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的秋色(中篇小说)
2017-11-13王宗坤
○ 王宗坤
身体里的秋色(中篇小说)
○ 王宗坤
1
走进自己居住了二十多年的这所院子,刘月光竟然有种做贼的感觉。这应该源于提在手里的塑料袋,袋子有两个,其中一个里面装了十个足够大的大连生蚝;另一个是一只散养的柴乌鸡。这些食材对她来说有些奢侈,用去了接近三张粉红色大票和几乎一个上午时光。金钱和时间显然不是产生那种感觉的主要原因,这两种东西在世上很珍贵也很无情,它们被动而麻木,让人更便于隐藏,黑色不透明的袋子和小心的步履此时就是最好的手段。真正让她感到难堪的是袋子最终指向的那位客人——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鳏夫,另外还有她的刻意,转了大半个城市才买到了新鲜而个大的生蚝。关于生蚝她从网上专门搜过,得知这种学名叫牡蛎的东西对男人有一定作用。正是这种不足与外人道的功能暴露了她,让潜藏着的欲念在躲躲闪闪的行为和不合时宜的年龄下肆意放大,似乎一下子把她变成了一个她一贯鄙视的那种女人。
幸好一切还算顺利,门口传达没像以往那样伸出好奇的脑袋询问,在院子里也没遇到不想遇到的人。那些老邻居们的活动大都在白昼的两端,一早一晚是不约而同的放风时间,而一天中的正午却相对安静。这所老院子是人事局最早的家属院,只有两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旧楼。住在这里的几乎都是原先单位的头头脑脑,曾经在这个城市呼风唤雨,现在虽然退了下来但余威尚在。之前由于占着人事安排的先机,子女大都安排进了名利双收的好衙门,有着更好的收入和更大的房子,可他们还是坚持在这里住了下来,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习惯,还有就是一种怀旧的情绪在里面,一度车水马龙的盛景是他们人生最为辉煌的呈现,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石都是这种盛景的见证,触摸这些昨日物证仍然让他们感到自傲与矜持,而这也就成了延续他们余威的动能。
刘月光是他们中的例外,她那套老式三房一厅位于后面楼房最末单元的楼顶,是名副其实的凤之尾翼。之所以能成为这样的凤尾是因为她男人付振龙,付振龙生前是老祁局长的司机,当年为了一把手进出方便才硬硬给了他们这样的福利。凤尾最大的悲哀还不是位置本身带来的不利,而是在凤头之下自己内心产生出来的那种自卑与屈辱,所以刘月光在这个院子里从来就没放松过。在付振龙出事之后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连走路都会把步子放轻怕惊扰了别人,为此她一直不穿高跟鞋,尽管她那瘦小的身材对那几寸微弱支撑极其需要。
如果不是有些魂不守舍,她早就应该发现那辆面包车了,车身的颜色很扎眼,不是寻常所见,当然也不是为了时尚而特意的标新立异。原本应该是白色,溶进时光的锈色之后就变成了一种陈旧的黄。还有就是脏,车胎的黑色和轮毂的银白已经浑然成了一体,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原生态的泥浆色,这个颜色往上蔓延几乎就成了整个车体的基调。停放的位置也不合适,通往后楼的走道本来就狭窄,东西两边都有开阔的空地,早已被开辟成了停车场,而这辆车却偏偏停在了过道中间。
刘月光一开始没觉得这辆突兀的面包车会和自己有关,她是这个院子里最为寂寞的住家,没有之一。自从女儿扬扬升入大学之后,他们家的访客就更少了。一到周末或者节假日,刘月光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着楼下停着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车辆,内心那种抓狂的感觉就会更为强烈。她有时会想,只有她纵身一跃,从这阳台跳下去砸中其中的某个车辆,才会与下面的这个世界产生些关系。
刘月光本想侧着身子从面包车旁边挤过去,可刚走到近旁,车门却“哗”地一声打开了,然后就看到一个花白的脑袋钻了出来,随着那脑袋逐渐扬起,一个红脸膛的男人立在了面前。男人手里夹着纸烟,起先闪着红光的烟头还在脑袋下方,后来被男人局促地挪到了侧面的胯部,但如丝般的烟雾却盘旋着缠绕上来。男人脸上有些窘态,谦卑地朝刘月光笑着,一面叫道:“嫂子,你回来了?”
和面包车一样突兀立在面前的这个男人叫付振虎,付振龙的弟弟,自己的小叔子。这几年付振虎已经很少登门了。没有了付振龙,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失去了维系的基础,剩下的就是河汊般的支流。他还是扬扬的二叔,另外已患老年痴呆的婆婆还在,这也是提醒他们曾栖身于同一屋檐下的重要符号。
刘月光想不到付振虎为什么会找上门来,给婆婆的赡养费她按月打在他提供的邮政储蓄卡上,每年清明节回去给付振龙上坟她连家门都不进,走到村东的坟场,上完三炷香,烧掉两道纸接着就坐公交车返回。这么多年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多少实质性关系了。但既然来了还带着笑脸,看在那苟延残喘的亲情上就只能言不由衷地往家里让了。付振虎却变得有些扭捏,支吾着没有立即做出反应,却把那已经垂下来的火星重新叼起,用劲猛嘬了一口,浓重的烟雾很快就把嘴巴淹没了。这应该是付振虎过去一贯的风格,往往上门求帮的时候就这么干坐着抽烟,等烟雾放完了才提出自己的要求,尽管那些带着所谓人情的要求都不近人情,甚至有些过分和无赖。
这种似曾相识的画面给了刘月光很不好的预感。刚认出付振虎的时候,有那么一瞬她内心是充满侥幸的,也许付振虎仅仅是恰巧走到了附近想过来看看,再或者只是想在院子里停一下车。可现在这种侥幸一掠而过,她感到付振虎不会无缘无故在这里冒出来。尽管这样,面上的事还是少不了的,她继续干干巴巴地说道:“既然来了,就上去坐坐吧。”付振虎还是有些迟疑,又使劲吸了一口烟,徐徐喷出的烟雾才把挤压在肚子里的话给拽了出来:“嫂子,咱……咱娘来了。”
刘月光一时没反应过来,长久的疏离使她想不到还有什么跟眼前男人是“咱”的。可付振虎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儿让她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她的脑袋一下子就大了,急忙往边上推了一下付振虎,探身朝车里看,果然,“咱娘”也就是婆婆李玉英就侧身躺在车后座上。早已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李玉英此时正坦然地酣睡,手里还攥着半根油条,很显然这是哄她入睡的道具。在油条的诱骗下她似乎睡得很沉,眼睛紧紧闭着,那纵横交错的皱纹斜栽到头枕的包裹上。那包裹外面的颜色可疑,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沟坎组合在一起竟然有了一种生动的景象,当然还有以白色为基调的头发,它们抖抖落落起起伏伏地披散下来,使她的整个头部看起来就像一个长满了乱草的贫瘠山坡。有微弱的鼾声从半开半合的嘴巴里传出,同时细长的哈喇子也正沿着嘴角连绵不断地往下流,已在车子底部汇聚成了一个亮晃晃的图案。
刘月光回身有些气恼地问:“你怎么把她也弄来了?”付振虎反而变得有些镇定了,随手扔掉了烟屁股,习惯性地抬脚对准火星使劲碾了一下,说:“我想让咱娘在你这里待段时间。”刘月光的火气腾地上来了,语气很冲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咱不是都说好了吗?我每个月的钱是白白打给你的吗?”在刘月光连珠炮般的逼问之下,付振虎自知理亏,嗫喏地说道:“我这不是遇到难处了吗?!”说完,干脆蹲在地上,两条胳膊往膝盖上一搭,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目光却斜钉进刘月光的鞋尖。刘月光心里一颤,不由自主地后撤了半步。
这时已经到了中午放学时间,住在院子里的爷爷奶奶们开始去附近的学校接孩子,已经有邻居从他们身边走过,和刘月光简单招呼一下之后就好奇地打量他们。刘月光又气又急,手里的那两个黑色塑料袋已经够扎眼的了,又摊上了这么一处。她一时无措起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不能继续站在这里任人指指点点。
刘月光又朝面包车看了一下,这时才注意到驾驶位上还坐着一个陌生人,显然这辆车是付振虎租来的,由此也看出了付振虎的志在必得。如果她就此甩手走人,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付振虎会一直在这里赖下去,院子里那些多事的邻居们会过来盘问,付振虎会“如实”回答,这样她就成了众矢之的。可怕的是,这些原来在岗位上忙忙碌碌的邻居们一直在寻找机会,她的置之不理会成为他们枯木逢春的契机,来得又是如此之正义,抓住了就更能彰显他们形象高大,给奄奄一息的夕阳生活增添一抹璀璨的亮色。他们早已习惯于利用国之公器来满足个人野心,这次当然也会延续这种作风,在交涉无果之后会诉诸于妇联民政这样的机构,甚至会找电视台曝光。在这强大的攻势之下她的命运可想而知,不灰飞烟灭也会遗臭万年。
