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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莫庄》中布伦德尔的潜在价值探寻

2017-11-13

世界文学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易卜生罗斯伦理

丁 萌

易卜生,从挪威走向世界的戏剧大师,一生专注于戏剧创作,为后世留下了意义深远、内涵丰富的不朽剧作,被誉为“现代戏剧之父”和“自莎士比亚以来最伟大的剧作家”。马丁拉姆评价易卜生说:“易卜生的戏剧是现代戏剧的罗马,条条道路通往它,也发源于它。”从文学接受的角度来看,易卜生所创作的社会问题剧广受关注,如《社会支柱》《玩偶之家》《群鬼》《人民公敌》等,在当今社会仍有重要的启蒙意义。这种强盛的生命力,源于深刻的批判性与反思性。批判,就是对社会问题直截了当的暴露。反思,在于启迪民众与探索发展之路。从文学研究的角度看,易卜生晚年的象征剧更具研究价值,凭借象征自身的隐喻性,易卜生所要表达的真正主题被湮埋,这种留白,为读者与研究者打开了一个新的艺术世界,也更加奠定了易卜生现代戏剧之父的地位。

四幕悲剧《罗斯莫庄》发表于1886年,是易卜生晚年创作的一部代表象征剧。故事发生在挪威西部滨海的一个小城市附近,在古老的罗斯莫庄,围绕庄园主人罗斯莫展开,爱妻碧爱特由于不能生育发疯自杀,帮忙料理家务的年轻女仆吕贝克在爱情与信仰上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罗斯莫。内兄克罗尔极端保守,想借罗斯莫的名望来支持自己的事业,编辑摩斯滕果也对处于转变期的罗斯莫虎视眈眈,想让其加入革新去旧的行列。代表着新旧力量冲突的两股势力,都以罗斯莫亡妻碧爱特为诱饵,逼迫罗斯莫与吕贝克走向绝路,最后“白马”这一具有象征性的意象再次出现,罗斯莫与吕贝克释怀,坦然走向死亡,葬身之处就是碧爱特身故的水沟。在这部戏剧中形成了一个二位一体的人物关系网:以罗斯莫与吕贝克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内部关系网。二人经历了来自罗斯莫庄内外的各种考验,关系由主奴到知己,再到共生死的精神伴侣,这一内部关系网是罗斯莫庄的核心;同时,以内兄克罗尔为代表的保守势力与以摩斯滕果为代表的革新势力,形成了一个外部关系网。两股势力对罗斯莫与吕贝克不断进行旁敲侧击、威逼利诱,极力拉拢罗斯莫向各自的阵营靠拢。而剧本中的其他人物都围绕这一内外关系网展开。

目前关于《罗斯莫庄》的研究,集中于“白马”意象的解读、吕贝克人物形象的分析与对戏剧结构的探讨,本文则从文中非主角但又至关重要的角色——布伦德尔入手,分析布伦德尔这一人物形象在剧中的特殊隐藏价值。布伦德尔两次出现:第一次出现,发生在罗斯莫思想转变、摇摆不定之时;第二次出现,发生在罗斯莫与吕贝克走投无路之时。两次出现之后,罗斯莫都做出了影响前途与命运的重大决定:第一次是坚定自我转变的决心,第二次是放下过去与吕贝克共生死。联系他的出现给罗斯莫带来的影响以及具有象征意味的言辞,我们能发现,布伦德尔这个小角色,其实在剧本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种埋藏于人物背后的隐藏价值,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特殊性、启蒙性与象征性。

一、特殊性:人物设定的复杂性与表达的传奇性

剧本中的布伦德尔,单单从人物本身出发,往往被视为疯言疯语的丑角。如果把这个不协调的人物放至剧本以及整个人物关系网中,就会发现这一人物设定,并非只有疯的一面,还有真的一面。他并非不起眼的小角色,而是具有复杂身份与立体性格的象征符号。另外,如果注意到他身上可圈可点的优良品质、与罗斯莫的师生关系、自身性格的前后变化以及他所号召的改革思想对罗斯莫潜移默化的影响等细节,我们会发现,易卜生在这里设置了一个极具特殊价值的角色,这种特殊性,表现为人物设定的复杂性与人物表达的传奇性。复杂性,聚焦于该人物的多重身份与立体性格;传奇性,聚焦于严肃主题的悖谬传达手法。

