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萃
2017-11-13
诗萃
在禅寺（组诗）
马 行
在普陀山
呼——
水远了
吸——
水似乎又近了
一呼一吸，一个大海
一呼一吸，一个普济寺，一树桂花香
三只唐代陶罐
左边一只
单耳小陶罐
右边一只
三耳大陶罐
中间那只
不大不小，双耳
这千年啊大唐，只是三只陶罐
竖起
六个耳朵
菊 花
在开封城，在大宋王朝的背影中
她弯腰
她额头微仰
大相国寺的钟声
已远
她是花神，还是前来迎接我的一个小女儿？
她啊
到底是谁？
微风起
她在我面前，居然低下了头
向前
可闻淡淡香
天山克孜尔千佛洞
都一千好几百年了，就是石头，也该坐成佛了
在第101号洞
我问苍茫天山到底是谁
佛不语
来到第38号洞
再问，我的朋友土拉汗去了哪里
佛还是不语
“对于不可言说的，必须保持沉默”
当我转过身
却 见一条小溪，哗哗哗地，拐了个弯儿，正在寻找
下山的路
无关我的转述（外二首）
查文瑾
有人说，花朵是风吹开的
也是风吹败的
我给风转述的时候风停了
旱 年
喜出望外的孩子
用一夜的梦等待着这场传说的雨
他跑进雨里，淋湿了头发、脸庞和衣服
他咯咯咯地笑着
笑醒的孩子，突然很伤心
他说：妈妈，风真坏
我还没玩够它就把雨吹干了
茶陵深夜途遇红月亮
这一路
坐车坐得着实寂寞
因为夜心绞痛的时候
世上的人都睡着了
只有我，像粒舒经活血的药
心急如焚地奔赴病灶
淖毛湖（外二首）
吕 达
在草原，宜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看羊群低头吃草你会知道
所有的喜乐悲苦无法超越古来的将士
更无法超越胡杨扭曲的嚎叫
万古风沙湮没前朝流水，身前身后
万顷煤层今夜就躺卧于我枕下
而那些纵情的欢笑是为人类所捧上的——
— 属于我们彼此的心照不宣
巴里坤草原赋
（如果情人好，从此不移情。
如果天山好，我就长住下）
你是谎言
是我的疾病
如果再走下去只是墙，该怎么办？
（我们喝过同一杯酒
我们走过同一段路）
不要辜负我的爱情
岁月的白马疾驰
没有对错，只有命运
来日方长的人
我在这里一样想你
藏族弹唱大师杰布赠曲珍手信
我是一块地
喜欢的人，一茬一茬地长
她们都曾来过，又烂在地里
你也来了，你的天才是大病一场
我的天才是久病不愈
最好的幸福是
我弹琴唱歌，你听着，为我的才华折服
田野读信（外二首）
郑 委
词语有草木的味道，长短句像白鹭，你的心意
如石子平仄，我可以妥善地安放在手心
我 用炊烟读你的远方，用秋水比你的秋波，而你的小悲伤
在晚风里会被悄悄地吹淡，变得温暖
信 里的很多事像秋天，黄叶偶尔飘下停在潮湿的字上
认真的小落款像你写信时挑亮的旧灯笼
合上信，慢慢贴在胸前，亲爱的：
我 不孤独，这里豆荚熟了，麦子发芽，有一座古桥我已认他是故人
子夜读书
可以到寒山寺边
看看霜在几更天里下得最深
如果此时有点风吹来
我就更像菩萨送出的那枚钟声了
给你一封信
小路的篱笆上开了几朵小花
有时鸟过来看看，有时我过去看看
在小镇里，一切总要来得慢些。譬如
北 方大雪纷飞，这里的秋蝉鸣叫才刚刚变得像萤火虫的光
譬如
我 的心喜欢你很久了，但我给你的信还在路上逗留采撷草木
除了草木气息，还有雨水（外一首）
鲁 蕙
沿着雨水的方向，季节在眼睛里开花
芦苇丛，莲花池
湖边是垂钓的人，神情专注
你的叹息清晰起来
这一刻，我多像一个孩子
泪水顿时溢了出来。奔跑出来的
还有隐隐疼痛
如果有一天，你不再记得这个夏天
眷顾这片地方
我将掩埋自己，不想成为谁的美人
