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如果经典

2017-11-14金仁顺

新文学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格伦莱斯短篇小说

◆ 金仁顺

如果经典

◆ 金仁顺

何谓经典之作?仅就世界范围的短篇小说而言,说一句浩如烟海,只怕也不为过。这些小说散落在各个时代各个国家各种风格乃至不同作家的选集里面,宛若某个特殊的书签或者别致的藏书票,使得他们的存在哪怕是阒寂无声的,也令我们惊喜莫名。而那些年代久远的作品,读起来非但不会令我们觉得过时,美好品质因时光沉积而形成的莹润釉质,更增添了作品的贵重。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就是这样的作品。(同样优秀的作品我们可以列出长长的单子,不过这不是开庆功会,只是需要举例子而已。)福克纳在一些人的印象中,似乎更擅长长篇小说的写作,但他的这朵“玫瑰”影响之深远,已可以和他任何其他的作品比肩了。事实上,这个短篇虽然字数不多,却记叙了爱米丽小姐的一生,她生命中所有重大事件,即使没有全面铺开,却也山高水低地呈现出大貌:爱米丽小姐生活在美国南方,在一座大宅子里与父亲相依为命(显然也是在其严加管教之下长大成人的),父女俩拒人千里,也没有多少来往的亲戚,爱米丽小姐是个老姑娘,直到父亲去世,才有机会谈情说爱,她爱上了一个性格跟她完全相悖的北方佬,但短暂的甜蜜之后,这段爱情不了了之(那个男人对成家不感兴趣),她不缴税款,惟一的才能是画画(教过几年瓷器彩绘课),她与世隔绝,自我囚禁在老宅内,在灰尘和破败中间度过后半生,到了小说最后,我们才知道她还是个杀人犯(那股一度困扰了全镇居民的气味儿来源终于有了答案)兼爱情至上主义者(她留住了自己的爱人,哪怕是用砒霜;而那具骷髅爱人的身侧,有她年老后铁灰色的发丝)。

爱米丽小姐的性格、态度、待人接物的方式,在这个几千字的短篇里面,虽着墨不多,却堪称淋漓尽致。我们在阅读中,连爱米丽居住的小镇,以及其居民也相应地都认识了,他们像世界上任何小镇一样,喜欢探人隐私,飞短流长,自觉地维护某些公共秩序。而爱米丽小姐的死硬性情(偏执狂加自闭症)作为也注定她不会被任何小镇生活融化,她是世俗生活中的一根骨头。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说说,我们在一个短篇小说里面看到了什么?就这篇《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而言,我们看到特定时期的社会风气,美国上个世纪初南方小镇风情(他们对肤色的看法,对情爱的态度),看到一个人(爱米丽)或者几个人(爱米丽的爱人荷默·伯隆,以及她的父亲)的命运,还看到一场谋杀案的发生、发展,乃至结局,换言之,看到一个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而所有这一切,不是刻板教条地列出单据告诉我们的,而是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变身为当地居民,在充满参与感的探究中,共同完成的。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是线性结构,与之对应的另外一种常见的短篇小说模式是切面式的结构,即凭借着小说人物短时间的一个切面,呈现出复杂幽深的生活图景。举一个不是那么耳熟能详的作品:理查德·福特的《共产党》。

这篇小说跟政治毫无关系。格伦是共产党员,但他喜欢谈论的话题是打猎。32岁的妈妈爱琳是个美貌的寡妇,带着16岁的儿子莱斯生活,除了已故丈夫的保险金,她靠做兼职女招待赚家用。格伦比她年轻,没有什么正经工作,他们的情人关系是在酒吧建立的,他们的情感生活也因此伴随着黑暗的醉醺醺的气息,还有——没有“还有”,主要就他们三个人,毕竟这是篇短篇小说。

格伦和爱琳的恋爱谈得不好不坏,不那么认真也不那么不认真,格伦突然间消失了。爱琳没因此绝望,日子照过,但免不了的是情绪低落沮丧。3个月后,格伦突然开着车回来。他想跟爱琳和好,他的诱饵是带着莱斯去打猎,确切地说,是偷猎雪鹅。

这是个大日子。对莱斯来说。几乎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日子,虽然他是个少年,虽然他对很多事情还懵懵懂懂,但违禁的猎杀行为特殊的氛围对他进行了提醒和教育。那一天对爱琳而言也很重要。但格伦就未必了。格伦上过越南战场。打猎相对于战争,绝对是小菜一碟儿。

