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唐代的一位“异类”诗人
—— 评李金山《花间词祖—— 温庭筠传》
2017-11-13段崇轩
段崇轩
山西唐代的一位“异类”诗人—— 评李金山《花间词祖—— 温庭筠传》
段崇轩
记得上大学时,讲授唐代文学课的是董冰竹先生。这是古典文学课程中的“重头戏”。董先生对唐代文学十分痴迷、烂熟于心,由于课堂内容太多,因此常常拖堂、加课。我们在填鸭式的听课中,一点一点领略了唐代文学的辉煌灿烂,以及山西对整个唐代文学的重大贡献。山西籍唐代文学优秀诗人有一百多位,优秀作品达五千多篇,占全唐诗总数十分之一,其中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诗人有二十多位。譬如初唐时期的王绩、王勃、王维、王昌龄、王之涣,中唐时期的白居易、卢纶、柳宗元,晚唐时期的聂夷中、唐彦谦、司空图等等。在群星璀璨的作家作品中,给我印象强烈的,还有晚唐时期的温庭筠。董先生讲:这是一位独特的、杰出的诗人,但又是一位命运坎坷的悲剧诗人。他祖籍山西祁县,大约出生于812年。他是唐初宰相温彦博的后裔,少负才名却屡试不第,大约在44岁时才获授隋县尉,曾做幕僚多年,后任国子监助教,又被贬为方城尉。他在诗歌上与李商隐齐名,时称“温李”。他是唐代写词最勤最多的作家,开创了“花间词”流派,被尊为“花间词祖”,进而带动了整个宋词的发展和繁荣。记得董先生还说:温庭筠在唐代诗人中是一个“异类”,不仅人长得丑,有“温钟馗”绰号,还喜欢“寻花问柳”,敢于冒犯宰相和皇帝,因此他的名声不好,命运也必然是曲折艰难的。在董先生娓娓道来的讲授中,寄寓了一种同情、理解和惋惜之情,我以及很多同学,深深记住了这位富有鲜明个性和蓬勃生命力的悲剧诗人。
几十年时间过去了,最近有幸读了李金山的《花间词祖——温庭筠传》(作家出版社2016年10月版,以下简称《温庭筠传》),我才似乎真正领略了一点唐代的历史和文学,真正走近了一点温庭筠的人生和精神世界。金山是“70后”传记文学作家,出生于山西夏县那片文化深厚的土地,毕业于吉林大学哲学系,有着扎实的文史功底和严谨的治学精神。他发表了很多散文作品,出版有司马光、李鸿章传记,对中国历史有着深入的思考。这些都成就了他的温庭筠传记的写作。金山是在用他全部的感情、思想、学识,去写1200年前的那位落魄诗人的,为我们塑造了一位杰出而孤傲、潇洒而悲怆的文人形象。这是一部集学术性、文学性、可读性为一体的人物传记。作者搜集了大量资料,进行了严肃的考证,因此有着严谨的学术性;作者又在基本史实的基础上,做了必要的推想、补充和想象,形成了一部主干分明、情节生动、细节鲜活的文学文本。譬如温庭筠“从庄恪太子游” “等第罢举”“‘菩萨蛮’遭遇”“广陵被辱”“与柔卿结合”“鱼玄机之恋”等重要情节,都写得曲尽幽微、深切感人。同时作者又不满足于一般传记的学术性和文学性,他还追求一种现实感和可读性,这就是立足当下立场观照人物,营造一种简练、平实、蕴藉的传记语言,使作品达到一种雅俗共赏的境界。当然,要把学术性、文学性、可读性熔为一炉,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正是这一点上,又显出这部传记的一点缺憾。譬如在对史实考证的繁琐描述中,削弱了该处的可读性,譬如在对情节的想象性刻画中——如传主的几种死亡情景等,又牺牲了一些历史的真实感等等。
《温庭筠传》熟练而成功地运用了“以诗证史”的研究、写作方法。温庭筠是一位才华卓著、创作丰硕的诗人,诗词俱佳,以词著称。他的诗作现存有四百余首,清代曾益等编著有《温飞卿诗集笺注》。词作现存有七十首,当代张红、张华编著有《温庭筠词新释辑评》。他还是一位小说家、学者。据《新唐书·艺文志》记载,他撰有《干月巽子》3卷、《采茶录》1卷,编纂类书《学海》10卷,可惜全部亡佚。今从《太平广记》中可见他的传奇小说33篇,其中多有精品。但这样一位杰出的作家,留下的史料却极为有限。《旧唐书》《新唐书》《唐才子传》虽有他的小传,但简略粗疏,时序颠倒,舛错多多。甚至他的出生年月,也成为一个谜团,竟有六种说法。这也许与他没有政治地位、又有人品“瑕疵”有关罢!