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笔记本
2017-11-13晋侯
晋 侯
灰色笔记本
晋 侯
以下是他对我的复述。
后来一次搬家时,我的笔记本丢失了一本。这本书就是很莫名其妙的事,每年一本,用绳子扎好的,两根鞋带,军绿色的,扎了个十字。到了新房间,也没急着解开,晚上接着记录时也不曾清点,若干月日时辰之后,才发觉少了一本。我把家当翻腾了一遍,没有,再翻腾一遍,还没有,选几个重点隐匿范围,还不见踪影。我不是死心了,而是更加怀疑,一定有魔鬼在驱使,障眼法的雾罩跟窗外的阴天一样,压抑到比屋顶还要低的地步。我想,或许明天就完全不同,一睁开眼,夜雨不知何时停歇,阳光把窗台扫射一遍,赶走了昨天爬得老高的蜘蛛,光线一尘不染,准确呈现在一个灰面硬皮纸上。
我满心欢喜的站起来,推开门,一股潮湿夹杂着香粉的气息扑来。整楼的打工族都走了,从早上五点半开始,台阶就数着送着,破损小角的那几处一定是匆忙慌张的那几个大小姐们的脚跟给剁碎的,我在床上迷蒙一小时,收点完毕,最后走出小院。不要再想那个本子,丢就丢了,我对自己念叨了多遍。现在,除了自己知道那些文字,已经有人开始一段一段在念,在与别人分享这原本属于他一个人的隐私。对此,我耿耿于怀,包括她的归宿,我甚至觉得,这个女人挥之不去的影子,是否就与这本失踪的笔记有关。其实,如此关联大可不必,一切都在几年前结束得干净利落,我早就这样想过。
(这里略去他与她的认识过程,彼此好感,近乎暧昧。)在公司,我们偶尔也开玩笑,四五个小伙子七八个女生,混在一起工作,谁与谁都一样,谈不上亲近,也一点不陌生。但从那晚起,我们的谈话一下子拉长了时间。那天,她搬进这个院子,我在本子上有记录的日子,现已无从追究。
据说大同出美女,具体说是大同市的浑源县,她就是那里人(成年之前不再描述)。她的母亲在妇幼保健院工作,家里有很多关于女人发育生育的书,但母亲不是医生,她也没问问什么,上中学之前把这些书都看完了。我很好奇,说自己小时候就看过一本赤脚医生的书,卫生健康之类,男女的事情看不懂的。她说,看你还小看我们八零后不,这点知识,小菜。
后来,我就把这些谈话工工整整地记录在那个灰皮本子里,我早年买了一套笔记本,赤橙黄绿青蓝紫灰白黑,认识她的时候正好打开灰色的第一页。等记了十来页,我发现这个本子与众不同,最浅谈的颜色,正如她所谈的那些事,没正经,却那么重要。灰色是天意,我觉得每天晚上来到她的房间,也是在天色灰暗的时刻。后来的丢失没有丝毫预知,说不清楚她去了哪,在三五年或更长时间里,我一再从回忆里翻寻情节,而她的真实模样,早已忘得干净。我每天回到房间,会先记录一天的言行,然后再做其他事,这是在自我完善记忆,尤其是在精力最饱满的时候,那些不屑一顾的事情,往往在多年以后会成为最宝贵的记忆。而一旦成为记忆,证明人已衰老,或记忆正在流失,能想起来的部分就是死活不愿失去的部分。
她家只有母女俩,母亲还没对女儿讲生理的时候,她就会按着胸口,在锁骨下的渐渐化开的皮肉,这里将要鼓胀出的东西一点都不意外,她知道春天一走,桃核很小,软软的,却没那么容易抓破。她看过同龄女孩,她们要等到秋天才会结果,那是酸枣核一般,小气的多。她很开心地走在别人前面,很多女孩在这时会羞怯,而她相反,觉得自己是大女孩,连皮肤上的毛孔都张开了,酸汗味淡了很多,每次洗澡后总能闻见淡淡的香味。
