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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存在 命定的危机
——《午夜的孩子》中印度的身份认同危机

2017-11-13李泽生

世界文学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萨里印度国家

李泽生

相继获得布克奖、詹姆斯·泰德·布莱克奖、英国艺术委员会奖、美国英语国家联合会文学奖,及荣登兰登书屋一百部20世纪最佳英语小说名单——《午夜的孩子》较短时间内成功奠定了印裔英国作家萨尔曼·拉什迪在英语小说界的地位。他后来的作品《撒旦的诗篇》《羞耻》等,从一上架就受到高度的关注,因此,他不必再担忧自己在图书市场的命运。遗憾的是,如同许多作家过往的创作轨迹一样,这些后来的作品,从文学价值来看,很难再达到《午夜的孩子》的高度。

自进入新世纪以来,国内陆续有了研究拉什迪作品的文章。当中最受青睐的是叙事研究,也有不少关注后殖民视角,聚焦“混杂性”、印度民族道路等。但是相关研究要么没有给予文本中的印度足够的重视,要么给予了专门关注,但却远没说透。本文拟从民族国家构建的角度,分析小说中的印度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独立后的几十年所表现出的身份认同危机,以及导致该危机的根源。

《午夜的孩子》故事的明线是主人翁萨里姆·西奈(以下简称为“萨里姆”)的个人身世,包括前后(不一定有血缘关系的)四代人。但是在叙述过程中,萨里姆经常把个人、家庭故事与印度作为一个国家的历史相提并论,看似无意却是煞费苦心地把二者并置、交织或重叠。于是就有了另一条相对隐晦的线——印度独立前后几十年的历史。两条线相互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国家的历史被个人化,个人的经历被提升到国家的层面,很难分辨哪些是“国家大事”,哪些是个人的“鸡毛蒜皮”。叙述一开始,萨里姆就不无预示地感慨:“我的人生一直都被紧紧地捆绑于历史当中,我的命运和我的国家的命运无法分割。”

这种“捆绑”始于他的外祖父阿齐兹,并延续到了他(名义上)的儿子一代。阿齐兹在萨里姆故事中的地位,就如尼赫鲁在印度历史上的地位,是创立者、奠基人;萨里姆本人则正好生于印度宣布独立的时刻,1947年8月15日凌晨零点,代表了新的希望,还因此收到了尼赫鲁总理的亲笔祝贺信,被称为印度国家发展的一面镜子。遗憾的是,通过这面镜子所映射出独立后的印度也如同萨里姆本人,并不(很)清楚“我从哪里来?”。

一、挥之不去——如何看待殖民时期的遗产

当尼赫鲁宣布印度独立的时候,作为一个民族国家,印度经历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翻过去了厚重的受西方干预和统治的历史篇章,开始拥抱“当家作主”的新时代。尼赫鲁如此评价独立的意义:“当午夜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当世界其它地区都还在沉睡的时候,印度醒过来了,拥抱生活、拥抱自由……这一刻终于到来,我们终于从旧的时代步入了新的时代,一个被压迫了很久的民族终于开始发出了自己的声音。”(250)然而,当独立的热闹、激动及与之相伴的眩晕逐渐褪去,现实开始无情地提醒这个新生的国家,独立远远不止一句简单的宣誓,或一场隆重的仪式,昨天和今天的界线也从来没钟表的指针所表明的那般明白无误。