流水声远去。你轻轻吻去我的泪水
宠爱这张姣好的脸
晚风低头，在暮色中徘徊
你终究抵挡不了，前世遗落的容颜
孤独倾斜，缓缓流向每一个雨天
内心的胭脂
夜色被静寂一层层覆盖，远处
偶尔传来醉酒的人，走走停停
并大声说着什么
我在镜子前
像天鹅那样，抬起下巴
多情地延伸每一个造型。然后，悲伤舞完一支又一支曲子
夜深了，我想喝一杯酒
孤独像一头豹子，急于夺门而出
成为夜的漫游者
肢体，单纯
任性地呐喊
诗歌是矜持的，如同若即若离的夜
一如爱是美好的，也是疼痛的
戴望舒（外二首）
孙 思
我和许多人一样
常常在雨天，立在一个巷口
或往里走，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无论是你，还是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都没有出现
江南的巷子很多
雨很多，那雨丝长长的
从天上挂下来，挂在一个又一个的巷子口
立在巷子外面看
巷子很像是一口井
这口井太幽深了
月光和阳光也要算准时间
才能落进去一点
星光也一样，无论怎样挤
也进不去几颗
但是风可以进，花草树木
鸟鸣、芝麻糊的叫卖声
春夏秋冬，大寒小寒都可以
还有对丁香姑娘的想象也可以
我知道你已好久没来
如果可以，来时请不要再举着那把伞
它举着水，总像举着一个疑惑
甚至一个谶语
就这么淋湿自己
裸露自己吧，坦荡一些
让那种朦胧走得明澈一点
让内心那种情愫更纯粹更鲜亮些
只有这样
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才能来
柯 灵
今天，我不说先生的杂文、小说
以及其他的文学形式，也不说
先生为国家兴亡，民主自由
遭受的苦难和坎坷
我只说望春花
先生院子里的望春花
当年先生把她写进散文
倾心怜惜，她都记着
凭着对先生旧日里的记忆
这些年，她饮着先生饮过的水
照着先生照过的月，与寂静
相安若素
每年春来时，依然早开
只是再无人担忧，她等不到
春事烂漫
世上如此惜她的
唯先生一人
对先生的思念浓了
她会让蝴蝶驼着，薄薄的香气
去先生故乡寻找
她知道，先生一定想家了
记忆里，先生儿时的炊烟
有时，会像一条牧归的鞭子
在先生的文章里，甩得
劈啪作响
刘海粟
我想立在你的画里
跟你的画一样久，躺着也行
半蹲也行，能行走和奔跑
就更好，用你钢筋铁骨般的
线条
这个时候，最好有风
撩起我的长发，地平线
一样长的长发，然后用你的泼墨
让长发，铺满我的后背
我必须赤脚，因为它也是
人体的一部分，对于我来说
做到这点，已经非常不容易，
只是我的脚趾比较长
你画时，能否让它们圆润一点
泼彩也要的，用于我的衣服
最好是白地蓝花的长裙
这样天空有了，大海有了
你的艺术风格，我的天地
都有了
当然，还应该有树、有草地
有飘动的云，如果是晚上也行
有一弯月牙儿，有闪烁的星星
有一条小溪，在叮叮咚咚地唱
等你画完，我想让你带我去
上海美专看看，它的前身
图画美术院，你是创办人之一
男女同校也是你的首创
我想在里面走一走，沾点灵感
这个灵感不是用来绘画
是用来写你
暮 春（外二首）
阿 成
花开之后，它们进入秘密的通道。
复杂又简单的工序，匆忙的人
不知其情，不知其美。
感谢傍晚的暴风雨让我停下来——
一个蛮横的人，毫无道理地
撕扯它们的头发——
——临窗的刹那，我看到枝叶间
裸露的毛绒绒的
幼嫩果实
——植物们多快啊，在毫不起眼的
生长与轮回中，我们已没有
驻足观望的时间……
告 别
必须在太阳陨落之前下山。
云絮飘飞，归鸟从干冽的
树梢掠过
台阶上，落叶
