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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生林带

2017-11-13

都市 2017年9期

雅 丹

次生林带

雅 丹

1

他见过几次野生虎,每一次都出其不意,但是过后总会有一种有意为之的感觉,好像这是他跟踪观察的结果。他搞自然摄影,不断地深入原野或者丛林,这就为他能够有机会见到野生动物提供了可能。而实际上他也知道,野生虎已经很少,在一些地方已经绝迹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虽然在许多地方都能听到关于遭遇野生虎的说法,但是许多人都不太相信这些说法。他也不相信那些说法,同时他也不相信自己能够遭遇这样的大型动物。即使遇到了,过后他都很难相信这是真的,他甚至怀疑那是一种幻觉。

每年秋天,他都会深入腹地或者丛林深处。他相信秋天的颜色是最驳杂最丰富也最有质地的,他喜欢秋天,喜欢秋天的那种明朗而通透的阳光。每一次当他深入原野的时候,就会越走越远,那种深入的感觉会变得特别强烈,好像有一种神秘的不可知的力量在召唤着他。看上去有许多地方压根就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可是更多的地方都是抛荒了的,也就是说人在不同时期抛弃了曾经频繁活动的场所,让蛮荒重新领有了这些地方。

有一天,他走在一大片次生林地之中,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半封闭的盆地,接着在盆地中间看到一个废弃的小站,他站在那里用望远镜观察那个小站,他不相信真的会遇到这样的一个完整的建筑群,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么一个完整的建筑群全部被抛弃了。他用望远镜看到建筑物中间的生锈的铁轨。

在秋日午后的橘黄色阳光下,生锈的铁轨看上去总好像缭绕着淡黄色的烟雾。这个废弃的小站给他一种沮丧而悲伤的感觉,他从内心深处排斥这样的被人为放弃的地方,在这种集体性的放弃背后似乎存在着某种奇怪的非理性的东西。

即使很排斥,他还是朝这个小站走去,好像只要走到那里,就可以找到放弃这个建筑群的理由。当他遇到这样的被遗弃的建筑物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一种寻找答案的冲动,虽然每一次都找不到原因。所有的原因像特定的结果一样,都陷入寂静与不可知之中了。

他觉得好奇怪,这里的许多建筑物虽然外面的油漆已经斑斑驳驳充满沧桑的印象,可是许多东西都保留得好好的,就像人们故意要把这些东西保留成原样一样,许多地方都有完整的玻璃,有的房子还有完整的门户,有的房子里面还有整齐的没有搬走的家具,有的东西坏了,不是因为人为的破坏,而是因为长时间没有人的使用与维护。他站在一个三间房那么大的房间里,看到很白的墙壁上有一张很大的森林地图,地图上面森林按照不同的树种涂成深浅不同的颜色,甚至连灌木丛的颜色都有所区别地体现出来。

在这个对着窗户的正墙下面是一个大大的班台,班台上面还压着已经褪色的绿尼台面。班台后面的一个小桌上放着一个布满白色水迹的电水壶。这里的一切都给他一种奇怪的无可言喻的感觉,这是一个很容易误导人的感觉,即让人兴奋又让人压抑,好像马上能够从这种生活遗迹中还原出原来的生活,或者通过这些支离破碎的遗迹能够把原来的生活召唤出来,但是同时,一种巨大的深渊般的虚无感会让你浑身疲惫,好像人的精气神在一刹那之间被抽空了。

突然,他听到哐当的声响从楼上沿着曲折的楼梯传下来,听起来就像有人在轻轻地开抽屉,在抽屉中寻找什么东西,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重重地关上抽屉。外面有秋日午后才有那种明亮、温暖而通透的阳光,还有秋天才有的那种松松爽爽的风,还有远远近近的鸟鸣,所有来自自然的声音,哪怕是陌生的动物的咆哮,都不会让你感觉惊讶甚至惊悚,而恰恰是在被人遗弃的地方,任何非自然的声音都让人惶恐不安疑神疑鬼起来。

这也算是他的一个经验,在这个具体的时间空间之内,这个经验被强化了。那就是只要是被人遗弃的地方,对陌生的踏入者都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敌意;或者可以这样说:一个人能够用感受敌意的方式去感受人类废墟的存在感,好像是一个不速之客,搅扰了这些废墟才有的那种凝重而安静的秩序感,引起那些地方的某种无形的反弹。

他不能确定楼梯上面是什么发出推拉抽屉一样的声响,也不能确定楼上有什么?更不能确定如果自己冒险上去将会面对怎样的危险?他站在一楼的就像抄过家之后的一片狼藉的地板上,陷入一种茫然而忘我的状态,就连他掏出香烟,点燃香烟这一连串的动作,他都是无意识做出来的。香烟的味道在房屋中飘荡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些放肆,继续在搅扰这里的安静。

他朝门口走去,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一个松鼠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趴在铝合金的窗户上,用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在这种盯视之中根本没有紧张,好像在一个到处都是无机物的世界之中,两个互为敌对的生物相遇之后也会因为遇到活生生的生命而惊喜。也许是这样的吧?

隔着模模糊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肆意生长的蜀葵。蜀葵有旺盛的生命力,只要在什么地方生长过,就会在那个地方长久地生长下去,开出灼灼如火的鸡冠状的花瓣。

半个小时之后,他已经离开这个废弃小站,走在满是落叶树木的丘陵地带,所有的丘陵地带土层厚实,都覆盖着叶片厚实的落叶乔木,黄绿斑驳的树叶开始飘落,就像一片片明亮而滋润的羽毛在空气中翻飞,翻飞,好像一直没有落地,但是如果有河水,你就会看到许多叶子像孩子做的小船一样在水上漂浮和游弋。

在铁路路基旁边,有一条早已经被杂草和灌木侵蚀的水泥路,他就沿着这条水泥路往前走,锈迹斑斑的窄轨铁路是一个坐标,让他相信只要沿着这个铁路走一定能找到更大的车站,找到有人活动的居民点。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方位,因为地图上也不会出现那么详细的信息,所以在许多时候,你往往不知道接下来会到什么地方,好像不论将要去的地方或者已经走过的地方,不仅不会在地图上出现,甚至压根都不存在,你是跋涉在不存在的梦幻般的地方。

后来,铁轨消失了,他都没有留意铁轨是在什么地方消失的。他一直在惦记着那个废弃的房子里的森林地图,他比什么时候都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把那个地图揭下来。他继续走了一二里路,突然转身沿原路返回,他知道这个决定很疯狂,因为他说不定在天黑之前走不到最近的居民点,只能在野地里露宿。他要去取那个完整无损的森林地图。

但是他迷了路,一直没有找到锈迹斑斑的森林铁路,而是走到一个很低地之中,在那里,他遇到了野生虎。

2

过后,他觉得这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如果他没有想着要去揭下那个森林地图,也就不会迷路,如果没有迷路,就不会到了那个迷人的低地,也当然不会遇到野生虎。一些东西是不可逆的,但是可以做一些虚拟的假象,他就不断地做着这样的虚拟。

那是一个浑圆的低地,甚至像一个完整的椭圆形,如果坐在飞机上从高空俯瞰,那里也许像一个绿色的椭圆形的水滴。这么好的地方好像没有人活动过的痕迹,或者说因为人从这些地方撤退得比较早,所以让这些地方逐渐地恢复到某种程度的原生状态。

这个低地从地质地貌上来说,显然不是纯粹的丘陵,好像是某个山系断裂出来的地方,要不然就不会在低地的东边出现那样的峡谷一样的缺口了。低地的大部分地方则是丘陵与缓坡,土壤肥厚,森林分出明显的气候带层次。从绿叶树木到灌木,再到常绿乔木,再到稀疏的草地,一片明显的层理结构铺排着。整个低地靠北的地方有一条从远处看不到的河水,河水在金色的砂岩上缓慢地流淌,在一些地方则静静地躺在秋天的阳光下,就像镜子一样倒映着天光云影。

他沿着一条貌似通往废弃小站的路走着,走着,突然就找不到那条路了,在这个时候,他看到这个低地,他明白自己迷路了,但是并不像刚才那么沮丧;在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可能要迷路的时候,他真的很沮丧。他站立的地方要比低地高出一二百米左右,所以阳光下的低地是一个浅浅的盆地。而他站立的位置应该在低地的正北方,所以,从这里他首先看到了那条美丽的河水。那条河水让他惊喜,也让他有一种想要触摸的冲动,于是,在他还没有考虑清楚的时候,就开始朝那条河流走去。风在树木中穿行,在不同的树木中发出不同的声响,这个经验是经常深入林地的人才会有的。不仅是风,就是阳光在经过不同树木的时候,也会有完全不同的折射。

望山跑死马,看到很近,走起来很远,走着走着,就会有一种误入歧途的感觉,因为在你以为沿着某种直线往前走的时候,这些直线就会悄然地自动拐弯,拐到另外的方向上去。所以,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距离那条河似乎距离更远了。在风中,流水声会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给人一种误导或者幻听效果。

他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石头旁边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台地,他不知道这是自然形成的台地,还是人们加工过的某种建筑物的痕迹,反正有棱有角的,让他想起早年上大学的时候见过的一个古城门的遗址。

他在那里重新看到那条河流之后,开始用长镜头拍摄。他变换着角度和位置,拍摄了很多,在这个时候,他看到野生虎。过后,他觉得自己在用长焦距拍摄的时候,就已经看到野生虎,只是一直不愿意相信这一点,所以,在意识之中就屏蔽掉这个信息。他从背包里拿出望远镜,这一次他看清楚了,不是一只,而是两只,是母子。他甚至能够听到老虎妈妈的那种充满威严与慈爱的低吼,当他听到这个吼声的时候,他在记忆中摸索着,发现在看到这对母子之前,他就听到这样的低吼了,只不过也是在意识中屏蔽掉这个声音。他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够看到这样的美丽大猫。