这个可能出现的可怕后果让刘月光不得不妥协了,可她还是不想就此甘心就范,接着刚才付振虎的话问:“你遇到什么难处了?”付振虎明显感到事情有了转机,站起身涎着脸说:“我就知道嫂子最明理,不会不管咱娘,……”刘月光听着这种恭维有些刺耳,就抢白了一句:“快说正题,别说这些废话。”付振虎赶紧答应着说:“哎,哎,……明子头年里不是刚定下一门亲事吗!原本想着年后就成婚,不想媒人过去一说,女方除了要彩礼还把咱娘当成了条件,说要先把这个疯疯癫癫的奶奶给处理了。你也知道明子那个情况,说门亲事不容易,这次再散了就更找不着合适的了。我是实在没办法才想让咱娘在你这里待段时间,我向你保证,不出一个月,只要把媳妇娶进门,她成了咱的人我就不怕了,我就把咱娘再给接回去,你照常过你的清净日子。”
这话还真唤起了刘月光的同情,明子是付振虎的儿子,比扬扬小一些,今年也应该有二十五六了,农村小伙子到这个年龄还没成亲就真的成了老大难。明子很能干,一直在外面打工,比他爹实诚,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善言辞,轻易没有花言巧语,这就成了找对象的障碍,听说谈了好几门亲事都没成。要真像付振虎说得那样,刘月光就不能不管了,毕竟她也是孩子的亲大娘,孩子如果打了光棍她也会看着难受。想到这里,刘月光就招手对付振虎说:“先上来吧。”
付振虎如遇大赦,赶紧把头伸进车内要叫醒老太太。此时,老太太已经醒了,正眯眼透过车窗打量对面的楼层。刘月光也挤了过来,老太太一看到刘月光,本来还平和的眼神儿立刻就露出了凶光,恶狠狠地说:“我不是让那个大私孩子把你离了吗?你怎么还赖在这里?你这个女人,脸皮可真够厚,俺儿都不要你了……”付振虎赶紧制止说:“你别胡说了,这是我嫂子。我哥和我嫂子什么时候离婚了?你再乱说话我就不管你了。”谁知老太太并没被吓唬住,比付振虎还硬气,大声地呵斥说:“你和你哥一个料儿,都是些怕媳妇的软蛋。我用不着你们这些小私孩子管。”说着就坐起来挣歪着身子就要出来。付振虎一边伸手过去扶,一边回身尴尬地对刘月光说:“嫂子,你别怪她,她说的都是些疯话。”
刘月光没想到李玉英还能一下子认出她来,她是她的长辈,她们曾经是一个家庭,但在过往的日子里她们似乎一直没生活在这个伦理里,她对这个长辈充满了怨恨,长辈对她也有着更多的嫌弃。都说婆婆和儿媳妇是一对天敌,她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对这个俗话的最好诠释,一直到李玉兰都老年痴呆了,对自己敌人的印象还这么深刻!这足以说明她们之间积怨已深。
年近八十的李玉英身体已远远不如从前,十年前她刚刚患上痴呆症的时候还能跑能颠,现在右边的这条腿几乎废了,几乎迈不动也走不了路,刘月光和付振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弄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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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简单的交代之后付振虎乐颠颠地走了,临走还不忘和刘月光要了一百块钱的租车钱。刘月光懒得跟他计较,她要以更大精力来对付后面那些黑暗的日子。
说黑暗其实一点儿都不过分,照顾一个患有老年痴呆还腿脚不利落的老人,有着你想象不到的难度,更重要的还有内心的不情愿。第一关就是卫生问题,把老太太往楼上弄的时候刘月光就闻到了刺鼻的酸臭味道,来到房间那种味道就更加强烈了,老太太在老家应该从来没洗过澡,来到这里不洗不行了。可老太太一点儿都不配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对刘月光充满敌意,一直要找那个大私孩子,要叫那个大私孩子和刘月光离婚。糊涂起来就开始嗷嗷大叫,叫完了就哭,哭完了就趴在刘月光怀里叫娘。好不容易把她哄进卫生间,扒光了衣服,一开花洒就又连滚带爬地往外跑……洗完澡把她弄上床,想找几件旧衣服给她换上,衣服还没找到,她又给尿到了床上。一直折腾到下午三点多,老太太才在床上迷糊着睡了。这时刘月光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可是接下来一个更大的困扰就又来了,晚上的约会怎么办?这是刘月光第一次正式主动约周学贷,为此她下了很长时间的决心,她把这次约会看得很重,因为这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男女之间的约会,还是她梦想的开始。
在退休之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刘月光都在积蓄力量,准备在剩下的岁月里好好为自己活一把。人生苦短,去日苦多,回顾自己走过的五十多年时光,刘月光感到很是憋屈,没有甘甜也没有幸福,唯一的安慰就是自己的女儿扬扬。现在扬扬长大了,尽管还是她的一块心病,但已经能自立,已脱离了她这个母亲的怀抱,所以她有条件开始自己梦想的生活了,周学贷就是这种梦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说起来她和周学贷之间还是颇有些渊源的,他们是老乡,又在同一年考进了悦城师范。那时候的师范毕业生大都要分回农村学校教书,这就使男生从一进校门就陷入了一种焦虑,担心回农村后找不到合适对象,因此他们早早就把目光瞄向自己身边的同学。可师范里女生本来就少,再加上惦记的人多,处于典型的狼多肉少状态,所以一般女生根本就不把自己身边同学放在眼里。在这种氛围之下,刘月光也不能免俗,应该说周学贷一开始对她是有很大想法的,在师范里他们虽然不是一个专业(刘月光学的是幼师,周学贷学的普通师范),但周学贷总是能找出理由来接近刘月光。他们初中都在位于墨镇的悦城十中就读,这成了周学贷挖掘不尽的资源。那段时间,悦城十中的校友时常会来师范,每次校友来,周学贷都会把刘月光叫过去。实际上,那些所谓的校友,刘月光根本就不认识,当时的悦城十中是墨镇最大的学校,有一两千人的样子,更何况来找周学贷的都是男生,他们那个时代男生和女生平时是不搭话的。一开始,刘月光碍于面子还勉强过去坐坐,到了后来发觉周学贷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就干脆开始推脱,推脱了几次之后周学贷也感到了无望,就不再在刘月光身上努力了,可他们之间的缘分并没就此完结。
毕业之后刘月光没能如愿留城,这对她打击不小,当时之所以选择幼师专业就是为了能分在城里工作。恢复高考几年之后,城里小学已经不缺教师了,但幼儿园的师资力量还比较薄弱,可她们那一级毕业生偏偏就没几个留城名额。她分在墨镇中心小学任小学教师,周学贷分回悦城十中教初中。地理上的便利又燃起了周学贷的希望,可那时候的刘月光还是没把周学贷纳入视野,那些目的不纯的求爱败坏了她的胃口,使她虽然没经历过爱情就已经开始不相信爱情了。既然追求不到纯洁的爱情,一份实际的婚姻就成了退而求其次的目标,更何况这样的目标几乎是周围那些人所共同追求的。尤其是师范毕业的同学和同为教师的女同事,大都通过婚姻回到了城市,这在当时成了乡村女教师之间的一种时尚。
起初给她介绍的都是在城里工作的青工,她见过几个之后就陷入了深深的失望。这些人大都出身在相对比较优裕的家庭,依靠家庭出身或者顶替父母进了工厂,没受过什么教育,反而在工人堆里混出了一身的痞气,有的一见面就胡吹海侃,有的刚开始就对她动手动脚。尽管这样,她还是没考虑身边那些追她的男人。她还是一心想进城,总感到如果在当地嫁给个同行就会落伍,就会特别没面子,更何况她已等了这么多年,如果就此屈服,之前所有的等待就都失去了意义。
二十五岁那年她遇到了付振龙,媒人介绍说是部队大机关里的军官,驻地在北京,出门就是天安门广场。对她来说这些就足够了,足够扭转她的颓势。见过之后就更满意了,付振龙不仅长得英俊帅气,行事也很稳重,一看就是在大场面上历练过的。这次相亲她还见到了未来的婆婆李玉英,李玉英给她留的第一印象非常好,说话爽快,一看就是一个能出里挡外的女人,出手也很大方。按照当地风俗,如果双方都互相看好,男方要给女方见面钱,李玉英那次给了她整整三百。三十张面值为十元的崭新人民币摞在一起,很有规模的一个厚度。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一般人家是不会出这么多的,几乎相当于她三个月的工资,这让她对付振龙背后的家庭也有了一种美好猜测。谁知真正订了婚她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假象,付振龙家穷得叮当响,就是在农村也是少有的贫困户,家里只有三间土坯房。付振龙的父亲早年过世,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早已辍学在家,也没个正当手艺还不好好种地,整天不务正业胡干巴干,从没往家拿过钱,还不少从家里往外倒腾东西。妹妹倒很是那个样子,正在读初中,听说成绩还不错。最让她失望的还是付振龙的身份,她跟着去了一次北京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根本就不是什么军官,仅仅是个刚刚转正的志愿兵。所谓大机关倒是真的,地址位于海淀区的军事科学院,大军区的架子,付振龙是里面的一个普通司机。
