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殷璠之“三来”“四体”说
2017-11-13张国理
张国理
一、“三来”说考论
《河岳英灵集·叙》曰:“夫文有神来、气来、情来;有雅体、野体、鄙体、俗体,编纪者能审鉴诸体,委详所来,方可论其优劣,定其取舍。”概言如何论文章优劣,以及选本选诗的取舍标准。问题的核心在于“三来”和“四体”的理论内涵。
(一)“三来”释义
质而言之,“三来”说主要探讨诗歌发生论范畴的问题。文学创作本身存在“因内而符外,沿隐以至显”的创作机制和过程。“神来”“气来”“情来”,根本地决定于创作主体的心灵和精神状态;表现在诗歌创作过程的最初发生阶段,即不同的兴发状态。殷璠将讨论的起点放在“兴会”上,“三来”说实际揭示的是创作中的三种不同的“兴会”状态,进一步揭示由此形成的诗美风貌等一些列问题。其“委详所来”的思想,从诗歌创作方面看,有明显的时代印记。盛唐诗人,在创作构思过程中,十分重视“兴会”,乃至将诗兴拔高到接近诗歌本质,视之为诗歌生命。在当时是一种颇为自然、自觉的认识,殷璠在这里省却了时代语境,而这恰恰是现代阐释应该关注的地方。
若推其源流,“兴”的理论内涵与时推移、不断丰富完善,是中国诗歌创作理论中一个源远流长的强大传统——拥有包括诗歌发生论、创作论、批评论、乃至本体论的完备体系。盛唐诗人重“兴会”,是本于诗歌艺术本质的必然,又导源于比兴说的强大传统,也是随着诗歌创作繁盛,诗人对创作中“心物观”认识逐渐自觉的体现。“《诗经》学”时代,“兴”列于“六义”之中,可视为其理论之滥觞。上承“《诗经》学”,诗学语境下,它的内涵更加丰富——“应感之会”及“山水清兴”这一层次的内涵逐步得到自觉揭示,与托寓寄讽的“兴”在理论上区分开来。在这里,我们重点关注诗歌发生论角度的言说。其理论代表是“感物兴情”说,自觉于魏晋南北朝时代。如晋代傅咸所说:“读诗至《蜉蝣》,感其虽朝生暮死,而能修其翼,可以有兴,遂赋之。”又如陆机所说:“收迹之日,感物兴哀。”六朝时期最为经典的论述,当属刘勰的《物色》篇。相较于陆机,刘勰更加具体地揭示了物象对情志的兴发感动作用。且明确提出了“入兴”“会通”等概念。但是,诚如吴相洲先生总结,六朝及初唐诗人,相较于盛唐诗人,在“兴”的问题上还缺乏自觉性,他们在诗中很少提到“兴”的问题。而盛唐诗人,在这方面则表现出高度的自觉。高适、李白、孟浩然、杜甫等人多在诗中论“兴会”。杜甫甚至多次直接以“遣兴”作为诗题。王昌龄则在《诗格》中围绕诗“兴”的不同层面进行了理论总结。《文镜秘府论》总结:“凡作诗之人,皆自抄古人诗语精妙之处,名为随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兴若不来,即须看随身卷子,以发兴也。”同卷论养“兴”之法说:“凡神不安,令人不畅无兴。无兴即任睡,睡大养神。常须夜停灯任自觉,不须强起。强起即昏迷,所览无益。笔纸墨常须随身,兴来即录。”对诗兴深刻系统的认识,正可见盛唐诗人在创作实践上,对“兴会”的高度觉解。
殷璠将“兴”作为立论的起点实际是传统和时代使然。同时,作为选本选诗标准,从“论其优劣,定其取舍”的现实功用方面看,要做到“委详所来”,把握住诗歌的兴发状态,无疑是找到了比较便利的理论抓手。那么,“三来”作为三种不同的兴发状态,具体内涵是什么呢?