抖擞小小的身体……
必须取走这些陡峭、嶙峋和坦荡
赤裸让我们看清岩石的内心
光头光脚的树木，枯到极致的藤蔓
呈现此刻的意义……
必须与向上或向下的寒冷相向。
风声浓烈，一些我听不懂的絮语、喧哗
跌落石缝。彤云密布
褐色石阶旁，我只带回：
一捋枯叶，三枚松果
五瓣寒菊……
大 寒
冰雪的语言。枯竭的漫游者。
声动乾坤的嚎叫……
河流之上，岚雾说出
物极必反的定律……
就像黑的极致是白，苦的极致是甜
戳破泥土那薄薄的纸张
背面就是最早到来的春天……
亡太阳书补遗
赵文文
我把黑夜劈成两半
一半交给星空，另一半留给河流
浮在上面的是眼睛，是澄澈和梦
沉在下面的是泥沙，是拖着肉体之躯
沦陷了的生死巨轮
村庄的雨水
是村庄久未谋面的情人
在一滴水中望见自己的前世今生
我站在一无是处的四十五里卧龙岗上
任翻滚的西风收割我的脸
大批大批的人告别父母，远离故土
远离你站立的四十五里卧龙岗
我则站在离你八百四十五公里的他方
借着酒国的神圣
交出我的手掌
我就要回到四十五里卧龙岗
我就要贴着离你最近的地方
向撒旦，向流过我乳汁的沃土
或你匍匐着身躯浇灌的平原
交出我的心脏或者信仰
一些人在你走之前就已经成为母亲
一些人正在苦思冥想如何向男人
暗示自己有了身孕
大太阳啊，你是我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情人中的情人
你看得见吧？
你扎过的每一个扫帚都蛮横无理
长成我辫子的样子
我于是承载鲜花成为所有人的母亲
我让乳汁任意流淌在地
一些人动不动就要生气分离
一些人还没来得及说在一起
我不得不跟随撒旦的脚步哇
在无人唱响歌声的暗夜
独自走向你的墓地
树林里静无一人的远行
我乘着传说中因信称义的梦双脚踮起
脱离大地也撇开你做了二十一年的梦
无意流露出从庭院沾染的桂花香气
都化为烟 都散作影
一些人在你的遗像中看到南方的雨
还有你栽过的泡桐、洋槐，和雪松
一些种子迫切地在你的坟边露出青头
你用什么滋养了它们？我拔掉
我不知道那是你的梦
任 河
王老莽
任河的任性，反证了江山易改
瓦房店，恰巧停在倒流八百里的刻度上
城口的筏子客，当年，也曾在北五省会馆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水路，尽是婆娘的眼泪
旱路全是蜀道的血泡。向西，对于紫阳
不只是一种向度，也是自始至终的
一个追逐
台 风（外二首）
曹昌银
鱼走过爆米机
鱼的云叫棉花糖
谁在一页情书的天空
牧成群结队的羊
大海是一条小河
被一张一张鱼唇带走
太多太多的叹息
谁有比一页情书更多的泪水
当心情崩溃
天空如一页情书撕毁
谁把白色的羊变成黑色的雷
并以闪电的鞭
抽向无辜的脸
摧枯拉朽的力
撕心裂肺的劲
慢 板
砖墙里的狗吠
浑厚的大提琴
在壁画里演绎古老
夜色如洞
声音皈依佛门
圣地的心脏
蘸风为优雅的驼队
写不尽沙哑的征程
如何眉目传情
如何死而复生
如何枕戈待旦
只有无尽的旷野
仿佛铁打的营盘
里下河
祖先用雪花在这里开挖河流
灌溉出的大米洁白
祖先用阳光在这里翻耕土地
生长出的麦子金黄
里下河的儿女，游向远方的鱼儿
每一条都是里下河流失的方言
我在远方，口袋里装着里下河
水做的早晨与暮晚，清高与骄傲
我的日子雷落风尘
我的天气花开云霄
我的呼啸不羁性情之俊，且放纵自由之格
祖先不远，疆场无边
年关又至
我就赶着我的雪花
追寻我的米梦
石 榴（外二首）
雪 鹰
病床周围都是人
如一粒粒石榴
在一张皮里抱成团
一旦炸裂
散落的个体
都是孤儿
慢慢的，他们
又各自长成
满脸色斑的石榴
词语里有清晰的风向