好在温庭筠有大量的诗词存世,而这些作品又像日记一样,记叙了他的一些人生经历、重要事件以及思想感情等等。尽管诗词是一种艺术,它在表现生活时会出现模糊、想象、阙如、变形、错位等现象,但它无疑是一个人的生活史和心灵史的曲折反映。金山在《温庭筠传》后记中说:“温庭筠生当晚唐时代,本书的所作所为,可以归类为中古史研究;但传记这种文体,关注人事与心史。因此本书中对‘诗史互证’的运用,既有‘以诗证史’,也有‘史以证诗’,但还是‘以诗证史’居多:将温庭筠的诗歌作为史料,去探究温庭筠的心史,以及与传主有关的人事。”金山借鉴了陈寅恪“诗史互证”的治学方法,沉潜在温庭筠数百首诗词世界中,摸索在唐代历史的幽暗时空中,以诗察史、以史观诗、诗史互证,小心求证、大胆假设、解读人生,终于走进了那段错综复杂的历史和那位扑朔迷离的人物,为我们奉献出一部丰厚精湛的传记文学。
温庭筠的人性魅力和诗词魅力,来源于他作为个体生命和社会环境、群体道德的激烈冲突,以及迸发出的生命奇景。中国古代社会是一个以家国体制为根基的社会,作为人特别是文化人,修齐治平是他的人生职责和最高理想;中国古代文化是一种以伦理道德为准则的文化,作为人特别是文化人,三纲五常是他必须遵循的规范。在这样一种社会和文化中,个体生命的地位是卑微的,自由是有限的。他只有融入家国和群体之中,他的价值才能实现、个人利益才能获得。所谓“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通俗而形象地揭示了个体与家国、群体的关系。只有到了近现代社会,封建等级制度和文化才逐渐解体,作为个体生命的地位和价值才得以凸显。温庭筠所以累举不第、被人毁谤、命运多舛,就是因为他作为个体总是与社会环境和文化传统处于对立、冲突状态之中。他不把官僚体制和官员放在眼里,敢于去轻视、冒犯它;他不把伦理道德放在眼里,敢于去追寻自己的自由和快乐。社会、群体自然不能理解、容忍他,自然要孤立、压抑他,导致他怀才不遇、潦倒一生。实际上,他是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生命力强的人,在他的行为与创作中,充分表现了非凡的才华、高远的志向和博爱的情怀。在他身上,既有儒家传统,更有道家精神,或许还有佛家意识。他是古代社会的叛逆者、新潮派。他秉持了魏晋文人的风度,汲纳了同时代的李白、杜甫、白居易等的儒道互补精神,但他个体生命的特征表现得更为强烈、充分。我们从生命哲学的角度去理解温庭筠,对他的人性内涵就会看得更清楚一些。金山意识并写到了这一点,但没有深入细致地开掘下去,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这一人物的深广度。
金山用他从容而细腻的文笔,为我们展现了一位充满人性矛盾和生命活力的古代知识分子形象。温庭筠的思想和性格,具有鲜明的两面性、矛盾性。他有着浓郁的传统文人的群体性特征。“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他从小就树立的人生理想。远祖温彦博作为唐初宰相的功勋和荣耀,早已融入他的血液之中,他憧憬着经世济民、建功立业。在《苏武庙》中他吟道:“苏武魂销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温彦博有被突厥俘获而后释放的经历,诗人借追悼苏武表达了他对先祖的崇拜、缅怀之情。他在众多的诗文中,一再书写着他的理想和情怀:“经济怀良画,行藏识远图”“蕴策期干世,持权欲反经”“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由于屡试不第,他还期望通过给权贵政要写自荐信,进而达到进入幕府成为幕僚的目的,但这条道路同科举道路一样艰难。温庭筠虽然是官宦子弟,长期过着漂泊生活,但他不乏对普通百姓的人文情怀。他在匆匆奔波的行旅中,写下了大量诗篇,其中不乏对战乱和灾荒中的民众生存的关切。他在襄阳做幕僚時,看到农人的艰辛劳作,写下《烧歌》:“邻翁能楚言,倚锸欲潸然。自言楚越俗,烧畬为早田。豆苗虫促促,篱上花当屋。……谁知苍翠容,尽作官家税!”表达了他对农人的同情,对官家的不平。