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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之墓

2017-11-13夏目漱石习丹杨晓钟(译)

特别文摘 2017年12期
关键词:岑寂女佣花猫

夏目漱石(日)+习丹+杨晓钟+(译)

自移居早稻田以来,我家的猫便日渐消瘦,也不愿同孩子们玩耍了。它时常前爪并齐前伸,支撑着方方的脑袋,卧在阳光照射下的外廊里,呆呆地望着院子里的花丛,一动也不动。任凭孩子们在它身旁如何喧闹,它始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渐渐地,孩子们也疏远了这个昔日的玩伴,对它不理不睬了。甚至女佣也只是将它的三餐往厨房角落一放,不怎么管它了。可是,那些食物大多被附近那只肥大的花猫吃掉了。我家的猫对此一点儿也不恼怒,更不见有争夺的意向,只是静静地卧着。然而,那睡相却丝毫没有舒畅的感觉,与伸长了身子,尽情地享受阳光时的样子完全不同,它好像已经失去了动的气力——这么说似乎仍不足以形容它的状态。它慵懒的程度是前所未有的,静则岑寂,动则愈加岑寂,看起来好像一直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它的眼神始终游离在院子里的花丛中,可是它恐怕连树的枝叶形状都已经无法分辨清楚了。只是那双黄色泛着青灰的双瞳一直茫然地落在某处,如同家里的孩子无视它的存在一样,它好像也无视了世间事物的存在。

偶尔它也会出去一下,但只要一出去就会被附近的花猫追赶。每次都被吓得蹿上外廊,撞破紧闭着的纸拉门,逃到火炉旁来。也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恐怕它自己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吧。

如此反复多次,它长尾巴上的毛渐渐地脱落了。最初还一块一块地呈斑状脱落,后来竟脱得露出了红色的皮肤,可怜兮兮地耷拉着。它似乎已经厌倦了这世间的一切,只是精疲力竭地蜷曲着身子,不停地舔舐着疼痛的地方。

“喂,你看这猫是怎么了?”我问妻子。而妻子极其冷淡地回答道:“噢,老了嘛。”见妻子这样,我也干脆不管了。

不久,它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老是把吃下去的东西往外吐。只见它的喉咙那里急促地上下蠕动着,发出很痛苦的声音,那种声音既不像打喷嚏声又不像打嗝声。虽然它很痛苦,但是我们也想不出任何办法。看到它这样,我们还会把它赶到外面去,因为每次它都会吐得席子上、被子上到处都是污物,就连我们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坐垫也被它弄得污秽不堪。

“真是没一点办法啊。是不是肠胃出问题了,你去化点宝丹水给它喝喝吧。”妻子没搭理我。

过了两三天,我问妻子有没有给猫喝宝丹水,妻子回答说:“喂了也没用,它根本就不张嘴。”随后她又加了一句说,“给它鱼骨头吃,也都吐了。”我不禁愠怒地说:“那就不要给它吃好了。”说完便闷头看起了书。

猫不吐的时候就像往常一样老老实实地卧着。这段时间,它一动不动地悚缩着身子,无比窘迫地蜷在外廊里,似乎就借着身子那么大点地方支撑着自己。它的眼神也有了些许的变化,起初,停留在近处的视线中好像显映着远处的东西一样,心灰意懒中还有那么几分沉静。不久,它的眼神便异样地游离起来,眼中的神色日渐消沉,就像太阳落山后那微弱的闪电,暗淡无光。

看着它这样,我就那么置之不理,妻子似乎也没有对它多加关怀,孩子们更是忘记了它的存在。

一天夜里,它卧在孩子被褥的一角。不一会儿,它开始发出呻吟声,那声音就像自己捉的鱼被没收感到委屈时发出的那样。听到猫发出这样的声音,只有我一人觉得不对劲。孩子在熟睡着,妻子专心忙着做针线活。没多久,猫又呻吟起来,妻子这才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我便说:“这是怎么了,要是半夜咬了孩子的头,那可不得了啊。”“怎么可能。”妻子说着便又去缝汗衫的袖子了。猫就这样时不时地呻吟着。

第二天,它卧在火炉旁又呻吟了一天。我去泡茶或拿烧水壶时看见它,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但是,到了夜里,我和妻子都忘了猫的事情。

猫其实就是在那晚死的。早上女佣去里面的杂物间收柴火的时候,发现它倒在旧灶上面,都已经僵硬了。

妻子特意跑去看它,并且一改往日对它的冷淡,竟突然嚷嚷了起来。她托经常出入我家的车夫买来一块四方的墓碑,说让我写点什么。我在正面写了“猫之墓”,在背面写了“九泉之下无雷鸣之夜”。车夫甚至问就这样埋掉是否妥当,还惹来女佣一顿奚落:“难道还要火葬不成?”

孩子们似乎也忽然間疼爱起猫来了。他们在墓碑的两侧放了一对玻璃瓶,里面插满了胡枝子的花,还用茶碗盛着水放在猫的墓前,并且每天都会更换花和水。

之后第三天的黄昏,我那即将满四岁的女儿(我是从书房的窗子看到这一幕的)独自来到猫的墓前,呆呆地盯着猫的墓碑看了一会,便用手里拿着的玩具汤勺,去舀供碗里的水喝。宁静的黄昏时分,那浸着飘落的胡枝子花的水珠,无数次地滋润了爱子的咽喉。

每逢猫的忌日,妻子定会盛一碗饭,饭上面铺着小片鲑鱼片和干鲤鱼片,供奉在猫的墓前。直到现在也未曾忘记过。只是如今,不再拿到院子里去了,变成放在餐厅橱柜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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