往往是向上的，从心脏出发
追与堵有时让脑子疼
睁与闭眼都挡不住
脑电波在春运时超员
包括走神或下意识
你的某个部位的吸引
或者某句暧昧的话
长出的第六个指头
除了本能的反应，我基本是摆设
笔，或者键盘被拖曳
稳不住。它出来就是一列
在轨道或者无边的胸腔，驰骋
倾覆也是常事，有时
转折过于峭拔
正月初九下午3∶20
抬头看到月亮
身后阳光灿烂
这种自由，不是你能想象的
电线上有谁在过桥
高跟鞋踩在心上
硝烟渐淡，等着下一轮点燃
天空有了枝条
就成了一团乱麻
我，点缀了瞬间的风景
春风扫（外二首）
彭志强
我只能先侧身而过。青松越来越高大
春风正在草堂花径，清扫竹子
枯黄的恶名。
一地落花，还在泥土里陈酿诗句
一夜之间。浣花溪水又温暖了
两岸的绿。
麻雀衔着我的新词，在枝头雀跃
给春风让路
雪，隐藏于草丛，或深埋于树根
它们给新鲜的花让路
也给人，行走在异乡的新鲜感让路
在花径，我是一匹被黑夜遗弃的白马
阳光是唯一识别我，在报纸上
奔跑的光。竹篱在春风的脚印里
编织的光
扫走了离愁，嫁给了爱情的人
让春风在沉醉里做媒。桃花与我对坐
在晨光里，仿佛久别重逢的恋人
一树梨花也在空中心甘情愿
被春风扫走泪水。几只远走他乡的鸟
从白云深处回头，悄悄抵达花香里
收割月光
竹子闭关修行以后，水竹居的水渐渐
失去平衡。
我们来到这里，不谈梦，不论想
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饮尽夜色
用酒杯和酒杯碰亮天空。
不再觉得黑夜漫长，不再挂念过往
你说：梦想也不在酒杯里晃荡了
我们已收割完一束束江水摇晃的月光
梦在水与水激烈碰撞之间，悄然破碎
想在指点江山的几行文字，早已慵懒
在水竹居，我们都懒得数一数脸上
坠落的星光。我们挺着相同的大肚皮
臭了愁肠，断了天涯路
整整一夜相互慰藉，麻木的目光
住在竹子旁边，如果那些竹子
能够帮助我们辞别诱惑，放下忧伤
我会抹掉功名薄上的所有功名
给一场雪让路，取出内心的一片鸟鸣
让彼此安静下来
让陌生人也能互为朋友
残荷：风雨归处
目送一个又一个人离开，不着急
这一池秋水凉下来。
每一个脚印都重叠着
历史的余热。何况还有水的鼓点
浮萍下的金鱼没有迟疑，
悄悄抵达荷花，残败的情景里。
漂泊的风雨知道
今夜归处：残荷。
我妄想夕阳，是水榭另一面镜子
折射的表情。
活跃于天空的燕子
此刻停在荷尖，像个修道的道姑
其实秋风不止一次荡开荷的翅膀
与云的色彩。
乌云向左，我坐着，秋天也坐着。
白云向右，我起身，秋天也起身。
我转身离开，栏杆上的叹息
像是残荷和蜡梅，商量好的咏叹调
一根手指（外二首）
马 路
一根手指告诉我
拿什么东西最快乐
一根手指是一条手臂的缩写
一根手指的指向指不出一匹马
指尖之外有辽阔的江山
指尖之内有风速和灵魂
秋天被落叶耍了一会儿
秋天从来不看夏天脸色
一丝清风也能过往大地
秋天的扫帚扫着落叶
以为扫满地黄金
以为漫天落叶在献媚
以为一叶知秋
可以阻挡冬天的到来
落叶纷纷扬扬，没有纷争
喧哗之后的安静
也许是假象
也许是季节在分娩
城北路
龙年后经改造的城北路还叫城北路
路边的工厂没了，商住楼越长越高
有阳光落到路面，折射出一种新
工友们中依旧有人在上班
依旧有人抽着懒散的香烟
去城北的路依旧车水马龙
我不在其中
在其中的小小炊烟
被风吹散，又被风收拢
一朵棉花（外一首）
贾 柯
时候到了
一朵棉花再不能埋进茂叶
它想赶在荒寒之前
给泥土添一度温存
可又担心啊
开花的声音把天空吵醒
这世界还缺什么呢
是不是只少一点寂静
惊天动地的声音
由众鸟去唱吧