面对自己未婚夫的这份真实清单,她不是没犹豫过,可此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在去北京的当夜,在军事科学院招待所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她就把自己的第一次交了出去。更何况,就是没走到这一步她也无法抽身了,周围的人都知道她找了一个北京大机关的军官,都知道她的前途一片光明,用不了几年就会随军,跟着丈夫去伟大的首都北京生活。更何况,她对那种周而复始的相亲方式已感到了厌倦,就是能全身而退也没有合适的归宿。痛定思痛之后,她感到自己最明智的选择就是继续往前走,即使错了她也要走下去,成为付振龙他们一家的同谋,继续维护好他军官的形象,继续维护住这来之不易的面子。
在得知她订婚之后周学贷终于死了心,接着就和当地的一位女售货员谈起了恋爱,并先于他们领了结婚证。周学贷的闪婚让她产生了些内疚,她感受到了周学贷对她的怨气,这种感受让她更加难过,因为周学贷没得到她,她也没有得到自己向往的那种生活,他们在生活面前同时陷入了两败俱伤的境地。她原本想着这样也好,悲剧的结果往往是干净的,以后就不会产生那么多的勾连,他们平行地生活在各自的轨道上会更加坦然一些,可谁知他们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就在三个月前,他们忽然在悦城最繁华的商场门口相遇了。隔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当然变了很多,顶上的头发已经不多了,眼角出现了很深的皱纹,两颊也有些微微向里塌陷。商场外面挂着厚厚的门帘,是他为前面女人拉门帘的动作唤醒了她,当年在师范读书的时候她去他宿舍见那些所谓校友,每次他送她出来就这样帮她开门,当时她对这个动作没任何感觉,温暖是后来多次回味出来的。起初,她以为他是和前面那个女人一起的,这样她就不会和他相认了,可跟着走到里面才发现他是一个人,这个发现让她无端兴奋起来。她紧紧地跟着他,密集的人流给了她隐藏自己的机会。其实她知道她是不需要隐藏的,他根本就没认出她来。她的变化应该比他更大,女人毕竟老得快一些,更何况她还不是个养尊处优的女人。幸好那天出门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寡居了这么多年她一直过得很邋遢,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拾掇拾掇,这就给了她一些信心。他没在二楼女装品牌停留,径直来到三楼的男装区,在一个运动品牌柜台前停了下来。她犹豫了一下,也走了进去。他仰着头看挂在架子上的服饰,看完一圈下来他看到了她,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一下。那一刻她以为他认出了她,心里咚咚直跳,可他接着就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她心里充满失望,偷眼看一下站在柜台后面的服务员,服务员很安静,周围也安静,涌进来的人流稀释到各个柜台就变得浓度很低了。这给了她很大的勇气,她决定主动出击,趁着他还没离开的档口,她指着一件挂着的上衣装作很随意地问:“男人是不是现在都喜欢这个颜色?”他是里面唯一的男人,这个问话显然是指向他的,他意识到了,重新把目光移了过来。这次他终于认出了她,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姓刘?”机会来了她却不想立刻就抓住,她想惩罚他一下,顺便弥补一下自己内心萌生出来的小小怨恨。她回答说:“我姓刘,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我们见过?”她明显感到他松了一口气,接着露出惊喜的神情说:“你是刘月光!我是周学贷呀!你不认识我了?”行了,不能再装了,她一边这样告诫着自己,一边也装作刚认出来的样子说:“哦!周学贷,老同学!真巧!你也买衣服?”
那天他们各自留了电话号码,她大体了解了他的经历,他早就离开了悦城十中,先去镇政府干秘书,后来调到了区政府研究室,现在东兴区民政局任副局长。她替他高兴,祝贺他成了领导。他谦虚地回道:“根本就不是什么领导,就是一个老办事员。”说这话时能看见从他眼睛里闪过的那一丝得意。当然,她也说了她的情况,相比而言她就平淡了很多。付振龙转业到人事局之后她就调到了市直幼儿园,现在刚刚退休不久。他们都没谈自己的另一半,这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禁忌,二十多年前的伤痕还在,只有回避伤痕才能更好地开始。她猜度他现在应该是一个人,不然怎会独自一人出来买衣服?一般男人的衣服都是由女人来买,或者夫妻两个共同完成。这个推测竟让她看到了希望,似乎他们后续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这次邂逅让她魂牵梦绕,她希望一直很安静的手机能突然爆响,她希望在闪动的屏幕上看到那个刚刚在心里记得烂熟的号码,为此去卫生间都会把手机放在马桶后面的水箱上,担心错过内心祈盼的机会。可手机一直没响,机会一直没来,她犹豫着要不要自己主动一些,最后还是坚决否定了这个念头。过去她一直习惯于他的主动,一旦颠倒过来她会很难越过自己的这道障碍。她已通过过去的同事打听清楚了,他早已离婚,儿子也已成年,现在应该是他们的最佳时机。
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还没动静,她的心里犯开了嘀咕,会不会他早已把她忘了?或者是对她还存有当年的怨气,再或者是他对她的情况不甚了解,不知道她已寡居多年。人总是会怀念那些逝去的东西,在后来已为人妇的日子里她曾经多次想念过他,她一直自信他当年对她是有感情的,他会想她多一点儿,更何况她肯定比那个售货员要优秀。有了这种自信,她断定他对她的感觉很可能是后面两种情况,如果这样她不妨主动一些。
她当然不会太单刀直入。在一个周末的午后她拨通了那个号码,响了好长时间那边才接了。她问,你是周师傅吗?对方说我姓周,您哪位?她心下冷笑,看来他也和她一样想玩藏猫猫。她接着说那就对了,我家的水管又坏了,麻烦你再过来看看。那边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你是月光吧,我是学贷,你是不是打错了?她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学贷,是打错了,经常过来修水管的师傅也姓周,我把你们的电话号码记混了,对不起!打扰了!说完她没挂电话,在等他的反应。他沉吟了一下才说,要不我过去看看?她还想再抻一下,但已感到筋道不足,担心会抻断就干脆借坡下驴了:“那就麻烦你了,家里没个男人就是不行!”说完她仓皇地挂了电话。
他赶来得还算及时,水管当然很好修,两个开关之间产生了缝隙,上面的开关老是关不严,滴滴答答地漏水,多年母女相依的生活练就了一身生活技能,简单修理和简单破坏早已驾轻就熟。接下来她要表示感谢,想请他吃饭,他居然没有拒绝。在旁边的小饭馆,她点了几个家常菜,还给他要了啤酒,她特意用这种司空见惯的方式来掩盖刻意。有了这个前提,这个饭就吃得特别没味道,唯一的味道就是各自的子女。她谈了自己的女儿,女儿一直是她的骄傲,在中国传媒大学读博士,导师是在娱乐圈尽人皆知的人物,已参与策划了好几部名气很大的纪录片,就连那让她挂心的婚事也成了自豪的谈资,那些明星或者准明星们结婚都晚,都是先以事业为重。他也谈了他的儿子,儿子的年龄比她女儿要小,却已于去年结婚,他说他这个儿子从小就善于考试,每次考试都能进入重点,从小学到大学他没为他交过一分钱的择校费。大学毕业后就考上了省政府的公务员,年纪轻轻就成了主任科员,比他这个当爹的级别还高,这让他感到很没面子,在儿子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说这话的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当然是种矫情。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这种暗中角力一点意思都没有。
之后他又销声匿迹了,她一开始心有所失,在反复咀嚼回味中也渐渐有所悟,她觉察到问题也许就出在自己身上,是自己产生了错觉,或者是自己把一种臆想的场景现实化了。想想一个历经宦海沉浮的男人怎么还会不忘初心?即使不忘,当初的“初”还是现在他记忆中的“初”吗?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刘月光,而他更不是当初的周学贷了。那份过去的纯真即使存进银行,恐怕也已经被时光这把利器给刨蚀殆尽了。
