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里的陌生人
2017-11-14⊙文/李顺
⊙ 文 / 李 顺
泳池里的陌生人
⊙ 文 / 李 顺
李 顺:一九八四年生于吉林省通榆县,分别从北京科技大学、加拿大国立科学研究院获得硕士、博士学位。现为南方科技大学环境学院助理教授。业余热爱文学创作。系首次公开发表文学作品。
我听着自己踩着积雪发出的沙沙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朝游泳馆走去。傍晚的街道处处散发着别样的安静。落日的余晖先是被灰蒙蒙的天空吸收了大部分,接着又被无处不在的雪花散射得无迹可寻。深红色的楼房整齐地排列在狭窄的单行路两旁,像两排巨大的火柴盒。每栋房子前面都装着螺旋上升的梯子,通往二楼和三楼。旋梯的骨架是铁质的,不约而同地刷着黑亮的油漆;梯板则由木板构成,现在大多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土黄色亚麻防滑布。微弱的暗黄色灯光躲在每一扇细长的窗户后面。不久,我身后便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连续的脚印。我知道,在我返回的时候,它们会重新被一层盐似的小雪花覆盖得难以辨认。
从我家到游泳馆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每隔两三天我就会去一次。在冬天的蒙特利尔,这算是一项聊胜于无的娱乐。泳池在一栋老旧的高层公寓最底层,理论上只供大楼的住户使用。我从没见过管理人员或者救生员,每次都在门口尾随别人进去。如往常一样,游泳馆里仅零星地散着五六个人。只有和别人的目光不经意地相碰时,我才会像他们一样说一句Bonjour——这是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句法语之一。
泳池的深浅水域连成一片,只在池边标着水深。泳池长度大约只有十五米,我可以毫不费力地从一头潜泳到另一头。游了一会儿,我又一次注意到了那个“奇怪”的中年人。附近住的几乎都是本地人,他是我在这个游泳馆里见过的唯一的华人脸孔。我每次来他几乎都在,却从没见他游过泳。他只在两个状态之间切换——大多数时候,他都低着头,在浅水区缓慢地走来走去,似乎在寻找什么;除此之外,则站立不动,身体弯成弓形,脸长时间地浸入水中,直至猛然将头抬起,大口地喘起粗气。他身上的皮肤疲惫地耷拉下来,池水的凉气透过看不见的缝隙浸入身体内部,扁平的躯干如寒风中抖动的旧窗纸。他的眼仁似乎已经不能聚光,失去承载精神的功能,仅成为肉体的附属。见过他几次之后,我对他不寻常的行为产生了些许好奇,但从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这一次,游到他面前,我停了下来。我们目光相对的时候,他略显苍白的脸瞬间闪动了。我试探着说了声Hello。他嚅动着发白的嘴唇,重复了我的话。接着又挤出了一声你好。我未加思索,同样说你好。看着他微微翘起的嘴角,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几天前被遗忘在冰箱角落里干瘪的水饺。
“在找东西吗?钥匙掉了?”
我告诉他,我可以潜进去帮他找。他没有说话,皱着眉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点点头,一猛子扎进水里,继续游起来。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一阵急促的铃声提示我们泳池关门的时间到了。我慢悠悠地洗完澡、吹干泳裤,更衣室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我拉开门,发现他正趴在门口朝里面张望。穿上衣服之后,他看起来年轻了一些。他穿着很讲究,可衣服似乎都大了一号。
他不连贯的语言充满了犹疑:“你潜水真厉害……你也住……这栋楼?”