首先,印度的独立是通过和平实现的,所以她与英帝国(英国)之间并没有完全一刀两断。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认为殖民地民族主义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是掌握了双语的殖民地精英在当地复制了西方民族主义的结果。的确,印度民族独立运动的领袖,包括甘地和尼赫鲁等大都有接受西方教育的背景。这些精英一方面帮助唤醒了印度的当地意识,并主张和领导了民族独立斗争,但另一方面他们的认知已很大程度上被西方教育所建构,是印度版的皮黄肉白的“香蕉人”。 因此他们领导的印度独立斗争并没有对英帝国采取完全扫地出门的做法。尼赫鲁就力邀和自己私交甚好的蒙巴顿继续作印度的总督,印度也作为自治领加入了英联邦,且在1950年成为共和国后仍选择留在该大家庭中。这些都说明,在民族主义、反殖民的理想和激进的话语之下掩盖着的事实是:新生的民族国家与曾经的英帝国之间有着无法回避、无法连根拔出的承接关系。反映在小说中,虽然威廉(萨里姆真正的生父)随英帝国撤离了印度次大陆,但是萨里姆留了下来,而且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反讽的是,他的降生还得到了总理亲自的祝福。所以,就像周围的人为萨里姆的降生而欣喜却不知道他真正的父亲是一个英国人一样,普天同庆之下独立的印度,身体里也不可避免地流淌着英帝国的血液。

其次,与早期帝国简单的征服和效忠宣誓不同,近代西方列强的帝国是一种有效统治(治理),所以(特别是伴随着这时期当地早期的现代化)宗主国(英国)对当地(印度)的影响会更全方位,更入木三分。事实上,按照安德森的研究,无论是美洲、非洲,抑或是东南洋,新兴的民族国家最后都是按照殖民行政治理的边界形成的,而且都采取了宗主国的语言(印尼另外)作为官方语言(之一),也采纳了和宗主国相近的政治制度。就印度而言,无论萨里姆所看到的,还是现实本身,前宗主国的语言(英语)和政治制度(英国式的民主)都成为了印度作为一个民族国家本身的一部分。

在殖民统治时期,英语作为一种西方强势文化的载体,在意识殖民过程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根据埃勒克·波赫米尔(Elleke Boehmer)的说法,在一定程度上,“殖民地的建立和维持是一个文字操作过程,英国文字就曾被巧妙地用来感化、预防当地的抵抗势力。对印度直接的军事、政治统治被美化成了对当地人进行启蒙和教育的慈善活动”。随着印度独立,英语的角色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一门殖民语言,而是登堂入室,成了印度的官方语言之一,而且是最重要的官方语言。“因为英语,印度能更好地参与世界的贸易、国际学术和世界文学”,小说中,也得益于英语,萨里姆才能够和其他午夜的孩子进行有效的交流,“因为他们来自印度各地, 拥有各自不同的方言”(176),更因为英语,才有了《午夜的孩子》本身。作为交流的工具,英语为印度国内及印度与世界的交流提供了方便,但同时英语的“一家独大”也威胁着“掏空”印度当地的传统,在英帝国终结后,继续为以英语为载体的西方文化入侵铺路。

西方民主,作为一种治国之道和理念,也是西方实现全球西化过程中的重要武器,这从上世纪初“德先生”在我国的“走红”就可窥一斑。印度作为英帝国王冠上的宝石,受英国民主制度的影响程度可以想象。特别是英帝国在最终撤出前通常都会经过几年的过渡期,拉拢、扶持当地的精英(或势力)领袖,为主权过渡后英国式民主的延续培养“接班人”。印度的民主政治因此很大程度上是英式民主的“照抄照搬”。

再次,英帝国的撤离并不意味着新生的印度从此可以排除外力干预,一心安享来之不易的当家作主的生活。印度独立的时间正值二战后国际格局进入重新洗牌的风雨飘摇时期,虽然英法等传统帝国的实力大不如前,渐渐沦为国际关系大家庭中的普通成员,但与此同时,美苏争霸的格局已现雏形,世界格局在两个超级大国的主导下有向新的金字塔结构发展的趋势。许多第三世界国家联合进行了不结盟运动,但对国际局势走向的影响仍相当有限。印度虽然是“不结盟运动”重要的发起国,但是因为建国之初国力较弱而且次大陆内部印度和巴基斯坦关系的迅速恶化,所以并不拒绝海外伸来的橄榄枝。