她准备放弃,那次邂逅也许就是平淡湖面上泛起的一个小小水漂,微小的浪花过后很快就会恢复平静。可一个星期之前她突然又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要回请她一次,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个理由非常牵强,上次她明明不是特意请他,而是感谢他帮忙维修了水管。从人情的角度讲这应该是个句号,而他却故意夸大了那次简单的饭局,显然是有着多重意味,这就又燃起了她原来的那种期望。她想因为他的迟到而拒绝,但又担心故意放纵之后再也不能擒得到,只能装作有些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他选的地点颇对她的胃口,也是在她家附近,一家叫凡米力的西餐厅,她经常在这附近散步却从来没进去过,每天看着香车佳人出入,早就搅动起来了她无限遐思,现在能进去亲自体验这本身就让人无法抗拒,更何况还是和一位跟自己有无限可能的男人。原本已落地的想法重新拾起,她认真拾掇了一下自己,见面之后发现他也穿起了西服,还打了一条暗红色的领带。这天他们兴致都很高,他点了一瓶红酒,服务生往杯子里倒酒的时候她没表示拒绝,周围的情调和氛围不允许她那么做。他明显比上次真诚了很多,他终于讲到了自己,当然也讲到了他的前妻。他原本应该仕途远大,是前妻给他拖了后腿。从他一进入镇上当秘书,这个女人就给他设置障碍,镇上的接待任务很重,他每天都要忙到很晚,为此“这个女人”曾找镇领导哭闹。调到区政府之后,又整天怀疑他在外面有女人,他在忍无可忍之下提出了离婚,女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去找区长书记闹。本来,那年他就应该提正科,经过这一折腾,不但提拔的事情黄了,还被下放到了民政局任副职,致使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提拔起来,眼看都快要退休了还是副科,为此他感到很是郁闷。看他唉声叹气的样子,她真切感受到了他的烦恼,内心却有些高兴,不是幸灾乐祸的那种,而是获得别人信任之后的愉悦。女为悦己者容,男人应该是为悦己者诉,能敞开心扉向她倾诉,说明这个男人已经把她当成了知己。
她需要的显然不仅仅是知己。从凡米力出来,他要送她回家,她简单推让了一下就不再坚持。他们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心中忽然涌动出了一种莫名的感动,不知已经有多少年了,她总是一个人来去匆匆地走在这条路上,现在身边有了这么一个男人,此时她感到无比充实,这种感觉几乎要把她的眼泪给逼出来。走进院子的时候,她没想到要回避,尽管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往家带过男人,但带着这个男人回家却让她感到无比坦然,他们有过一段难忘的过去,现在又是如此般配,他有能说出口的头衔,又有相当的气度,这些就变成了她的另一张标签,这张标签虽不闪耀但也不至于让她掉价。
由于之前有了太多暗示,泡上的茶还没喝,他们就滚到了沙发上。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到他有了反应,这让她有些兴奋。这天,她穿了一件带暗格的粗毛呢裙,里面还套了厚厚的连裤袜,这让他们操作起来非常困难,他的手摸索着找不到褪去伪装的捷径。他们都感到这本来不需要的环节太过漫长,她干脆先脱离了他的怀抱站了起来,有条不紊地除去自己下面的麻烦。这个期间他没说话,静静地坐着,就像某部欧美影片中的一个场景,坐在餐桌前的孩子在等待父母的祈祷。她赤裸着下身重新躺在沙发上,他顺势覆盖上去。她感到了他粗重的喘息,她以为接下来会是暴风骤雨,此时她多么期待那种感觉,她已把它遗忘得太久了。可下面仍然没有动静,他的喘息声也越来越弱,像一台即将报废的拖拉机喷出的最后呻吟,后来那无奈的求救声终于挤了出来:“帮帮我!帮帮我!……”那气流贴着耳廓进入她的身体,搅动起她更强烈的欲望,她紧紧地抱着他,似乎要把他摁进自己的身体里。她多么想帮他呀!那声声召唤让她慌不择路,把手又伸到他的下面,可感受到的仍然是软塌塌的一坨。
他颓废地从她身上下来,跌坐在地板上。她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并没有太过沮丧,之前她一直是怀疑自己的,她已荒废太久,不知道还能不能行,现在她有了真切感受,涌动出来的欲望让她感到了欣慰。过去对未来生活仅仅是一种个人臆断,而刚刚掠过的风暴让这种臆断有了实证,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收获。他显然没有她这么乐观,沉默了好久才喃喃地说:“我本来不是这样的!这是怎么了?……”看他抱屈成这样,她感到好笑,她知道男人有时候是会这样的,当年年轻力壮的付振龙酒喝多了,或者跟着祁局长跑长途回来就会这样迟钝一下。她想安慰他,却调侃道:“没事,换个美女就好了。”这是她不愿承认的一个缘由,她说出来本想卸掉自己的负担,不想却给他带来了很大不安,他赶紧辩解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这个年龄对美女已经有很强的免疫力了。”看他慌成这个样子,她忽然觉得刚才的调侃也许是歪打正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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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未遂事件对刘月光来说又是一次重大转折。她在传统乡村伦理中长大,依然认为只有婚姻前提下的性才是可能的,合理的。反之,有了性的接触婚姻也应该成为一种必然,正如她当年在识破付振龙的假面具之后仍然嫁给了他。正因为在心中和周学贷有这种确定的指向,她才放纵了自己,刚牵起手就倒在了沙发上。可是她仍然觉得还是太快了,加上初次的邂逅,他们一共才见面了三次,如果不是他们之间有着之前的渊源,她说什么也不会接受这个速度。
她当然知道她的这种观念在当下的不合时宜。十年前,女儿刚刚参加完高考,在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时间玩得有些疯,考虑到十年寒窗的艰辛她在心里也默认了女儿的释放。有天晚上她在自家阳台上等女儿回家,看到女儿和一个男孩在路灯阴影下吻别,随后她又从女儿换下来的内衣上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当时她如临大敌,用严厉的口气审讯女儿。在这种高压态势之下,女儿很快就承认了,可并没有承认错误的意思,而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却为此难过了好多天,比当初自己失去贞操还要痛苦,让她更感到震惊的还有女儿的态度。在她看来,女人的第一次应该和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而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给挥霍掉了。两年前女儿刚读博士,她去北京看望女儿,在女儿的单身公寓里碰到了一个大胡子男人,男人的年龄应该比女儿大出很多。她感到了不安,委婉地跟女儿谈到了婚姻和家庭。在这么重大的问题面前,女儿却一笑而过。最近几年,女儿的婚事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她对她的逼婚经历了三个阶段,一开始女儿用沉默对抗,后来就是反驳,到了现在是一种置之不理的状态。这三个阶段应该是种递进关系,这说明她们母女在这个问题的看法上已愈来愈远。私下里她也是理解女儿的,或者说理解女儿这个群体。她不是一个僵化的人,她知道社会在变,人心在变,人的观念也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她们那个时代。为自己而活,活出自己的个性来未免不是一种好的生活方式,问题是她是自己的女儿,用句老话说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仍然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她渴望女儿有个好的归宿,能有稳定而安然的生活;能有将来看得见的幸福。
跟女儿对母爱的淡然不同,她对女儿的关心私下里并不排斥。女儿一上大学就积极撺掇她再寻找另一半,她表面上训斥女儿胡说八道,内心还是感到非常温暖,女儿长大了,知道妈妈这么多年走过来不容易,可她这个年龄这种境况下的女人再找一个又谈何容易?!条件和年龄相当的男人,眼睛都盯着年轻一些的女性,条件太差的她又不愿意屈从。这么多年来她也尝试见过几个男人,没有一个让她感到是可以深入的。所以周学贷的出现是突然划过她人生天空的一道闪电,是天赐的缘分。她格外珍惜这次机会,她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己总算没有白等,那个盼望已久的男人终于出现了。