她从卫生间跑出来,头发上的水甩到胸口,母亲也没能叫住她。她体验着每次转身后的身体,轻飘飘的。她去看同学打排球,下河游泳,与男生们一起看成人电影,她相信大人的爱情不过如此,都是孤独的。孤独的时候,爱情就来了,这是她的意外发现,没有太兴奋,反而更郁闷了,她想,自己的爱情跟他们不一样,跟母亲也绝不会一样。母亲的爱情是怎样的,她不知道,但她开始讨厌母亲的倦容,以及对电视里出现男男女女时的态度,不过是加快了点毛衣针的穿梭速度,她认为这是母亲的鄙视。
(他说,白色笔记本里用第一人称谈到她,其实就是她的口述,很难说这些语言在他的笔下有多少准确性,但真实还是可能的,也许虚构部分也存在真实,思想在行动过后很久再收集,必然要飘逸许多,何况,他写这样的文字,是念旧还是练字,没人知道。最近,他发表了一些短文,游记之类,景色里总有心跳,再说,他还独自生活,难免孤独,在日记里寻找慰藉也很正常。)
以下是她对我的复述。
我在遇到你之前,我都没有机会总结自己的成长,怎么说呢,感官上的快感在很早就有,但仅限于触动,与同龄人相比,我是轻灵的迟缓的却最后到达的,每个女人都有隐秘的性史,我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这让我想起他曾告诉过我的一段莫名其妙的情节,在灰色笔记本里,她穿过小树林,灰暗的黄昏,树枝上开始积攒水珠,这时还没有鸟,它们不急于归宿。她把单车放在水库边,那里有块硕大的石头,上面的名字还没有被雨水洗刷掉。她曾在这里用粉笔抄录了一首诗,没有一个诗人让她喜欢,尤其是课本上的,她写的是海子的诗,她将海子当做弟弟,因为海子写了姐姐。她这辈子只有母亲一个亲人,所以,她用蓝色的粉笔在石头上写姐姐,草原,那些至今无法得到的东西。写完的时候,鸟开始聚集,在枝丫间,从高空覆盖下来一张黑网。她走进林子,水珠被鸟们踩落,草地一下子泥泞了,她可以看见橘黄色的水滴从空中落下的轨迹,有些从她脖子间滑落,胸前凉凉的,她没有用手摸,那里的两个青果还很生涩,她真想脱掉衣服,让阳光直接照在身上,那样用不了多久,这个林子就要燃烧起来,她便能凤凰展翅,从青春的迷障里升起。可是,我不想让她这么快成为天使,天空也不过是彩色的玻璃,这个城市到处是虚伪的折射,太阳隐身在水底,她希望见到的男孩正从远处游来。)
我的第一次约会就靠在一棵树的身上,死等着,如果大地沉没,海水上升,那我就抱着这棵树,这有什么难,古人都能做到,我也能做到,你看脚下的枯枝败叶,还没到秋天就席卷而去,它们因为不能站在最高处了死了心,我在少女年代就懂得这个道理,随波逐流也要怀抱最高的理想,在远处,河里的鱼虾都游向大海,它们的爱情在那里,死亡也在那里。这时候温度下降很快,我却等着全身发热,整个身子在下坠,从咽喉到胃口一直往下,明明是干咳状却觉得身体里面掘开了一条小河,我毫不犹豫地解开裤子,蹲下,树叶上都是鸟屎,气味并不难闻,风出来水库的潮气,发碱,有点漂浮物的味道。我观察到自己的秘密,摸到了血。这让我很有信心把胸口抬高点,那里是乳房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我将善待青春,直到衰老。我甚至从没想过衰老之后的事,那比实现某个理想还要遥远。
(她只有用成熟的身体,冲刷掉少年的孤独,我们何尝不是。她将那团纸叠好,然后回到那块石头边,把姐姐两个字擦上了红色。我怀疑这之后是他在记录时信马由缰,没有故事发展的必然性嘛,女孩对初血应该是茫然无措的,不会像她那样,做出理性的举止,这之后呢,男孩来了吗,他们如何面对这一切,或者她从石头边跨上小道远去,男孩在水中喊,喊什么,救命,或者等我。总之,他断了这段记录,后面发生的事,也许他觉得不重要,忘了,暂时放下,也许压根就不想告诉我,也许突然被什么感触而走神了,谁知道呢。)