(一)布伦德尔的多重身份与立体性格

布伦德尔具有三重身份:①罗斯莫的老师。罗斯莫家族在当地声名显赫,具有很高的威望。罗斯莫从小接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父亲专门请了老师来教育罗斯莫。由罗斯莫家族的声望和自身渊博的学识与良好的性格来看,能胜任其老师的人物,其自身必定有过人之处,至少在学识上必定是渊博宽广的,才能被罗斯莫的父亲请来对自己的儿子进行教育,以培养他日后成为一名牧师。当布伦德尔来找罗斯莫的时候,他热情地招待了自己的老师,“(跟他握手)我的老师”,由此反推,布伦德尔作为罗斯莫曾经的老师,必定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才能胜任罗斯莫的老师。②革命思想家。布伦德尔不是一位老学究,当初被赶出罗斯莫庄园是因为“他像鸭子似的把一大堆革命思想赛在你脑子里”(143),后来去找罗斯莫,也是因为要去闹革命,“我要把自己微博的力量献给解放事业”(148)。满怀一腔热血,剧本中的布伦德尔反省过去,决心要干一番大事业来唤醒愚昧民众,扶正不良社会之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革命思想家。③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初读剧本,对布伦德尔第一印象为何存在泼皮无赖之味呢?因为在剧本中,他借老师名义,死皮赖脸地在罗斯莫家中捞尽好处,占足了小便宜。但同时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是一个有雄心壮志想要成就大事业的人。这种性格,与哈姆莱特的“延宕”有相似之处。这样的人物,无法直接判定是好是坏,而是要把人物置于文本之中,置于与罗斯莫相关的细节之处,才能对其产生比较客观的形象判断。

布伦德尔这个人物的性格也是多重的,我们可以从四个方面去看:①曾经的谦谦君子。“我以后做人要换个新样儿了,我要把我从前那副沉默谦让的脾气一齐甩掉”(148)。曾经的布伦德尔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性格中有柔弱谦卑的一面。②贪图享受的慵懒式性格。“我一向是那么个脾气。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享乐;我觉得,静静地享乐,滋味儿加倍好——甚至于好十倍”(148)。他身上这种慵懒性格会对他所要从事的革命事业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③愿意为革命事业献身的斗士。“可是现在我却要把我的理想贡献出来了……我要把它们贡献给解放事业”(149)。他作为一个革命家,有这种革新的思想与斗志,且不说他真的是否去做,这种觉醒意识相比一般人,是值得称赞的。④妥协、屈服的延宕者。易卜生把这个人物形象塑造得很立体,有优良品质也有缺陷,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不是满腔热血、忘乎所以、纯粹意义上的革命者,为我们展示了当时社会环境下知识分子要解放思想、冲出牢笼所暴露出的自身局限性问题,即他们要求的解放与革新,根本没有自我从思想上意识到,真正的革命与理论上的革命是不同的,性格中的软弱是知识分子的通病,革命不仅仅只是一腔热血。