温庭筠又是一位不畏强权、敢于抗争的文人。当时的宰相令狐绹,位高权重,专横跋扈,但实际上不学无术,无所作为。温庭筠一方面想接近并倚仗他,一方面却又借令狐绹询问典故之机,讥讽他没有学问,教训他在处理政务之余,该多读些书,深深刺伤了宰相大人。唐代的科举考试,其实并不规范,也不公正。常常有考前泄题、请托关照的现象。温庭筠运用在考场上帮助考生、代人答题等方式,表现了他对科举考试的蔑视和反抗。温庭筠还是一位主持公道、坚持原则的文人。咸通六年(865)他出任国子监助教,次年担任考场监试职责,他严格监考、严格以文判卷,并把30余份优等试卷张榜公布,大有请民众监督的意思。他的行为严肃了考场纪律,杜绝了因人取士的不正风气。但也引起了权贵的不满和嫉恨。温庭筠正是这样一位心怀家国、关心民瘼、敢作敢为、清高正直的传统知识分子。
但温庭筠更是一个具有个性特征和叛逆精神的“另类”文人。他才华横溢、博闻强记、精通音律,极擅作赋填词。每每作赋,他频频叉手,八叉手即成八韵,人送雅号“温八叉”。是一个典型的才子型文人。他不拘小节,恃才傲物。令狐绹手握重权,实际上主宰着他的命运。但他不以为然,不仅在言谈对话中冷嘲热讽,而且无视宰相的叮嘱,揭露了宰相利用自己的《菩萨蛮》取悦皇帝的勾当,让令狐绹对他恨之入骨,埋下了他一生挫折的根子。他的“玩世不恭”已然成为一种习惯,面对未曾谋面的唐宣宗,他傲然询问:“公非司马、长史之流?”“得非大参、簿、尉之类?”以貌取人,猜测对方可能是地方低级官吏,把最高统治者也给得罪了。他还能有什么仕途前景?其实他还有软弱怯懦的一面。他给那么多政要权贵写信,诉说自己的报国无门,显摆自己的学富五车,乞求给他一份卑微的差事。内心自然万分屈辱,透漏出骨子里的自卑和懦弱。他还采用“曲线入仕”的方式,利用自己的文名和诗词,想方设法与公卿子弟交往,譬如宰相裴度的侄子裴諴,譬如宰相令狐绹的儿子令狐滈等,期望通过他们的举荐,说动当权者乃至自己接近当权者,进而在录取中过关,达到进入仕途的目的。他的用心良苦,方法却有点下作,显示了知识分子人格和心灵中阴暗、功利的一面。
在温庭筠的整个性格和情感中,还有多情浪漫的重要特征。他人长得丑,但有个性、有才华、善言辞,特有女人缘,“粉丝”遍地,阅美女无数。温庭筠是一个风流才子,才子爱美女,这是一种生命形态。他的众多诗和绝大部分词,书写了闺情宫怨、离愁别绪、儿女情长、男欢女爱,表现出一种绮丽雅致、色彩浓艳、辞藻华美的“香而软”的艺术特色,开创了“词为艳科”的创作潮流,开启了诗歌史上独树一帜的“花间词”流派。他在“花间词”中,表现了宫廷贵妇、民间歌女、青楼妓女以及家庭妇女、女诗人等,她们的日常生活、美好形象、孤寂岁月和情感世界,同时也展现了他对女性的仔细观察、理解同情和深切爱怜。金山认为他比李商隐更富有平等意识和慈悲情怀。这是他个体生命中的一处独特风景。他的诗词中的《梦江南》《菩萨蛮》《酒泉子》《更漏子》《张静婉采莲曲》等,已经成为千古流传的名篇。在今天看来,这些诗词自然是健康的、美好的,但在唐代却被认为是“侧艳之词”,如同今天的“黄色小调”。行为上的“士行尘杂”、创作上的“淫词浪调”,自然使温庭筠成为一个“不合时宜”“不合官场”的无行文人。
温庭筠身上的群体特征和个体性格,表现的正是人的社会性和自然性的两极状态,两极之间的对峙、沉浮、相斥、相吸,打开的就是个体生命的万千气象。温庭筠依然生活在我们中间。
段崇轩,1952年生,山西原平人。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历任《山西文学》主编、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省作家协会文学评论委员会主任等职。主要从事文学评论及散文随笔写作。出版著作《马烽小说艺术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演变史》等十余部。有多篇作品获全国及省内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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