沉默的白 才是一朵棉花的使命
这纯与暖 多像海献给人间的小人鱼
每一步走起来都会疼
脚步却很轻很轻
想 念
想你的时候
我的眼眶成了遇冷的云朵
雨水哗哗打湿一脸
想你的时候
我的脚步成了灌铅的轮子
忧伤横行，走不出五米远
想你的时候
我的肺部裂出一道深渊
正常呼吸都有些困难
想你的时候
我的心成了封雪空山
只被仅有的一个你，纷纷填满
想你，才发现我已被宣判永久孤独
而我，愿意终身不得赦免
西山禅寺（外二首）
刘 康
车过西山禅寺，突然抛锚
我知道，肯定是做错了什么
西山娘娘有话要对我说
放下包，和身后的袱
放下手机，这是诸业之障
我是来行跪的，在娘娘面前
不需要那么多虚礼
伏在案前，就必须要把自己掏空
掏出一桩桩往事
掏出一枚枚钉在骨头上的铆钉
掏出久治不愈的顽疾
掏出疼痛，在肩胛，在心口
大殿里的每一束光
都是一把利刃，削骨，剔疾
忍到把牙齿都咬碎
体内的疼痛，才能熬成舍利
烈日下，寺里空无一人
我不用担心，一只蟋蟀
会泄漏我的秘密
住到月亮上
想了好久，就在今晚
我决定拖家带口，乘着夜风
住到月亮上去
不带细软，不带手机
这些阿堵物，困了我一生
带只风筝吧，儿子喜欢
不知月亮上的风大不大
举过了头顶，就能摸到星星
妻子说，再带只兔子
最好是白色，可以跟玉兔做个伴
天上待久了，它也会思念地上的亲人
我却收拾了满满一包冬衣
我是在害怕，月亮上面
也会有人间的炎凉
还鞘录
不敢把步子落得太重
怕惊动一场雪
也不敢把步子迈得太大
我的身体里有刀，有剑
也有暗疾和隐痛
如果可以
我想把过去都重活一遍：
在月光下锻刀
在稻田里磨剑
然后刀归鞘，剑入库
这世上，没有什么纷争
非得要拔刀提剑
那些伤口和疼痛
我不想再经历一遍
小区里有几只蝙蝠在飞（外二首）
熊 芳
晚上，小区里有几只蝙蝠在飞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莫名的喜悦
在乡下，我们习以为常
它们理应在黑夜苏醒，在白昼死去
蝙蝠不用眼睛捕捉真相
而我们常常与假象拥抱在一起
我想学蝙蝠闭上眼睛看看那些死去的人
看看自己
保佑蝙蝠
保佑这夜空里天长地久的秘密
挤公交
用什么词形容早上赶车最贴切
莫过于见缝插针
细细的高跟不是压在地板上
而是钉进了脚底
一车厢麻木的人还在梦里
梦在奔跑
我有洁癖
希望贴着干净的人
平时要与外人如此接近
我会害怕
现在不害怕了，因为我们同病相怜
围着坟墓转圈圈
坐在门口的老人
她就那样坐在门口
眼睛朝着路口的方向
不知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
她就那样坐着，从早上到黄昏
小木凳还是她嫁过来时的模样
只是木凳上的纹路都延伸到她的脸上
她就要变成坟墓了
只想多看看这个一辈子都没看懂的世界
林间行（外二首）
李群芳
幽暗，透着神秘和惊险
你可以拂开横伸的荆条
但无形的蛛丝时常蒙面
最不舒服的是被蒙了眼
时有甲虫开足马力撞过来
林间顿时有了飞机的声浪
蜥蜴模仿着一条蛇的阴谋
飞快横过，草叶簌簌作响
真正的蛇却比较昏沉迟缓
但你的脚脖不由一阵冰凉
野花闪烁，森林没有尽头
你无法返身，也不能停留
多少事物只在暗夜生长
比如花苞，从不在白天突然开放；比如露珠
只在夜晚为草木缀满珍珠；比如春笋
一夜之间蹿上竹林；比如虫吟，繁星般
细脆而璀璨；比如夜行火车的汽笛
笋 一样蹿上夜之森林；比如胡须，在早晨让先天刮净的脸还原
荠麦青青；比如女儿，一觉醒来，身材如笋
面颜如花；比如失眠，一滴浓墨在净水里洇开
比如鼠声，花枝一样艳丽而饱满；比如
《 人鼠之间》，斯坦贝克的承诺、的孤独、的希望花枝一样