(二)悖论笔法下的严肃传达

荒诞为表,以戏谑之笔,传达严肃主题。布鲁克斯将这种手法定义为“悖论”。他认为“通过对语言进行违反常情的使用,或以‘暴力’扭曲语言的原意,使之变形;或把逻辑上本不相干甚至对立的语言连在一起,使其相互碰撞和相互作用;或借助于一些表面看来并不恰当的比喻”等手段制造悖论,使文学语言于结构上产生不协调,而此不协调进一步产生丰富深刻的含义。这一手法在西方戏剧中屡见不鲜,如《李尔王》中以弄人的身份,来鞭笞社会现实。弄人本是李尔取乐的奴仆,但当李尔落难以后,弄人变成了他忠贞不二的贴身侍从。当李尔相继被大女儿、二女儿抛弃以后,无家可归,游荡在荒野之上,与大自然的暴风雨进行抗争,“只有那傻瓜一路跟着他,竭力用笑话替他排解他的心中的伤痛”,在暴风雨中,弄人临危不乱,势利之人早已随李尔的失势而散尽,但他相随于李尔左右,表现出了“为人忘我的大无畏精神”。他以动情的语言,劝说李尔躲避暴风雨的浇淋,当李尔发疯以后,他又冒着两军交战的危险,同葛罗斯特和肯特把李尔抬到后方阵地多佛。疯者往往以一个反常规的形象,更能引起人们的关注,而且这种疯癫的状态可以让疯者更加直接自由、深刻尖锐地讽刺与表达。

这种手法也体现在《罗斯莫庄》中布伦德尔的言辞上,他的两次出现,所说的都是令人难以理解的话,两次出现所表现出的自我态度也不同,经历了由满腔热血向日渐迷茫的过程:第一次出现,作为罗斯莫曾经的老师,在罗斯莫家捞了好处就假托言辞要去干革命,要把自己所有的力量贡献于革命事业,后来竟然由于赖账被人扣留,被罗斯莫赎出。之前正义凛然的革命之辞,与好吃懒做、贪图享受的行为形成明显对比。而到了剧本的第四幕,当罗斯莫与吕贝克走投无路的时候,布伦德尔出现了,由闹革命的激情到失落后的迷茫:“你能不能施舍给我一两个理想”(217)、“爱他的那个女人必须高高兴兴地走进厨房,把她那又红又白又嫩的小手指头——在这儿——正在中间这一节——一刀切断”(218)。革命的理想已经消退,他意识到理想的空虚与现实的惨淡,而“切手指”这一番令人难以琢磨的话语,又蕴含着怎样的象征性内涵?这番话是回答罗斯莫如何才能干成大事业时说的,“切断”意味着“舍弃”,成就事业就要舍弃身外之物,哪怕是生命,这句话是在提示罗斯莫,维护二人的爱情必须要舍弃,生命也在考虑范围之内,或许这是无奈之举,或许这也只是一番带有象征意义的胡话,但借布伦德尔之口说出,联系到这些话对罗斯莫的影响,以这种戏谑、象征的手法来表达真理,反而更值得读者咀嚼。

二、启蒙性:革新去旧与伦理重建

剧本中布伦德尔出现了两次,第一次出现是罗斯莫处于是否要放弃信仰走向新思想革命道路的摇摆时期,第二次出现是罗斯莫转变信仰之后惨遭保守与自由势力排挤而无所适从的时候,这两次出现对罗斯莫产生了重要影响,帮助罗斯莫坚定了革新去旧的决心与完成了伦理重建的内心解脱。