我一时语塞,含糊地说:“我……呃……不……偶尔来游泳。”
他自言自语地哦了一声,右手插在裤兜里,似乎几次想抽出来,又都放弃了。一阵沉默之后,手终于拿了出来。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捏着一张小纸片,断断续续地说:“介意……交个朋友吗?这是……我的手机号,还有我的……名字。”他左手挠着头,右手似乎在配合说话的节奏,一顿一顿地把纸片移动到我面前。这时,我才确定:原来他是在等我。这让我有些不自在。说实话,我几乎从不和陌生人交朋友,更何况我们的年龄差距如此之大。对于他,我也仅限于有点儿好奇而已。可我能说什么呢,只好笑一样地咧了一下嘴,接过那张折得很整齐的纸片,随手塞进正准备放入手提袋的泳裤口袋里。
他接着说自己就住在这栋楼,有空的话去他家坐一坐,我客气地回答没问题。这时,他居然抓起我的胳膊,拉着我径直朝电梯走去。原来他的意思是“现在”就去他家坐一坐。我对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有些措手不及,脑子里瞬间闪过电影里变态杀手之类的可怕形象,本能地甩开了他的手。我看见他无神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难掩的失望和自责。我的喉咙顿时被愧疚的气体塞满了,立刻解释说不好意思,太晚了不打扰了,我要回家了。他机械地点着头,两只手不住地搓来搓去。我站在原地,胸腔里像是爬满了蚂蚁,犹豫着要不要走。
不过,他马上就给了我一次弥补歉疚的机会。他请求我能不能把手机号也留给他,以防“万一”。我没有拒绝这个让我有些不舒服的要求,接过他递来的笔尖很粗的红色水笔,写了下来。这时,我又意识到:很可能是在我游泳的时候,他特意回了趟家,取了纸和笔下来的。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忍不住想着这个陌生人。短暂的接触之后,我更加感到他的“奇怪”。他的眼神、动作以及语气都让我觉得奇怪,他的每句话和每个动作都像是在掩饰某种意图似的。可能今天他突然的热情令我感到不适?可能长时间的移民生活使他与人交往的能力下降了?或许我根本不该主动和他说话,都怪我常常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回到家,打开手机,我看见他给我发来了信息。我没有点开。次日清晨,在去学校的公交车上,我才开始读那条很长的短信。大体的意思是:昨天很高兴认识我,他说他一直都注意到我游泳游得非常好,希望有时间能教他。他还强调说自己特别想学好潜水。他再一次邀请我去他家做客,还说已经给我准备了一大堆衣物。他解释说很理解像我这样的学生,他自己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这样的留言使我没法说出不字,我甚至为自己昨天的想法感到有些自责了,没准人家就是纯粹的善意而已。况且,他瘦成那个样子,又能对我这个又高又壮的家伙怎么样呢?于是,我答应他今晚就去他家。
晚上七点,我按响了他留给我的房间号的门铃。门先是缓缓张开了一条窄缝,他前倾着身体,半张脸被门后的细铁链分割成两半。接着,门完全开了。
“你……你来了。”他嗫嚅着,仍旧有些语无伦次。
招呼我坐在沙发上之后,他进了厨房,随即传出了哗哗的流水声。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房间里光线并不充足,整个环境弥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安静。客厅简单干净得如同医院的病房,使我产生了闻到福尔马林的幻觉。不同的是,四面的墙壁和天花板都刷成了淡蓝色。充满现代主义情调的落地灯释放出绵软的光线,投射到墙上的抽象派油画表面。隐约能辨识出,画里是几条棱角突兀的鱼,瞪着和身体极不成比例的大眼睛,略有些恐怖。
我扭过头,看到沙发旁边有一张写字台。偌大的台面上仅斜倚着一个不大的黑色相框,里面嵌着一张两个人的合影。我把头靠近,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看出很胖的一个原来是他。另一个人跟他长得有些神似,不胖也不瘦。
“照片里的人是你弟弟吗?”
“胖一些的那个吗?那是……我。”
“不,另外一个。”
我听见他停止了刷杯子的动作。“不,”他淡淡地说,“他是……我的朋友。”我有些不解,但疑问止在了我的齿间,随便问道:“他也在蒙特利尔吗?”