在小说中,英国人离开后不久就来了个叫布腾的美国女孩,因高超的骑车技术令当地的同龄无限崇拜。萨里姆赞叹说:“地球的引力成了她的奴隶,速度变成了她身上的一种元素……她就是一个踩着轮子的精灵。”(81)而布腾的态度较之前的英国人也没有多少的温柔和“仁慈”,入主后不久就宣布:“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首领,有异议吗?印度人!”(182)真是有人离开,有人留下,也有人到来;有势力撤出,有势力延续,也有势力渗透进来。萨里姆作为帝国的“儿子”原来并不孤单。

1947年8月15日,被英国人称为史上最大规模的“帝国撤退”结束,印度成为了国际大家庭中的新成员。但是印度是谁?是帝国的“私生子”,还是“根正苗红”、完全独立的国家?随着萨里姆身世之谜渐渐浮出水面,叙述者的暗示也越来越明白。但是又如何面对这样一种“不光彩”的身份呢?到何处觅得一块遮羞布呢?

二、画饼充饥——寻求本土根源而不得

近代殖民地被殖民的过程,在西方的历史视野下,是被动的,被西方扩张史主导或遮蔽。而在这些殖民地最终获得独立之后,在当地政治或者历史学家眼里,这段历史也可谓往事不堪回首,只是必要的时候充当着民族解放、民族独立话语的背景。所以新独立的国家的主要任务之一是进行话语重建,用新的话语(民族解放性话语)来冲淡、稀释、替代殖民话语,再在该基础之上重新搭建新的东西方关系。拉什迪本人就认为:“新独立的国家……试图从前殖民时代的历史提取一种纯粹的当地文化,用以取代那一段被外来势力压迫的历史。”

但是这样的历史重建却遭遇了欲回避殖民时代的矛盾。那么有没可能“忘却”殖民时代,有没有可能重建一种完全清除殖民记忆的国家身份呢?

在小说中,为了找回完全属于自己的“真实”的历史,印度越来越脱离现实世界,甚至发展到了盲目、狭隘的民族主义和本土主义,“在对过去的渴望的支配下,忘记了自由的奥妙,回到了最初的……地区偏见”(239)。现代民族主义作为一种源于西方的“舶来品”,在塑形当地民族身份,形成我群认同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并通过对当地集体意识的重塑、自我身份的标榜,及新的文化行为成为“一种动员状态的政治力量,用于抵抗西方的统治”。但同时,在实现独立以后,民族主义就容易成为一种顽固的、过度一致的标准,新生的国家可能为了某种目的(有意或无意地)对历史进行人为地篡改,以满足日益膨胀的民族主义情绪。这样一来,历史沦为一种加工品,历史的叙事也成了在现实愿望指导下对过去进行的沙雕。厄内斯特·盖尔纳(Ernest Gellner)就认为,“民族主义不是唤醒民族,使其有自我意识,而是无中生有地发明民族”。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W.Said)同样认为,民族主义的作用在于“无中生有地发明过去的历史”。这样的“发明”是现实愿望和历史实际相冲突的结果,更具体地说就是回望传统与回避耻辱相冲突的结果。

在对根的“阳物崇拜”之下,小说的主人翁萨里姆一开始自信满满,认为阿齐兹就是他的外祖父,但最终读者发现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回望的愿望,最终让欲回避的无法回避。同样,小说中的印度也根据独立后民族国家建设的需要,尽力重写自己的历史,并以此为立国之本,但是和萨里姆一样,这样的努力证明印度对自己的历史也并不知道很多,“因为一个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的国家最终赢得了自由,它虽然拥有五千多年的历史,曾经发明了古老的象棋比赛,并曾和古埃及有过贸易往来,但它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一直是想象的。这是一个依靠集体的意志才能存在的国家”(111)。也就是说印度的存在是通过主动强加一种“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实现的,历史不再是努力去再现真实的过去,而是现实“渴望”的产物,过去和现在的产生关系发生了180度换位。故事中有一个叫哈尼夫的现实主义作家愤愤地骂道,“该死的国家,已经沉睡五千年了,还没有醒的迹象”(237)。最终在这集体沉迷于想象的国度里,这位现实主义作家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跳楼寻了短见。