(二)“神来”说考证
先说“神来”。事无近因,必有远源。文论中论“神”,受《庄子》的影响较大。《庄子》本于论道,但从它众多寓言来看,其“技进于道”思想中的“技”本身,与文学艺术有天然的接近。究其影响,主要有三个方面:技艺的神秘化、神遇说、火候说。
关于技艺的神秘化。《庄子·养生主》所述庖丁,其解牛只用心神去领会,而不用眼睛去观察,其节奏竟能合于《桑林》乐章的舞步,简直玄之又玄;《达生篇》寓言中所述抓知了的驼背老者,能够达到“犹辍之”的精度,亦不可谓不神。《庄子》讲由“技”入“道”,将技艺神秘化。同时,也有强调先天禀赋的成分,如《达生篇》中的隐者,依其故常,任其习性,顺其自然,即能在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的激流中畅游。文中所谓“故”即“性”“命”,也就是先天气质和禀赋。技艺神秘化的结果是“虽在父兄,不可以移子弟”,不可复制,难以传承。因而,《天道篇》中所述轮扁,其斫轮工艺虽出神入化,但是他并不能说清楚其中的玄妙,不能将自己高超的技艺传授子弟,至古稀之年依然自己坚守技艺。
技艺神秘化的思想对后世文论思想的影响可总结如下:一是文学创作之神秘与难能;二是认为文学才能乃先天禀赋,是才性所凝,不可得而传。这两者又是相互联系的。传为司马相如的“赋迹赋心”论,曹丕《典论·论文》的“文以气为主”论,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篇》的“肇自血气”论,或多或少都秉承了这样的认识和思想。这些认识虽片面,但又深刻地揭示了文学创作的某些规律和特点。
关于如何“技进于道”,《庄子》提供了两条进路:一是“神遇”说,一是强调炉火纯青之火候。《庄子》之“神遇”说,可以当作认识论,亦可以看作方法论思想。《庄子》倡导绝圣弃智,摒弃成见,重视“先天之知”。因而《天道篇》说:“世因贵言贵书,世虽归之哉,我犹不足贵,为其贵非其贵也。”《秋水篇》则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经验及理性思维的把握能力被否定,转向超越“成见”的方式。如其《人间世》说:“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要达到这样的状态,主体需要“心斋”,达到“坐忘”的境界。即主体要收视返听、澄心息虑、忘怀自我,进入虚静的状态。是以,佝偻承蜩,须用志不分;梓庆削木先要斋戒以静心,去爵禄庆赏,绝是非巧誉。同时,要由“技”技进于“道”,不可废功夫。庖丁解牛达于至境,花了十多年的时间,从“所见无非全牛”到“未尝见全牛”最后到“目无全牛”;其中有技艺的不断锤炼,最终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佝偻承蜩,在达到“犹辍也”的精度之前,也有一个漫长的训练过程——“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辍也”。这都说明技艺要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需要在良好稳定的状态下千锤百炼。
《庄子》“神遇”说和“火候”说,对文艺创作中的“神思”说有深刻影响。首先在于创作主体要进入虚静的状态——尤其是在创作萌发的阶段。魏晋南北朝时期,对这一问题的探讨渐转深入,陆机、刘勰等人,言之愈精。《文赋》说:“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级,心游万仞。”所谓“其始”,即文学创作进入构思阶段之前的阶段。刘勰《神思》篇也强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文心雕龙注》 493)其次在于博览以发兴,这显然是强调要下功夫了,火候到时,文思自来。陆机《文赋》所谓“贮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刘勰《神思》所说“研阅以穷照”(《文心雕龙注》 493)都是强调研阅之苦功。而神思的特点颇有些来去不定,刘勰《神思》篇说:“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文心雕龙注》 493)创作往往是“有时忽得惊人句,费尽心机做不成”(戴复古《论诗十绝》其八)。若文思、诗兴不来,创作者则只能等待应感之会。《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云:“若思不来,即须放情却宽之,令境生。”就是说在无兴之时,不可勉强。除了等待诗兴、文思,创作者还须回头再下功夫。