那段时间,我迷恋游泳,跟男孩子一起玩,特刺激。烈日能从身上烤干不成熟的水分,男孩子不怕黑,我也不怕,我们留着同样黑色的汁液,如果是现在的话,敢说就是拥有精子般的活力,游来游去,一点也不累,他们过度的激情都无处散发,有时候不知道谁抱住了我,就像双手握着烤红薯,烫乎乎的,来回倒手那样子,我就抱过一个男孩,那个夏天他晒得最黑,我叫他烧麦,你知道烧麦的味道吧,那种皮肤上的味道不是清水能洗掉的,是从骨头里钻出来的,闻着就是熟透的,弥散着蒸烤的,表皮上香酥的暧昧的感觉,他们对女孩还没有行动,也不敢轻举妄动,其实该碰到的地方都碰了,有意无意的,像凑巧被电麻了一下,我在泳池里与他们肌肤摩擦,即便最轻时也有触电感,全身温暖一下,如果是现在,非得奋不顾身了,不扑上去怎么行,男人是这样,女人也一样冲动,如果一个人很久没有感受到异性的存在,都不能自然而然地抚摸一下,当然不是非要做爱,这说明这个人已经真正孤独了。
他来前北屯之前,一直住在学校,有两年吧,和小一年级的混着住,女人喜欢扎堆,男人不行吧,不会有那种感觉,可是说,二十三岁以下的全世界女人的话题都聊玩了,做爱打胎生孩子,都是正常啊,班里一个人掉下块肉,我们都研究过,从哪来从哪去,为啥这么认真,没准让我遇上,还有高潮什么的,什么人都不一样,别以为女生就知道脸上光,该谈的事不用熄灯都谈完了,熄灯了干啥,跟各自男人聊天,再不就自己玩,睡着了,生命就减少了一天压力,聊天的减负效果真好,跟低年级的聊性才有意思,算了,不说了。我都单身一年了,毕业后,男朋友就被人拐走,我说拐是真的,人拐人,钱拐人,还有啥不能当拐用,我当初怎么会看上他的,现在想起来也不后悔,就是浪费了两年多,完全可以选择更优秀的,怎么也得像你这样的。
(她说经得起挑逗才是好男人,这是她的唯一标准,男人的真才实学就在应对女人,男女之间的关系如何,挑逗一下就检验出成色,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这是他在日记里的一段话,我猜想,他与她,谁在挑逗谁,如果说他们在公司还属于平等关系的话,当然,他是老师,她是学生,是工作关系上的高低位,在感情上还是对等的,也没看到他在日记里表露好感,自从她搬进前北屯,住在他对面楼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悄然改变,他开始应对她的挑战,而她用似乎坦白的胸襟,侵入他的禁地,而他无动于衷,至少在他目前的记录中是这样的,而原先丢失的灰色笔记本里,这段时间里他们的情感进展到什么地步,无人知晓,现在只能相信他目前的话,即便掩盖了什么,那也是他的选择,符合一定需要,与能看到这些字的人无关,那就由他去吧。)
学生喜欢老师是天经地义的,就像我喜欢你,可以吧,我在大学里喜欢戏剧课老师,太有意思了,可能你不喜欢听,那我就简单说,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幽默,这需要多大的忍耐啊,幽默等于涵养,涵养就是忍耐,你也有这个优点,进公司的那天我就看出来了,那么多女生来面试,你一个表情从头到尾,真不简单,不是冷酷无情,很多细节非常仔细,让我感动,我们都叫你,你只嗯一下,一个一个过去了,我回到大学宿舍跟室友说,我喜欢今天的老师,人家都笑我没出息,见老师就发情,那又怎么地,老师总比我们长得高吧,站在老师的肩膀上,我错了吗,你看她们一个个没出息的,都回老家去了,就知道靠父母花钱讨个工作,她们在大二就这样想好了,就等着毕业走人,我不一样,是不一样吧,你怎么不回答我。