过了一小会儿,他慢慢吐出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多希望……他还在啊,哪怕是中国。”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保持沉默。他也没有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这时,他洗好了杯子,端着两杯橙汁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我接过杯子,下意识地拿到嘴边,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我跟他漫不经心地聊了几句,对这里漫长的冬季做了些无关痛痒的点评。他只是不住地点头,像是表示赞同。
“怎么从没见你游过泳呢?”终于,我忍不住抛出了这个困惑已久的问题。这大概是我们之间唯一能进行下去的话题了,我想。
“其实……我根本不会游泳。”他再一次莫名其妙地说,“我多希望……我会啊。那样的话……事情就会完全不同了。”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张照片,像尊雕塑样一动也不动,空洞的眼睛里好像慢慢充满了内容。许久,才回过神来,咬着皲裂的嘴唇,对我说:“你教我游泳吧,我想学会潜水……我在这儿……一个人都不认识,你是我第一个朋友……”尽管我心里并没有答应,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他走进卧室,拉开衣柜,挑出了十几件衣服。他说他现在比原来瘦了很多,完全变了一个人,原来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好像不是他的衣服了。我有些不知所措,胡乱拿了几件。他找了一个装回收垃圾用的半透明的淡蓝色塑料袋,把衣服都装了进去。我知道我根本就不会穿这些衣服,我只是习惯了照顾别人的情绪而已。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我的性格决定我一定会这样做。
忽然,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迅速看了一眼手表,神色慌张地说五分钟之后他就要去游泳池。他告诉我,如果我不想去,可以在他家里等他回来。这个毫无征兆的举动令我十分惊讶,我当然说不去了。
“你……每天都去吗?”
“我每天七点二十之前都会到那儿,除非……关门。”
我提起那袋衣服,一边道谢一边和他告别。门关上之后,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我猜他一定是单身。而且,他令人费解的语言和神经质般的行为让我不由得猜测他可能出现了一些精神问题,就像我整日在这个城市的地铁里公园里遇见的那些神经兮兮的人一样。至此,我对他本就不多的好奇差不多走到了尽头。我没兴趣再见他了。幸好没碰那杯橙汁,我暗自想。
上帝总是时不时地和我们开个玩笑——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让我没想到的是,两天以后,我就再次见到了他。这纯属巧合。这次并不是在游泳池里。准确地说,我在街口的旧物回收点再一次见到了他,那是星期六下午两点钟。那时,我正把他送给我的衣服塞进那个巨大的蓝色铁箱子里。这种箱子遍布蒙特利尔的每一个社区,是市政府为方便人们捐赠旧物准备的。衣服还是装在那个半透明的大袋子里,是我用平时买菜的小车拉过来的。随着袋子发出扑通一声闷响,我的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
这时,我听见后面似乎有人在轻声说话。我转过头,冬日的阳光从斜上方照下来,晃得我一时有些睁不开眼。我恍惚看见有个人站在我的身后。我定了定神,才看清居然是他!狭窄的人行道决定了我们之间不到一米的距离。我顿时血往上涌,完全没时间做出伪装之后的反应,羞愧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每只手都提着四五个装满东西的袋子,在身体两侧形成两个不规则的圆锥形。他的眼神游移着,似乎在掩饰什么。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看清我扔到蓝色铁箱子里面的东西,也不确定他是否已经读出了我的羞愧。
短暂却令人窒息的空白之后,我还是先开口了。我想我的声音一定非常不自然。我问他,去买菜了?他点点头,说一个月没去了。他接着问我今天晚上去不去游泳?我慌乱地回答说今天有事不去了。之后说了声再见,匆忙转身走了。我像一个刚偷了东西混进人流的扒手,极力控制着失去节奏的脚步。没走几步,就听见他在后面哎哎地叫着。我回过身,看见他用脚尖指点着我的小拉车。我只好尴尬地走回去,涨红脸说了声谢谢,再次转身走了。
