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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室一夜

2017-11-13■包

北方作家 2017年4期
关键词:急诊室夜色疼痛

■包 苞

急诊室一夜

■包 苞

1

在痛苦的人群中,我也是被疼痛捏着脖子的人

消毒液、呕吐物,甚至各种体味、血渍、泪水

以及呻吟、尖叫、哀嚎的交织,像一幅斑驳的油画

在它们重叠的地方,我看到夜的凝紫

曦光的殷红,甚至被逼迫的光的喷溅

而我,必将以一滴液体的形象,缓慢地,穿过它们

2

疼,是什么?

是无法消解的占有?是宿命的呈现?是一段必经的

历程?还是肉体对心的惩戒?

但我必须要经过科学的指认,确诊。接受一次次

陌生手指的揣摩,和模糊面孔的问询

乃至被看不见的光线切片、洞穿

疼痛让我对陌生人的冒犯和窥探

不敢有丝毫的抵触和不满

甚至在他们呵斥时,我也低眉顺目

一副没有心肝的顺从,一副婴儿般的无助和孤苦

而我终将接受一串串难懂符号和微妙数字的归纳分类

终将成为一种疼痛的代名词,而拥有人世间

一张雪白的床单

那一夜,我有求死的冲动,却无求生的欲念

我觉着在漫长疼痛的另一端

死亡是一扇充满魅惑的门

而我的自责、愧疚、思念、绝望、不舍、委屈

都将在推开死亡的刹那得到释放

我甚至听到了梵音从云头响起,花朵自云间飘落

蓝天下,大地干净而空旷

适合一个失去世俗重量的人,幸福地飞奔

以至飘起来,和那些洁白的云朵混在一起……

3

我该如何消解一种疼痛在我体内固执地盛开呢?

我说忍着吧,你看那个结石病人

因为疼痛彻夜跳动

他多么希望那粒隐藏在体内的石头

能够在跳动中滑落下来

啊,那种石头落地的脆响必将是他心头最动听的声音

可汗珠缀满了额头,石头似乎并没有丝毫的移动

我每次在疼痛的间隙回头看他,都能在他

机械而滑稽的跳动中得到极大的安慰

疼痛无人会爱,但谁也无法拒绝它的造访

每个人,都必将在一次次师出无名的疼痛中

重新审视生命和身体

活着,就必须有痛吗?

那个结石病人,他能知道那枚细小的石子的来历吗?

他能通过潜伏已久的石头,对自己拥有的生活产生怀疑吗?

他站在急诊室惨白的灯光中不停跳着,像一只站立的蛤蟆

也像这凝紫的深夜里,一颗被疼痛烧红了的诡异的心

4

而我也无法对一个身负重伤的醉汉熟视无睹

当他胸佩伤口,像佩着一朵鲜艳的花朵

出现在急诊室,他满身的酒气让他对疼痛丝毫无觉

他甚至挥舞手臂,还沉浸在猜拳行令的狂想之中

可送他就诊的人,也早已遁去

出了门,就是无底的夜色

夜色似乎一直在涌动着,涌动着

把一个年轻的醉汉,和他沾满鲜血的衣服

推到了急诊室的病床上

但他坚持不了多久

医生在查看他被利器洞穿的手臂和胸部

查看他赤裸的肉体上被击打过的伤痕

可那一刻,肉体不是医生的,也不是醉汉的

当我回过头去看他,它就似乎成了我的。似乎他逃离我

就是为了去茫茫的夜色中,寻找那把激情的刀子

寻找人间久已不在的疼痛

在酒精清洗过的伤口上,在失血的肉体内部

我一次次用自己的疼痛复原那些散逸的情节

可每一次,都会被夜色冲荡而去

徒留初冬的风,满大街毫无目的的乱撞

终于,他倒了下去,呼呼大睡了起来

那一刻,肉体不是他的

疼痛也不是

我无法知道明天是不是他的

但那张病危通知书,一定是他的!

5

青春的洪流蛮力无穷,而又泥沙俱下

在渐行渐远的中年,我必将迎来命运中无法挽回的

坍塌、崩裂,和大面积的流失

就像这疼痛,每一次袭来,都伴随着塌陷的巨响

和撕裂的尖叫

可我能怎样呢?除了接受科学

在我非科学的肉体上一次次纸上谈兵,剩下的

只有忍受。对,是忍受。

我咬着牙,感受狂风摧折一株大树,感受道义的冰山

在现实的海面拍出滔天巨浪,感受道义和良知

一次次被剥光衣服,接受现实残酷的鞭笞

而我只能忍着,和其他半夜就诊的病人一样

等着被安抚,被编号,被死亡慢慢领走……

6

死亡可怕吗?