殷璠的“神来”说论诗兴,实则是上述传统的延续和发展;也就是说他所持的观点,脱胎于“神思”的传统,发挥了上述理论的三个维度。在《河岳英灵集》的具体品藻中,没有出现“神”这一概念。应该说王维、刘昚虚等表达隐逸情怀、淡泊情趣的情幽兴远之作,实即殷璠心目中的“神来”之作的典型代表。如《集》中所选王维《赠刘蓝田》《入山寄城中故人》,刘昚虚《送东林廉上人还庐山》《寄阎防》《浔阳陶氏别业》等诗。从创作主体的发兴状态看,往往是内心淡泊宁静,没有明显强烈的情感驱动,触景而会心。幽者,微也;从审美风貌上看,往往成澄澹之境,韵味悠长。另外,殷璠在具体品藻中十分重视“用思”的问题,所选多有用思尤苦者。这是创作过程中的问题,着意炼字、句、意。这显然是“神来”说强调“火候”的一面。收视反听、达于虚静,正是苦吟的必要状态。这两个侧面往往能在《河岳英灵集》入选诗作上很好结合,且这一类作品在选本中占了不小的比例。需要着重说明的是,在创作表达层面强调“火候”,并非为“神来”一品所独有的个性。“神来”概念的核心内涵在于兴发状态。
(三)“气来”说考证
真正意义上的“文气”论,肇自曹丕,曹丕开“文气”论先河,对许多问题未及深入阐发,融而难明。如郭绍虞先生说:“不过曹丕之所谓‘气’,有一部分已近于‘神’,所以还是神气说在批评史上最早的阶段。”钟嵘《诗品》以“气”论诗、品评诗人,多承袭而少开创。刘勰《文心雕龙》分设《神思》《养气》,虽分别讨论“神”和“气”,实际上在论“气”时没有很好地区分“神”与“气”。对于“养气”,《养气》篇提出“清和其心,调畅其气”(《文心雕龙注》 647)的方法,依然比较玄虚,且“养气”与“养神”似乎没有显著的区别。不过,刘勰更进一步明确了“气”乃是性情所凝的认识。并指出了“率志委和”的重要性,也就是说要顺应性情之自然,发之常新,用之不竭。
在整个文“气”论的传统中,也有学者、诗人绕过曹丕等人,直接祖述孟子“养气”说,聚焦于雄浑、阳刚之气。关于孟子养气说如何与文学艺术论建立联系,今人郭绍虞先生发挥精义,论之甚确。简而言之,孟子讲养气以知言,由于心中存浩然之气,则自然至大至刚,自身则不至于落入詖辞、淫辞、邪辞、遁辞,准确地揭示了其中的曲折关联。孟子讲配道与义,主修心养性,依其心性之本真,然后能知言,同时以气驭辞,自身亦能避免流于詖、淫、邪、遁。
后世有学者论文“气”,或与孟子所谓“至大至刚”遥相呼应,或从“配义与道”出发,文“气”论的对象相对聚焦于雄浑之气、阳刚之气、正气等,强调文气充沛、贯达流畅。如刘禹锡说:“气为干,文为支,跨砾古今,鼓行乘空。”韩愈《答李翊书》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再如李德裕《文章论》说:“鼓气以盛壮为美,势不可以不息,不息则流荡而忘返。”“跨砾古今”“气盛言宜”“势壮为美”等,无不倾向于“至大至刚”或充沛贯达的特质。且都有倡导以气驭辞——重视文章气势、结构布局,相对轻视文辞锤炼。
关于殷璠的“气来”说,有两个要点需要说明:其一,作为诗歌发兴状态,“气来”主要指诗人本乎个性气质而发的状态。如上文所述,“文以气为主”,而“气”是由创作主体的先天气质、心性决定的。殷璠之前,最理想的范式非慷慨任气的建安诗歌莫属。其二,殷璠的“气来”相对聚焦于雄浑、壮大、阳刚之气。从审美风貌上看,在于诗歌贯达流畅的气势。从殷璠的选诗可以看出他所认为的“气来”之笔,往往都气势充沛、流畅贯达,在审美风貌上则反映了盛唐恢弘的气象,昂扬的士人心态,以及落拓不羁的个性气质。