(那天,我问她在学校是否看过一部香港电影,叫做女人那话儿。果真是,我就直接问,离校后这两年你怎么解决性,饥渴是个问题吗,我举那部电影的意图,其一,她们在学校就受这部电影的影响,其二,她是否像电影中人,使用一些手段。其三,像她这等聪明的女孩,让人忘不掉她在石头上抹血那件事,我期待她讲出更惊人的做法。)
我真想不到,前北屯竟然还有个佛母寺,就在我们院子背后几十米。(她说出佛母寺的时候,我很惊讶,前几天还去前北屯看了看,整个村拆完后,瓦砾堆积如山,身在其中,如同在战场上刚刚爬起来,硝烟的味道变成雨水腐烂的气息,钢筋水泥倾泻在更高的位置,等待打扫战场的铲车将它们转移,远处,高层已经封顶,从废墟之山的侧面转过去,就是这个佛母寺,突然闻见了香火,现在想想,可能是心灵感应吧,前几天刚下过这个城市今夏以来最暴的雨,佛母寺洗刷一新,在前北屯的住过的六年间,从来没有注意过,从某条暗街深入之后就能遇到一方安静之地,我对前北屯的了解还不周全,正如一个朋友离世了,而我在告别之时,却对他的种种经历并不知晓,偶然看到遗物,反而觉得陌生。)
小时候常跟母亲去寺庙,母亲信佛,其实让人内心平静的方式很多,我就喜欢坐在开阔的地方,等人,莫名其妙的人,坐在水库边看鱼从脚下潜入,又从哪里浮起,一根水草里有多少张嘴巴,时间是重复的,我一次次来水库,同学就说我得了厌世症,想化鱼化仙,好笑。在前北屯,我也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没想到真找到了,进门的牌楼不高,很整洁,在肮脏的前北屯里,这是最洁净的地方,一进去,就是十来米见方的院子,平地铺就了石板,极为干净,夏天的早晨很冰凉的,院子里没有树木,这个很遗憾,院子小的缘故,左右厢房都关着门,门缝间的味道能辨别出各自的功能,居士们的房间门开着一条缝,不大不小,正好能看到里面,我可没有探测隐私的想法,因为每次来都这样,有时能看见居士在里面用功,正堂建得小但很高,间架也开阔了点,似乎佛法的力度要超越俗人的视觉,柱子与门窗一样,红漆味到还没完全散尽,许多法物摆在前面,如果春秋时节遇到阳光天,就能照到佛像前,每隔一会就有人来烧香,他们的言语能听出来处,大多是做小生意的,还有些家庭妇女,男人少,老人多,真怪啊,为什么经历得越多越不自信呢,烧香磕头求愿,我没有,从小就没有,都是母亲在做,她也没有让我做,每次来这里,我好像离开的前北屯,回到了老家,甚至是去了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这个地方一直在等我,而我却不知道,你不会明白的,那时候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感觉到多么遥远,浑身打了个颤。
如果你还想听,我就继续说下去。(我说想听,可是我的脑子已经停留在佛母寺了。从每一个殿向后望去,其实只有两个殿,再小不过,但这里有着完整的一套宗法,旁边的建筑也不能无视,扫地的和尚衣着朴素,屋顶上的光泽,与庭院里的娴静成为反差,转过一截廊檐,经文之声传出来,我们的心情都好起来,一连下了三天雨,我们无事可做,听着雷电交错,看着冰雹飞扬,我说有人做错了什么,那就来这里吧,聆听诵吟,我拉着她的手去烧香,她在一旁看着,在左侧的长廊上,我们站了很久,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打发时间,继续洗耳恭听,还是回到各自房间,她来回散步,窄窄的通道里悠闲的脚步让我有点心乱。她说,她想在佛母寺里偷偷吻一个人。我说佛不允许。她说远远地,佛视而不见的距离就好了。我问她是什么感觉,她说之前的吻都是一样的,眼眶里麻一下,同学说是下巴麻,还有说舌头麻,反正那会还小,但我不喜欢在墙角啦,过道啦,还有教室门后这样,我想在一个高台上,山顶上,大海之中,布达拉宫的广场中心。她心血来潮的时候,我想到了这几个特定的场所,我在她背后看着,她在前边奔跑,抽风一般,而我浑身的血液除了沉浸在她的静脉里,别无去处,像她来例假时的那种狂野之心,让这个世界无法收拢,佛也会谅解她的,身不由己。)