首先是那只未成年虎在黄褐色的灌木丛里跳来跳去,脸上有一种稚气未脱的表情,它整个地陷在那个灌木丛里面,就像脚下是一片沼泽,只是惊恐而困惑地叫着,这个时候,高大而消瘦的母亲低吼着朝自己的孩子走过去,打算咬住孩子的脖子把孩子带出危险。它站在一个凸起的草甸上观察周围,发出低沉而温柔的低吼,好像在对自己的孩子说着警告性的话,孩子则更加夸张地尖叫着。妈妈看透了孩子的游戏,即使这样,它还是朝自己孩子走过去,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孩子的眼睛,未成年虎一下子就从灌木丛中跳了出来,它显然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希望通过这种游戏来引起妈妈的重视。

小老虎跑前跑后地在妈妈身边转悠,它们从容不迫地走在那片属于它们的被它们不止一次标识过的领地上。它们走得很快,也很隐蔽,它们身上的条形斑纹在黄褐色的植被中飞快地闪烁,一转眼的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都像奔跑的阳光,绚烂而新颖。

它们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有很长时间,他都头脑空白地站在那里,直到他听到低沉的虎啸,这一次,这个声音好像是从附近的一个高高的山头那里传来的,他不能确定那两只虎是不是已经走到那个山头那里了,如果走到了,那么,他就在它们的俯视范围之内了。

他知道一个母虎带着孩子的时候该有多危险,就像一个发情期的公虎会有多么大的攻击性。如果这已经是这个母虎的领地,那就说明他已经进入它的攻击范围。这次遭遇,让他对野生虎充满敬畏而倍加珍爱。这个遭遇也许无法改变他的生活,但是足以改变他的人格,在他的人格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他遭遇了野生虎,却没有被攻击,这成为一种神奇的秘密,这个秘密在他的内心深处发酵出某种类似于宗教禁忌那样的情感,而这种情感通常不可言说,他很少去谈论自己的这个遭遇。下午四五点钟,他觉得该离开这个低地了,阳光有些偏移,但是还是很明亮,就像刮垢磨光之后的铜镜的颜色。

秋天就像是某种神来之笔,秋天的原野比任何季节的原野都更加广袤而绵延,秋天的丛林看上去更加深邃。落木萧萧,树木与树木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就像撤去幕布的舞台,显得空阔而寥落。浆果颜色鲜艳,就像红色的珊瑚珠子,一些浆果会把娇艳的颜色喷射在周遭的灌木丛上,就像地毯上的红色金线。

更远的山野总会笼罩着氤氲不散的烟雾,你会在浓浓的烟雾上面突然看到暗绿色的针叶树木,轮廓清晰棱角分明,就像悬浮在茫茫雾海上的大船。下午的太阳在五点钟的时候会失去锋芒,潮红潮红的,就像刚从红色染缸中拎出来,沉甸甸地挂在针叶林上端,一转眼就落在黑沉沉的针叶林后面。在这个时候,山野里的温度就会迅速降低,风开始升高调门呼啸起来。

3

原野是美的,不了解原野的人会被原野的粗犷或者荒凉逼回去,但是那些都是表象,在你深入原野之后就会发现,原野的色彩、结构与意义丰富多样。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当你打算深入原野的时候,你会一次次加深对原野的迷恋,哪怕是那种特别荒凉贫瘠的原野,都会吸引你,都会给你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都会比城市的那种过分喧嚣的生活更耐人寻味。

你走向原野,去拍摄原野上的季节与风景,你遇到一些事情,遇到一些动物,这一切都好像是你选择这种行走的方式的结果,其实这是表面的,因为在这背后是某种更深沉的原因,似乎可以这样说:在你选择做什么或者选择怎样做之前,你已经被选择了,这也就是某种传统的说法:命定。命定或者命运的观念,在许多人那里都只是观念,但是在另一些那里则是某种实体性的力量。

当他一个人在原野或者丛林中跋涉的时候,当他在野外露营的时候,当他一个人坐在潮湿的山岩下面面对滂沱大雨的时候,他都会想到命运,想到命运会以怎样的形式展开自己。

如果他没有辞职,如果他还像自己从前的同事那样生活,如果自己按部就班朝九晚五地上下班,如果自己没有那样强烈的改换生活的渴望,他就和别人没有两样,他就不会找到自己的命运,也不会在自己的命运上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命运只有在你做出与众不同的选择之后,才会向你袒露自己的全部胴体与隐秘。命运对许多人来说是不存在的,是某种抽象的观念,对于他却是真实存在的风景。就像他与美丽的野生虎的第一次遭遇,以及第二次、甚至第三次,都是命运对他的展开,是专门给他播放的人生录像。

除了遭遇野生虎,他还遭遇过狼群,但是因为遭遇过野生虎,对自己遭遇狼群就见怪不怪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个狼群居然对他没有多少敌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直没有找到让自己信服的理由或者说法,所以,也属于他的不可言说的东西。

在他第一次遭遇野生虎的第二年秋天,他继续沿着这条从西南到东北走向的山系走,在地图上只是一条毛毛虫一样的线条,在实际生活中却是庞大的地理空间,有一个连着一个的纵深与腹地,当你走进去的时候,最直观的感觉就是:这个山系完全是一个庞大而独立的迷宫一样的组合。里面有一片片相对独立的林区,还有许多在地图上甚至无法体现出来的河流,有的河流居然还有很大的瀑布,在一些山谷里面还有一些早就没有人生活的蛮荒区域。对于这一点,他也没有大惊小怪,他相信在祖国的大好河山之中,永远有不曾被人问津的地方。

有一天,他在一个废弃的村庄之中遇到一些砍木头的人,这些人把一些大拇指粗细的酸枣木砍下来,用电动锯修剪出来,然后装在手扶拖拉机上运出去,具体干什么,他们也说不清楚。他和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告诉他山里有金钱豹。不过一方面他对金钱豹不感兴趣,另一方面金钱豹是在晚上活动的,所以,他在那一带活动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见到金钱豹。

他沿着一条铺满黄叶、接着是铺满红叶的山路往里面走,一直走到某个纵深之中去。在次生林与原生林之间有一个狭长的断裂带,如果从断裂带上面往下看,就能看到一些硬朗的赭色的岩石,这些岩石斜斜的插在地面上,好像重叠的凝固的云层。

沿着这个断裂带往北或者往西北,就进入一块块的原生林带,原生林带的周围有密集的灌木丛,那些灌木丛有时候会很高,就像高高的庄稼一样遮天蔽日。灌木丛像胡须一样蔓延,如果没有人做伴儿,穿越原生林带是不可能的,原生林带中弥漫着令人生畏的荒蛮的异己气息。正因为这样,他在原生林边缘稍作逗留之后,就会朝次生林或者有田野的地方走去。

在一个距离田野不远的次生林带附近,他遇到了狼群。狼群不会离人太远,这是一般的经验。他发现这个狼群对他没有太多的敌意,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它们表现出某种冷淡,就像不需要在意他,也不需要从他这里讨生活一样,它们有自己的食物来源、游戏规则、活动领地,它们的生活自成体系。

有时候,他又觉得这可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狼群,可能是介于野狗群与狼群之间的动物部落。在这个狼群里,有几头狼很漂亮,体格与眼睛,甚至牙齿,都是地地道道的狼,叫声也是狼的叫声。它们成为这个群落的核心,别的有可能是野狗,也有可能是野狗和狼杂交后的后代。

秋天森林的颜色是最丰富的,从远处看大致都是黄绿斑驳的色彩,但是走近了看,就会发现许多暖色调的颜色诸如红色、浅红色、赭色、褐色等等,比任何季节都要多,有时候会呈现出明显的色差之间相互过度的特点。

当你走在秋天的次生林带里的时候,你会感觉到那种波斯地毯一样的丰满而富有质地的色彩的连续与相互衬托,绵密而扎实,这就是林地带给你的生命的直观的感觉。当他这样走着,坐着,随时随地用镜头记录自己的看到的季节的时候,在他忘了一些东西的时候,同时会无比清晰地记起一些东西。

他突然想起那个狼群,好像他与它们之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其实只有一些时日,但是在空旷的人烟稀少的地方,时间的间隔像空间一样不均匀。

4

林地之中有许多荒芜了的梯田,覆盖着茂盛的杂草,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肥沃的梯田没有种上树木?抛荒的土地真多,当你发现一块抛荒的土地之后,就会连绵不断地发现很多抛荒的土地。

秋末的时候,他来到一个小镇,那里有很多房屋,房前屋后都有密密麻麻的没有人修剪的树木,一些树木的根须在暴露出来,变成密匝匝的树条沿着地面生长。整个镇子都没有几个人,在镇子边上的一个石头桥上坐着几个老人,就像黑色的秃鹫一样坐在那里,瞅着从下面的已经破碎的公路上经过的行人。这座石头桥早就不用了,计划经济时期就已经不用了。

老人们警觉地看着他,当他朝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他们都露出紧张的不知所措的表情,但是一旦开始说话,他们就松弛下来。他们不停地他,就像查户口一样。他对这种提问已经不以为然了,因为只要走到一个陌生的小地方,那里的人都会这样查户口一般地问你一些话,好像他们都是被上级委托下来关注陌生人。

他没有想过在这样荒凉的镇子投宿,他很排斥与陌生人住在一起。他沿着一条稍稍陡峭的山路离开这个镇子,去附近的一个国道上拦车,当他路过一个房屋的时候,发现那个房屋的一个门没有了,空荡荡的地板上有好些衣服,这个发现让人恐怖,就好像看到一个打开的坟墓一样。

天色很快就变得黯淡起来,一些地方有模模糊糊的风声。这是下雪前的天气,你能够闻到潮乎乎的尘土腥味,有些奇怪的温暖,这就是要下雪了,下雪前的风也是黏黏糊糊的。

他继续往前走,雪花开始飘舞,越来越密集,田地开始变得混沌起来,可见度越来越低,他迷路了,他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左近又是什么地方,任何参照的东西都找不到。他只是跟着感觉往前走。后来就走不动了,心口与头脑之中都有一种缺氧的感觉,他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衣服上的汗水开始发冷。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看到几只狼站在那里,它们朝他张望,看看他,再看看旁边,好像对这种相遇有些不可思议。他永远也忘不了它们在暮色苍茫之中的那种晶莹而冰冷的眼睛,那些眼睛在不断加重的黑暗中飘忽着,时远时近。