在《河岳英灵集》的诗人品藻中,有多处用到“气”这个概念:如评价刘昚虚说“唯气骨不逮诸公”(《唐人选唐诗新编》 186)评价祖咏说“气虽不高,调颇凌俗”(《唐人选唐诗新编》 262);这是从反面说的——刘昚虚以情幽兴远见长,自然气骨不能与其他诗人相比;祖咏则“剪刻省净,用思尤苦”(《唐人选唐诗新编》 262),有雕琢痕迹,实际不够浑成,亦不在“气来”之列。又,评价储光羲“得浩然之气”(《唐人选唐诗新编》 239);评价王昌龄和储光羲又说“且两贤气同体别,而王声稍俊”(《唐人选唐诗新编》 245);评价李嶷则说“其《少年行》三首,词虽不多,翩翩然有逸气在目也”(《唐人选唐诗新编》 267);这些评价,都是正面赞誉的。王昌龄与储光羲得浩然之气,则其诗歌气势充沛,具有浑厚、壮美、阳刚的特点。以此去考察王、储的诗作,大体相符。“翩翩然逸气在目”概指诗歌叙事、抒情、言志流畅自然而不失跌宕,毫不拖泥带水。除上述诗作品藻之外,《河岳英灵集》所收具有“气来”特点的诗人,殷璠以才性批评的方式加以品藻。如品评李白说:“白性嗜酒,志不拘检,常林栖数十年,故其为文章,率皆纵逸。”(《唐人选唐诗新编》 171)评价高适:“适性拓落,不拘小节,耻预常科,隐迹博徒,才名自远。然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故朝野通赏其文。”(《唐人选唐诗新编》 209)殷璠充分肯定诗人个性气质与诗歌风貌之间的关系。他们落拓不羁的心性、气质,决定他们能慷慨任气、凭性使才,因而其诗能直写胸臆、自然浑成,成就纵逸与气骨。李白得诗仙之名,与杜甫齐名,叶燮即指出:“非才为之而气为之也。历观千古诗人,有大名者,舍白之外,孰能有是气者乎?”
(四)“情来”说述论
如果说“气来”是秉性而发、慷慨任气,那么“情来”就是缘情而作,一往情深了。“三来”之中,“气来”与“情来”的内涵较难区分。关于人之“情”,《礼记·乐记》说:“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意思是说,情是人的天生禀赋,作为人之“质”的一个方面,它不能表现为某种常态,只有在与外界接触的时候才会外化为喜、怒、哀、乐等具体的情感形态。用刘勰的话总结就是:“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注》 65)
作为诗歌的兴发状态,“情来”即缘情而作,(“情”指的是具体的情感形态)也就是说诗人受具体的事、物触动,生发出喜、怒、哀、乐等情感,导达于诗。情感成为诗歌创作的动力,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诗歌要直接表达的对象。若征言以证,则如:《礼记·檀弓下》所谓“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叹斯辟,辟斯踊”。又如萧统所说:“炎凉始冒,触兴自高,睹物兴情,更向篇什。”再如杜甫《四松》诗所谓“有情且赋诗,事迹忘两可”;《客居》所说“箧中有旧笔,情至时复援”。
在揭示了“三来”的理论内涵之后,再来比较“神来”“气来”“情来”之笔的差异,就比较容易了。相比于“神来”之笔的情幽兴远或苦思而得,“情来”之笔导达喜怒之情,往往情感强烈直露。若以诗为证,则王维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相比于杜甫“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正可见其差别。相较于“情来”之笔,“气来”之笔则放怀言志,纵横跌宕,意气风发,少见儿女情长,鲜囿喜怒哀乐。如《河岳英灵集》中所选李白的《蜀道难》《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再如集中多首《少年行》,前者风云气多,后者少年气盛。但是“气来”和“情来”的这种区分不能绝对化,卢盛江先生在《殷“神来、气来、情来”论——唐诗文术论的一个问题》一文中说:“所谓‘气来’,从根本上来说,也是情来。气也是情,也是一种精神状态,一种带有力感的感情状态。”先生所论,辩证周密。“气来”之作,会带有情感;“情来”之作也可以写得气势充沛,使得感情的表达带有力量。要之,神、气、情三者在具体兴发状态中所居的地位和强度是三者的主要区别。这是“神来”“气来”“情来”这一组概念的理论核心所在。
二、“四体”说辨析
关于“四体”,目前学术界的看法大致可总结为两种倾向性的认识:
第一种认为雅、野、鄙、俗的意义比较单纯,雅体为殷璠所推崇,野、鄙、俗三体则与雅体相对。以郭绍虞、王运熙、傅璇琮先生为代表。郭先生认为:“后三体无多大区别,都与雅体相对立。”王运熙先生则认为:“《河岳英灵集》指出,诗有雅体、野体、鄙体、俗体的区分,他推崇的是雅体,不满不雅的野体鄙体、俗体。”傅璇琮、李珍华先生再则表示:“雅体等等,意义和内容比较单纯,指的主要是诗歌因语言使用不同而产生的雅与俗的几种文体区别(读书人的语言——雅言,以及接近口语的语言等)。”