有一天,母亲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说可能这是无法确定的事情,后来,母亲又来电问,最后我知道了,母亲要结婚了,我祝她幸福,她烧的香足有一万把,这个人也该出现了。(我有些猜疑,对这个问题他没有再记录下去,这段时间里,两人的想法都空白,可能是有意的吧。她的意思我都听出来了,母亲都要再嫁了,她也该有些举动才对,而他总不能一直单身下去,他们还蛮像一对,没什么大的毛病,身体是否有障碍不好说,男女话题都谈得深刻了,就没必要试验,不过,两个情感丰富的人住在一个院子里,怎么会没有性接触,也真怪。)
以下是我对我的复述。
那天,他与她又去了一次前北屯佛母寺,散步路过就进去了,他在门口问了声,进去么。她没吱声,已抬脚摁在台阶上。她刚才还在他房间里坐着,看一部叫罗曼史的电影,她说再看一遍,之前在学校看过,人多嘴杂,都在谈性谈女权,忽略了很多东西,最终采用爆炸方式了断,是主人公选择还是导演选择,很怀疑其社会性。他装上碟片,没说话,直到看完。之后,他说,出去吸点空气吧。她才离开床角,她靠在那里看完,房间很小,不足十平方米,他坐在板凳上,家里就没有多少空间,这是他在前北屯最小的居室,当时搬来是看中这里干净,装修精致,洗衣做饭在门外一角。佛母寺里的烟火从哪里排出,居士们吃喝玩乐可真简便,她说,我们与他们一比,复杂,肮脏,每天都在洗心革面。他说,罗曼史是发生在一间房子里的女权象征,是导演在教育一个人,很多人看后观点并不一致。她说,在学校看的时候最惊讶的场景,是那些男实习生一个个去触摸子宫,经过器官时很可笑,她们说以后生孩子千万别遇上这帮臭男人。我说这没啥,他们是医护人员,接触的是肉,不是人,我们生下孩子,还管是谁在接生,再说,十几个人动了那里有啥惊讶的,你大三就谈了两位数,还不是那么多人动过你,还有你,声称终身只谈一个就嫁,万一生孩子遇上实习生,这个进去抠一下那个进去抠一下,你还想清静不,清静的地方只有庙里,那也不是万全之策,劫匪强盗呼啸山林,到庙里洗劫一下,也不算新鲜吧。他说,学生还不知道女权是什么,看电影是对性好奇。
后来,他们去了水库,站在一块石头旁,石头遮住了半个世界,剩下的一半空无一人。他们沿着水库边沿水泥道,向山凹里走去,水泥道越走越窄,只容下一个身,她在前,他在后。她经常来这里下水,大学里的游泳池人多水脏,潜不下去。他第一次来,今天一点风都没有,下周就立秋了,秋老虎已不动声色,缓缓下山。他说,你听。她听了一会问,没有老虎动静啊。他说,一点声音都没有,就是听这个。她说,白天比黑夜还要寂静,是否算诗意。他默认,走到她前面,他抱住她的身子才转身到一边,他说,你的臂膀肉很厚,经常游长距离。她说,看你的胳膊,五十米就够你折腾了,不过没关系,我会接你回来。