他朝它们走过去,它们转身朝跑开,跑了几十米远近,然后朝另一个方向奔跑,他跟着它们的脚步走,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它们把他带出迷途,带到一个三岔路口,从那里可以看到一大片庄稼地,还有房屋。当他怀疑自己又返回那个正在荒芜下去的镇子的时候,他发现这是一个小村子,一个荒芜的所在。

他在一串壁立的山崖附近找到一个半坍塌的窑洞,找到很多柴草,在那里挖了一个地炉,点燃篝火。他把马灯放在一个土台子上,在灯光中看着地炉中的火苗,听着外面咆哮的风声。风声很大的时候,狼群的声音就被淹没了,风声削弱的时候,狼群的声音就会从什么地方飘过来。狼群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它们不停地转来转去,好像寻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却一直没有找到,有一些小狼发出尖叫,好像撑不过这样的风雪之夜。他坐在地炉边上,冷得浑身发抖,那些狼叫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就销声匿迹,他从那个废弃的窑洞里走出来,看到许多脚印。除了狼的脚印,还有一串很大很大的脚印,这是类似于金钱豹的那种脚印,但是比金钱豹的脚印大一圈,这也许是狼群整个迁徙的原因。

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住在一个废弃的窑洞里,与他有一定互动的狼群不辞而别,这里面充满悬疑,他对此耿耿于怀,这成为特别难以理解的与某些本质问题相关的事情。

他有些神不守舍,好像一下子被抛弃了一样,在白雪覆盖的原野上走着,走得不是很快,雪被很厚,另外他不断地寻找狼的足迹,但是也许是走的方位不对,也许是过后又有很大的风雪,他根本没有找到狼的脚印,那些脚印好像被全部抹掉了,他甚至感觉到那些对他曾经很友好的狼群的生活也被彻底抹掉了。

冬天的林地疏疏朗朗,就像撤去窗帘的走廊,透亮开阔,在这种透亮与开阔之中还透着某种亘古的寂寞与忧郁。这些都很美,有一种特别凝练而警策的诗情画意。他的鼻子冻得红红的,有些生疼,但是他喜欢冬天林子里的那种清冽而透明的空气,吸入口腔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用清水漱口的感觉。

他站在一个弯月形的林带边缘,打算横着穿过这个林带,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前面应该有一个弯月形的峡谷,那里原来有一个小小的水库,夏天的时候,小水库里面的水绿绿的,就像绿宝石,在靠近石头岩壁的地方,水色是豆青色的,他相信那些地方的水一定很深。

光线很好,轻盈的光线给树梢顶端染上一抹若隐若现的淡绿色,换个角度看,这种淡绿色就会呈现出鹅黄色。这是树木早春的颜色,在林地之中,落叶树木似乎最早能够感觉到季节的变迁。

他穿过弯月形的林带,走到那个弯月形的峡谷跟前,但是没有找到那个水库。也许是记忆出了问题,也许那个小水库在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有时候自然界催生的变化会很迟缓,有时候却异乎寻常地强烈而迅疾。

从什么地方冒出袅袅白烟,就像有人在生火,他想了想,有些冲动地着朝冒烟的地方走过去,原来是一湾温泉。

在靠近烟雾的地方,有一条清澈的河水,还有淡绿色的水草,他找到了千疮百孔的石灰岩,找到许多迷蒙的泉眼儿。

这就是行走的魅力:你会不断地走失,不断地误入歧途,甚至找不到想要寻找的东西,但是你不知道将会遇到什么,有什么让你惊讶或者惊喜的发现在等着你,你的惊喜是无法分享的,只能独自享受,就像自己的失败只能靠自己独自承担一样。一切都是可能的,不论是失落还是收获,都是行走的赋予,也是行走的应有之义。

5

许多道路都封死了,他回不到城里去,只能在一个镇子上等车。他从附近的一个镇子买了一些必须用品然后回到暂住的那个山崖下的窑洞。到处都是荒芜的田地,所有的田地上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整个世界好像还没有完全出现一样。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那是一块墓碑,每一次走过那个地方的时候,他都会在那块墓碑上抽一支烟,然后继续赶路,那个位置在两个镇子正中间的位置,过去有一大片坟堆,长着很多树木,夏天的时候阴森森的。冬天可就开阔了许多,树叶落得满地,几场雨之后,树叶开始变成沤烂的颜色,很远就能闻到树叶腐烂的味道。即使落叶被白雪掩埋了,你仍然能够从吸吸溜溜的寒风中隐约闻到正在腐烂的落叶的味道。

他一直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走在他后面,其实多少感觉到有些异样,所以,他不止一次回头看,什么也没有看到。也许因为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才更加疑神疑鬼。天色灰沉沉的,有西北风,看上去是又要下雪的样子。

后来,他就看到了它,当时,他走在一个田埂上,下面是田地,上面也是田地,田地上全是荒草、树叶,这些树叶居然能够被风刨挖出来,散布在雪地上。在上面的田地上,他刚开始看到它的时候,以为是谁家丢失的一头牛,骨架很大,有些瘦。但是很快,他就明白,这不是牛,而是野生虎,它的头上和嘴上都有白雪,好像刚刚从雪窝里爬出来。

他觉得脊背发凉,思维混乱,想不起最初看到它的时候,它是在田埂下面的田地里还是在上面的田地里。他站住的时候,它也站住,站在那里向周围看看,然后再看看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就像两个大大的铜铃铛。它的脸很大,圆圆的,周围是白色的毛。他觉得自己不断地害怕,不断地出现脑袋空白。一想到它只要轻轻一跃就能扑到他跟前,他就迈不动脚步。

接下来,他就像梦游一般,继续走着,它也继续往前走,一会儿在田埂下面,一会儿在田埂上面,反正就是和他相跟着往前走,不快也不慢,他停下的时候,它也停下来。他一直不清楚为什么它不动手?它的肚子空空的,可是就是没有动手。他浑身冒汗,冒出来的汗水,被风一吹,就冰凉冰凉地贴在背心上。

走了很久,走得天色快要发黑了,还没有走回到那个镇子,他明白自己已经迷路;如果没有迷路,最多也就是五十分钟的路程。他开始听到它的呼吸声,他有些好奇地想,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听到它的低沉的呼吸声呢?也许是风声太大,也许是自己的心跳太快了。它的两只眼睛亮亮的,黄绿莹莹的,看了让人瘆得慌。他觉得这个晚上就是绝命日。

后来,走着走着,突然一下子跌进一个深深的大坑里面,当时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软软的,就像切过的草和玉米秆子,反正就是那些给牲口冬天准备的草料。它忽地一声,一下子就越过那个大坑,他看到一个大大的黑影从大坑上面飞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附近有狗叫,还有牲畜的铃铛声,他松了一口气,感觉这个大坑救了自己一命。他就在大坑里躺着,一直躺倒天亮,才从大坑里爬出来,附近就是一个庄户,有几十户人家。已经下了雪,很厚。他给人们讲了这些,都不信。

他两次讲述这个过程,一些细节处理得不一样。第二次讲述的时候,他说自己在那个大坑只能待一个小时,太冷了。他听到一片狗叫声,还有牲口铃铛的声音,后来就是寂静。他就爬出大坑,就着雪光往前走,找到一条通往镇子的路,走着,走着,就看到不远处的两个圆圆的黄绿色的眼睛,他觉得马上快要倒下了。

那两只大眼睛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一直跟着他到了镇子口上,他摸到最近的一户人家敲门,就在他敲门的时候,那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就像两个大大的手电筒。有人来开门了,朝空中放了一个二踢脚,炮声在夜晚的空气中消失得很慢。那双眼睛消失了。一个留着软塌塌的八字胡的老人来开门。几条剽悍的猎狗冲出来,充满威胁性地叫着。

“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跟着你吗?”老人说。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完全理解老人的意思。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不是因为撒谎,而是因为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承认自己被一只体型巨大的野生虎跟踪了。这里面一定有不可思议的理由让他不愿意去说,好像一旦说出来就对没有伤害他的野生虎,以及对他自己都会造成某种可怕的伤害。这里面存在着某种也许只有上帝才能解释的伦理。

“没有,太黑了,”他说。

老人用怀疑的眼神瞅瞅他,说:“那不对,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跟踪你了,你戴着眼镜儿发现不了。瞅瞅我家的狗,都是训练有素的,几里地之外就能闻出猎物的呼吸,要是没有猎物,它们不会这么叫的。”

“您觉得这种时候可能是什么动物呢?会不会是老虎?”他用随便的语气说。

“有可能,也许真的有可能。”

6

“不好说,应该是比狗要大的东西,也许是熊,也许是狼,也许是豹子,总之是体型大一些的玩意儿。要是狐狸野兔什么的,狗不会那么夸张地叫的。”

“你的狗早就开始叫了吗?”

“早就不安了,在房子里跑来跑去,后来我就把门打开,放它们到院子里去,它们在院子里整个就疯了一般地转着圈跑,吆喝也吆喝不住。我知道一定是有东西出现了,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那玩意儿在哪里,所以我就穿好衣服,坐在炉子边上,等着,看看接下来该干什么。”

“您现在还打猎吗?打到的猎物最多的是什么?”