我都不记得这一路是怎么走回来的了。回到家以后,我一直没法排解这种尴尬和羞愧。我感觉自己变成了老家亲戚们常说的“拿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的家伙了。这种感觉让我坐立不安。在房间里踱了十几个来回之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打算请他到我家里吃顿饭,算是对他送给我东西表示感谢。我希望这能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他受到的“伤害”——虽然我对此并不肯定——但这样做至少能让我自己稍微心安一些。我当即给他发了信息,邀请他星期一晚上来我家聚餐。这是我仔细考虑之后选择的时间,我知道游泳馆每周一晚上关门。为了缓解可以预见的两个陌生人聚餐时的尴尬,我也邀请了我的室友。我只简单告诉他是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室友十年前随家人移民至加拿大,那时他刚上初中一年级。原来他和父母一同住在这栋房子里。三个月前,他的父母在另外一个城市找到了工作,他则继续留在这里上学。那时,我刚好从北京来到蒙特利尔,于是便分租了其中较小的一间。
星期一晚上七点半,门铃准时响了。对于我们这个墙角结着蜘蛛网、被各式捡来的家具填充的房间来说,他穿得实在太过正式了。他可能也觉得有些不妥,进了门就把西服脱了下来,却露出了和环境更加不相称的雪白的衬衫。接着他又发现:屋子里根本没地方挂衣服。我赶忙双手接过西服,问他介不介意放在床上,他点了点头。其实,所谓的床不过是一个直接放在地上的旧床垫子罢了。接着我介绍他认识了我的室友。
他来之前我就已经把饭菜做好了。缺了一个角的方桌子正中央摆着一瓶北京二锅头,瓶身散发着幽蓝的光。酒是我从国内带来的,一直没舍得喝。二锅头周围环绕着四个菜,分别装在四个样式和颜色都不同的盘子里。这些都是我来到加拿大之后练得还算拿得出手的菜,几乎使出了我的浑身解数。三人围坐,我又起身把筷子重新冲了一下,说我们吃吧都饿了吧。他很感激地点了点头。他吃得极为认真,每一口都要仔细咀嚼,再慢慢咽下去。他说他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席间,他很少主动说话,只有在我和室友问他问题的时候,才会简短地说上一两句。从他的回答中,我们得知:他三年前从中国移民到蒙特利尔,现在还没有正式工作,靠炒股票维持生计,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
我一直挖空心思寻找话题,可气氛还是越来越尴尬,只好不停地提议碰杯。菜没吃多少,白酒每个人已经喝了大半杯。不一会儿,我们都有些晕了,他的脸格外红。自然的,我们谈到了家人,这恐怕是身处异国的华人最常聊到的话题了。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农历春节快要到了。我问室友要不要去他父母那里过年,他摇摇头说他们不放假,我也不放假。我想想也是,这将会是我在加拿大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在我和室友聊天的过程中,他一直保持沉默,只时不时地独自喝一口酒。我想把他拉到谈论中来,却一直没机会开口。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的酒杯空了,于是又给他倒满。我问:“你家人在哪儿?在国内吗?”他闭上眼睛,过了许久,才慢慢睁开,布满血丝的眼仁聚焦在幽蓝色的酒瓶上。他嘴唇抖了抖,像是鼓起全部勇气,说道:“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尽管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其实还活着……但他们早就不算是……我的家人了……”他的舌头已经有点儿不灵活了,“哎,我该怎么说……说呢。我和你们是……不同的人……我是说……完全不同的人……你们懂吗?其实……这才是我来到蒙特利尔的……的原因。我有时候……觉得……我都不应该被生出来……”他猛地仰起头,把我刚给他倒的酒一口喝光了。然后低下头去,摇得像个拨浪鼓。再次抬头的时候,如同练习蛙泳一般,他长长地吹出了一口气。顿时,浓重的酒精味扑面而来。
我和室友面面相觑。