格伦带着莱斯去打雪鹅,成千上万只雪鹅,“像一条铺在水面上的白色绷带,又宽又长,连绵不断,一块由雪鹅构成的白色海绵”,猎杀本身让格伦兴奋,但对莱斯而言,雪鹅带来的震撼更强烈。猎杀过程被描写得波澜壮阔,莱斯打中了2只雪鹅,格伦打了4只。如果这次猎杀仅限于此,那么,格伦的目的就达到了,他自己过了打猎的瘾,讨好了女朋友的儿子,再吃顿饭,分离三个月造成的隔阂就能轻松跨越,他们将和好如初。可是,出了一个小岔头儿——生活中难免时不时地出点儿小岔头儿的——格伦打伤了一只雪鹅,他对它置之不理,任凭它在湖里自生自灭。

对格伦而言,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对爱琳而言,这是件大事。那只受伤的、被遗弃的雪鹅,意味着怜悯、同情、救赎,甚至某种诗意。她堕落在生活的底层,事事不如意,青春正以看得见痕迹的方式飞快逝去,但她的心仍旧是柔软的,怀抱着接近绝望的希望,她不能对那只雪鹅不闻不问,她不想“让莱斯觉得他是被一群疯子养大的”。

最终,格伦打死了那只雪鹅,至少在那么一小段时间里,他被爱琳的高贵打败了,不知所措了,而当他们转身看爱琳时,她的身影早已隐进了黑暗中。

理查德·福特,他的小说人物,大多陷落在黑暗中,卑微、贫困、沮丧、绝望。他们不知道该拿生活怎么办。雪鹅被明晃晃的枪口猎杀,爱琳们则被生存中难以言说的困境一刀刀剐割,她救赎不了自身,但她不能不解脱那只雪鹅。

理查德·福特无力把他的人物从悲剧中拉出来——莱斯最终没有什么好未来,他17岁就步格伦的后尘靠出苦力维生——理查德·福特总是眼看着他的小说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鸡蛋碰石头,输得稀里哗啦。《石泉城》里收录的小说完成于上世纪80年代,莱斯在后来的生活中,总是想起爱琳那句话“他不是被一群疯子养大的”;而我们阅读《石泉城》这样的小说集时,也会想到,当下的心灵世界,也不全然都是废墟,而即使是在废墟中,也还有存有悲悯和诗意。就像这篇小说里面的这场狩猎,就像雪鹅翅膀尖那点黑色,就那么一小点儿,但有和没有,截然不同;就那么一小点儿,就够了。

好的短篇小说是果实。它们不必絮絮叨叨地讲述树木的根系如何庞大,也不必强调枝杈的丰富和叶片的特殊,果实结在树上,或者长在草丛里面,或大或小,平滑或者粗糙,鲜艳或者黯淡,色香味俱全或者几乎不露声色,果实们看似无意地存在在那里,但里面处处有心,它来自哪里,它生长的季节,土壤肥沃或贫瘠,依山还是傍水,千万种滋味,阴阳共生,日月精华蕴藏其内。粗心的人大可只当它们是果实,狂吞入口,解渴或者充饥;细心的人则可以在果实内部挖掘出一个世界,果实的结构、纹理、形状、味道、汁液——它们与其生长的环境息息相关,同时又超越了现实生活,是一种美妙精粹的提炼。更让人惊叹的是,果实同时又是种子,它们可以被还原到现实世界,创造出无数个相似亦微妙的新世界。

正如果实是大自然的结晶,经典之作是人类灵魂的文字浓缩胶囊。这些“胶囊”有时候瞬间让人热血沸腾,更多时候却是缓释的,当人类生命遭遇变故,消沉,孤独,甚至绝望的时候,这些药效经常会发挥出神奇的功用:展示世间常态,人情概况,家国情怀,历史变迁,等等。爱与哀愁,每次都是新鲜的,但这新鲜会迅速褪色,像荔枝,三日色香味俱失,同时又是桂圆,风干后亦可入药入食。经典之作扎根于大地,却也意味着高度和标尺,不是所有的花朵都能结成果实,也不是所有的果实能复变身为种子,成为经典,不只是因为自身的卓越超群,有时尚需天时地利的成全。

这样千红万紫地苦心经营,又总算捱到春雷一声的神奇时刻,如此辗转修成的正果,怎能不流芳百世?

猜你喜欢

格伦莱斯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中的时间——评余静如短篇小说《好学生》《平庸之地》
传奇航天人约翰·格伦
法国:短篇小说ATM机
Nothing,你能在海上漂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