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闻弈事——大同围棋风云录》序

曹乃谦

《棋闻弈事

——大同围棋风云录》序

曹乃谦

大同要出一本关于围棋的书了，书名叫《棋闻弈事——大同围棋风云录》。这实在是个大好事。这个大好事是由张眉平和王玉田二位有识之士发起，并且亲手主编。我说“亲手”是指，现在常常有某某大人物主编了什么什么大著，实际上是挂了个名儿。眉平和玉田不是挂名，他俩真的是从头至尾儿事事操心，具体操劳，亲手操作。

张王二主编跟我约稿，说书里有个辑目是“作家与围棋”，想把我的收集在《你变成狐子我变成儿狼》和《安妮的礼物》两本散文集里的四篇文章收进去。我的这四篇文章是《快乐围棋》《快乐十君子》《云中十二子》《快乐棋社》，都跟玩围棋有关。

我当然同意。就把这四篇文章的电子版，发给了眉平。

过了些时，眉平又跟我联系，说让我给这本书写个序言。我说这我可不会写，再说我的围棋实在是太差劲，没格资来写这么重要的文字。他却说曹老您最有资格了，我说我能有啥格资？他说大同还在继续下围棋的棋手们，最数您年龄大，最数您棋龄长，所以说，最数您有资格。

哦，年龄大、棋龄长，而且是“还在继续下”。想想，那就只有是我了。

论年龄，用现时的说法，我属于40后。而我棋龄也确实是不短，至于“还在继续下”，那是肯定的，只要我有口儿气能拿得动棋子儿，那我就要“还在继续下”。

我最初见到围棋是在小学时。几年级记不住了，反正是大同人民公园东湖的西岸刚修建起长廊后，我们一伙小孩子们就常常到那里去耍。长廊是南北方向的，足有二百米。中央有个大房子，叫歌舞厅。有个星期天我又和小朋友们去那里耍的时候，见到有两个人，盘腿坐在歌舞厅外的南边台阶上，下围棋。

当时我又不知道人家那是在做什么，只是觉得好奇，就站在旁边观看。看着看着，我觉得那俩人很像是在玩我们小朋友玩的那种“羊吃狼”游戏。羊又吃不了狼，可好多羊把狼围得没路可走时，羊就算是把狼吃了。

玩“羊吃狼”一方是狼一方是羊，可他们好像都是羊，一方是白羊一方是黑羊。

羊吃狼的棋盘是在地上画着的，他们这也是画着的，但不是在地上，是画在一张黄色的布上。每个人跟前有个小布袋，一个人的布袋里装着黑色的子儿，另一个人装的是白色的。不管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那子儿还都是鼓肚儿，放在棋盘上时，还有点摇晃。

又看着看着，我看出了些门道，我看出，只要一搁哪个子儿时，中间的一伙子儿就要被吃掉。

有意思。有意思。

我问那两个人说，叔叔你们这是耍啥呢？用白子的人回答说，围棋。

见他们不讨厌我，我试着跟装白子儿的那个口袋里捏出一个棋子，感觉是沉沉的。可又感觉不出这是什么东西做的。羊吃狼是孩子们捡的石头子儿，这难道也是石头的？我想再多捏几个棋子在手里，好试试它的重量，可一伸手，黑子人说“别动”，吓得我不敢动了。

那以后，连住好几次去公园时，我都要去歌舞厅南面找那两个人，可一直再没有见到。

当我在九岁时也学会下围棋时，常常能想起那两个人。那是谁跟谁呢？一直也不知道。

我是跟我们圆通寺的慈法师父学的围棋，师父在“文革”中被三中的红卫兵逼得上了吊，他家的棋也被作为是封建社会的四旧给没收了。可我还想耍围棋，想跟我们街坊的小朋友耍。我们就到商店去买，售货员不知道围棋是什么东西，我说像扣子，售货员说想买扣子到那头去。我想这倒是个好主意。主意是个好主意，可实际上没闹成。我先买了181颗黑扣子，可无论怎么转都配不上和黑扣子一样大的白扣子。我只好把那一盒黑扣子全给了我妈，我妈骂我说“你一满是疯了，买这么多扣子做啥”。

后来我们又想起个好主意，买了三斤木匠用的那种腻子，又跟本院儿刘叔叔要了白油漆黑油漆，动手做围棋。很顺利，很成功。棋子的手感也好。既然展开摊子，干脆就一鼓作气做了两副。

老王是我们街坊十多个朋友里唯一的一个有工作的，在大同日报印刷厂上班。他比我大5岁，还是个独身，家里没别人，就他自己。老王的家就是我们的围棋俱乐部。我是当然的教练。我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了他们。

过年了，我给老王的门外写了一副春联：自信对弈三千局我被你输四万子。横联是：其乐融融。

我们判断输赢不是数目，是数棋盘上的“十”字儿，我们叫数子儿。当时我们不知道有数目这样的说法，所以我在春联里说的是“我被你输四万子”。

可就在大年初一的夜里，我们正其乐融融的时候，老王家的门被踹开了。闯进一伙端着步枪的人，叫我们不许动。然后用绳子把我们像拴牲口似的拴连起来，带到了街道的群众专政委员会，也就是“文革”前称作派出所的那种地方。

我们做的两副腻子围棋也被带走了。

群专的怀疑我们是一个反革命集团，说我们的围棋是炸药，说我们预谋炸平旺电厂。

群专的问对联是谁写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写革命的新春联？你们想和谁对着干？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说不出为什么没写革命的新春联，也说不清要和谁对着干。

后来，经过化验，棋子不是炸药。经过分析，那副对联和反革命宣言也不怎么能挂上钩。我们被关押了三天放了出来。出之前每个人都写了保证书，保证再不私结社团。还勒令我们换上革命的新春联。我负责换对联。换成了：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横联是：造反有理。