夏天雨水不多,往低处的副闸边还有一个小坝,水纹线下降半米多,有个隐约可见的标尺,长了青苔,坡地上有间小房子,合页锈烂了一只,门倾斜着,半开,窗户剩下了四方的口。她说,和男生来时,女生在这里换衣服,如果男生少,我们就叫他们游得远一点,我们在岸上换。秋天还有连阴雨的话,水位会高一些,现在颜色有点暗,水下什么样,你知道吗。我本不该问这些,危险蓄积了很久,所有一成不变的东西都滋生裂变分子。她脱下外衣,他意外看见腰部的图案。你还文身。她回头一笑,高三就文上了,颜色很浅了吧,那时候应付高考,我悄悄去文身,一个喜欢我的男生带我去,我知道秋天我准能离开这里,而他不行,一点机会都没有。你喜欢他什么。他,没什么不好,但也不是让我死去活来的那种,高考太压抑了,我想,喜欢那就喜欢吧,谁也没错。她转过身来,用黑色文胸对着他,背着阳光,很黑很隐秘,即使公开了也依然藏着更深的秘密。我要下水,你呢。他说,我看着你吧。这个图案是男孩选的,一只蝎子,中型,沉睡者,触角比天线还要灵敏。扎的时候疼吗。再疼就当蝎子咬了一口,还能怎样,后来麻麻的,能经受这样的疼,我就能离开他,从此他只能在我身后,偶尔被想起,我不想忘得太快,太没情意。哦。我只允许他摸,但不做爱,好几次睡在一起,也是这样,没有他的话,我还不知道女人自己就有很多秘密。你学会了自慰,对吧。是啊,他教的。以后说不准那天你还会见到他的。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他会不好意思的,在小县城里生活会慢慢安分下来,做个好人。你在大城市也不是坏人吧。以前我比他好,现在我比他坏,你呢,比来前北屯之前好还是坏。我们都坏了了一点。
她的脚伸进了水里,他说,热吧,晒了一上午。她回到岸上,用力跳跃几下,有两只黑色的软体动物汹涌起伏,砸到他身上,躲避不及。他说,身材真好。她扬了头发,再用力跳几下,甩动胳膊。我裸泳怎么样。随你,喜欢怎么都行,那我就离远点,在上面小房子里看你,没窗户,没望远镜,我是失败的退却的将军,面对大好河山,只有远观美女下河。败军之将应该投水才对,逃避生活不好,如果我给你一次机会,先转过身,要脱衣服。你的皮肤很白,我一直不夸奖,黑内裤也很性感,脱掉也许还不一定,人的体征是一样,差别在于审美,我转身了,其实你遮掩的部分在我看来,是你自己遮盖掉一种意识,我这就去上面的房子。好啦,没事了,我开个玩笑别当真。
她真下水裸泳,他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她从很远的地方,叫着什么,他没能听清,过了会,她仰泳回来,身体像挂着幽暗的水草,一起一伏行进着,直到他的脚下。他蹲下来,轻轻拨开蔓住半张脸的头发,看到一个倒悬的眼睛,鼻子,嘴唇,乳房,再往下身,都沉在斜坡上,晃来晃去的水,一圈圈冲上来,很小的浪花。你这样躺着会晒成鱼干的,没人知道这里有条美人鱼,等他们发现的时候,你已经成为标本。谁是谁的标本,另有一说。她说,我到深一点的地方清理一下头发。然后蹲住,站起来,重新走进水中,将水纹停留在臀部,将头发浸在水里,松开。他感到一阵精神抖擞,在岸上跳了几下,模拟沙滩排球的姿势,跃起,扣下,他看到球在沙子上砸下浅浅的坑,弹起,滚落水中,她突然从水里站起来,黑乎乎,白花花,光线里的水珠晶莹剔透。
有一阵子,他所写的字,近乎描述他与她之间的身体感受,没多少涉及情感,似乎在朝着某种方向而去,没有人在意,只有两个人,这让我迷惑。回到前北屯,他们的世界依旧不变,收破烂的照旧一个个胡同穿行,遇见给他搬家的那个老头,会互视一笑。有一阵子老头经常出现,他看女人的神色很怪异,颧骨上的肉会向上聚集,不知道是视线不好还是什么原因,总有点色迷迷,她说,以前看到一个雕塑,就是这样一个推着自行车的老汉,旁边是裸女,就是被捏成这个效果,眼神代表了受众的某种心态。我所知道的这些,证明他在回忆中的确遗漏了不少东西。