艳丽而饱满，又在一阵风中瞬间凋零
比如白天不方便读的书，灵魂从私屉底层
逸出，大雪纷纷，把枯枝压出一声“咔嚓”
寒气凛凛，冰把水缸撑裂；比如，让人深刻到
足 以谈论人生的泪滴，露珠压弯草叶，幽泉渗出山崖
比 如宇宙洪荒；比如人生百味；比如诗歌，呃，没有在暗夜里聆听过事物的生长
不足以写下诗篇
月光下磨刀的人
把月光磨亮
磨成冰
拇指肚的快感渐趋高潮
目光沉静。向山那边瞟了一眼
整座森林
颤抖了一下
群 鹿
栗 鹿
我看到不寻常的风
从戴满枯枝的鹿角窜出
裹挟即将入土的一叶岛屿
它们骑着银雾。虚弱者
在湖面抛下分身
就像那些脱胎换骨的人
它们很快明白，比起陆地
水的忧郁要盛大得多
也体面得多。年复一年
我捕捉的那些分身
渐渐变成沮丧的虫洞
它们匍匐在秋日脚下
像一个掠食者
始终等待群鹿穿越林中
芦苇荡（外一首）
冷眉语
我来的时候，已是秋天
阳光照在背面，让我有机会
独处
私藏的翡翠，盛年的黄金
两只水鸟从苇丛飞出
它们或许刚刚完善了爱情
或许刚刚产下几缕晨光
我看到：那隐形的小翅膀
正将如画的大淀，搬往天堂
仿佛寂寞的色彩，遇上宣纸
芦苇摇荡走笔，重墨留白
织席女人
像从一幕折子戏的高潮处直接进入
翠黄复深绿，湛蓝又藏青
魔幻主义让我的现场
纷纷落水
没有什么能止住你一览无余的清澈
水鸟盘旋低飞，轻吻水面
坐在荷塘里织席子的女人
编织着未来的好生活
它们之间的距离
仅剩八行
夫子庙的风声（外一首）
刺客
檐之下，庙堂与弄堂
仅隔一堵墙
像是阻挡秦淮河的潮汐
因为针尖，时常把生活洞穿
即使阳光来，风也尾随其后
像我一生的影子
身不由己。这时，想象和恋怀
一样铭心刻骨
潜伏在南京城的江南老农
他同时和两个世界对话
身体对付的是钱塘江，灵魂对付的是扬子江
他喜欢在夜晚拍打江水，倾听
大自然的元音
他常常为一根鸡骨头，整一个五绝
也常常为一块雨花石
——这风的木乃伊，思忖墓志铭
他喜欢与诗歌同眠
在黑暗的河床上
希望人们不要把他认领出来
①江南老农，本名赵继农。诗人，居南京。
狼毒花（外一首）
王青木
渐凉的秋风
吹来满地鲜红
香格里拉最惊艳的色彩
仿佛流血的罂粟
有万分激情抓住双眸
有亿种安详稳住高原
再配上最蓝的天空最白的云朵
谁会想到这是不动声色的毒草
我想这是香格里拉的书签呢
它与免疫的牛羊早已和平共处
对入侵的胡狼，以牙还牙
那一身的刚烈，唰唰
仿佛饮血的藏刀
仿佛秋风的旗帜
画眉的骚扰
百分百的天籁之音
画眉三两句蚀骨的情话
唤醒一棵老树春天的早晨
点点头 再点点头
地上洒落的点点阳光
泄露了树内心的风声
大智若愚的树没有说话
他听出了宋词元曲
缠绵的长短句
画眉 画眉
她向天空说出的情话
落到了树的心底
短暂的骚动之后是片刻的安静
静水深流 早已酥软的树枝
渴盼画眉的骚扰
一棵树那么专心
等候着画眉
一曲小令
一个人的深山（外一首）
邹晓慧
慢慢喝一杯淡茶
如一个刚剃度的小和尚
走在一条羊肠小道
以一颗皈依的心
古寺的钟声袅袅
如一只鸟儿啄洗羽毛
没有什么打扰它们
悄悄录入大树的年轮
我深坐在深山里
无须思考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如一个快乐的盲人
走入一个多雾的秋天
可以一分一秒让岁月度过
可以一片一叶让秋天回归
像一个散淡的迷路人
不急于找到归途
撇开所有的人情
丢掉所有的虚荣
小雅与大风
都是世间的空相——
老 了
多少年风雨过去了
还将多少年
再沉默一次有什么不可以
再唠叨一次有什么不可以
你走过来了
我也走过来了
可谁也没有留下足迹
只有稀疏的白发 和
