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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脚窝走

2017-11-13马步升

特别文摘 2017年20期
关键词:水泉母驴铁锹

马步升

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悄悄地,没有人知晓。父亲有睡不着觉的毛病,刚到后半夜,他朝窗外看了一眼,他看见枯黄的地突然白了,知道是下雪了。他很兴奋,从热被窝中拽起了我。他要我赶早去清扫通往山泉的路。我有些不乐意,还得赶紧爬起来。父亲就是父亲,儿子就是儿子,谁家都一样。

我觉得这雪下得有些鬼鬼祟祟。冬天和夏天是不一样的,不仅是天空和大地的颜色不一样,风向不一样,热冷不一样,天和地的行为方式也不一样。夏天,村庄上面的天空,有时候碧蓝如洗,有时候只有几朵云,突然有一股野风从哪条沟里冲出来,天上能聚起一亩地大的云块,地上就能落下几十几百亩地大的雨水。冬天可不一样,比如这次,天空阴沉了几天,人都说今晚要下雪的,早晨起来,地上没雪,雪藏在头顶那一块云中看人的笑话。又有人斩钉截铁地说,今晚一定要下雪的,早晨起来,雪依然在云里藏着。人们对天到底下不下雪不置可否时,天上的云变成了地上的雪。天不喜欢人探究它的机密。

冬天的天像狗,夏天的天像驴。那时候,我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与牲畜接触多了,看见天地万物也都很牲畜。我发现,哪条公狗钟情于哪条母狗,或哪条母狗暗恋哪条公狗,它们的恋情进展得很绅士,无论哪方先主动地叫一声,对方也一定要回应一声,然后,趔趔趄趄,慢慢靠近,互相间伸出嘴来,嗅一嗅,一方叫:汪!一方应:汪汪!翻译成汉语,便是:好,你好。两条狗获得了共识,在广阔的原野上,追逐着,嬉戏着,情绪酝酿足以后,一前一后,躲进庄稼地,林子里,塄坎下,做它们想做的事。驴子可不一样,公驴只要看见母驴,不管母驴愿不愿意,有情绪没情绪,也不看母驴主人的脸色,不由分说昂首一串大叫,叫声把天都能震碎了,撒開四蹄,上刀山下火海般地去了。母驴一副畏怯样子,掉头便跑。村子有多大,驴就能跑多远。两头驴将一个村子搅得与世界大战相似。然后,在众生注目中,它们自顾自地快乐着,或痛苦着。人把胡搞的男女斥为狗男女,狗若听得懂,定会一百个不服气。其实,狗的恋情比起现代人对性的态度算是老传统了。人在将自己产生的脏水倒在狗身上以示自己的优越时,驴在一旁偷着乐,它们悄悄说:没才气,明明是驴男女嘛。

狗和驴都是离人最近的牲畜,互相间虽不通言语,人却可以用言行影响、领导它们,牲畜的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主人的影子。比如,赵七家的狗爱偷吃,赵七就是一个贼种;比如,周二家的驴懒,周二本人便是一条懒虫。在我们村,狗其实对人没多大用处,村子三面是河,一面是高山,请外贼来贼还嫌麻烦。驴的用途可大了,下沟驮水,驾车上坡,拉犁耕地,转圈推磨,还有娶亲时让新媳妇压在妙不可言的膀下,等等。可是,在对待恋爱的态度这一点来说,狗要比驴文明一些。话说到这里就不咋好说了,与人接触得多的牲畜更像牲畜,与人接触得少的牲畜更像人。

我抓起一把铁锹出了院门。在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冬晨,我的脑子格外聪明,不大一会儿,脑海装进去过狗、驴、人,还有冬天和夏天这些哲学家才有资格考虑的问题。山是白的沟是白的田地是白的,世界变成了一个面孔。晚上,人在户外没有干过什么,牲畜也没干过什么,完好无损的雪地就像一位纯洁无瑕的新娘在等待着我去“玷污”。我想着我做什么事老落在别人后面:做好事,没有力气,没有技术,做不过别人;做坏事,缺少心眼,缺少胆量,做不过别人。清理山泉路上的积雪,我做到了人前面。我想这大概也是父亲的意思。山泉是全村几十户人家唯一的水源,人们从各家出来,经过或长或短的岔道,都汇集于这条大道。顺着看,像一棵树的几十条毛根,倒着看像一棵树分出去的几十根横枝。水泉像一个大人物也像一个没脸见人的有深刻廉耻感的人,躲在一条毛沟里,与所有的人家保持着五六里的距离。每次降雪,不用人号召,各家会主动来干活。这是村里的公益事业,谁家出力多,会得到大家的好评。我家穷,成分也不好,父亲常受冷遇,他想借一场雪提高自己的威望。我理解父亲。我要为改变父亲在村中的境遇恪尽绵薄。

我扛着铁锹上了大路。可是,大路上有一行脚印。我惊讶村中还有比我家地位更低的人家。我心中生出窃喜,虽不道德,却也无可厚非。一个人不能老是排在末尾。这是谁的脚印呢?村中所有的人,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所有的大牲畜,牛,驴,骡,脚印蹄印我都认得;猪,羊,狗,鸡,还有猫,老鼠,兔子,狐狸,它们的蹄印我可分不清。分不清也没关系,这是一行人的脚印。脚很大,体格似乎也不小,一脚可以踩透半尺厚的雪。脚上穿着棉鞋,前后钉有皮掌,用废旧轮胎做的。村中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脚。而且,这个人不是来清理道路的,如果是清理道路的,他会随手用铁锹在路中间豁开一条通道。