第二种观点认为“四体”是殷璠诗学观念中的重要问题,突出其诗歌创作史、批评理论方面的意义。以赵昌平、张安祖、卢盛江三位先生的观点为代表。
上述各家论说,各有所长,未敢轻下断语。笔者认为,以“体”论诗歌的审美风貌,在古代文论中很常见,其意近于现代文论所谓“风格”,同时存在不可忽视的区别。因而,“四体”应该是就诗歌呈现的审美风貌而言。用于选评标准,它考察的因素是综合的——若以内容和形式二分,“四体”的考察范围涵盖了这两个方面。殷璠在《叙》中说:“璠不揆,窃尝好事,愿删略群才,赞圣朝之美,爰因退迹,得遂宿心。”(《唐人选唐诗新编》238)选本意在反映了唐代盛世诗歌的创作风貌。其理想的诗歌范式即其所谓的雅体、雅调。雅、野、鄙、俗四体,雅居首位,其实也是其他三种风貌的参照标准。
值得注意的是,“雅体”历来就是一个内涵流变的概念:雅者,正也,也就是典范风格。而典范风格具有明显的时代性。如刘勰在《体性》篇分八种范式论述风格、体貌问题,他论“典雅”以宗经思想为主导——“熔式经诰,方轨儒门”(《文心雕龙注》 505),晚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论“典雅”则完全洗尽了宗经观念。殷璠论“雅体”,反映了大唐盛世诗歌的典范性观念,而时代理念有宗经观的存留,因而他在《叙》中说:“实由主上恶华好朴,使海内词场,翕然尊古,南风周雅,称阐今日。”(《唐人选唐诗新编》 156)刘勰、殷璠、司空图三人的共同点,在于他们体认的规范诗学的风格典范反映了时代风貌、潮流。
殷璠体认的盛唐诗歌的典范性风格(雅体),实即文质彬彬之体。从其诗歌史观看,他对“但贵轻艳”(《英灵集·叙》)“尤增矫饰”(《英灵集·叙》)之流持批判态度。强调诗歌要有兴象、风骨,要“辞与调合”(《英灵集·论》)、声律协美、辞采清秀雅润。从实际创作情况看,盛唐诗歌典范性风貌与科举考试存在紧密联系。因科举考试聚集的创作群体组成了盛唐核心诗歌圈,同时又促使后学诗人自觉认同盛世典范诗歌风格。以进士考试为纽带而形成的诗歌创作群体,他们的创作风格,很大程度上代表着当时的诗歌评判标准,是那个时代“雅体”的主要参照系。是否为“雅体”,不在于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恰恰在于是否认同典范风格。《河岳英灵集》中,王维、王昌龄、储光羲都在大家行列,三人在开元十五年前后高中进士,在当时诗坛影响甚著。殷璠评王维“辞秀调雅”(《唐人选唐诗新编》181),储光羲“挟风雅之道,得浩然之气”(《唐人选唐诗新编》 239),正是圣朝诗歌的正体,是优雅的诗歌典范。
“野体”之“野”取“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论语·庸也》)意,以此总结质直朴实、文采不足、声律未优的一类诗歌的风貌。从殷璠的诗歌史观看,《河岳英灵集·叙》云:“至如曹、刘诗多直质语,少切对,或五字并侧,或十字俱平,而逸驾终存。然契瓶庸受之流,责古人不辨宫商徵羽,词句质素,耻相师范。”(《唐人选唐诗新编》 156)“多直质语”“辞句质素”都是说语言质朴,文采不足。又评价曹、刘质直之作“逸驾终存”,可见殷璠是认同这一类作品的。从观念渊源上看,殷璠继承了南朝文论的观念。钟嵘《诗品》评陶潜:“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醉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陶诗浑朴质直,已是公论。辞采清靡不是陶诗的主体风格。又《诗品》说陶诗“又协左思风力”评左思诗则说“野于陆机”。左思《咏史》等诗写得爽朗刚健,富有风骨。但是与陆机、曹植等人相比,稍逊文采。可见,所谓“野体”,正是质直、浑朴,词句质素,雕润稍逊的一类作品。钟嵘视“野”为一种诗美风貌,殷璠则更进一步因之单立一体。野体不俗,从殷璠对曹、刘诗的评价可见,他对此给予了较高评价,肯定其爽朗刚健、富有风骨的一面。