像人生一样的皱纹
再后来
你走了 她也走了
我只剩下一只蟋蟀
在身边叫故乡的声音
再绕一圈有什么不可以
如泪花落入黄昏中
如灰尘一样
落在后人的叹息之中
别的什么也没有……
指尖的光芒（外一首）
许天伦
九根手指病残
唯有一根手指能够绽放光芒
够了！
这就是我对生命的宣言 对生命的畅想
当命运的黑暗将我一点点吞噬
炽热的灵魂依然涌出指尖
希望的黎明照样被点亮
生命之光在我的指尖日夜燃烧
如旗帜在空中猎猎作响
病魔虽然冰封了身躯
却无法冰封我火炬般的手指
我 就以这根手指的灵动
去拥抱这座美好的城市
我 就以这根手指的气势
泼墨江山
天渐渐暗
天渐渐暗
我独坐窗前
望着那些灯
却无力叫醒它们
我看不到一丝光亮
也听不见一声对话
寒意顺着脚面爬遍我全身
那半遮半掩的窗子
让潮湿的风
钻进衣领
天渐渐暗了
但我的心不能暗
我对生活的坚持不能暗
我对生命的热爱不能暗
如果天空用尽了它所有的光
那么，请让我用这颗心将它
重新点燃
如何爱雪（外三首）
汪向荣
我只是悲悯悬空的 个体
一粒微小 一片轻盈 一种孤单
但 说不上爱
我只是倾向 落实的 整体
美白了所有垃圾 拥抱住每座坟茔
但 说不上爱
我 只是 偏好 个体与整体间的转换
融合 重构的秩序
以遮蔽 拉低 天空
以覆盖 摊薄 地厚
但 仍说不上 爱
我的钟情 是那堆污黑的
残雪 一脸沮丧
像丢光了羊羔的牧羊犬
绝望得 不知还有人 爱
五岳观
记得这个地方
是因为幼时 无知无畏
攀上过 为飞机导航的 铁亭子
此前 有多个胆子更大的“罪人”
从上面跳了下去
我 没有亲眼所见 所以并不相信
记得这个地方
是因为读了书以后 知道了
五岳观 从前是个道教场所
类似现在 香火袅袅的庙宇
它可能在历史上真的兴旺地存在过
我没有亲眼所见 所以仍不相信
记得这个地方
是因为 那铁亭子还在
只是已经重建 防腐
油漆一新
是因为 紧邻着铁亭子
一座气势远甚过庙宇 道观的教堂
巍然耸立 365天都被义工清扫得
一尘不染 《圣经》随意放置于台面
无人敢偷 而我终于相信
现在再攀上亭子 一定能把上帝的真实模样
看得更清
一只饭碗的破裂
付出了 血的代价
我才真切意识到了它的存在
照例 在饭后洗涤
用自来水 用清洁液 用柔软的抹布
可是 它例外地 破裂了
如饿极了的狼崽 狠狠咬开
我拇指内侧的皮肉
好像 发誓过“白头偕老”的夫妻
粗茶淡饭了 半个世纪
骤然面对 疑窦丛生的 更年期
她 必须 以自残
来 求证 命运的掌纹会否出现 歧途
男人的热血 是否殷红 如山盟海誓之初
似乎忘记了 这么多年
唇齿冷热 酸甜口味 早已心照不宣
又似乎 突然感到
手捧于胸 鞠躬于台面的礼仪
重复得 过于寡淡无味
——瓷实 白净 安谧 只有破裂 肮脏 哗响去证明
饭碗 破了 狠着心弃之为垃圾
拇指 伤了 向生活投降 一般
举过头顶
——常识提醒 血 爬不过头顶
三尺 以上有神明
我 只想得到 神的宽恕和安慰
但 绝不敢
享受神的日子和口味
石头的孵化
你 究竟在上面坐了多久
石头 开始发热
石头 开始软化
再等片刻
石头 就会松动 露出激动的血心
你 显然低估了自己的能量
即便是深秋的余热
也能穿透千年的寒冷
可 你却起身走了
怎么都舍不得 一副鹤骨
移交给荒山做个孤魂野鬼
得道成仙就差一瞬
你已背转孤独
复投人世的 灿烂灯火
你坐过的地方 开始有星光复习
那发热的地方 开始有太阳重温
那软化的部位 开始有野草残枝覆盖
一只温暖的巢 圆满竣工
由石头孵出的
小鸟 亮出初啼 第一声竟是你
独对凄风苦雨时的 咳嗽
凌云塔（外一首）
石玉坤
浮云寄远，山水寂寂
草木各有姿态