革新去旧,是罗斯莫受启蒙后的改革之路。布伦德尔第一次出现时,罗斯莫正在与内兄克罗尔商量事议。在他到来之前,克罗尔极端保守,极力反对革命与新思想,作为一个地方学校的校长,对自己亲人“离经叛道”的革新思想非常气愤,对民众一窝蜂地支持革命非常鄙夷,他想借罗斯莫的家族威望与其牧师的仁厚品格,来作为他保守舆论的支持,也可以说把罗斯莫作为维护传统反对革新的工具,以此去与代表新思想的《烽火》抗衡斗争,他此时正在与罗斯莫打口舌战,布伦德尔的出现让我们发现罗斯莫这位曾经的老师还与克罗尔有过节,当初因布伦德尔宣传新思想,被克罗尔家族驱逐过,两个人冤家路窄相遇于罗斯莫庄。对于罗斯莫来说,曾经的恩师来访他非常激动,并且在听了老师要洗心革面准备投身革命后,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你是不是严肃认真地站在转折关头?”(147),一个“也”字,意义非凡,表明了罗斯莫与他的老师一样,也处于由传统走向革命、由固守本分到重整信仰的重要转折关头,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犹豫不定,无法做出决绝的决定,现遇恩师,恰逢发现恩师也走在革命大道上,二人产生了心理上的共鸣,于是向他寻求意见,找到了内心可靠的支持者。送走布伦德尔后,罗斯莫大胆地称赞了他,认为他有胆量按自己的方式过日子,然后对克罗尔的苦苦哀求终于做了回应,说到“我想推动的是解放工作”(153),而“方法是:解放他们的头脑,净化他们的意志”(154)、“祖宗的信仰已经不是我的信仰了”(154),罗斯莫终于敢大胆表决自己的态度,与自己固守的宗教信仰决裂,走向新的思想,但这种决裂与布伦德尔的革命道路还不同。罗斯莫不是一味地闹革命,而是想做一个调停者,把革命者与保守者两方的人汇聚一起,在这个国家创造一个真正的民主自由,解放和唤醒民众。试问罗斯莫怎么突然敢表明自己的态度呢?在这态度转变前后发生了什么?实则就是布伦德尔的到来和他的那一席话,给予了罗斯莫信心与勇气。布伦德尔这个曾经的老师,在罗斯莫站在新旧界限两端摇摆不定之时,给予了他巨大的力量,所以布伦德尔走后罗斯莫勇于表态,迈出了自己重整信仰、革新去旧的步伐,正视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其实在吕贝克新思想的影响下,罗斯莫已经有所摇摆,毕竟吕贝克无时无刻不陪伴在罗斯莫左右,但他不敢决裂,不敢公开,在这个摇摆不定的时候,布伦德尔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如及时雨般唤醒了他内心的觉醒意识。

伦理重建,是由于罗斯莫受布伦德尔的象征性言语引导,解开了与碧爱特之间的伦理纠葛,在内心完全接纳了吕贝克,重建了维系人伦的稳定伦理秩序,不致于再由伦理困惑而徒生忧怨。布伦德尔对碧爱特,心有愧疚。对碧爱特,也开始心存怀疑。对于亡妻,不忠。对于知己,不义。布伦德尔已逐渐被现实的伦理困境所囚禁,束缚在伦理牢狱中难以自救。“我恐怕没法过日子了。我觉得世界上没有值得我为它生活的东西”(215)。此时,布伦德尔出现了,在罗斯莫开始怀疑吕贝克并遭受排挤而走投无路之时,出现了。人物一出场,这个极具象征意义的符号,就开始说一些令人似懂非懂的象征性话语。布伦德尔说怀念那个巨大的空虚,说自己今晚的模样像个废位的国王,恳求罗斯莫施舍给他一两个理想。此时的布伦德尔是一个失败者,对比他之前的凌云壮志,现实的惨败让他无路可走,自暴自弃,他现在转身回罗斯莫庄,想看看自己这位学生的事业进行得如何。他们二人之间的这段对话,非常耐人寻味:

布伦德尔:(走进她一步)我听说我这位从前的学生打算干一桩大事业。

吕贝克:那又怎么样呢?

布伦德尔:成功是有把握的,然而——要记着我这句话——他必须有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

吕贝克:什么条件?

布伦德尔:(轻轻捏住她的手腕)这条件是:爱他的那个女人必须高高兴兴地走进厨房,把她那又红又白又嫩的小手指头儿——在这儿——正在中间这一节——一刀切断。还有,上文说的那位多情女子——必须也是高高兴兴地把她那只秀丽无比的左耳朵一刀削掉。”(218—219)

