平静得像冬风笔下的壁画,连心跳都似乎变得比平时更缓,张浩南对她来说亦是一幅壁画,只有色彩,没有一丝异样的温度。

“雨萱,跟我回去吧!”张浩南近乎在乞求。

沉默,仍是沉默。

“你爱上了那个画家?”张浩南说,“你们还睡一张床?”

慕雨萱突然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她将泪水强堵回去,没让流出。大学毕业后她被他母亲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她哭着跑出张家。然后他便杳无音讯,直到后来听同学说他去了美国。五年啊,她没有一刻不在思念,不在等待,可现当他突然出现在面前,她的心似乎瞬间枯萎了。不对,是死了。她决绝地说:“我的心已经留在了这里。”

雨萱,你听我解释。毕业那年你从我家跑出来,我开着车到处找你,然后出了车祸,下半身失去知觉,父亲将我送到美国。那时候,我不联系你,是不想拖累你。再后来,我以为你已结婚。一回国,你又重新占据了我的大脑,我没有一天不在找你。现在,不管你跟那个画家怎样,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慕雨萱呆滞地望着张浩南,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你回去吧!”慕雨萱话音未落,突然脚下轰隆隆像开过一辆轧路机,紧接着便是房屋摇动,听见瓶瓶罐罐摔碎的声音,是谁喊了一声,地震了!

张浩南冲过去紧紧抱住慕雨萱,慕雨萱猛地想起了什么,扭打着挣脱张浩南,冲出店外。瞬间震动之后的街面重新归于平静,有个别房子的玻璃碎在街上,行人步履悠闲,看不出慌急的神态。她满大街拦着出租车,很快钻进一辆,朝北驶去。张浩南紧跟出来也打了出租车尾随而去。

山体震动,洞窟塌陷。慕雨萱嘶吼着冬风的名字,冲进活动板房连着洞窟的小房子时,里面除了浓稠的呛人的沙尘,已找不到洞窟的入口。慕雨萱大哭着扑向掉下来的沙石,疯了似的不住地呼唤着冬风的名字,拿手不停地刨着,手指被三棱石头划破了,血不停地流淌,染红了石头。

紧追上来的张浩南跳下车冲进去,从后面拦腰抱住慕雨萱,将她抱出房间。慕雨萱拳打脚踢,哭得死去活来,说无论如何她都要看到冬风。

在消防官兵的帮助下,张浩南又雇来挖掘机,用了整整一周时间,冬风被挖出来,可人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连救援人员都默默落泪。很多人在敦煌听说冬风因建造莫高新窟被埋,无不为之动容,纷纷前来吊唁。墓地选在洞窟不远处。慕雨萱说,冬风活着是个画家,死了是种精神。还立了碑,碑文是慕雨萱写好,请最好的石匠凿刻的。慕雨萱说,他是一个带着梦飞翔的男人。

葬礼完毕,张浩南小心翼翼地说:“我带你回家吧!”

慕雨萱凝滞的目光越过张浩南肩膀,一直伸向西方。三天后,慕雨萱登上开往西藏的列车,给张浩南留下一句话:我要带他回家。

张军山,笔名酒中人,1974年生,甘肃金塔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飞天》《小小说大世界》《北方作家》等发表小说若干篇;出版长篇小说《现官》《尊严》《朱墨》《如果没有爱上你》等。其中《现官》荣获全球华语小说原创大赛“官场职场十强作品”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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