我蹲下仔细研究脚印。脚头朝着水泉方向,脚后跟朝着村子。这个人由村子向水泉走了。首先得搞清楚他是从哪家出来的,我沿着脚印往村中央走。还没走过几家大门口,脚印戛然断了,平整无痕的雪地上平白无故地添了一行脚印,像半夜从天上跳下来一个人,准备到谁家去借宿,又觉得黑天半夜的,打搅别人不好,扭头朝水沟走了。我没有铲路上的雪,端着铁锹,将自己的脚准确地套进那行脚窝里。回头看,妙合无垠。我内心涌上成功的喜悦。

那时候,我已初中毕业了。踩在别人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我突然觉得我活了这把年纪,竟都是这么过来的。上小学第一天,老师指着黑板上的一个粉笔字说,毛,毛,毛毛雨的毛,我们跟着说,毛,毛,毛毛雨的毛。院子的积雪刚消尽,地皮还很硬,五个年级只有一孔窑洞教室,轮到二年级进教室上课了,一年级将刚学到的那个字带到室外,在冻地上练习。我把“毛”字下面那一弯勾老是拐到左边,像个“手”字。大我五岁的班长急了,抓住我的食指在冻地上一笔一画地抠,我怕痛,立即会写了。过了几天,课文中有一个“牛”字,我放过牛,也曾牧笛横吹过,许多次地目击公牛和母牛做羞耻事,并多次帮忙将小牛从大牛的某个隐秘处扯出来。牛进了课本,我却不认识它了,我以为它是另外一个村子的牛。老师把“牛”请上黑板,用教杆滴滴嘟嘟点着它,它坚定不移地站在那里。老师的目光飘向院外,高远深邃。他说,牛,牛,牛牛的牛,我们跟着说,牛,牛,牛牛的牛。老师悚然回头,说不对不对,牛,牛,老黄牛的牛。老师领错路,我们也跟着错;老师走上正确轨道,我们也跟着正确。我们都是听话的孩子。初中毕业,老师说(这是另外一个老师,从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来的),你们应该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啊。老师待在县城,那里还有一批批没学会走路的人需要他指引。天地广阔啊,放羊,放牛,放驴,看牲畜们吃草,干活,打架,大张旗鼓地不要脸。我心中有一棵草,嘣嘣嘣往上蹿,茁壮成长,势不可遏。endprint

脚印很端正,一看就是一个走得端行得正的人踩出来的。这对我是一个约束,一种规范,一种号召。不能因为这是一行莫名其妙的脚印就可亵渎它,不能因为这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就可漠视他。脚印是指向水泉的。水泉是全村人的生命之源。世间有没有离开水可以存活的生命,没有,肯定没有。老师们都明确地表达过这层意思。牲畜也需要水,比人更需要水。人没有水,还可以暂时忍耐一会,人是听话的牲畜。牲畜可不干,我放过的牛、驴、羊,想喝水了我没水给它们喝,它们就顶我,踢我。牲畜是不会听话的牲畜。我每走出几步就要回头一次,看两种脚印交叠得好不好。这是个原则问题。别人能走到好地方,你跟着走,没有走到,你不能怨别人,你先得自审与别人的走法一样不一样。我的脚印与前面的脚印完全重合。我对前途充满信心。

水泉掩映在一道石坎下。石坎有两人高,一条石梯使人下到泉边变得容易。水泉封冻了,上面铺着银白的雪。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故障。泉是不冻泉,天可以把石头冻烂,也从未冻住过泉水。现在,泉水封冻了。令人胆战心惊的事情还有:那行脚印不见了。脚印停留在泉边,没有回返的迹象,石坎下没有继续行进的脚印。我踩住最后一个脚印研究了半天,我仿佛看见一個人,冒着风雪,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往天国赶,到了天国地界,天忽然塌了,他心中装满的东西顷刻化为乌有。我能理解那个人的沮丧、绝望,可我不敢面对他那张大彻大悟的脸。他没有返回,也没有另找他途,他站在泉边,两眼空茫,心中的东西化为一股薄雾,身子也轻了,消失于白茫茫的雪野。

有一种物质从我的身体某处锥进,十分坚挺、锐利,穿透了把我与世界隔离开来的一堵墙,冷风袭来,周身寒彻。我一下子明白了我从来没有弄明白的事情,我端着铁锹,返身狂奔,也不在乎是否与那行脚印吻合。我另外踏出一行歪歪扭扭的丑陋脚印。回到村庄,人们都在享受着黎明前的美梦,我用铁锹挨门挨户拍过去,狂欢般地喊:啊哈,泉水封冻了,啊哈,泉水封冻了。

水泉废弃了,在未开出来新泉之前,全村人和牲畜都在皱着眉头喝苦涩的河水。这么好,这么唯一的水泉,在谁也没有任何准备时废弃了。那一天早晨,我只看见泉水封冻了,却没看见冰层下面的东西。扣在泉上的是一个大锅盖,上面落了一层雪,我把锅盖当成了冰。常拐子的儿媳妇巧花泡涨在里面。人们恍然记起,他家赶在下雪之前,美美地闹过一次家庭纠纷。巧花过门五年了,肚皮还是那样四平八稳。全家人都很着急,巧花也急了。她穿走了她刚给公爹做成的一双新棉鞋。她是怎样将留在家门口的脚印消灭掉的呢,谁也想象不出来,问巧花,巧花无语。

村里开出了新泉,水比旧泉更甘甜爽口。常拐子的腿更拐了,留在大地上的脚印歪歪扭扭。此后,我常常庆幸,那天我若多做一件事,用铁锹敲一敲泉上的冰盖,也许会踩着巧花的脚窝跟她走一程的。

那时候,我习惯了跟着别人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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