“我不行了,关节炎很厉害,前些年要去林地打猎骑着摩托车,摩托车是很坏腿的,关节炎就是那个时期留下来的;除了骑摩托车,有时候睡在野外,也把身体搞坏了。现在不怎么打了,有时候不需要走太远或者有人开着车子叫着出去了,打打野猪,有时候打打狼。狼已经很少,野猪到不少,有庄稼地的地方野猪就很多。从前有老虎的时候,老虎吃野猪和鹿,野猪的数量就不是很多,现在没有老虎了,野猪就没有了天敌,只要守着一些庄稼地,就会有一大群野猪。农民要是承包的土地多了,就会在夏天和秋天雇人去狩猎。如果找不到猎人,也要在晚上找人放几炮,把野猪吓一吓。野猪是很聪明的,比家猪还聪明,甚至比狗还聪明,吓上几次就吓不住了,所以还得找人去打。到那个时候,我就会被雇去,打死的野猪会卖给杀猪的人,城里人有的喜欢吃野猪肉,野猪肉是红肉多白肉少,城里人觉得吃野猪肉不会发胖,其实野猪肉不好吃,有泥土味,还有就是,猪肉如果没有肥肉就不会好吃。我喜欢吃肥肉。”

“这里早就没有老虎了,您见过吗?”

“我没有见过活的,见过打死了的,那时候我还小,那时候这地方的老林子很多,一大片一大片的,不是现在的这种林子,现在你看到的这些林子都是后来造的。我说的是老林子,树木很粗很大,走进去就像走在黑洞洞的羊圈里一样,遮天蔽日的。那个时候林子里有老虎,如果住在山村里,有时候会听到老虎叫,那种叫声很特别,有些地动山摇的感觉。解放军带着机关枪来这里打虎,经常会看到人把打死的老虎从山里抬出来,血淋淋的,有的已经不流血了,伤口都是很大很大的枪眼儿,黑乎乎的,有一次,我看到一只老虎,已经死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也就是我们说的死不瞑目。那玩意是漂亮的,比豹子漂亮。我没有打过老虎,到我从部队转业回来,老林子都没有了,新的林子里已经没有了老虎。”

说到这里,老人从枕头下面掏出猎人证和持枪证让他看,看着他看了这两个证件,又掏出一个铁盒子,用硬邦邦的看上去就像生了锈一样的黄指甲扣开铁盒子,里面是褐色的烟丝。

“只顾着说话了,忘了吸烟,你要不要来一锅?我这里的烟袋很多,来了客人,我拿烟丝来招待。”

“我来一锅吧,”他高高兴兴地说,他觉得与其说对老人的烟丝和烟袋感兴趣,还不如说对老人的这种朴实而自适的姿态感兴趣。

“我的烟丝都是自己揉出来的,拌了麻油,不会很干燥,尝尝吧。”老人装好一锅烟,递给他,把一个老式的金属打火机递给他。一个普通的烟袋,烟锅和烟嘴都是铜的,发出黯淡的光泽。这一切都很难忘,他相信不会忘记这个经历。

“我没有赶上打虎的时候,我觉得就是赶上,我也不会对着老虎开枪,为什么?那种动物太漂亮了,你看到它的时候,就会觉得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动物,你下不了手。我小时候看到那些被打死的枪眼儿乌黑的老虎,就难受得不行,感觉这是罪过。我再跟你说,打猎的人,最后都会栽在打猎上面,这就是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还年轻,可能不相信这个。我经历得多,早就相信这个了。”

老人啪嗒啪嗒地吸着一个小小的烟袋锅,烟嘴是豆青玉的,吸过之后,烟袋会发出吱吱的声音,好像烟袋锅里面有一个微型的留声机。

“老虎主要吃野猪,鹿,只要有这些,它就不会吃人。人们说老虎不吃人是因为老虎是君子,这是瞎扯。老虎不吃人是因为老虎吃别的吃饱了,不需要吃人。另外在人看到老虎之前,老虎就会先躲开人,它们不会主动与人发生冲突。”

“要是遇到老虎,该怎么办?”他说。“比如说刚才我被老虎跟踪了,我该怎么办?”

“你还真的不要跑,跑也没用,你就转身看着它,盯着它看,等它走开,一般情况下,它会走开。”

“如果它没有走开呢?”

“那就不知道了,那有可能它对你有了想法,还是不能跑,你是跑不过它的,它那么一跳就能越过一道几米高的篱笆。”

7

老人睡眠很轻,几乎没有声音。有时候,他会有这样一种感觉:老人会不会睡着睡着就走了呢?在这个时候,他就会听到老人张着嘴细若游丝的呼吸声。

而在大致相同的时间,院子里的狗开始狂吠,那是一种既压抑又恐惧的吠叫,在这种吠叫中间还有那样一种哭泣般的低沉的尖叫,好像被夹住了一样。

他突然紧张起来,开始摸索开关,他想起自己的手电一直在背包里面,可是背包并没有放在手边。窗帘上映着清晰的月光,他坐起来。

“睡不着?”老人用很清醒的声音说。“我给你开灯。”

咔嚓一声,灯拉着了。老人披着被子瘦骨嶙峋地坐在床上,拿起一个马蹄表看着上面的时间。

“狗在外面这样叫,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附近?”他说。

“一定是有大东西来了,”老人说着。“你真的没有发现什么东西跟踪你吗?”

“我说了您也不会相信,我碰到一只很大的老虎,像一头牛那么多,脸圆圆的,就像一个大锅。它一直跟着我,跟着我走了一路,有时候距离我很近,就像它认识我,或者想要跟我说话一样。它就那样盯着我看,跟我走了一路。可是它没有伤害我,也没有朝我发威风。”

老人把香烟抽完,然后装了一袋烟,用火柴点燃,啪嗒啪嗒地抽着,过了很一会儿,老人点点头说:

“那就是缘分,我给你讲个故事,也是我小时候听说的,”老人把抽完的烟磕在一个黑色的金属烟灰缸里面,然后点燃半截儿蜡烛,把一根细细的铁丝在蜡烛上烧红,用烧红的铁丝捅一捅烟袋杆,再装一锅烟。

“我小时候听我祖母说,有一个邻居去赶年集,买了很多东西回家,就像你那样,走到半路的时候,遇到了一只虎,很大的大家伙。他都吓得灵魂出窍了,一下子就跌倒在地,那个老虎走过来,蹲在他身边,用舌头舔他的脸,一直把他舔醒了。这只虎一直没有杀他,要是杀他的话,几分钟时间就把他杀了。可是为什么没有杀他呢?据说是因为他小时候救过这个老虎,他都忘了这件事,可是这只老虎还记得。”

他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觉得那只虎一定想要给我说什么,就是那个样子。如果你养狗,你下班之后回家,看到狗的那种热切的眼神,一定会想:它究竟想要给我说些什么呢?”

“你确定没有养过一只老虎吗?”

“没有,”他说。“不过我从前在一个地方见过两只老虎,看上去是母子。”

狗叫了一个多小时,时而松弛,时而强劲,吵得人睡不好,快到黎明的时候,他睡着了,狗还在叫,不过听起来很远,应该是远处什么地方狗在稀稀拉拉地叫着,院子里的狗没有一点声音,大概都睡着了。

什么时候,他听到小拖拉机的声音,又听到早起的人睡意惺忪的声音,还有什么地方的一头牛的叫声。他打开门,走出来,外面是凌晨的干燥而清冽的空气,院子里有杂沓的脚印,狗从一些深挖在地下的窝棚里跑出来,用兴奋而又生气的眼神盯着他看,好像在它们眼中他还是一个不速之客。

老人咳嗽着,咳嗽了很长时间,开始鼓捣一个看上去死气沉沉的生铁炉子,把手整个地探进炉膛里面,摸摸炉膛是不是已经完全冰冷了。

一些地方看上去还很黑,好像黑夜没有完全消失,而是犹豫不决要不要全部撤走。在什么辽远的地方有风在尖锐地呼啸,之前整个夜晚都没有风,风似乎是从人的意识之中派生出来的东西。

老人就像变戏法一样,把几片看上去还很潮湿的桦树皮扔进炉膛里,蹲在炉子边跟前抽了两袋烟,炉子就点燃了,屋子里满是潮乎乎的木柴的味道。老人咳嗽着,声音很大地擤鼻涕。

老人说熬点玉米糊糊吧。不一会儿,就熬出一锅稠稠的玉米糊糊。他没有吃过这样的玉米糊糊,感觉很烫,说不来好吃不好吃,他没有感觉,就像他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会没有感觉一样,他对老人提供的这种早餐也没有感觉。

“对了,一直想问问你,你是做什么的?看上去不像我们这里的人。”

“我是搞摄影的,到处跑,哪里有风景就跑哪里去了。”

“我在野外跑得多了,就跑野了,回到城里住上一段时间,就得出来,不出来就会觉得城里的空气都呼吸不畅,到了山里,一看到那些树木,哪怕是冬天光秃秃的树木,心里都敞亮。”

“我两个儿子在城市里,可是我不喜欢他们那里,是不习惯,是不想习惯。我觉得自己这地方好,只要不犯法,你都可以到处走,只要不做坏事,就是开着门睡觉也不怕被人惦记。”

老人问他能不能给他拍一个照片,到自己死的时候做遗像,他说可以,于是就在老人的院子里给老人就着早晨黯淡的光线拍了几个照片。答应到了附近的城市洗出来就给老人寄来。

老人带着狗出来送他,他们沿着一条只有几道车辙的雪路上走着,老人说:“你也可以把照片放在柳镇的赵叶饭店,怕你寄到这里没有人在家,就会弄丢。对了,那是一个黑白道都有的饭店,你要是想要什么野生动物,在那里能够买到的,都是黑市价,有的会很贵的。也有小老虎,有人就从那里买豹子老虎什么的。”

8

第二年开春,当大地蒙上一层毛茸茸的淡绿色的时候,他来到柳镇,找到赵叶的饭店。柳镇却没有多少柳树,倒是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白桦树,白桦树皮发出潮绿与银白混杂的颜色,就像士兵刚刚洗过的训练服。

饭店是一个红白相间的二层楼,二层楼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场院,可以泊十几辆车子。场院的最末端都是木头篱笆墙,篱笆墙外面是森森郁郁的树木,桦树、杨树、核桃树、水杉,落叶树和长绿树都有。树木边缘是绿茵茵的草地,有鸟雀在飞舞鸣叫,有猫咪在草地上游弋。

他走进饭店的时候,一个留着八字须的中年男人站在吧台后面,用算盘在计算账目,有一个女人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剥蒜。有一个光头厨师拿着刀走出来,站在另一张桌子跟前,把一大堆洗干净的葱切成葱花。在房子的廊下有两只鸟笼,里面的鹦鹉在兴奋过头地叫着。

打算盘的八字胡威严地看着他,点点头,说:“还没有上班。”

“这里是赵叶的饭店?”他说。“我给一个人拍了两张照片,他让我放在你这里。”他一边说,一边把一支烟叼在唇边,点燃。

“那是一个什么人?”八字胡说。

“拿出照片看看不就行了吗?”女人很聪明地说。

他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把这个信封递给八字胡,八字胡看着他,就像警察在看一个可疑分子。八字胡从照片中抽出照片看了看,点点头,笑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八字胡表情柔和了一些。

“我在他家投宿了一个晚上。”

“过来,看看老贵的照片。”

女人和那个光头厨师都走过来,看照片,女人说:“看上去不像。”

光头厨师说:“怎么看上去像遗像呢?”