她设想的这次约会就是这种重视的体现。为此她做了精心准备,特意选定在家里做菜,在熟悉的环境之下她才更容易放松,该表达的意思才更容易说出来。在菜品的选择上,她也颇费了一番心思,只有两个人,不能太多,当然也不能太简单。由于上次记得他说过喜欢海鲜才上网查到了生蚝,看到生蚝有壮阳功能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了,可一想到上次他们在沙发上赤裸相对的样子还是很快做了决断,抛去它的实际功能。让它出现在只有两个人的餐桌上本身就代表着某种意味,在他们谈论婚姻的时候出现一种与性事有关的食物,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强烈暗示,这也就等于是她的另一种表达,说不定这种表达会更容易一些,让他们能更快体会到一种带有实质内容的幸福。
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她给他打电话,约定周末来家里吃饭。他一口答应下来,其痛快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这让她很是受用。她没找借口,他也没问为什么,他们已经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种默契,都应该在期待着他们人生中将要发生的重大变故,这让她对这次约会更加充满了期待。可现在从天而降的李玉英把这一切都破坏了。
考虑再三,她还是如实说了目前的困境,她没有用“对不起”、“抱歉”这样带有自责性质的辞令,只说今天的晚餐实在是不方便,建议改日再约。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沉着,说:“既然大娘来了,你还是好好照顾老人吧,咱们有的是机会。”在电话里得知老人的情况还提醒她,在照顾好老人的同时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并说哪天有空要来看看老人。
他的反应周到而有礼貌,这符合她之前的预想,可她总觉得还是少了点儿什么。刚才说的“一如既往”是指之前的三次接触,如果时间范围扩大到三十年前他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当年他去墨镇中心小学找她,她白天躲着不想见,到了晚上他翻过小学的院墙去敲她宿舍的门,差点被校工当成流氓给抓起来。当时这事给她带来很大的影响,校长还专门找她谈了话,她为此非常恼火,劈头盖脸地把他训了一顿。现在想想那时的他该是多么可爱!不过现在这样也好,是另一种的可爱,他们都走进了人生的秋天,这是个成熟的季节,这个季节呈现出来的果实不应该再有青涩,溶进身体里的秋色应该是人生最美丽的风景。他有着和这个季节相称的表现,他们的未来也应该有更加厚重而沉静的色彩。
挂了周学贷的电话她又给女儿打了过去,女儿很快就接了。她一般每周至少要给女儿打两次电话,女儿有时也会打给她。她告诉女儿李玉英来了,女儿一开始没明白李玉英是谁,她又添加了奶奶这个注释,女儿才明白过来。出乎她的意料,女儿对这个名义上的奶奶居然非常牵挂,听说奶奶不能走路了,就让她详细介绍症状,说要去协和医院找个专家问问这种情况怎么治疗。她想制止女儿,话还没出口就不想这么做了。女儿姓付,这种直系亲情是怎么也不会割舍掉的。女儿当然知道李玉英不是一个称职的奶奶,可却仍然那么做,这说明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女儿已渐渐长大,有了社会和亲情的责任感,但愿她能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中也能这么成熟。
李玉英一直睡到晚上六点多钟才醒,醒来就喊饿。晚饭刘月光早就准备好了,熬了小米稀饭,还炒了两个青菜。刘月光把饭端上来,李玉英一看,连筷子都不接。刘月光不明就里,问:“怎么了?”李玉英这才敲着桌子说:“你这是把我当成羊来放啊!”刘月光这才注意到婆婆生气了,眼睛瞪得老大,把松散眼皮上的皱纹都要扯开了。
场景是如此熟悉,神态是那么相似,这一下子就唤起了刘月光的记忆。二十多年前,他们刚搬进这套房子不久,家里的一切还没完全就绪。李玉英突然带着一个年龄跟她相仿的女人来家,李玉英介绍这是自己的二妹妹,让刘月光称呼二姨,并指着刘月光向二姨介绍这是自己的孩子。刘月光感到奇怪,嫁到付家已经有好几年了,从来就没听说有这么一个二姨,但看婆婆对二姨那殷勤的样子,觉得这个莫名其妙的二姨应该极有来头。当时付振龙不在家,跟着祁局长出门了,扬扬刚上幼儿园,她还忙着上班,根本就无暇照顾客人。李玉英起初倒也并没有难为她,说自己先带二妹妹去街上逛逛,中午再回来吃饭。临出门婆婆把她单独叫到了一边,悄悄要走了五十块钱并嘱咐她中午的菜要厚实一些,这个二妹妹是当地有名的媒婆,正在给小虎介绍对象。那时候他们在经济上应该极其困难,当时他们的工资都很低,付振龙为了转业花了不少钱,接着再回到悦城安家。婆婆又把一个星期的菜钱都要走了,中午她七拼八凑地弄了六个菜,这已经是最大努力了。那天过了十二点婆婆才带着二妹妹回家,一看桌上的菜,婆婆就火了,硬硬地把她叫到阳台上质问这是放羊吗,连点儿肉腥都不见?她依然记得当时婆婆那恶狠狠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眼睛瞪得溜圆,手指几乎要指到她的鼻子尖上。她想辩解,可盛气凌人的婆婆根本不给她机会,说,这样的饭菜怎么来招待客人?让她掏钱下馆子。见她实在掏不出钱来,婆婆带着二姨扬长而去。过了两天门口饭馆老板就来要钱,说这是那天两个妇女吃的,让记在他们家账上。刘月光知道这是婆婆所为,想不认账又担心传扬出去更丢人,只好交钱了事。
这个联想让刘月光沉潜多年的怨气又浮了上来,她怒气冲冲地指着婆婆问:“你到底吃不吃?”李玉英不甘示弱,干脆把眼前的盘子往里一推说:“就不吃你这样的烂菜。”刘月光的火气更大了,直接端起两个盘子,把里面的菜倒进桌下的垃圾筐里,一边还气哼哼地说:“不吃就饿着,给你吃的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李玉英一看桌上连这样的菜也没了,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下子就从椅子上出溜下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刘月光担心被邻居们听见,把李玉英拖进了卧室又把门关上,而李玉英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哭声不但没停止,反而开始用手掌拍地,造成一种呼天抢地的悲壮状态,一边还扯开喉咙哭喊:“打死我了!快打死我了!这个女人要打死我!……”刘月光怒火中烧,真恨不得一下子扑上去把她打个稀巴烂。
可事实上刘月光很快就妥协了,她斗不过一个在混沌世界里游走的人。她软了下来,细声细气地哄李玉英。李玉英开始并不买账,直到许诺要去给她买肉吃,她才渐渐止住了悲声。刘月光跑到门口的佳肴店,很快就买来了两只猪蹄,李玉英一看到猪蹄,眼睛都放光了,左右手开弓撕巴着很快就啃了个精光。
这一天折腾下来刘月光真的有些累了,安顿好李玉英就回到自己房间躺下,刚刚睡着就被李玉英给乱醒了。她起初躺着没动,想让婆婆尽量自己停下来,可婆婆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养起来的精力无处发泄,喊叫的声音中气十足,越来越清晰。一会儿是:“我说,小虎和小玉都快睡着了,咱走吧。”一会儿又说:“大龙,咱吃饱喝足了,带着大虎和小玉走吧。”听到没人答应就又不停地喊:“有人吗?”“我说咱走吧。”“大龙,大龙……”很显然老太太已经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环境,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家,要喊着孩子们回家。“我说”应该是在招呼刘月光从未见过面的公公,而大龙是付振龙的小名。这次她没叫付振龙“大私孩子”,她的思维应该是穿越到了很久之前,刘月光还没嫁过来,这个家还处在艰难的爬坡阶段,她对自己的长子还没产生任何怨气。