山中，乱石如累
像卸掉的生活之重
经书刻进石头真的不朽
一块残碑，冰冷的身体
有热血，有悲悯之心
塔，用八方的铜铃说话
它的投影
成为迈不过去的坎
无论上或下，来或去
塔梯给出人世的波折
赤乌井
不可测的人心有多深 仿佛
井水退回深处
就真的找到了事物的源头
有多少人想窥探其间的秘密
木桶有力的一击
总化解于空洞的回声
桶绳抛下去一尺
沉寂又沉寂一寸，我宁愿相信
它是一口深埋的沉钟
一次次撞击，不在醒世
青铜易锈，流水不腐
不断挣扎的涟漪
或许正是传说中，那枚
彩石的斑纹
我喜欢在异乡的清晨醒来（外一首）
任怀强
当阳光一点点灌满了山谷
草木的脉络渐次呈现
它的温润、柔和和茂盛的风釆
透亮的房间仿佛一枚浆果
垂坠在山的耳窝里
光像一块手帕拍打着窗台
摇手又喊着山风提着裙角招呼
水一样的房间在荡漾
果仁一样的我
腾挪跳跃、打鼾呼哨
托起升腾的云雾缭绕
光线变幻 一条溪水顺流
一个个时间码立着，
又仿佛展翅翱翔
村庄把山谷叫醒了
吆喝 叫卖 铃声 歌声只有
那些弃而不离的负氧离子
穿林入市招手问候
山人不觉得或者离开太久了的
我觉得似乎有 又没有
闹中取静的释然 却又如
热锅蚂蚁的奔跑
停息已不由自主了
无尽的长眠视若忍耐
进入山中，渐次醒来的草木、虫蝶、鸟兽
有和我一样的安静、自在、洞若空净。
它们有的飞翔、跳跃、爬行、鸣叫
这片葱郁世界，为各自打开了舞台。
苔藓边甩去尾巴的蚯蚓。石阶上
滚在一起的露珠。扑通跳入溪中的青蛙。
涟漪渐渐也收敛了羽翼，归于平静。
这静如无尽的长眠呵，视若忍耐
越往高处越加轻松。像山谷收紧口袋
在那 等我随行。每天都有死去活来，每天
阳光覆于其上，而夜晚又拉上静穆之帘。
徒有敬畏之心的人——走到哪里
都像一株云松，安而有静，随风摆动。
雪停了（外一首）
花 盛
天空投下湛蓝，但风依旧
远处的山一片金银，云朵从山顶发芽
开出洁净的温暖
我们备好粮食、水和盐，以及牛肉干
打马启程。抽一记响鞭
我们就离信念更近了一步
一团火焰，嚯嚯有声
舔舐着冰凉的蹄音。铃声叮铛，叮铛
撞响低处的桑烟和白发
白，留在高处
缰绳在我们的手心，越攥越紧
不敢松开
安静的表象
安静，只是一个词语的时候
我们像安静这个词一样生活
用安静遣词造句，歌功颂德
用安静覆盖一次又一次涌起的浪涛
但，安静业已在不知不觉中
变得喧嚣，甚至乌烟瘴气
除了轻微的风声，一座废弃的屋子
没有多余的语言为自己辩解
安静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直到屋子被强拆，屋子瞬间变得暴力
甚至愤怒和绝望。一个安静的念想
瞬间被打破，雪花般冰冷
雪花般碎了一地
轰鸣的机器开进坟地
吵醒那些沉睡的灵魂，安静一下子
钻出地面，像一块块没有腐烂的白骨
在机器下逃来逃去，躲闪着……
每个夜晚，我都看到那片坟地上
一明一灭的火焰，像醒着的灵魂
瞪大眼睛，满眼怒火
恨不得一下子烧遍这片安静的土地
那时候，我从怀疑到相信，再到坚信
安静，不再是一个词语，不再是一座小屋
给我的一份念想，也不再是
一片坟地下灵魂的安详
而是一个自我安慰的，虚伪的表象
被我们披在身上，招摇过市
上有满天星光（外一首）
李春龙
躺在几十年前出生的
雕花木架子床上
怎么也睡不着
望着床上面的杉木楼板
楼板上是黑瓦屋顶
屋顶上是
怎么也睡不着的满天星光
流 露
灶屋门槛最低
是个好枕头
一靠上就有一个好梦
但嘴角长长的口水
每次把精彩内容早早流露了
小花闻风而来
把梦舔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