“这里的人不会照相,一照相就会僵硬起来,照什么相都成为遗像,”老板说。“他怎么想起来要拍照片呢?从前他是连身份证照片都不拍。要吃些什么?”

他说了谢谢,然后找一个座位把自己安顿下来,等着点菜吃饭。他点了两个凉菜,其中一盘是黑木耳,黑木耳很大,很厚,口感很好。老板娘给端出一坛烧酒,坛子上有刻度,还有一个小小的水龙头,他自己招呼自己喝酒,喝多少,都会从刻度上显示出来。

他一个人喝酒,也不和人说话,静静地喝着,浑身冒汗,老板娘给端上半条烤羊腿,托盘旁边有一把细细弯弯的刀,他就用这把刀切着羊肉吃。就在这个时候,从饭店后门走进一个人,有两个人身上都纹着蟒蛇刺青,看上去就很瘆人。这些人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开始喝酒的时候还有些沉闷,喝着喝着就搂不住了,吆五喝六地说着什么。

后来,他从他们进来的后门出去,要找个地方解手,在院子尽头的树荫下停着好几辆封闭的车子,当他走到那里的时候,有一个人从楼上的窗户里对他吼叫,吼得他既发毛又恼火,他转身对着那个人看着,看了很长时间,掏出家伙来对着车子就撒尿。那个人在楼上看着他,用松弛的语气说:

“我还以为你要干什么,原来是撒尿。”

“车里是什么?”他听到车里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和动物的叫声。

“你赶快离开那里,不要惹麻烦。”

他离开那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返回饭店,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酒坛子找不到了,他就问:

“谁拿了我的酒坛子?”

老板娘跑过来,把他的酒坛子从隔壁桌子上抱过来,问他还记得刚才喝到的刻度吗?他摇摇头。老板娘说:“我问问他们倒了几杯酒。”

隔壁桌子的人也说不清楚喝了几杯酒,就说我们最多走了一圈,就给他到一圈酒就成了。“要不你过了跟我们一起喝怎样?”有一个人摇晃着喝多的舌头说。

“好吧,”他说。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喝酒。就在这时间,一个警车出现了,几个森林警察走进来,径直走到他们跟前,看着他们,然后问他们:

“这一次带了什么?”

一个留着短头发的带有耳环的中年人用轻佻而挑衅的眼神瞅瞅警察,点点头,刚要说话,先给自己点燃一支烟。

“怎么啦?该孝敬的没有孝敬你们吗?还是哪路神仙的香没有给烧到?”

“少来这一套,我们是秉公执法,你必须把一些东西做详细的登记,不然,你就得接受我们的说法。”

之后,老板走过来,老板是一个中间人,给执法者与违法者之间调停,他是执法者与违法者都认可的人。在这个过程之中,他们吵吵嚷嚷,讨价还价,有好多次都看上去马上就要谈崩了,但是马上就会有人把僵局搬回来,又开始探讨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最后,握手言和的时候,都喝多了。但是都有经验,谈妥是台面上的事情,谈妥之后还有变故,所以,不论是执法者还是违法者都会做暗中的准备。

他喝多了,被一个高高的女服务员扶着到二楼的房间里休息,他在这里登记了几个小时,打算洗洗澡,然后离开。那个女服务员在带他走进斜对着楼梯口的房间的时候,问他要不要别的服务?女人说:“比如睡觉。”

“今天不要了,我喝多了,”他说。

她有些失落地说:“招呼一下我的生意不行吗?”

“好吧,等我洗个澡怎样?”

客房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动物头颅标本。她说:“我告诉你,不要出去。全是做这个生意的,如果你影响了他们,他们就会找你的麻烦。”

“那些车里都有什么?”

“我告诉你,里面有一只小熊,两只狐狸,还有一只狼,还有一个野猫,还有一只小白虎。那小白虎很小,很可爱,还没有野性。”

“我想去看看,”他有些冲动地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可以让他们把笼子搬进来的,”她说。“每一次遇到警察都这样,吃饭,吵架,然后把动物藏起来,第二天再弄走。”

但是,当她走到车子跟前的时候,发现车子里并没有那些笼子,估计那些笼子已经在什么时候转移走了。他给了她钱,她走了。他在房间里开始睡觉,一觉醒来,已经是凌晨三点钟左右。整个饭店都好像沉睡在深深的水底一样,特别安静。饭店的前门锁着,后门开着,院子里还停着几辆车子,当他走过去的时候,他看到一辆警车停在树荫下。一个喝多了的警察在抽烟,看到他的时候也没有问他要做什么?

他站在那里,从衣袋里摸出汗湿的香烟,点燃,他下定决心朝那辆车子走去。如果有人干涉,他就转身离开,可是仍然没有人出现。他在试探命运,命运朝他绽放,——就是这种感觉。

在这个车子里面有好几个笼子,笼子里都是惊恐不已的动物,其中一个笼子里是一只小小的白虎,瞪着眼睛在看他,不停地拉扯着嘴角,发出悲伤的尖叫。

在这个笼子旁边的笼子里有一只成年的猞猁,尖尖的耳朵尖好像天线一样转来转去,眼睛惊恐而愤怒,一次次朝他站立的方向冲击。与这只带有进攻性的猞猁相比,那只小白虎根本没有进攻性。小白虎发出吃吃吃的声音,这个声音是表示友好的,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是总觉得必须做些什么。

一个人说:“你要拿,就拿走吧,给我一点钱。”

“多少钱?”

“多少都行。”

他把钱包拿出来,找出里面的几百元钱,数也没数就给了那个人,那个人说:“不要以为我是贪污,我是在救命,如果他们把这些小动物卖了,小动物就进了马戏团,十有八九都死掉了。”

他打开车子,把小白虎从笼子里偷了出来,小白虎紧紧地用爪子扣住他的肩膀,好像害怕掉下来一样,他抱着小白虎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9

他越来越依赖于这片茫茫的次生林带,依赖于在这里经历的许多事情,依赖于这里的鲜明而清晰的季节变化,依赖于在这里完成的许多事情,他的照片受到越来越多的认可,他甚至开始着手拍摄次生林带的纪录片。他和许多森林警察,以及猎人都从认识到熟悉,在许多铁路上,他都有了熟人,他已经与这个从西南朝东北走向的山系建立了密不可分的关系,他成为这个山系的一部分。

从那次救助小白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整个时代变了,人与动物的关系也发生变化,好像一种全新的在人与动物之间的伦理正在建立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安,开始谴责一些猎杀动物的行为。

他带着那只小白虎生活了一段时间,就把已经长大的小白虎送给一家动物园,后来那家动物园由于游客稀少关了门,小白虎的下落就成为迷,他一直在关注这只小白虎。有人给他说在某个县的一个演出的马戏团见到了一只白虎。他觉得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就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找到自己的小白虎。因为他确信如果小白虎见到他,一定能认出他来。于是,他就坐森林铁路火车去那个县城。

在列车上,他给坐在对面的一个正在成为作家的人说自己的故事,说次生林。他说:次生林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丽,空间感极好,树木间距均匀,阳光落下来,如果是穿过树叶落下来,你就会感觉到在稍稍幽暗的空间中,有无数金色的灯柱落下来,所有遇到阳光的东西都闪烁着金光,树叶变成金绿色,空气变成淡淡的介于金绿色与雪青色之间的颜色,不知名的野花上面笼罩着梦幻般的毛茸茸的光晕,鸟鸣清澈,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切分细腻,也透着阳光的质地与轻盈。

除了鸟鸣,还有就是风声,风声在每一个季节都不一样,风吹在树木的不同部位也不会有质地不同的回声。这不是故弄玄虚,是真的经验。长时间一个人在山野里跑来跑去,以寂寞为伴,所以就会对声音很敏感。一些声音能够让你很放松,那就是愉快的声音,比如夜晚的虫鸣、树木间的鸟鸣,甚至偶尔出现的群狼的嚎叫,还有就是车轮在公路上发出的沙沙声。

他不知道这个县城会是什么样子,反正林区的县城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植物种类很多,尤其是树种很多,他想起上车前的那个城市的树木。这个城市是进入大林区的第一个城市,你会不断地感觉到来自林区的那种深沉的有不同质地的风:飒飒飒飒的风是来自落叶阔叶树木,深沉的绵密厚实的风则来自常绿树木。风中总有若隐若现的树木、树叶甚至落叶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有的风在别的风的顶端吹拂,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泡沫,带有新雪的味道,这可能是来自遥远的北方。

这是一个县级市,人口不多,建筑物不是很高,建筑物之间的距离都很远,街道宽阔,街道两边都有像街道一样宽阔的绿化带,绿化带有三层:靠近街道的是用黑铁栏杆围起来的常绿灌木丛,或者是那种娇艳欲滴的串串红,灌木丛后面是温带落叶树木,白桦树居多,还有稠李,还有红叶李,白杨树。阔叶树木开始凋零,街道上有很多刚刚飘落的黄绿斑驳的树叶,人行道上则是变成黄褐色的落叶。