正当罗斯莫犹豫不定、走投无路的时候,布伦德尔回来了,许久不见发生了什么?正是他革命理想的破灭。他回来想看看自己的这位学生的革命事业如何,能否重新燃起自己的希望。可现实并不如意,自己的学生不仅没有实现革命事业的抱负,反而被种种内外因素所囚牢。于是他说出了这段具有浓厚象征意味的言语。具有怎样的象征意指?这些话对罗斯莫产生了什么影响?这就需要我们联系前后剧本去分析。“爱他的那个女人”,在此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目标:碧爱特与吕贝克。把指头一刀切断,并非真的去切掉手指,这句话有两种可能:一是女人是阻碍罗斯莫成就事业的绊脚石。碧爱特的奇异死亡,在罗斯莫心里产生极大的阴影,让罗斯莫后半生不堪其扰。吕贝克的身份像红颜知己,但又无法放弃伦理法则,以及洗涤内心对亡妻的悔意。罗斯莫始终无法坦然地给予她一个妻子的身份。吕贝克对罗斯莫产生了什么影响与作用?在文本中,吕贝克的思想已经掌控了罗斯莫,成了罗斯莫庄园又一个新主人,罗斯莫自身的独立性在丧失,在一些重要问题上容易被左右。二是着重于“断”,罗斯莫必须要勇于抉择,选取两人中的一方,如果不断,只会陷入伦理困境而无法选择。如果选择碧爱特,罗斯莫就该放下与吕贝克的暧昧关系,守护自己的亡妻,心无旁骛。这是他最初坚守的伦理选择,所以对待吕贝克,始终没有上升到夫妻的名义上。如果选择吕贝克,就该解开自己内心的心结,给吕贝克一个妻子的身份,让吕贝克成为罗斯莫的左膀右臂。这两种选择都取决于罗斯莫自身。而“上文说的那位多情女子”,指的就是吕贝克。吕贝克自身,也深陷伦理困境的挣扎中,她深知二人早已成为灵魂伴侣,却在成为他妻子这件事上,犹豫不决。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就是对碧爱特心存的愧疚之感。这种愧疚,也是一种伦理上两难处境导致的。至于她与碧爱特之间有过何种纠葛,是否祸害过碧爱特,没有确凿证据。但能肯定的是,如果吕贝克想要和罗斯莫一样,彼此完成内心的救赎与解脱,就得解决摆在他们面前的伦理问题,完成伦理重建。而方法,却是不现实的,极难实现。就如同布伦德尔所言,“左耳朵一刀削掉”。这是对两人出路的隐喻,既然想完成伦理重建,成为真正合理的夫妻去生活,就得完成某种超越,比如死亡。布伦德尔暗示罗斯莫二人可能会献出生命才能解放彼此,才能走出彼此的伦理困境,获得解脱。

布伦德尔说完这些令人琢磨不透的话后就走了,罗斯莫开始与吕贝克商量今后的出路。“如果你走,我跟你一块儿走”(222),然后二人来到了碧爱特自杀的水沟,“因为咱们俩现在是一个人”“对。咱们是一个人。走!咱们高高兴兴地走”(223)。这个“走”,就是趋向死亡,来寻求内心的解脱与伦理的重建。二人虽结束了彼此的生命,但却彼此解开了心结,成为了“一个人”。试想刚才布伦德尔切手指、切耳朵这些骇人听闻的话,背后的象征内涵,就是对二人结局的暗示。

“启蒙(运动)就是人们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康德对启蒙的定义很明了,即需要借助外力,借助别人的引导来对自己的思想产生影响,再诉诸行动。放眼整个剧本,对罗斯莫产生影响、给出建议的正是布伦德尔,初读剧本由于布伦德尔这个人物的不可靠言行,往往使我们忽略了这一人物的重要作用,如果注意到他的那些话对罗斯莫前后态度转变以及结局所造成的影响,布伦德尔这个人物的启蒙角色定位,就能为我们所掌握了。