安德森认为民族是通过语言(不一定是单一语言,如瑞士)实现的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因为语言是开放性的,任何人都可能习得某一种语言,所以民族本身并不是闭合的。然而,在民族主义的话语之下,民族产生的现代性被转化成为了“自古以来”的古老性,想象的主观性被打扮成了存在的客观性,出现的偶然性被视为了历史的必然性。这样的民族主义容易赋予民族独立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从而在实现独立后容易导致一种民族主义历史观,寻求一种全面、纯粹的民族文化和根源。然而,民族毕竟不是部落,这样的努力很多时候只能是艰难而徒劳的,在印度次大陆更是如此:因为在英国人入主之前,“波斯人、希腊人、塞种人、贵霜人、突厥人、阿富汗人、莫卧人都曾征服过次大陆,并且在印度政治舞台上扮演过重要角色”,因为印度几千年来其实“一直忙于抵御和吸收外来入侵的势力,一直在不同势力的争夺中,进行着不断的版图划分”。如果借一个曾经通常被用来表述美国社会的表达,那么印度次大陆千年来就一直是个“大熔炉”“不停地吸收着不断加入的新成分”。随着时间的推移,熔炉里的成分越加稠密和复杂,很难区分哪些是当地的,哪些是外来的。

而且,此时的印度和彼时的印度已经在地域上有了很大的不同,印度次大陆在英国撤出后分裂为了两个相互充满猜忌、敌意的国家(20世纪70年代还从巴基斯坦分裂出了如今的孟加拉国),作为故事开始的地方,阿齐兹的故乡喀什米尔更是成了双边矛盾的“暴风眼”。想象中印度次大陆的一统、和谐,与当前的分裂、猜忌、仇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民族主义之下作为想象的共同体的印度其实已不再是萨里姆所想象的共同体,故事中他能自如地穿越印度和巴基斯坦的边界,但现实在帝国时期的分而治之、宗教文化等的分化作用下已有了森严的边界,挡住了共同体想象的进一步延伸。

最终证明,这样的寻根之旅是反建设性的。要么根本就没这样的纯粹的根,要么发现了根,但却是与诉求的不相吻合,甚至是矛盾的。萨里姆寻根的渴望和努力把他的想象带到了遥远的喀什米尔,在那里开始了他的故事,但最终我们发现他于印度次大陆,是半个“外来人”,他是一个英国人和一个当地印度妇女之间“化学反应”的“副产品”,是一个混血儿(hybridity)。那么印度的身份能较萨里姆更印度?民族主义引导下对当地历史的重写到头来又何尝不是萨里姆的叙事——一种自我暴露呢?

三、惊醒梦中人——身份危机的外化

就这样,主人翁的故事和印度历史都包含了难以克服的张力:寻根而根不可得。这样个人层面上的张力,反映在萨里姆叙述过程中的欲言又止、虚与委蛇,最终导致了故事主要人物的瓦解(crack):阿齐兹最后在深山里瓦解为了一堆粉末,萨里姆最后也像沙化的岩石布满了裂痕;在国家层面,同样的张力导向一种“文过饰非”,即给英帝国的遗产披上次大陆的“新装”。以前面提到的英语和英国式民主为例。印度英语如今已经获得了国际承认,可谓自成一派,这要归功于长期地方化的努力。拉什迪本人就曾称“印度的英文作品为殖民地的私生子”,在实际应用中,他也尽量让这位“私生子”展现出更印度的一面。杰纳·桑尕(Jaina C.Sanga)就认为拉什迪对标准英语进行改造,使它“成为一种新的语言”。