放出来后，我们继续玩儿。

玩着玩着，有一个小伙子来找上门了。他说听说你们这里有伙下围棋的，想跟你们学学。

想学那就教教你。老王先教我二教，可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一盘没赢，让人家给把我们教了，教得还不轻，都是不到中盘就败下阵来。老王谦卑地说，请问高手贵姓大名。高手说，免贵姓裴，叫裴永康。他临走时留下句话，你们学学吴清源吧。从那以后我们才知道大同下围棋的人很多，也才知道地球上有个围棋大师叫吴清源。

我们不去学谁，我们这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中人，继续瞎玩我们的。尽管是瞎玩儿，但我们也有很严格的规则，一是“落子生根不悔棋”，二是“观棋不语真君子”。如果谁憋不住想支招儿，下棋的人就说“身边无青草”，下话是“不要多嘴驴”。

我们就这么瞎玩瞎玩的，瞎玩了三十多年后，进入了我在《快乐围棋》里叙述的时间段，开始了“松竹梅兰四君子”、“快乐围棋七贤人”、“云中十二子”时代，继续瞎玩儿。一直玩到了退休八年后的今天。这样算算的话，眨眼工夫，我的围棋已经是瞎玩了五十多年了。

十多年前，我也闹了一个业余三段的证书。是真的通过比赛得来的，不是托关系走门子得来的。因为我最痛恨虚假，我绝对不会用不正当的手段来损坏自己清白的名声，玷污围棋纯洁的黑白。

但因为自己从来没看过棋书，没打过棋谱，更没拜过师学过艺。玩的时候全凭跟着感觉走，所以棋艺一直没什么长进，将永远要停留在业余三段的水平那是肯定的。

张眉平、王玉田二位主编，他们不计较我的棋艺差，让我来给这本书写序。在感激他们错爱的同时，我又觉得有点很不好意思。答应吧，心中有愧。推却吧，又觉得有点不识人敬。我就跟眉平建议说，我看这本书就不要上序言了。他说，“不行曹老，已经给您空好了。三千字。”

哎呀呀，这是非要打着鸭子上架。他又在电话里说了些别的理由来，最后说是“非曹老您莫属”了。我这个人耳朵根软，吃不住人硬劝，只好是说，好吧那把书稿拿来我看看。

过了些日，他让志强把书稿送来了。

志强送来的其实不是书稿，已经是书的大样。看看目录，确实是给我空着序言。这下死心了，硬着头皮写吧。

这本大样四百八十多页，厚重是足够了。

内容如何呢？翻开看看。

一看，放不下了。

本书的正文是章回样式的，总共是十章。每题的章目都由上下两句联成，虽不刻意追求对仗工整，但也诗意盎然。如，“北京知青棋坛播火种大同古城弈苑结硕果”“名城纹枰风云起弈林好汉排座次”“云中弈苑双十二擂台对抗各称雄”“世上颜色何为贵唯有黑白最纯真”。看过这十个章目后，你非得想知道知道内容是怎么回事不可。

让我拍案叫绝的是，正文每章的前边，都选七言古诗一首。就形式来说，极像是章回小说的“有诗为证”。就内容来说，所选用的古诗，或赞颂或咏叹都是对弈围棋的作品。足见编者的独具匠心和博学才情。

这十章是由不同的作者编写，风格虽不统一，但各有各的好看。在每章的后边注明是由谁谁执笔，我的看法是，用“执笔”不如用“撰稿”。或者是，“执笔”“撰稿”都不提，括号里写着作者的姓名就行了。

第十章里的“花絮集锦”，个个都把我笑得肚儿疼。顶数“烧塌锅底”逗人而且不可思议。“电炉就在身边，上面的水锅早开了，下棋人不知道。一锅水熬干了，下棋人还不知道。锅底红了，下棋人还不知道。等一盘棋下完了想起喝水，转身一看，电炉早把锅底烧塌了，烧塌了的铝锅，就在电炉上套着。这两个下棋人，一个叫张眉平，一个叫刘大庆。”

正文后面是附录，“作家与围棋”和“棋人棋事”，都是署名文章。读后使我有种顿开茅塞，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他们咋知道的那么多，就连老薛，也是一套一套的。他说，“想下好围棋，提高修养，还要参透棋理。他列举了几点：一是二是三是，条条都头头是道。读了老薛的文章，我明白了，为啥老薛棋力大长，看来是有原因的。

哇！围棋原来还叫手谈，还叫坐隐，还叫烂柯还叫别的啥啥啥的，居然有二十多种叫法。这我可是头一次听说。我最喜欢的是“木野狐”，意思是说围棋就像是迷人的狐狸精。太对了。我在本书的《快乐棋社》里就说过，这辈子能使我陶醉的是音乐，而最使我着迷的就是围棋。有人问我说，那爱情呢？不陶醉不迷人吗？我回答说，所谓有爱情和围棋比起来，快快地让她站一边儿去吧。

看着看着，我笑了起来。王玉田《我与棋友们》讲的“北插”白菊生，当年因为跟朋友下围棋，把订婚的事居然“忘得一干二净，女方请了一堆亲属朋友，终不见新郎出场。”看来，这个白先生跟我一样，也是个被木野狐迷得让爱情站远靠后的人。

本书的封面设计也是颇费心思。竹林对弈，古城辉映，匠心独运；内页有图有文，棋闻弈事，雅俗兼容。

我越看越想看，越看越上瘾。

真好，这本书真好。

谢谢眉平，谢谢玉田，谢谢各位撰稿人。谢谢所有为这本书付出心血和智慧的棋友们：辛苦了！

2016年2月槐花书屋

责任编辑 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