有些地方有枫树,正在变成深色的枫树叶子,从远处看过去就像一堵堵暗红色的篝火在静静地燃烧。落叶阔叶树木外边则是雪松或者松柏,一排、两排、三排,最多的时候有五排,就那样整齐而均匀地排列着,就像庄严肃穆的深绿色城墙。阳光很好,天空很高远,当你抬起头凝望苍穹的时候,似乎会感觉到湛蓝色的天空不断地后撤,不断地升起;如果你仰望的时间足够长,就能够在那样纯净而明快的蓝色中依稀辨别出正对着你的那个穹顶的位置,在这个时候,你肯定会晕,这种高高悬置的蓝色让你会有一种类似于高原反应那样的东西。

10

车厢有些拥挤,多是短途乘客。阳光落在铁道两边的树木上,落叶树木就像长在峡谷两边那样,树冠不断地朝峡谷中间倾斜,如果在夏天,铁路两边的树木会形成绿色的走廊,上面是层层叠叠的绿叶做成的顶棚。阳光让树叶像黄绿色的灯泡一样闪闪发光,阳光垂直而下,却又好像在半路改变了方向,横着进入车窗,所有的车厢都有一种通透的明亮。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不停地看着外面的树木,每一次都像第一次一样看着外面的树木,也像第一次一样感觉外面的树木比任何地方的树木都更加明亮而笔直,甚至像上个世纪的俄罗斯风景画一样逼真。

连绵不断的斜坡微微起伏着,有时候会突然变得陡峭起来,露出凌厉的刀砍斧削般的线条,有的线条与线条之间有一种强劲的相互穿插与干扰,很像抽象派绘画中的那种观念化的线条。树木跟着山坡起伏的节奏起伏着,在山体发生转折或者断裂的地方,会出现色彩斑斓的灌木丛,灌木丛的前后左近又会是整齐而肃穆的落叶乔木。阳光很多,阳光好像不是从固定的方位射过来,而是从四面八方散射而来,所有的地方都有阳光,所有的地方都有温暖而明朗的色彩。

有时候会有特别开阔的斜坡,斜坡上面开满金灿灿的花卉,各种色系的花卉与紧靠铁路边上的纷纷扬扬的马缨花交相辉映,好像是不同的声音在飙歌。

在一些斜坡的纵深处会聚集着乳白色的光线,他想起多少年前当他第一次注意到这种光线的时候,他的那种好奇、失真与迷惑不解,好像这只是一种幻觉。后来,他明白过来了,这是一片小小的白桦树林,阳光落在白桦树的泛绿而发白的树皮上的时候,就会折射出这样的介于乳白色与淡粉色的光线,这种光线再被头顶的穿透金色叶子的阳光落上去,就有一种火焰微微燃烧时候的灵动的橘黄色。这些颜色一层抹着一层,又没有完全混合在一起,许多时候仍然是玲珑剔透的。所有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轻盈而又不可思议。

他继续看着车窗外面,当更多的树木出现的时候,就会感到铁路正在打森林的腹地穿过,然后迅速朝边缘行走,然后进入另一个腹地,有的森林腹地很深,有的则很浅。从腹地到边缘,再从边缘到腹地,从一个腹地到另一个腹地,车子一直在森林中穿行。列车跨过一个漂亮的水泥桥,接着从前面一个更大的立交桥一样的铁路桥下面经过,铁路桥有高高的柱子和桥墩,有跨度很大的拱顶,下面是宽宽的河流,在河流一边则是一层层的梯田,上面种植着一层层的白桦树、杨树和云杉。在铁路桥不远的地方是一片湿地,一条小一点的河流蜿蜒着从湿地中间穿过,就像一个色彩艳丽的丝绸飘带。那些颜色不是污染物,而是水中的矿物质在阳光下的反光。车子穿过一个半封闭的山洞,山洞的一边经常会出现一些窗户一样的缺口,外面的光线哗的一下就冲进来,直扑车窗。

又进入一片更大的林区,白桦树越来越少,更多的是深绿色或者暗绿色的树木。有一个深深的湖水就像隐居者一样收缩在两个山体中间,晶莹剔透的泛蓝的水色简直就像蓝色的冰块,沿着斗拱形状的湖水边拥挤的赤阳和白桦树,这边是赤阳,那边就是白桦树,好像在默默地凝视,又好像在守卫着那片寂静的湖水。

车子从一片江南水田一样的不规则的田地上面过去。接着从一个与刚才看到过的立体铁路桥相似的铁路桥的第二层穿过,整个车身摇摆得很厉害,整个桥也在跟着摇摆。

换轨站到了。这是一个大大的车站,有长长的月台,月台下面是很多平行的轨道,一些轨道锈迹斑斑,轨道周围杂草丛生。在一些宽宽的轨道中间会出现窄窄的轨道,给人一种混乱而错位的感觉。

月台对面是一个涂成深黄色的车站建筑物,建筑物周围都是高大笔直的树木,树叶不断地飘落,感觉就像是时光的碎屑在纷纷脱落。沿着月台和候车室这边就是茂密的城市防护林的某个部分。虽然到处都有阳光,时间还很早,但是这里的风却有些凉,就像靠近水边的风才会有的那种凉意。

月台上有一些推着车子卖零食的人,都看着站在列车旁边的乘客。乘客们在月台上走来走去。他沿着月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抽烟。

列车员走过来,开始查票,目的地到了。

11

虽然他知道自己来这个陌生的小城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当他踏入这个地方的时候,这个目的变得不那么紧迫,他甚至产生了某种懈怠而松弛的情绪,好像既然来了,就不要那么急匆匆地走开,也不要急匆匆地直奔主题。

与此同时,他体验到熟悉的冲动,那是每一次离开森林返回城市的时候就会觉醒的冲动,蓬勃汹涌的冲动在身体之中波澜起伏,让他片刻都不能安静,他的眼睛中燃烧着狂热的情欲的火焰,他呼吸粗重,他目迷五色。在做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之前,或者间隙,他都必须让欲望找到出口,让身体平静下来。

他盼望奇遇、偶然性、戏剧性,觉得这些能够打破牢不可破的既定秩序,给一些看不见的必然性撕扯出短暂的缺口,但是他又不善于捕捉这样的奇遇,他是一个不论内心多么狂野,在行动上都很羞怯,像野生动物一样羞怯。

他给一个女人打了电话。他犹豫了好久才打出去这个电话,在他登记的宾馆房间里看到的一个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名片上是一个俯身的穿着开口很浅的美貌女子的正面照,洁白的乳房整个地对着镜头,长相和笑容都很甜美,看上去像甜美多汁的日本AV女星。电话打通了,一个沙哑苍老的男人在接电话,怒气冲冲地问他是谁?他立即挂了电话。就像遭到现实的拒绝一样,他有些沮丧。

他出去吃了点饭,他又打了BP机的号码,告诉自己不要再等了,刚才的行为是一种无聊的好奇。他穿着鞋直挺挺地躺在宾馆洁白的床单上,拿着一本书在看,那是一本研究动物行为的书籍,上面配有高清彩色图片。

他睡着了,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书籍,这是他的习惯,就像小时候,他会在睡觉的时候紧紧抓着一个玩具。他的胳膊平伸开来,手里攥着那本书,就像攥着一个沉甸甸的砖头,每一次在书籍快要滑落的当口,他意识就会清晰一下,就像在预警。之后,他又会睡着。他闻到自己身体的味道,那是混杂着汗味与男性荷尔蒙的味道,这种味道会在他睡着的时候变得强烈起来,好像他对异性的渴望在睡觉的时候要比不睡的时候强劲好多倍。

在睡梦中,他看到自己走在一个陌生的街道上,街道不宽,两边都是蓬蓬松松的紫丁香树,阳光像被所有的树枝切割成抽象画的那种超逻辑的线条。他抽着烟,穿着干净的衬衫,衬衫的下摆没有塞进腰带里面,他不习惯把衬衫下摆弄到裤子里面。这一直是他的习惯,他看到了这个习惯,在睡梦中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习惯,就像遗忘了很久第一次看到那样,他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衬衫下摆,看着自己的半高腰皮靴,上面有些亮晃晃的尘土,他找一个地方擦擦鞋,他不能忍受皮鞋上的土,一点也不能忍受。

他步履矫健地不快不慢地走着,走在陌生的街道上,逐渐地产生出这样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他不是他,他是来自于电影或者某部小说,或者是尚未成型的他的某部画作中的人物。在这个时候,他的脸上就会露出忍受慢性病的表情。也许这是自己的危途,也是自己的巅峰。就是这种危途与巅峰并存的感觉,让他担忧,也让他兴奋。在他的睡梦中,他经常会找到许多早已被他遗忘,或者被他屏蔽掉的问题或者内心的焦虑。有的睡梦能够带着他往前走,其实是走到时间的深处,看上去会走到他的时间之外的时间,那些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是他的时间。

一些时间与他关系紧密,他可以去描述,也可以去定义,一些时间与他关系松弛,不即不离,在这些他的时间之外的时间之中,他不是他,或者不再仅仅是他,他和别人混淆,他和别人可以相互置换,人与动物可以沟通,可以用表情甚至某种巴别塔之前的语言进行交流。

他继续走在那条满是紫丁香树木的街道上,当他认出这些蓬松的树木都是紫丁香树的时候,这些树木突然长出小花苞,然后开出一串串的紫丁香花,就像电影中的特写效果,又像让他确信他是正确的。

宾馆的电话响了,听起来很远,即使在睡梦之中,他都知道这个效果是因为他在自己的睡梦中走得太远,太远。手一松,书掉在地板上,他一下子就惊醒了,他看着那个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话,在上一串铃声到下一串铃声之间的时间好像无限地拉伸,扯得细细的,似乎马上就断了。那串铃声又响了,他抓起话筒,听到里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让他在宾馆等。他们确定了时间,但是没有谈价钱。她笑着告诉他,她住在靠近城边的什么地方,连着两个十字路口。她说自己熟悉这个宾馆,也知道有一个小路可以在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到达宾馆。