李玉英那昏哑的嗓音在安静的夜色中特别有穿透力,刘月光听得头皮直发麻,她披衣下床来到李玉英身边,本来想嘿唬几句,可想到下午她撒泼打滚的样子就改变了策略。她没有开灯,悄声说:“天都黑了,你还要上哪去?”老太太已经觉察到有人来了,但分辨出不是她要招呼的人,就警觉地说:“俺想回家。你是谁?”刘月光一时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按照真实身份介绍显然不行,老太太倒反应得非常快,接着说:“是他大姑吧,你看看,今天又麻烦你了,还炒了这么多菜。这不看着天黑了才想走吗,我们走了你也好歇歇。”付振龙的大姑前几年刚刚去世,刘月光一下子在老太太意识里找到了身份就顺着承认道:“嫂子,你带着孩子来一趟不容易。天又黑了,路还不好走,不如在这里住下明天再说。”老太太明显动了一下,抬头看了看说:“那就又麻烦你一天。”刘月光见老太太心眼儿活动了,就忙说:“都是实在亲戚,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老太太见刘月光让得这么实在,就叹了口气说:“那就住下吧。好在他大姑也不是外人。”
有了这番表演本来以为老太太会安静下来,可是过了不久就又听到隔壁传来的咋呼声,这次好像是在喊肚子疼。刘月光再也忍不住了,气愤地推开门拉亮了顶灯。昏黄的灯光下,老太太双手抱着肚子在床上缩成了一团,皱皱巴巴的额头上有汗珠儿正在往外渗透。看那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刘月光有些慌了,赶紧俯身问怎么了。老太太闭着眼睛,咬着牙齿使劲呻吟着,挤出来的声音夹带着哭腔:“肚子疼,你刚才打我肚子了。哎哟!我肚子疼。哎哟!……”刘月光感到好笑,看老太太那难受的样子又有些心软了,想带她去医院,但想到自己一个人根本就无法把她弄下楼。刘月光一时无措起来,这时候她多想身边有个男人呀!她忽然想到了周学贷,可刚把电话拿出来就又觉得不合适,深更半夜的怎好惊动他?毕竟两个人还没彻底把话说开,更何况她也不想让他看到她生活的另一面。她真正感到了无助,老太太在继续捂着肚子哎哟着,一边还大私孩子小私孩子地抱怨没人管她。大私孩子虽然已经离世了,但小私孩子还在。她回到自己房间找到了付振虎留下的手机号码打过去。响了好长时间付振虎才接了,睡眼惺忪地问:“谁啊?”刘月光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话筒吼道:“你还有脸问谁?都是你干的好事!把这么一个大包袱甩过来,你来带着她上医院吧,她咋呼着肚子疼。”付振虎一下子就清醒了:“嫂子,你别急。咱娘到底怎么了?”刘月光正无处撒气,就把整个晚上老太太的表现一五一十地说了。
付振虎听完反而放下心来,说:“嫂子,你这是把她撑着了,两只猪蹄子都让她吃了,这怎么能受得了?有个情况我没向你说,咱娘这两年一直有便秘的毛病,有时候十天半月才解一次大手。”刘月光问:“那该怎么办?”付振虎说:“你把她弄到厕所里拉出来就好了。”
接下来却并没像付振虎说得那样轻省,老太太蹲在马桶上怎么也拉不出来,还是哎哟哎哟地喊疼。刘月光一边帮她揉着肚子,一边悄声细气地哄着。蹲了好长时间下面还不见动静,后来刘月光想到了开塞露,记得家里应该有备下的,年纪大了这样的毛病也时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扒翻了几个抽屉都没找到。时间还不到十一点,街上应该还有药店没关门。她觉得这一夜太长了,如果不能让老太太安静下来她会更难熬。她穿上衣服上街买开塞露,临出门又担心老太太在马桶上蹲久了发晕,专门把一个木凳子搬到了马桶旁边,让老太太扶住凳子。
可用上了开塞露也没起作用。老太太仍然在那里干嚎,刘月光是真感到累了,干脆蹲在地上叹气。老太太一看刘月光停止了动作,就咧开大嘴哭了起来,一边还喃喃地嘟囔着:“连你也不管我了,连你也不管我了,这可叫我怎么活?……”老太太的心智停留在孩童时期,但举手投足完全是一副农村泼妇的做派。刘月光早已领教过她的这些行为,因此在心里腻烦透了,那粗鄙的哭喊声此时就是一把把利刃,嗖嗖地正朝她的脑袋飞过来。
刘月光真的无计可施了,最终从阳台上找到了一把破藤椅,在破损的椅面上又戳了一个大洞,把老太太拖到藤椅上,然后戴上一次性手套,侧对着藤椅仰面躺倒,用手指给老太太往外抠。一股恶臭迎面袭来,刘月光紧闭起嘴巴、屏住呼吸,心里却像开了锅一样地翻腾。现在她躺在这个老女人的身下,以一种之前无法想象的手段来对待这个她曾经憎恨的人,想到她们曾经的过往,委屈得就像一个找不到父母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当年刘月光无奈地嫁给了付振龙,本来以为付家用不光彩的手段把她骗到手,应该有所歉疚会把她当成宝贝,更何况她虽然是小学教师,但也是响当当的国家干部。谁知李玉英根本就不拿这当回事,她遵循的是不哄不瞒不成姻缘和嫁鸡随鸡这些传统偏见,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所采用的手段有问题。在她看来,女人就应该认命。你就是女王,嫁过来也是他们家的媳妇,就要遵从这个家的秩序。所以在家里李玉英从来没对刘月光另眼看待过,该支使干活时绝不含糊,该拿的婆婆派头绝对不放下,对外却到处吹嘘自己的儿子找了个国家干部。问题是刘月光从不把自己当成这个家庭的普通一员,总觉得自己和那些整天围着锅台转的农家娘们有着天壤之别,感到嫁给付振龙是下嫁,不但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还被李玉英支使得团团乱转,这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心安理得。
起初是忍,忍不下去就开始争吵,到了后来刘月光干脆搬回了学校的单身宿舍,可李玉英并没放过她。白塔村离墨镇有四五华里的路程,李玉英来去都非常方便,而且很会把握机会,理由也看似无懈可击。赶在墨镇大集,专门挑办公室里有人的时候,进门就向各位老师问好。第一次的时候老师们感到突兀,纷纷问这是谁。李玉英就笑着对刘月光说:“月光,你怎不把娘向各位老师介绍介绍?”刘月光看李玉英那得意的样子,心里有气。但表面上还得忍,以娘的身份介绍李玉英她显然不甘心,当着众人的面不介绍又不行,只好含糊地介绍说:“这是家里的老人,今天来赶集顺便过来看看。”李玉英顺势接上话说:“是我们月光捎信儿让我来的,说天气凉了,要从集上给我买双鞋。我们这个儿媳妇真是娶着了,就是孝顺!不但每月往家交工资,还经常添备着给我和她弟弟妹妹买衣裳,自从俺月光进了门,家里的事情几乎就不用我操心了。”刘月光没想到这个女人会这样,火气已到了顶点,恨不得一脚把她给踹出去,可她知道那样情况会更糟,只能还是强忍,不得不跟着去集上给李玉英买了鞋,给小虎和小玉也买了应季的衣裳,最后还得把工资的一大半交出去。
经常耍这样的把戏还不够,每到寒暑假李玉英就喊刘月光回去干农活,置之不理就三番五次来学校找。在这些角逐中,刘月光总是失败者,她没得选择。农村有句老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相比李玉英,刘月光是穿鞋的,她有份正当职业又为人师表,她要考虑影响顾及脸面。更何况李玉英是家长,有伦理和家庭的高地,李玉英又是个很会利用高地的人。所以,作为儿媳妇的刘月光在婆婆李玉英的股掌之下,几乎没有翻盘的机会。
失败者刘月光从来就没有对这个胜利者真正臣服过,不但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甚至对李玉英鄙夷起来。嫁过来半年多就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李玉英裤带子松,不但和付振龙的大姑父有一腿,还和村里的会计不清不楚的。一开始,刘月光没把这些传闻当回事,寡妇门前是非多,农村漫长的冬天没什么娱乐,总会无端制造些桃色新闻来给沉闷的生活增添一些佐料。直到有一年秋收,会开拖拉机的大姑父舍着自家的玉米来给李玉英运粪,随后她在帮着忙秋的时候了解到,他们家的责任田有几个地块用不着交集资提留,这些地块都被会计划成了自己开的荒地。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如果他们不是从李玉英身上捞到了好处,这两个男人是不会这么偏向李玉英的。
看清了李玉英的真面目之后,刘月光和她在心里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做梦都想离开这个家庭,离开这个女人。明显的路径有两条:一条是离婚,另外一条是能跟着付振龙随军。离婚显然更干脆一些,可是刘月光觉得这个工程太过巨大,刚结婚一年多就离婚,外人该怎么看?更何况付振龙对她还不错,每次回来探亲都耐着性子来安慰刘月光,听刘月光哭诉完了就去找李玉英理论。有次娘俩当着刘月光的面吵了起来,当时李玉英用上了撒泼打滚的绝招,没好话地骂付振龙这个大私孩子忘恩负义,说他娶了个小娘就把亲娘忘了,捎带还把刘月光定义成了“挑家不和的狐狸精”。
既然不能离婚,刘月光就尽可能地远离李玉英。她利用一切假期去北京和付振龙团聚,可这种相聚毕竟短暂,假期一结束刘月光就不得不回到现实中。结婚第三年,他们有了女儿扬扬,原本以为有了孩子以后李玉英会对她好一些,谁知李玉英重男轻女的思想比谁都严重,孩子还没满月就借口家里忙不想照顾了,撵着刘月光带着孩子回学校,刘月光只好赌气回来。刘月光的娘家娘一直身体不好,刘月光没办法,只能一个人带孩子。过了产假刘月光要上班,那时候农村还没找保姆一说,但孩子总得有人带,最后想尽各种办法才找到了一个远房亲戚,可这位远房亲戚根本不会照顾孩子,连给孩子冲奶粉的水温都掌握不好,孩子经常闹毛病。有时候,刘月光要整夜整夜地抱着孩子,第二天连眼皮也没合就去上班。那段时间弄得她整天跟生病一样疲惫,原来一百多斤的体重骤然下降到了八十来斤,奶水很早就缩了回去,余下来的工资连给孩子买奶粉都不够。