他接着说:“这是我……来到加拿大之后,第一次有人请我做客,我……真的谢谢你们。我知道你觉得我……我怪(他的头朝我不住地点着),现在我就告诉你……我的故事。你见过我桌上的照片了……对吧?他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他才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就是那张照片上的……朋友,他……在游泳池里……淹死了,我是眼睁睁地看……看着他淹死的……那时我还在……国内呢。你们知……道吗?他最喜欢……游泳了。可是他不敢去泳池……游,他觉得害羞……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会被人吐口水的……有人认识我们……见了我们就吐口水。我不会……游泳,怕得要死。我从小就怕……水,他却最喜……喜欢水。但他游得……不好,他说……他最想学会潜泳,他说水下面才是真正……静谧的世界……我们只能在早晨游泳……馆没开门的时候偷……偷溜进去。早晨……冻得他浑身发抖,可他还是游。我就在一……一边看着。那天,我们刚进去,他就一个猛子扎……扎进去。等了很久……也没见他出来,我还以为他和……我开玩笑呢,你说我傻……不傻。其实是他腿……腿抽筋了,他游不……不动了。过了很久,他才露了个头出来……马上就沉……沉了。”
他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想说。“我吓得……拼命喊,可是没……没有一个人。我看到墙上的钟是七点……七点二十。我第一次觉得钟走……走得那么慢。我就那么一直看着……看着他。我他妈的……都没敢跳下去。他就那么……死……死了。我有几年都不敢去……去泳池。来了这儿……这儿以后我又开始去了。我睡不……着觉,太他妈……静了,静得……吓人……我以为……我会把这些全忘了,没想到却……越来越清晰。那个场面每个晚上都在……折磨……折磨我。我开始每……每天都去泳池了。每天晚上……七点二十……那是国内早晨七点二十……我每次都能在水里……看见他……我看见他平躺在水底……我看到他向上伸出手……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可是我听不到他在说……说什么。我想潜进去……我想离他更近些……我想听他在说什么……对我来说,泳池有……不同的意义,完全不同的意……意义。你注意到我家的墙……了吗?其实,那是一个大泳……泳池,我每天都……活在泳池里。你知……知道吗?所有的泳池都是……连着的,它们都是连……连通器,连通……器你们懂吗?”
他的头一下一下重重地撞着桌子,嘴里吐出一摊秽物。接着,又缓缓抬起头,说了最后一句话:“谢谢……你们今……今天听我说这些话,我已经三……三年没……没怎么说话了。我从来……没有对任……任何人说……说过,我……都没想到有……有一……一天我能说出这些……这些……话……话……”然后咣当一声趴在桌子上,再也不动了。堆在桌上的秽物沾在他的脸、胳膊以及衬衫上,我的胃里也开始翻腾起来。
我和室友再一次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我们摇摇他,没有任何反应。无奈,我俩只好把他架起来,一路上尽量屏住呼吸,跌跌撞撞,终于将他送回了家。回来的路上,我们大口地呼吸着潮湿冰冷的空气。
室友问我:“你是怎么认识这个人的?”
我答道:“游泳馆里认识的,见过一两次面。这人真怪,那个人是他什么朋友?”
室友神秘地笑了笑,说:“你知道这附近为什么有那么多七彩旗吗?你太不了解蒙特利尔了。说实话,要不是因为这里房子便宜些,我早就搬走了。”
我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在他给我解释了七彩旗的含义之后,我被打击得瞠目结舌,脑袋嗡嗡直响。在我试图厘清这一切的时候,室友再一次抛出了一连串问句,质问也回答了我试图思考的一切:“你注意到他走路时的样子了吗?你难道没看见那个老家伙看我们的眼神吗?!你现在明白了他说的跟我们完全不同的人是什么意思了吧?!……”在停止了一系列疑问和反问之后,他停顿了一会儿,表情认真地盯着我说:“我建议你不要再和他有任何来往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沉浸在久久不能平复的震动里。对于在东北农村长大的我来说,这些完全崭新的信息让我感到极度的不可思议。我的脑子里倏忽闪现出他和他“朋友”的合影。这一刻,我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厌恶感。我想我绝对不会再见他了。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他每隔一两天就会给我发短信过来。第二天晚上,他说自己非常抱歉,感谢我们把他送回家,喝得太多了都不记得说过什么了;后来又说还有些日用品和衣服想送给我们,让我再去他家里一趟;还曾希望我去帮忙刷墙壁,说原来的蓝漆有些掉色了;可能还提到过最近股票生意很不景气,他估计马上就要把房子卖掉了。最多的还是问我什么时候能去教他潜水。当然,我从来都没有回复过。
再后来,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信息,因为我把他的手机号拉入黑名单了。事实上,在那之后我也再没有去过那个游泳池,只偶尔去学校的体育馆游过几次。这个人逐渐在我的记忆里慢慢褪色了。