他浑身发热,去卫生间冲了一个澡,一想到马上就要出现那种动物化的赤裸裸的身体的接触,他就变得更加燥热,好像身体中有一口锅,锅底在烧火,锅里面装满不断沸腾的欲望。

12

他走出来,走了很久,他站在一个铺满破碎的铺路砖的人行道上,身边和周围,都是蓬蓬松松的紫丁香树,——他想起刚才做过的梦,——这些树木还有这条街道都好像是从睡梦中引申出来的,这之后的现实也好像是以睡梦为根基,是从睡梦中隐身出来的。

在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从洗澡到换衣服,再到走出宾馆,甚至在宾馆附近的小卖部买烟,所有的这些行动都是无意识的,——在他干这些事情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没有通常的预期,一切都像梦中才有的情况与状态,他只是在一个行动之后,才会发现这些行动的存在,才会为这些行动找到涵义。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纺绸衬衫,没有把衬衫下摆塞在裤子里,——他想起刚才的梦,好像这是对梦中现实的一种模仿。他抽着烟,把烟灰轻轻地吹掉,看着烟灰徐徐下落,然后看到自己的厚底皮靴,上面没有一丝尘土,出门前,他特意用宾馆的圆形擦鞋器把靴子擦了一遍,唯有这个行动是自觉的,有意识的。

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沿着十字路口都是一些计划经济时期的建筑物,上面能看到那个时期的政治标语的痕迹,还有一些浮雕一样的标语:“勤俭节约、保障供给”“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一定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等,他看着那些标语和那个时期的那种建筑物,好像置身于一个停滞的时间流程之中。

十字路口人来人往,有各种临时经营的车子,卖熟食的、卖水果的、卖鞋的,所有的东西都会给你一种廉价商品的印象。一个卖爆米花的,奶油爆米花,烧糊的奶油有一股臭豆腐的味道,一个撑着老自行车搅棉花糖的。

在一个幽暗的巷子口,有一个小小的壁龛一样的临街铺子,前面有一个黑乎乎的伤痕累累的桌子,上面固定着一个配钥匙的机子,在一个玻璃罩子下面,放着形状的红色塑料印章,玻璃罩子上写着“刻章办证”。在一个竹藤椅上坐着一个半老头,嘴巴瘪瘪的,戴着一个污污的眼镜儿,不论外形还是表情,这个人看上去既像老男人又像老女人,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织毛衣。

但是在对方织毛衣的时候,耳朵却没有闲着,留意着街道上所有的声音,有时候会从眼镜框子上面飞快地射出一些冷冷的眼光,在这个时候,这个人的眼睛就变成大蛇那样的眼睛。几秒钟或者十几秒钟之后,这种偷窥的表情就消失了,他又会变回到原来的那种表情之中。

他站在马路对面,看到这个人,就在他看着这个人的时候,这个人飞快地阴冷地看了看他,这种阴冷的目光让他不安。

之后的事情,完全是动物本能,就像动物会确认自己可能遇到危险的时候那样:要么悄然跑开,要么继续靠近危险,让自己确认一下是怎样的危险。他点燃一支烟,他的打火机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他跨过马路,走到这个老头的铺面。老头眼睛不抬地说:“要做什么?”

“钉鞋,”他说。

老头满腹狐疑地看着他,说:“坐吧。”说着,老头换了座位,坐在一个三条腿的钉鞋机跟前。

“你挺厉害的,还会织毛衣,”他说。

“没办法,为了活下去,该学什么都得学,”老头用轻蔑的语气说着说了无数遍的话,许多人都会注意到他会织毛衣,都会说他挺厉害的。“我什么都会做,女人会做的事情,我都会做,除了不会生孩子。我是受过苦的人,女人早早跟我离了婚,把女儿撇给我,我既当爹又当妈,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学会做饭、缝衣服、织毛线。”老头抬起眼看看他。“你是外地的,在什么行当上高就?”

“我是无业游民,”他说。

“无业游民?不是,”老头用相面者的那种眼神看着他,语气坚决地说。“你看到对面商店台阶上的那些闲人了吗?那才是无业游民。什么也不做,大钱挣不了,小钱又瞧不上。空嘴捣空话,乌鸦死了三年只剩下一张嘴巴了。”

可能是因为老头自己很勤快,兢兢业业地干活儿,所以才对那些什么也不干的人充满蔑视,他想。

“你是知识分子,要么就是记者,你是来这里采访什么的吗?”

“我是自由职业。”

老头继续看看他,摇摇头。“我会相面的,我看过奇门遁甲,也看过别的相面术,你承认不承认,你是带着使命来这里的。”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我是路过。”

“就当我没说,算卦相面都是给相信的人说的,”老头笑了笑,笑容干巴巴的,就像一层干裂的塑料薄膜。“我也是教师,退休前,我是中学数学教师。”

“原来是这样,”他说。“你一直织毛衣吗?”

“对,我织毛衣,也织毛线帽子,手套,护膝,什么都织,只要有人要,我都会织。天快要冷了,你买一顶帽子,要么买一副手套吧,保证比你在超市买的瓷实,我的针脚是一针压一针,密密麻麻,不会松开也不会脱线。”

“有黑色的吗?我买一顶黑毛线帽子。”

“黑色最好,我看你上下都穿黑色,人常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说的就是黑色。有品的男人都会喜欢黑色。”

他买了一个黑色毛线帽子,帽子前面有一个用金线织出来的老虎头像,很张扬的样子,与整个帽子的黑色相比,这个金线头像就像从黑幕中跳出来挑在灯光下的暴怒的表情。

“只有这一个,你喜欢吗?如果喜欢,这就是专门给你的。”

他笑了,很高兴。“还有别的头饰吗?”

“还有一个是毛主席像,你喜欢吗?”

“我喜欢老虎。对了,这里是不是有一个马戏团,里面是不是有一只白虎?”

“白虎我倒是没有听说过,但是有老虎倒是真的,你是冲着老虎来的吧?”

“何以见得?是会相面吗?”

“这不是很好说,你可以当笑话去听,你身上有老虎的味道。”

“你说得有些玄乎,我怎么会有老虎的味道?”

老头看看他,微笑了一下,点点头,说:“好,钉好了,就是爬山也不会磨掉了。你的鞋后跟磨得很厉害,经常登山是吧?”

“我经常在野外作业。”他付了钱,给老头一支烟,老头看看香烟,别在耳朵后面,笑了笑。“外地人懂礼貌。”

“您知道这个地方吗?”他拿出一个纸条递给老头,老头戴上眼镜儿。这是他走出宾馆的时候,写在纸条上的。

老头说:“去过就好找,没去过就不好找,给你说得再清楚你也找不到,我给你找个人带你去吧。”

13

在斜对面的巷子口边上有一个冰激凌店铺,一个小男孩站在店铺外面,看着里面的形形色色的冰激凌。织毛衣的老头喊了一声什么,那个小男孩走过来。老头对他说:“你给他买一个冰激凌,他就能带你去那里。穷孩子没有多大的胃口。”

小男孩拿到巧克力冰激凌,边吃边走,吃得小心翼翼的,舍不得一下子吃掉的样子。他们走着,路过很多地方,所有路过的地方都没有公交路线,而且不只是十分钟,是好几个十分钟了,他怀疑是不是走错路了,越走越荒凉。停下来的时候,他们站在一个空旷的没有大门的院子里。有前院也有后院。

他跟着这个孩子走进房子,房子里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小孩子的声音,还有水管流水的声音。水管的声音绵绵不断,好像是整个地板下面都铺着宽宽的水道,水流不停地排出去。

孩子脱掉鞋,在经过门口的时候,把一个没有吃掉的冰激凌递给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喉咙里发出嘶嘶声的声音。他看到这个老太太,觉得这个老太太和外面织毛衣的人特别像,也许是兄妹或者姐弟。老太太坐在一个宽宽的矮矮的坐具上,盯着他看,他也看着这个老太太。老太太的目光让他不安,让他如芒在背。

“你是谁?为什么来我家?”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是一个乱糟糟的普通人家,他想不来那个女人说的地方就是这里?也许真的走错了。他问那个小男孩,是这里吗?

小男孩靠着一个柜子站在那里,用舌头舔着冰激凌,点点头。他说:“我总觉得可能不是这里。”他又看看那个男孩子。就在这个时候,又有几个孩子走进来,其中一个男孩子和刚才带他来这里的男孩子很像,是双胞胎的那种相像。这些孩子们都看着他,隔着一段距离,好像要靠近他,又好像拿不定主意,就那样看着,看着。他从衣袋里掏出香烟,问老太太抽烟不?

老太太摇摇头,又点点头,用呼噜呼噜的声音说:“不让抽了,医生说不能抽了。你可以给我一支。你的烟一定是好烟。”

他看看自己的烟盒,好像要确认一下十几元钱的香烟属不属于好烟的范围。“我就抽这种烟,不知道是不是好烟。”

老太太摸出一副只有一个镜片的老花镜,闭着一只眼看看他,点点头,说:“你没有来过吗?我怎么觉得你不面生。”

“我没有来过,”他说着,抽出一支烟递给老太太,然后把打火机塞进香烟盒子,把香烟装进衬衣的胸袋里。他觉得自己该走了,不能在这里坐着,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稍稍大一点的没有见过的男孩子给他端来一杯泡茶,是那种茶叶包,纸片和引线悬在茶杯外面,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露出微笑。他说了谢谢之后,喝了两口涩涩的茶水。老太太更加满意地笑了笑。他点燃一支香烟。

“你没有走错,”老太太从耳朵后面摸到那支香烟,拿到嘴边闻闻。“你得等等,都是排队的,就像过去到粮食局领取商品粮要排队。你要找的是谁?她给你名字了吗?”