幸好,扬扬三岁那年,付振龙通过老乡关系转业到了悦城市人事局,成了一把手祁局长的司机。这一年他们的生活明显出现了转机,好事接踵而至。在祁局长的关照下,刘月光顺利调进了市直机关幼儿园,到了年底还破格分到了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三室一厅。这些接二连三的喜事让刘月光又活了过来,她感到自己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原来关于付振龙那些含糊不清的解释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说辞。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和李玉英的战争并没结束,而且还有向纵深发展的趋势。
在李玉英看来,刘月光现在的生活都是自己的儿子带给她的,而自己的儿子是属于这个家庭的,所以她对刘月光的要求也就愈加变本加厉。悦城离白塔村远了,这也难为不到李玉英,她想来悦城就骑上自行车先到墨镇,把车子寄放在墨镇车站,然后再坐上大客车,半个多小时就能到。那时候悦城城区规模还非常小,李玉英很快就对不多的几个热闹去处摸得门儿清,刘月光那套新到手的房子就成了饭店和旅馆,更是他们付家的一个景点,成了展示付家风采的窗口和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李玉英总是用些不着调的话向所谓的亲戚们夸耀,说这房子是局长的待遇,只有局长级别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付振龙是局长红人……刘月光每次听到这些过头话都感到刺耳,殊不知付振龙仅仅是局长的司机,过去叫车夫,婆婆的夸耀在刘月光看来纯粹是一种自取其辱。光顾这个景点的游客自媒婆二姨开始,此后的三表舅四妗子五婶子……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在李玉英这个热心导游的带领下络绎不绝,参观完了还要招待,招待还得要厚实,可厚实得需要钞票,而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却是这世间最忘恩负义的物种,费尽千辛万苦把它们攥在手里,一撒手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索取方面,李玉英有着超乎寻常的才能,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借口。付振虎好不容易结了婚,小玉接着就又考进了悦城二中,几乎吃住在这里,李玉英更有了来城的理由。小玉上了大学,往下的接力棒眼看无人接手,刘月光也稍微松了一口气,可李玉英并没有消停下来,接下来的课题都是突发性的,而且散漫得没有规律,让人更难以应对。家里猪栏需要修;羊圈塌了也得拾掇;付振虎把媳妇打跑了,要带上重礼前去赔礼道歉……反正就是变着法子要钱。刘月光知道这些带着名堂的索取最后都消失在名堂之外,所以名堂已经变得不重要了,她对李玉英那些絮絮叨叨的解释早已厌烦,她需要尽快地打发走这尊瘟神。这么多年来,李玉英对她的摧残还不仅仅限于金钱,还有骨子里的那种自大和对她的轻贱。李玉英好像从来就没意识到自己在刘月光心中的真正位置,一直把婆婆这个头衔举得很高,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无赖和尖刻。在李玉英的世界里,刘月光只不过是一个维护自己权威的工具。
直到付振龙出事,李玉英才收敛了一些,可表面上的收敛并没有掩饰住内心的阴暗。此后的李玉英更像一个侦探,每次来悦城都会把各个房间悄悄地搜查一遍,看有没有其他男人的气味,坐下来就开始给刘月光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讲述自己守寡的经历,以现身说法来让刘月光恪守妇道。这还不算,还时不时地盘问扬扬,想从孩子嘴里来探听刘月光的动向。对李玉英这些伎俩刘月光是心知肚明,付振龙不在了,她对李玉英也就少了一些顾忌,有时她真想尽快找个男人把自己再次嫁掉,气气这个压制自己大半生的老女人,可像她这种情况要找一个合适的男人怎会这么容易?!
又过了几年,李玉英就得了这病,明显成了一个累赘,怎么安置这个累赘成了付家的难题。付振虎召集刘月光和已定居新加坡的付小玉回到白塔村进行了专门的家庭会议,商量的结果是由付振虎夫妇照顾李玉英,在悦城的刘月光和在新加坡的付小玉按月付给付振虎养老钱。大家对这个结果都很满意,刘月光也由此过了几年素净日子,可她最终还是没能完全摆脱掉李玉英这个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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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学贷果然在下个周末来看望李玉英了,带了时下流行的几件营养品,看样子花去了不少钱。刘月光很高兴,她知道周学贷都是为了她,都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可礼重不是情意更重吗?!李玉英一看到周学贷就拉住手问:“你是振龙的战友吧,我怎么好久没见振龙了,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说得刘月光心里有些酸楚。付振龙的情况她早就告诉了周学贷,周学贷自然知道该怎么应对,就顺势解释说:“我是振龙的战友,我姓周,我们几乎同时转业回到悦城,振龙他很好,只是出远门了,你老人家就放心吧。”
这一个星期下来,刘月光已经不像当初那么狼狈了,摸索到了李玉英的生活规律,自己也掌握了一些应对措施,尽管还是很累可心里宽松了许多,所以有心情来精心准备晚餐了。上次的生蚝和乌鸡都还在,上午接到周学贷的电话就从冰箱里拿了出来,下午早早地炖在了砂锅里,原来准备碳烤的生蚝用韭菜炒了,还有扬扬从北京带回来的红酒。
晚餐吃得很规矩,他们似乎回到了刚刚邂逅时的样子。这不是刘月光想要的效果,之前她做了精心准备想尽可能地把这顿饭吃出情调来,早早就让李玉英先吃饱,又把她移到靠近厨房的卧室,并把轻易不开的音响搬进来,找个个戏曲碟子放上,然后再把卧室门关紧。刘月光做这些的时候,李玉英一直很配合,这都是由于家里有客人的缘故。从很早刘月光就发现了李玉英身上的这个唯一长处,就是在家里闹下天来,只要出门碰到外人,总会热情有加,笑脸相迎。
刘月光想让周学贷尽量放松下来,就拿桌上的生蚝说事,说这是上次特意为你买的,新鲜的生蚝碳烤口味最佳,为此她还专门找出了多年不用的木炭,可在冰箱里冻了一个星期之后就只能炒着吃了,听说这东西对男人有好处,你不妨多吃一些。这些话明显带有挑逗性,刘月光是想接上上次的故事,让那次未遂事件得以继续实施,她要越来越明确地走向眼前这个男人。
周学贷却根本不想接招,心思也不在眼前的菜品上。借着刘月光站起来倒酒的间隙,他成功地转移开了话题,他说他进门的时候碰到了老祁局长。刘月光有些吃惊,正准备拿杯子的手缩了回来,问:“你怎么会认识祁局长?”周学贷说:“我在政府办公室的时候接待过他,那时候祁局长对我们区很照顾,每年光人才培训方面就会给争取很多钱,书记区长都拿他当财神供,更何况他还有人事大权,兼任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这在当时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到哪里不高接远迎?”刘月光没想到还有这个渊源,她心目中的祁局长可不是这样的形象。她想岔开话题,可周学贷显然对祁局长更感兴趣,继续说道:“没想到他老人家还不显老!他应该有七十岁了吧,可看起来也就六十来岁,记性也好,我上前一搭话他就想起来了,热情地握住手非要让我去他们家坐坐。像祁局长这样的老领导还能记得当年我这样的小兵,真是难得!”刘月光看着周学贷那感叹不已的样子,心说,你如果知道他是癌症患者就会更吃惊了。祁局长刚退休不久就查出了胃癌,请来北京专家做的手术,手术很成功,后期的照料也很精心,到现在还要每星期吃两次冬虫夏草炖甲鱼;每月由悦城市中心医院的肿瘤专家专门做一次检查,当然这些都由女儿祁媛安排。
周学贷也觉察到刘月光对祁局长的话题不感兴趣,感到有些意外,就试探地问:“你和祁局长在一个院里住了多年应该是很熟悉吧?”刘月光不再回避,直接回答说:“付振龙原来就是祁局长的司机。”周学贷显然有些吃惊:“不会吧?我怎么记得他的司机不姓付。”刘月光说:“那是付振龙之后的司机了,付振龙过去已经整整十七年了。”周学贷低头算了一下说:“可不!我第一次接待祁局长应该在十五六年前,跟你们家那位正好在时间上错开了。”这事对上之后,周学贷又猛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付振龙出车祸的时候祁局长没在车上?”