关于“鄙体”,《诗品》评魏文帝说:“百许篇率皆鄙质如偶语,惟‘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赡可观,始见其工矣。”偶,对也;“偶语”即日常对话的语言,其特点是“鄙质”。“质”是质朴无文,“鄙”则指日常对话语言通俗、口语化的特点。上文所引钟嵘评陶诗有“岂直为田家语”之问,“田家语”即村言鄙语。陶诗有不少用日常对话语言发表议论,多口语化,正是村言鄙语。钟嵘拈出两句风华清靡的陶诗,以此反诘,正说明“田家语”是当时对陶渊明一部分诗作较为普遍的评价。“野体”与“鄙体”相近,其共同点是朴实无华;而它们的区别在于:野体是辞采未优、雕润稍逊、质素浑朴;鄙体乃村言鄙语、通俗易懂。
俗体,概言庸常之思,浮华之文。梁裴子野《雕虫论并序》论梁代文学云:“自是闾阎年少,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学者以博依为急务,谓章句为专鲁,淫文破典,斐尔为功。无被於管弦,非止义乎礼,深心主卉木,远致极风云,其兴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以此观之,违背儒家经义,又兴托不远,情、志不高,缥缈附俗为庸常之思;音韵险仄,又专尚巧似、博而寡要、淫文破典、徒有华辞、但贵轻艳为浮华之文。
总体而言,从诗歌的内容和形式两方面看,雅有典雅、清雅等分殊,俗有艳俗、险俗等差别;但雅、俗相对,且俗以雅为参照的意义是很明确的。在《河岳英灵集》中,殷璠评价孟浩然:“全削凡体。”(《唐人选唐诗新编》232)评价储光羲:“趣远情深,削尽常言,挟风雅之道,得浩然之气。”(《唐人选唐诗新编》238)从文学创新的角度,结合初唐文学改革的背景看,“凡”“常”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俗”的同义词。能够超越“凡体”,能够涤汰“常言”,能有凌俗之调,才是殷璠心目中所推崇的诗歌,也只有这样的诗歌能代表唐代文学改革蓝图中理想之诗的实现。
注解【Notes】
① 傅璇琮、陈尚君:《唐人选唐诗新编》(增订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56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唐人选唐诗新编》及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②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05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文心雕龙注》及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③ 明确提出“兴会”概念的是沈约,见《宋书·谢灵运传论》。“兴会”概指创作主体会心自然万物,激发内心情志,从而产生创造动冲及灵感的状态。在创作理论中,它所揭示的是人、物、文三者的微妙关系。
④ 葛晓音先生有详论,详参《山水田园诗派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11页。
⑤ 详参吴向洲先生《中唐诗文新变》,学苑出版社2007年版,第137—150页。
⑥ 详参郭绍虞:《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下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页。
⑦ 参考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下册),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2—25页。
⑧ 赵昌平:《开元十五年前后——论盛唐诗的形成与分期》,载《中国文化》1990年第2期,第105—115页。
⑨ 张安祖、杜若萌:《〈河岳英灵集叙〉“神来、气来、情来”说考论》,载《文学遗产》2003年第3期,第28—34页。
⑩ 卢盛江:《“雅体、野体、鄙体、俗体”新释——唐诗文术论札记》,载《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三十九卷第4期,第54—58页、第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