有次喝醉,他自言自语,就说到这个雕塑,说是他想跟那个老头商量,跟裸女拍张照片,这有点前卫,但在前北屯,再超前的事也不算个什么。然后,女孩穿着一件睡衣,跟在老头后面,在细长的胡同里,上面七八层楼都是村民自盖的,两边合缝,留着一线天,这边窗口与那栋楼的窗口间距一尺多,晚上开窗,这栋的呼噜声穿越到那栋,爱声也如此。他让老头回脸,她的睡衣搭在他胳膊上,老头的脸颊开始往上挤。他说,是不是想起你刚娶媳妇那会。老头说,谁说,我那时毛都没长好,洞房里闹了三天还找不见咋能从这山爬到那山,小伴说从山沟沟里挑回两担水回来,我们给你开门,他们都知道俺媳妇好看呢,脸蛋跟这女子一样,俊着,咋看都不烦。她说,我是全露,还是侧隐好。他喊,两种都拍,大爷,你就瞅着她的奶,看下面也行,千万别看我就行,好了,再来一张。她紧闭双腿,坐在三轮车一侧,肮脏的路上,有很多积水里显现的砖块,黑水溅在她脚腕上。他喊,大爷,抬她的脚,擦一下脏,别乱看啊。后面的人一定看见两个白银银的屁股,渐渐围了过来,他把睡衣披在她身上。那些脏孩子跟着走了一段路,站在他们院子外,大声喊着,喔,一声很长很长的音。我在平遥国际摄影节上看到类似的照片,场景几乎一样,女子的面庞始终被黑发遮掩,否则,我马上就能确认是不是她,下面纸片上的作者名不是他,但我一直相信,这组照片与他那天醉醺醺所说的是一回事,现在我也无法向她求解,我有时候想她,会莫名其妙地到来,似乎我们很早就约定了时间在某地,让人感觉此生再见一面多么简单,就这么一想,她就消失了,很久不再出现我的回忆里,甚至错觉里也没有她的身影。就这样,我至今还没见过她,也不奇怪,在他那里见过一些照片,我总觉得曾经见过,将来也会。
以下是他对我的复述。
在前北屯遇见站街女时,她会给暗示,身体的某处不协调,某处过于夸张,一看就是从事某种功能的工作。怎么叫功能工作。她说,有什么功能就发挥多大功能,从身体里到身体外,并以此谋生。爱情也是一种谋生。她说,你看了我的乳房,其实它已经属于你了,因为长在我身上的跟别人没有区别,我对自己都感到陌生,只是我没有借出外用,我没觉得别人看见这里鼓鼓的就心血来潮,那是公共眼神,看着公共场所一样。
(他没有接着说完这个话题,可能因为手机响或者去洗手间,回来后,彼此沉默。我应该在此处标记时间,之前的没有,因为时间对于他们是荒芜,现在需要也不是春风吹又生,是他在灰色笔记本右上角的标记,用了另一种笔,字迹很粗,记录时间时一笔带过,很像一行倾斜的英文,漫不经心地划到页面的边缘。这不像他的习惯,也许是某年某月某日突然想起来了,信笔一挥。我能记得这么清楚,是他曾给我讲她的一些事,说可以写一部小说,我安静地听,也录了音,所以我拥有了关于他们之间故事的匪夷所思的情节与对话。有一次他讲述中突然停下来,沉思了一会,我考虑是否让录音笔也暂停,他从枕头边摸出笔,快速记下了一行字。这正是我看到的灰色笔记本中唯一的一行,他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是2004年8月25日,她从我走的时候,我还说,你坐825去学校还是方便些,虽然不是直达,但下车走一站也不远,重要的是这趟车沿滨河路走,能省很多时间,她一大早就去了,很晚才回来。他写下日期后,合上本子,没让我看其中一个文字。他说,这是秘密,等你写完她的小说,我再给你看本子里的她会是怎么个样。我觉得这可能当真,他没必要浪费我的时间,他也想早点从这段时间里解脱出来。)