英式的民主则在披上次大陆的“新装”之后,变得有些南橘北枳。拉什迪本人对印度的民主制度从来没抱过多大的希望,一直质疑印度是否能真正成功移植西方的民主。在《英迪拉·甘地遇刺》一文中,他认为尼赫鲁家族和大多数的印度人仍太习惯于家族王朝式的政体,“新德里不像一个民主国家的首都……更像一个旧式的宫廷”。萨里姆在叙述过程中,更是对印度的民主政治进行肆意地奚落,民主政治在这里被迷信所藤绕,尼赫鲁在讨论国家“五年计划”等重大问题时,信任、依赖的不是政府官员和普通民众,而是占星术。

渴望根,却发现根不在或者至少不是想要的,但欲安身立命,没有根又万不可能。最终,无论是萨利姆还是印度,这样的寻根都走向了自欺欺人,因为对根的诉求本身就暴露了无根。于是无论是萨利姆还是印度都陷入了这样的恶性循环:无根所以渴望根,对根的渴望又反过来暴露出无根。想象的破灭、伪装的暴露,最终不但宣告了努力本身的徒劳,同时也将自己完全暴露在自己的面前,导致了自己对自己的看穿,使主人翁的“存在”本身都成为了问题。无论是阿齐兹还是萨里姆都无法回避地以瓦解而终。而经历“国家紧急状态”各种危机的印度又何不是在经历着另一种瓦解。

《午夜的孩子》是萨里姆个人和印度历史故事交织、“共生”的产物。但个人和国家两条线的比重在故事的结尾部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开始个人的线占主导地位,到后来国家的线越来越“强势”,与之相伴,文本也越来越有一种政治性。变化的部分原因是英迪拉·甘地的“国家紧急状”对作者的重大冲击。在一次接受采访时,拉什迪承认《午夜的孩子》正是在“国家紧急状态”时期开始酝酿和动手写的,并直接地表达了自己对国家紧急状态的不满。在《英迪拉·甘地遇刺》一文中,他再次认为导致英迪拉·甘地刺杀悲剧的根本原因是,他不顾地方差异进行的中央集权化政策。所以可以说,在一定意义上,是作者对“国家紧急状态”的态度给文本本身定了调,文本成为了寻找这样的危机出现的根源的努力。这样的危机本身蕴含在印度本身,是印度身份的混合性之下注定的“瓦解”。如果说独立带来的扬眉吐气曾经遮蔽了这样的混合性,营造了自豪的民族情绪,那么国家紧急状态表明,纸最终没能包住火。

在主人翁萨里姆眼里,“国家紧急状态”的重要性可以与印度的独立相提并论,二者都在印度的历史上具有分水岭的意义。同尼赫鲁宣布印度独立时一样,小说对英迪拉·甘地宣布“国家紧急状态”也进行了精确的倒计时;印度独立之夜的午夜零点到一点之间全国有一千零一个孩子密集地降生,萨里姆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同样,伴随着国家紧急状态的宣布,萨里姆所谓的儿子也呱呱落地。他的身世却比萨里姆更加的复杂:名义上,他是萨里姆和另一个午夜的孩子结婚的产物,但实际上也是个私生子,萨里姆只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如果从阿齐兹角度去认识,这个新生的孩子的身份更是混乱。

就这样,就像萨利姆的孩子一代将替代午夜的孩子一代一样,“国家紧急状态”也将替代印度的独立的意义。只是,如果说,午夜的孩子(印度独立)代表的是希望,那么新的一代(国家紧急状态)代表的是这样的希望的破灭。或者说,如果独立代表了对国家身份的施魅,那么国家紧急状态就代表了祛魅。萨里姆的孩子在多大程度上是阿齐兹的后代(曾孙)?“国家紧急状态”下的印度又在多大程度上还是独立的时候曾经认为的那个印度?