也许死亡会拍你的肩膀,但他却带走了和你同行的人。

当然,死亡也会带走你

目睹过无数次死亡,我对剩下的日子格外上心

凭籍着爱,我寻找人间的缘分;凭籍着内心的善

我寻找救赎;凭籍着对美的热爱,我在内心

豢养了无数艳丽的蝴蝶。啊,我不再为那虚浮的名利纠结

我像人群中的农夫,安于粗茶淡饭,安于

天赐的幸福和苦难

我也不再对死亡心生恐惧。想起那么多爱我的人

都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甚至渴望在浪迹人世之后

在倦于漂泊之后,在对劈面的人世彻底心冷之后

大地深处的久别重逢,该是多么幸福而美好的时刻啊!

我赞美活着蛊惑了人心,而死亡呈现了真相

那从没有人复述的盛典,体验就预示着成为秘密

可人们仍然在为死亡哭泣,在为那即将到来的永别

肝肠寸断

我多想告诉病床对面的那些孩子

不要再那样撕扯母亲的手,不要再将泪水

流在她枯槁的身体上,不要再用冰冷的机器

和邪恶的药水阻止她离去的步伐

无论你们真心还是假意,此刻的挽留

都是残忍的撕裂

而心脏监控仪不停地报警,那刺耳的声音接近魔鬼的狂笑

而那闪烁着的曲线,一会儿波动,一会儿拉成直线

我猜测有一种引领,游离于俗世的范畴

却又对俗世洞若观火

7

和死亡相比,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我们该对他的活着表示庆幸还是同情?

当医院的安保一次次来到他的床头询问、劝说

恫吓、唆使他自行离开

可他却连自己的名字也说不上来

他身上的救济服,连同他空洞的目光、混乱的语词

也让那些体制的帮凶束手无策

我告诫他们不要呵斥。他也许只是一个暂时失去记忆的老人

他也一定会有疼爱他的儿女和亲人

可他们并不屑于我的警告。他们一次次掀起被子

将那淡绿色的、肮脏的救济服提到我的眼前

他们似乎也将我们共同的后半生,高高举在了手上

“瞧瞧,瞧瞧,这一定是从收容所跑出来的。”

这话比那检测仪的警报声还要刺耳

可我也束手无策。我除了再一次捂紧自己剧痛的胸口

闭上双眼之外,我还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

把一个无家可归的老人丢弃到夜色中吗?

我开始呻吟,开始流汗,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

我隐约看到几个人的身影,向我跑了过来

他们为我加注强心的药剂,并将带电的铁块

按在我的胸口……

8

我怎么了?

我会死吗?

我从很远的地方慢慢走回来,又从一团迷雾中

慢慢聚拢,慢慢成形,慢慢恢复心跳和呼吸

而我的耳边,还有人在哭泣

我努力想去握她的手,但始终没有够着

我想转过头去看她,却似乎脖子上箍了水泥的围墙

我仔细辨认,追想,直到泪水慢慢流了下来

多么好的人世啊,我爱过

却终要放弃

多么好的亲人啊,我从他们中间汲取爱,又把爱点亮

而我是一座佛龛,我把他们逐一地供在心上

9

我终于可以呼吸了,但刺鼻的气味让我烦躁

我甚至并不认为这是一次复活

我再次转过头去,看那个后半夜推进来的女孩

看她蜷缩不动的身子像极了我的女儿

可她长发遮脸,疼痛让她显得极度虚弱、疲倦而可怜

她娇小的腰肢掬手可握,可陪着她的小女孩

一直在玩着手机。直到那个矮胖的男子出现,小女孩一直

没有过去安慰过一句。期间,她替那个病着的孩子

接过几个电话,但暧昧的话语,让人蹙额

我无法怨恨那些后半夜打给女孩的电话

我却怨恨那个有点丑的男子不情愿掏钱,但终了还是掏了

他狠狠地将一叠钞票丢在病床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愿夜色将他吞没!

我愿小女孩不再疼痛!

我默默看着她痛苦地扭动,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替她疼着

而各种疼痛都在交织,都在消毒液、呕吐物,以及各种

体味、血渍、泪水、哀嚎、啜泣、绝望的混杂中融合、呈现,又变异

它们有裹尸布一样的灯光,也有弃婴一样的日出

还有眼泪一样的红酒

凝血一样的相认和背弃

像一幅驳杂斑斓的油画,而我正在以一滴液体的形象

缓慢地,穿过它……

包苞,本名马包强。1971年生,甘肃礼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0届高研班学员。甘肃省第二届“诗歌八骏”之一。2007年参加诗刊社第23届青春诗会。曾出版诗集《有一只鸟的名字叫火》《汗水在金子上歌唱》《田野上的枝型烛台》《低处的光阴》《我喜欢的路上没有人》等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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