转眼,春节到了。这里的一切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那天清晨,为了和家人以及女朋友通话,我没有参加同学组织的新年聚会。室友去朋友家包饺子了,我自己留在家里。我坐在窗边,一边打电话一边看外面雪花飞舞。
突然,我意外地发现,有一个人影在楼下徘徊了很久。我把脸贴紧窗户,仔细一看,原来是他——泳池里的陌生朋友。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按门铃。终于,还是没有按,转身走了。门前的积雪上留下一堆凌乱的足印。我看着他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白茫茫的街道里。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漫长的冬天就这样过去了,大地慢慢复苏。夏末的一个傍晚,蒙特利尔出现了少有的炎热天气。我正坐在阳台上乘凉,室友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游泳,我答应了。
走在昏黄的路灯下,室友说:“你好像好久都没去了吧。”
“是啊,估计有半年多了。”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距离那栋大楼还有一段路程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游泳馆里黑乎乎的,似乎没有开门。我想了想,今天是星期三,照例应该开门的。走到跟前,我才注意到透明的玻璃门上贴着法语写的通知。室友看了一会儿,告诉我泳池关了,好像是在维护。
我徒劳地拉了几下门把手,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一串流利的英文从后面传来:
“Hi, dudes.It has been closed for a few days. A Chinese guy was drowned in the swimming pool. Poor guy.(嘿,哥们儿,泳池关了好几天了,有个中国人淹死在里面了,可怜的家伙。)”
我们转过身,这声音是从一个被鸭舌帽遮住的脸上发出来的。我们都被这个消息震惊得无言以对。鸭舌帽耸了耸肩,不等我们说话,就拖着只盖住半个屁股的牛仔裤跳着走远了。我们茫然地对视了一下,走出大楼,朝家的方向走去。这时候外面已经完全黑了,天气似乎更加闷热。走到将近一半的时候,室友突然问道:“不会是那个人吧?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低着头没吭声。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说话,一路默默无言地走了回去。
回到家之后,我全身如散架一般,躺倒在床上。我被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名状的感觉充斥着。那些已经变得模糊的画面渐渐显现出来,闪烁着,还没来得及看清就消散了。头昏昏沉沉,昏黄的灯光打在脸上,有些烫,我好像失去了知觉……
我感到地板开始摇晃起来,整个房间犹如漂浮在海浪中的小船。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我看到水从墙壁的裂缝里渗进来,起初很弱,之后愈加严重,水柱像从漏水的暖气中喷射出来。紧接着,墙面裂开了好几个缺口,巨大的水流奔涌而入,顷刻间,水平面已经与我的胸口齐平。我的血液好像凝固了,嘴唇哆嗦着,在水中奋力挣扎。很快,淡蓝色的、透明的水充满了整个房间,我的头完全浸在水中,想大声呼喊,却没法发出任何声音。我呛了几口水,窒息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地喘着粗气。窗外如墨般漆黑,屋内昏暗如旧。我深吸几口气,试图从噩梦中平复过来。过了一会儿,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走到墙角,拎起回来时扔在地上的手提袋,把泳裤掏了出来。我仔细地看着它。泳裤口袋底部有一块浅浅的红色,好像是从里面渗出来的。我把手伸进去,掏出了一块折起来的皱巴巴的纸条,看起来已经被水浸泡很久了。我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展开,上面有些浅淡而模糊的红色,原来是红色水笔的笔迹被泡了下来。我辨认了很久,还是没法看清上面的字迹。
我不知所措,紧紧地攥着纸条,恍惚地走进卫生间。我盯着镜子里那张如同大病初愈的脸,茫然地伫立了许久。终于,还是把手移到马桶上方,慢慢地松开了手。纸团浸在水中,慢慢地舒展开来。在我按下冲水按钮的一刹那,水流从四周奔涌而来。纸团被水流裹挟着,扎了个猛子钻进底下的暗洞里,立刻消失不见了。旋即,新的水又上升到原来的高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