他的眼睛有涩,眼皮开始沉重,老太太的话听起来越来越模糊,好像是从很远传过来的。他挣扎着,抗拒着突如其来的睡意,他看看手里的香烟,只抽了半截。老太太张开嘴露出一口过于整齐的假牙,无声地笑着,那些假牙在晃动,接着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动,他往后靠靠,然后一下子扑倒在地板上,好像从后面接受了重击一样。

从不同房间里跑出来好多孩子,把他围在中间,就像一圈黑色的小蚂蚁围着一个庞然大物。在他残留的意识之中,这一切都是逼真而可信的。在他陷入沉重的昏迷之前,他还用眼角的余光看看周围的地板,看到地板上刻着复杂的沟渠,浑浊的水流在沟渠里来回涌动。就像做梦的时候会出现那种混搭的效果,他觉得这个错综复杂的沟渠是他当年在美术学院上学时候的一个人造湖周围的小河沟。

14

一个女人走进来,她要去附近的厕所,正好路过这里,也许早就形成的习惯,如果这里没有人,她就会在这里撒尿。她刚刚打过一个电话,她在围墙附近煲电话,外面是茂密的玉米地,能够闻到玉米地的味道,那是又甜又腥的味道,是雨后的田地特有的味道。那是一个让她欲望沸腾的电话,只要想起那个电话,她就会沸腾,所有的部位都会沸腾,甚至连骨头也会沸腾。

她蹲下来用力地撒尿,然后找到一个脸盆,在水龙头里接了水,蹲着洗了下面,然后放下裙子。在这个时候,她看到我,张开嘴发出惊叫,但是没有叫出很大的声音,嘴形一直保持着那种未完成的惊讶。她看着我,看了很长时间,然后站起来。我已经能够转动眼睛,但是舌头却无法转动,像肿胀的蛇塞满口腔。

她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走进来,站在那里看着我,问我是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都无法回答。她说谁带你来的?我仍然无法回答。我憋足了劲,从嘴角发出低沉而破碎的声音,接着我就感觉到自己的牙齿根还是舌头破了,嘴里咸咸的。

无论问我什么,我都回答不出来,她走过来,用一块卫生纸擦掉我嘴角的血,近距离地看着我,也好像要让我近距离地看清楚她一样。过了一会儿,她走出去了,我听到她的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开始绝望,好像她的越来越模糊的高跟鞋的声音是我造成我绝望的原因,或者说那种越来越弱的高跟鞋的声音让我想到了绝望,我多么想让她明白我需要她的帮助。

她必须回到她的房间去,她要在那里接客。客人来了就得见到她,做什么生意都得讲诚信,最少是不能犯低级错误,更何况这个客人是她喜欢的一个年轻男子。在这个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准备好了,而他一直没有来,好像在什么地方耽搁住了,她等着,等着,她一直没有修炼好如何平静地等待。就在她快要失去耐性的时候,她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她没有好气地打开门,看到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眼睛黑黑的小男孩子站在那里,眼神怯怯的,又隐藏着不该有的好奇心。她说:你看什么?小男孩摇摇头,继续朝里面看着。她干脆大大地打开门,让他看个够。看够了没有?她说。小男孩说:只有你吗?她说:不关你的事,你要干什么?小男孩说: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来找你的,还是找别人的,可是,他被蒙翻了,……。她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小男孩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是我哥哥带他来的。她说:你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做?每一次都是他,这样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就是很坏的事情,明白吗?你没有这样做,你是一个好孩子。小男孩说:我不想做这样的事情,因为你不喜欢这样的事情。她笑了笑,摸摸他的乌黑的发着太阳味道的头发,说:是因为我讨厌,你才不做的吗?小男孩看着她,点点头。她拿出一个巧克力递给他,说: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们迟早都得离开这里。小男孩说: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吗?她说:你想跟我一起走吗?如果你想,我就带你走,我们可能要去陌生的城市,到没有人能认识的地方,到了那里,我们登记户口的时候,我就是你妈妈,你就是我儿子,这样可以吗?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她很轻松,没有任何压力,她也不相信会有这一天。

“她救了我,她问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或者问我是不是还记得她?我想不起来,只能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我想不起来了,但是同时,我在不停地挖掘记忆,想从中找到关于她的印象。有时候好像马上就要找到了,却在最后的关头卡住,又回到什么也无法打捞的状态。她说:你不记得了?你记不记得你干过我的?我想不起来。她说她曾经遇到一个男人,很敏感,每次来找她的时候,最少要和她做两次,因为第一次时间不会很长,稍稍一刺激就会射掉。每一次他来了,她就给他两次,第一次让他紧凑地做,然后让他慢条斯理地做第二次。

他和一个森林公安坐在一起吃饭,说着话,讲述着他在那个陌生小城遭遇到危险与命运的眷顾。

“你的故事太复杂了,我都听得不是很明白,能不能说得简单点?”森林公安说。“我看过一部美国片,看了两遍,不,三遍,仍然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问题跟你的一样,太复杂了,千头万绪。”

他决定把这个故事说得简单一些,他说当时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把他弄到哪里去,他完全瘫软如泥。她找了人来把他抬到一个废弃房子里面,让他在那里恢复神智与体力,结果他就目击了了更为惊悚的一幕。他从藏身房子的小房子的窗户看出去,看到杀虎的场面。那场面就像一种古老的祭祀或者宗教仪式。

15

那是一个骨架很大的成年虎,注射了麻醉针,在被绑起来之前,就已经睡得不省人事,就像一个松垮垮的沉睡的生殖器。它的一个大大的犬齿露出来,表情平静,乌黑的嘴边轻轻地抖动着,好像在做什么梦的反应。一个就像医院解剖桌一样的大长桌子,前面有两根粗粗的木头,他们把它的两条前腿分开,绑在那两根木头上,又把它两条后腿绑在后面的一根粗粗的横木上。

几个人都赤裸着上身,身体上有红色与蓝色甚至黑色的刺青,身体下面系着沾满褐色血迹的皮革围裙。他们走到靠近墙角的地方对着什么东西烧了香,然后在斜对着那个墙角的地方,都撒了尿,这好像是连续的仪式。烟雾、尿味、浓重的血腥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人们站在沉睡不醒的野生虎跟前,就像在告别,又像在想着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动手。

有一个人走进来,穿着污污的牛仔裤。一个不起眼的人,个子也不高,是那种走在人群中根本不会引起注意的人,他抽着烟,声音很低地说话,但是人们都露出恭敬顺从的表情。

他去烧了香,又去刚才他们撒尿的墙角撒了尿。有人递给他一把尖刀,他来割第一刀,他在老虎的额头最上端划一下,也许只是浅浅的一道,人们就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揭虎皮了,虎皮要完整。

他站在架起来的野生虎跟前,嘴角的八字胡轻轻地动着,有一只大大的苍蝇一直在他嘴角飞舞,他盯着这个苍蝇看了一会儿,苍蝇跑开了,过了一会儿,同一只苍蝇朝他绕着圈飞过来,他轻轻一动手,就把苍蝇抓在手里。

人群中出现了低沉地念佛的声音,那个老太太坐在一个椅子上,捻动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她手里的念珠是用动物骨节串起来的。矮个子老板抽着烟,抽到半截,把香烟用舌头顶出去,落在地上。他走到桌子跟前,举起刀,在虎头上面划了一道,这一次很深,一个粗粗的血痕出现了,好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拉动虎皮,沿着切口朝两边撕扯,老虎发出低沉的梦呓般的声音。刀尖要沿着嘴角划上去,从嘴角到耳根一共两刀。

老虎开始发出呻吟,鲜血沿着牙床飞快地流下来,好像粘稠浑浊的眼泪。当他们抓住上唇开始把厚实的皮拉起来的时候,这条野生虎开始断断续续地吼叫,听起来好像是对自己吼叫的回忆。

有几个人跳上台子,抓住虎皮继续用很小的尖刀把皮与肉分开,在这个时候,可以听到刀子的嘶嘶声的声响。刀子沿着动物的身体轮廓从一个点朝两边划着,手法娴熟,保证不会损害虎皮。虎皮一截截地被揭下来。野生虎血肉模糊地架在那里,最后,他们一下子害怕起来,用刀子割断它的喉管,血水呈喇叭状喷射在地板上,沿着地下的沟渠流掉。

他禁不住叹了一声,不是害怕,而是感觉到痛,一截截的凌迟处死一般的痛,好像在这里剥掉的不是一只老虎,而且是他的灵与肉。他们四下里看着,到处寻找这声让他们毛骨悚然的叹息,好像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足足几分钟的时间,他们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继续,还是去寻找这个声音的来源。

在这个当口,他出现了幻觉:他们找到他,把他从那个废弃的冰柜里拉扯出来,然后把他弄死。他变成那只野生虎,刚才被处死的不是那只野生虎,而是他自己变成的野生虎。两个幻觉像叠影一样重叠在一起。幻觉在压缩时间,把时间变成空间。他被刺痛了,就像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自己无比珍爱的意象被肆无忌惮的暴行毁灭掉一样。他没有控制住自己,发出叫声,完了,他暴露了自己。

人们没有注意到他的声音,在他发出自己的声音的同时,一个人的刀子失手滑落,在地板上跳了一下,扎在另一个的穿着人字拖的光脚上,那个人发出尖叫,那个人的尖叫盖住了他的声音。

他们把肉切开,放在不同的地方,把骨头都剔出来。所有人都分到一份深红色的肉。有人用水管冲洗虎皮上的血,把血水冲到水泥沟渠里面,整个水房里弥漫着流水与新鲜刺鼻的血的味道,即使所有的血都被冲掉了,这个房子里仍然弥漫着新鲜而刺鼻的血腥味。

“许多时候,如果你见到野生虎,都是死掉的,或者残骸。活着的老虎,你见不到。如果运气足够好,它会让你看到它的侧面与背面,”他说。“这是我第四次见到野生虎,是某只野生虎的结局,落在人的手里,就是这样的结局。它不是我的小白虎,我一直觉得它还在什么地方。”

森林公安已经喝多了,只保留着一个意识就是要把手枪抓好,不能丢了枪,丢了自己也不能丢了枪。“狗日的太坏了,太坏了,”森林公安已经喝成大舌头,翻来覆去说这句话。

责任编辑 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