故事中,萨里姆对英迪拉·甘地宣布国家紧急状态的背景作了“报道”式地披露:腐败、通货膨胀、饥饿、文盲、没有土地的状况,成了社会生活的主旋律;反对党不失时机地煽动老百姓不满的情绪,试图推翻现有政府;英迪拉·甘地在被发现在1971大选中有两项不正当操作后,拒绝辞职,并以攻代守,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在全国范围逮捕了上万的反对分子。

在“国家紧急状态”之下,“警察抓人,忙个不停……包括那些不小心在总理讲话时打了喷嚏的”(410)。同时政府规定“印度只能有一个上帝”(422),她就是英迪拉·甘地。又一次,根深蒂固的迷信和个人崇拜结合在一起,遮蔽了原本就并不耀眼的民主之光。从尼赫鲁求助星相家,到英迪拉·甘地时期的“英迪拉·甘地就是印度,印度就是英迪拉·甘地”(412),西方的民主从来没有真正在印度自立,而是与迷信和个人崇拜结合成了两不像的“狮身人面”。

求本土文化而不得,避帝国记忆而不能,新生的印度从来没有摆脱过“是”与“想”之间的张力,这样的张力之下国家紧急状态的发生看似偶然,实是必然。印度在一次政治危机中再次走向了混乱和非常规状态。这样的危机正是印度认同危机的产物,是历史对现实驱之不散的缠绕。从与萨里姆个人故事的平行比较,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国家紧急状态是后殖民印度的“私生子”,而后殖民印度又是英帝国统治的“私生子”,印度身份的复杂性可见一斑——正像英迪拉·甘地的头发,“有白的, 也有黑的”(406)。就像萨里姆到最后全身布满裂纹,独立带来的希望在“国家紧急状态”下也已是风中残烛。

结 语

《午夜的孩子》既是主人翁萨里姆不分昼夜,辛苦讲述自己个人身世的结果,同时也是一部关于印度近现代社会的小百科全书。叙述者最大的成功之一就是把个人(萨里姆)和整个国家放在同一平面上,相互比较、投影,结果把看似宏大的“国事”个人化,令那段印度历史栩栩如生,却不失大致轮廓。

英帝国撤出,印度终于获得了独立。但在叙述者看来,这种独立更多的是政治话语层面的。现实中,殖民时期的诸多元素已以不同形式在次大陆“安家落户”。面对这样的现实,民族主义主导下的新生的民族国家把视线投向殖民前的本土文化,欲以次大陆几千年的地方历史,奠置民族精神和意识独立的基础。但是这样的努力最终证明只是一种掩耳盗铃式的徒劳。

眼前是殖民地时期留下的种种痕迹,而前殖民的过去又如此的遥远和支离破碎。对根的渴望最终导向了一种自欺欺人,整个国家都在通过愿望搭建一种想象的存在,而想象的泡沫碰到现实的“刺头”时自然会破裂。梦中人惊醒,但未来会怎样却仍不确定。叙述悲观的调律到了最后更是让人窒息般的沉重。

注解【Notes】

① 代表性的介绍和研究文章有,王春艳:《“第三空间”的构建——论拉什迪的复调思维在〈午夜的孩子〉中的呈现》,载《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10月第31卷第5期;黄芝:《论萨尔曼·拉什迪小说中的叙事交流》,载《当代外国文学》2011年第1期。

② 任玉鸟:《五味杂陈的酸辣酱——拉什迪〈午夜的孩子〉中的后殖民混杂性解读》,载《西昌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3月第22卷第1期;吴燕:《印度民族道路之探索——〈午夜的孩子〉的后殖民主义解读》,载《广东海洋大学学报》2011年10月第31卷第5期;黄芝:《从天真到成熟——论〈午夜的孩子〉中的成长》,载《当代外国文学》2008年第4期;张晓红:《记忆的家园,历史的想象——解读拉什迪的〈午夜的孩子〉》,载《当代外国文学》2007年第2期。

③ Salman Rushdie.

Midnight's Children

.London: Jonathar Cape Ltd.,1981,p.11.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④ 李泽生:《从母国到共享文化:演进中的英联邦认同》,载《西南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第1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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