晚上,她一声不响地解开自己,真如她所言,我看到黑色布罩里跳跃出来的乳房,有点陌生,我问自己怎么会这样,一点亲近感都没有,脱净后,双腿铺开,匀称而准确的置放在她想要的位置,一只手托起腮帮,一只托了臀部,思想分散很多部位,随着她揉动的身子,始终无法集中,以至于看见她的身体像块布纱,被风兜住,她能听到里面一些响动,这些声音在我的身体里回响,也听得一清二楚,身体的力量在消解。那夜,她说着一天里发生的事情,虽然与我无关,她见到的什么什么人,怎么怎么了,都被这风夹裹着,不知去向。她抓住我的裤脚,继而抓住腿腕处,不再往上,地上铺着方块泡沫,垫着毛巾被,这些都被她抓在手里,然后放弃,我说,再往前走,是交叉路口,她说是的,最早的时候我就没有走错过,我说,你还往前走吗。她不语,右手轻松地按住,我觉得已在烤箱里迸裂皮纹的糕点,只有一颗红枣挺立在那里,我被她抱着一条腿,开始有一小点麻木,她暗暗用力,也隐隐地触动我,重复着烤灼着我的耐心,我终于感受到酥软的感触从腿部一直向上漂移,筋脉向四处传递一种马达的轰鸣,双耳呜呜,另一只手也伸过来,轻轻掰开我紧握的手,然后从指缝间深入其中,两只手并行着,她在我上面,指尖对着指尖,慢慢滑到缝隙里,找到了什么,轻轻地扣动着,松动了之前的意志,我想,人类在最外边的皮囊上,是一层软弱无能的皮毛,再坚定的深思也会被肉体的折磨摧垮,我算是意志坚定者,都已经面临崩溃,那神奇的经线一旦与纬线搭上,一阵火花,我睁不开眼,但我能感觉到她在往前狂奔,我再睁开眼时,她蜷作一圈,一腿收紧,一腿伸直,一个被深沉之物挤压的感觉,水分从她的毛孔里出来,我看得清清楚楚,后来从身体上淌下,与眼泪汇成河流,两个手掌拼接在一起,她在我之上,我想抽出来,她的手与身体固在一起,一动不动。
她从来不允许进入身体,爱情有身体里面和身体外面的两种,想一辈子谈一次完整的恋爱,然后结婚,生孩子,她说才不管接生婆是男还是女,一个两个三个还是几个,那时候,人活着都是标本,任由社会来改变。他说,她想生好几个孩子,围坐在宽厚的遮幅大大的裙子边,像一个多世纪前的外国老太太,孩子们在脚下爬着,各玩各,在中国不可能,这也是瞎扯吧,像梦话,那夜,她一直在磨牙,可能有太多的人与事,你看看活着像她这样,多累。我一直坐着,后来她翻身,头枕在腿上,我到凌晨才打盹睡着,活到我这样多累。
我就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睡着。
(后来,我花了大段时间在写小说,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已是很久以后。再后来,有一次出差在石家庄的火车站遇见一个女子,很像她那样,我主动跟她聊了几句,她说要去长沙,我说要回太原,没几句就开始喇叭喊检票,她向我招手,其实她根本看不见我被人群拥到很远了。回来后说给他,不可能,他说她从来就没有灰色麻布连衣裙,是你看妹子眼花了吧。一个人会有相对应的另一个人,我说遇到那人的时候,我不相信自己,反而信了她,她们是同体。他看我写的小说很认真,一个标点也不放过,有些句子的语气不对,他认为应该如何如何,也有道理,但毕竟是小说,不见得就是生活原态。想不到的是,他说,你写的两个人都不真实。我说,这些情节都是你说的,录音还在呢怎么会错。他说,怎么说呢,小说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真实的事情都记在笔记本里,你知道,我有将近十个笔记本,灰色的那本是关于她的,思想与身体,都一丝不苟记在上面,现在很遗憾,丢了,在她走的那天,我想写几句话,就找不到了,像生命里本该缺少这么个环节。他说,回忆是不可靠的。)
实习编辑 闫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