三、象征性:对易卜生自我声音的传递

《罗斯莫庄》是象征剧,创作于1886年,这部剧本的写作与易卜生回挪威小住有密切关系,易卜生在特隆赫姆工人联合会的一次集会上表达了自己新近对政党纷争局势与人民精神生活状况的观感。他认为,挪威在许多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还缺少真正的民主与自由,挪威社会需要“品质、意志和灵魂上的高尚”。易卜生在创作这部剧本时,注入了很多自我对挪威时局和大众思想认知的看法,诚如比约恩·海默尔所说,《罗斯莫庄》“是易卜生投入自我最多的作品”,也是“世界戏剧史上最晦涩难解、最错综复杂的作品”之一。所以在设置像布伦德尔这一人物的时候,是蕴含了易卜生的自我声音在其中的。布伦德尔代表了当时的一类知识分子典型,易卜生借此发表了对知识分子的肯定与反思,而且在布伦德尔身上,或许也蕴含着易卜生对自我的反思。笔者想从两个角度去探析,以寻求人物象征内涵背后的深层所指。

(一)知识分子不能承担起解放思想、迎来民主的重任

布伦德尔,象征着知识分子的两个显著特征:①热血与责任心。知识分子自身由于接受教育程度高,对新的理论知识接受快,对社会不公有敏锐的辨识度与直接的反应,知识分子自身的责任心,要为社会与国家出声,要贡献自己的力量,就如布伦德尔一样,一腔热血投入到革命解放的事业中去,这是作为知识分子的道德情怀与责任良知。②软弱与认识不足。知识分子有其自身的软弱性,光靠口头的鼓动力量是不够的,没有经济基础与阶级基础,遇到真正的阻碍,就会走投无路甚至自暴自弃,布伦德尔就是只有口号没有行动保障的知识分子典型。其实回归到剧本中去,回到特定的语境与历史环境去考察布伦德尔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典型,发现以布伦德尔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其实无从选择,民众愚昧与资产阶级剥削,知识分子的下场也只能是一腔热血后的理想溃败,没有解放与革命的充实力量。

(二)易卜生的自我反思与批判

“只有在深入探索自我的过程中敢于审判自我,直面自我内心最深处的黑暗,并同时以理想之光参与重建新的人格,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戏剧艺术的潜能。在剧中,易卜生对自我——罗斯莫、吕贝克、布伦得尔等人物的洞察与审判是极为深刻而冷峻的,他从他们美好的外表下一点点探出其灵魂深处的黑点,让其把一场解放他人的事业逐渐变为一件反省自我、审判自我的惨烈活动,并且一点点地、艰难地去洗刷自我、重建自我,最后才演出了一个奇迹。”易卜生把反思指向自我,同样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易卜生也在思考自己身上是否也存在着像布伦德尔这类知识分子的软弱与局限性。他试图用笔去唤醒民众,也参加过一些集体抗议活动。他的剧本与言行对挪威能否产生影响?自己能否像一名真正的斗士去完成呼唤民众、解放思想的使命?

易卜生思考的另一个问题,也是剧本最重要的东西,是内心感情的力量才是支撑人行动与思想最坚实的力量。康德在《审美判断力批判》中的核心思想就是情感、审美是连通一切的基础,易卜生认识到了这一点,同时也在反思,外在思想的进步局限于认知层面,很难内化到人们的内心,只有内在炙热的感情力量,才是支撑人行动或者革新思想的根基,所以革命不是外在的教唆,让民众被动接受、被动革命、被动解放,只有真正从内心中认识突破传统去接受新事物,才是王道。让民主自由平等的新鲜血液真正流入人民大众心中,才能从内心力量上升到行动,才会有理论支撑与行动指南,才能走向真正的革命与民主。

综上,布伦德尔这个人物,不放在剧本中的人物关系网、不联系易卜生本人的历史生平来看,的确难以发现这一角色的潜在价值。易卜生是位戏剧大师,擅于设置这样的小人物,来表明大道理。这个表达过程,是极具象征意味的,而正是这种难以琢磨的象征手法,为易卜生的象征剧以及艺术造诣推向了另一个巅峰,为研究者开凿了一个关于易卜生研究的新艺术世界。这种象征带来的丰富意指,具有强盛的生命力,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时至今日,仍能从中解读出意义非凡的启蒙价值。

注解【Notes】

① [挪]易卜生:《罗斯莫庄》,潘家洵译,选自《易卜生文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45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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