刘月光明白周学贷的意思,他是想问付振龙既然是祁局长的专职司机,一般情况下祁局长也会在车上,如果当时两人在同一辆车上,付振龙怎么命丧黄泉而祁局长却安然无恙?周学贷不是第一个有这样疑问的人,自打出事之后这个疑问也曾困扰过很多人。后来的解释是车在高速路超车道上行驶,前面的货车突然变道,付振龙猛打方向想要转弯,可还是晚了,车子前部斜插着钻进了货车尾部,货车的后车厢硬硬把付振龙轧成了肉饼,而坐在后面的祁局长却仅仅把脑袋撞在了前面驾驶座的靠背上。
这么多年来,刘月光每次做出这样的解释内心都在滴血,因为这不是事实,真正的事实是坐在后面座位上的不是祁局长,而是祁局长的女儿祁媛。刘月光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星期天,在天津上大学的祁媛返校。自从祁媛考上大学之后,由悦城通往天津的这条路付振龙早已跑得烂熟,刘月光没想到会出事。到了晚上,祁局长突然派人把她安排进了附近疗养院的高干病房,她感到了意外但也没往付振龙身上想,直到祁局长一脸愁苦地说了两遍,她才意识到这是真的。在高干病房的那几天,祁局长夫人整天陪着她,桌上桌下地侍候着,这是她从来也没得到过的待遇。高高在上的局长夫人平时见面连话都懒得说,现在却降尊纡贵的这样对她,意图很快就暴露了出来,那就是让她掩盖事实。起初刘月光并不同意,她不想让付振龙永远埋没在真相里。祁局长耐心地给她分析利弊,如果能证实祁局长在车上就是因公殉职,就有抚恤金和荣誉称号,否则就会一无所有。在这明显的利害面前,刘月光犹豫了,付振龙几乎一生都在侍候别人,不能就这样籍籍无声地离开这个世界,即使这荣誉是假的她也需要,她默认了祁局长编造出来的事实。祁局长也话复前言,给付振龙申报了因公殉职,发下来一大笔抚恤金,还给付振龙申报了省级优秀共产党员的荣誉称号。此后,祁局长对她也多有照顾,付振龙出事不久全国开始实施房改政策,有人提出付振龙不在了,刘月光不是人事局的职工,应该让她把房子退出来,祁局长对此进行了驳斥,说这太不人道了,别说付振龙是因公殉职,就是得病离开或者是什么其他意外,我们也不能做这样的缺德事,人事局是管人事的,首先得有人味儿。
听完刘月光的解释,周学贷又是一阵感叹:“祁局长真是吉人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抬头见刘月光脸色不好,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接着改口说:“我是说怎么会这么巧!货车的车厢正好卡在轿车中间。”刘月光确实感到了不快,原因不是周学贷说话的内容,现在的刘月光越来越相信命运,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公平可言,有的人费心劳力挣崴一辈子也走不出命运的桎梏,该受穷还得受穷,该作难还要作难。而有的人却正相反,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一辈子都会顺风顺水,比如那位真正的“必有后福”者祁媛,大学一毕业就被祁局长安排进了团市委,四十岁不到就提拔成了正县级,前几年被下放到东兴区干了区长,听说现在又提拔了,这样的人生当然是由命运这个冷面阎王一手促成的。
刘月光的不快来自于周学贷的态度,今天的晚餐主题应该非常明确,这是一次情人之间的约会,周学贷却一直在偏离主题,对一些与己无关的八卦甚感兴趣,难道周学贷根本就不是奔着她来的?随后她又觉得这不可能,她仍然感到周学贷应该是在和她同步,不然他不会贸然上门,还有上次他们倒在沙发上的未遂事件,那绝对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感觉,如果目标不一致,怎会做到如此自然?在她心里,那个对她有所期待、行为执着的青涩男孩还在,由此她认定自己的影子也应该还映在周学贷的心里。尽管这样,刘月光还是感受到了打击,周学贷也明显觉察到了,接下来的晚餐就吃得潦草了一些。
他们离开餐桌回到沙发上,刘月光要泡茶,她还没有完全丧失掉信心,她想来一次情景重现,想尽可能地往下拓展他们的故事。可周学贷摆手拒绝,说自己刚才吃得太饱了,肚子里已没有茶水的空间。这是明显的谎话,他刚才并没有吃太多,跟上次相比酒也喝得很节制,两个人一瓶酒还剩了一大半,更何况茶水也不会占用肚子里的空间。他的态度再次影响到了她,他们干坐在沙发上,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后两个人之间出现了沉默,这沉默渐渐演变成了一种尴尬和生疏。她以为接下来他会提出告辞,没想到他突然说:“我们过去一起看看祁局长吧!”她有些吃惊,觉得这个要求有些突兀,他随即解释说:“老领导了!你们又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再说刚才我答应过去看看。”她很快做出了判断,他刚才的话至少传递出了三层意思,第一是说他和祁局长是老相识;第二是为了她,因为祁局长是她的老邻居;第三是相遇时的承诺。这三层意思几乎没有一个是立住脚的,可听起来又多少有些必要。她还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他是不是已在心里认定了他们共有的未来,想以一种新的身份在这个院子里亮相。
如果真是这样,她感到这也有些太快了,两个人私下里还没明确就大白于天下,这看起来不像是他们的速度。可现在她被某种向往冲昏了头脑,失去了一些基本判断。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起身表示赞同这个提议。自付振龙出事之后,祁局长一家对她很友善。尤其是祁媛,每次进院碰到她总是让司机停车,下来就握住她的手刘姐刘姐地叫,并嘱托有什么困难千万要提出来。祁媛的这个态度也是促成此行的重要因素之一。
祁局长很热情,握住周学贷的手把他往沙发的正中安置。周学贷却一直谦虚地坐末席,并说在老领导家哪有他这小字辈的座位,最终周学贷还是坐在了边上的单人沙发上,和坐在茶几那边双人沙发上的刘月光面对面。
祁局长拿出了一种名贵红茶,说是来自于六百年的古茶树,是武夷山上难得的山茶。周学贷不住地欠身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祁局长开始拾掇面前的功夫茶具,周学贷赶紧起身从祁局长手里硬接了过来。出乎刘月光的意料,周学贷侍弄那套繁琐茶具的手法竟然非常娴熟,很快每个人的面前就都有了一盏盛满红亮亮茶水的青瓷茶杯。周学贷端起来小口啜了一下,接着就发出了夸张的惊叹声。祁局长似乎对周学贷的表现非常满意,笑呵呵地看着他说:“这茶确实有些味道,一般来人我都不拿出来。”周学贷再次欠身,双手合十放在嘴巴下面,对着祁局长感激地说:“谢谢老领导的厚爱!”
起初的话题是刘月光的婆婆李玉英,祁局长夫妇一直夸赞刘月光,一个人把个行动不便的痴呆病人居然照顾得这么好,中间周学贷插上话说:“是啊!月光真是个好儿媳妇。今天我就是代表好朋友振龙来感谢月光的。”这话显然把大家都说愣了。周学贷解释说:“月光刚才没介绍,我是振龙的发小,我们在一起长大,很早就认识他家大娘,听说被月光接了过来,今天特意过来看看。”角色转换得太快,刘月光有些发蒙,一时不明白周学贷为什么会把她和付振龙颠倒过来。祁局长的反应倒是非常快,说:“噢!是这么回事!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和月光是……”祁局长故意没把往下的话说出来,因为他已认为那些话表述的是一件不存在的事情。
此时刘月光却彻底明白了,周学贷此意重在撇清和自己的关系,他成了付振龙的发小,此行的重点就放在了李玉英身上,他是为了付振龙来看望李玉英,而刘月光就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意识到周学贷的这种图谋,刘月光心里失望到了极点,她没想到周学贷会如此对待自己,更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懊恼,他明显也是在轻贱她刘月光,难道他就没想过她会当面戳穿吗?随后她才明白他是料定她不会才这么做的。她是真的不会,她再也输不起了。戳穿周学贷的谎言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企图,当着祁局长一家的面承认就是自取其辱,她不能输了爱情再输脸面。
祁局长的夸赞开始向周学贷转移:“……学贷真是有情有义,振龙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可以瞑目了。”往下的话题很自然地就涉及到了周学贷的职务,得知周学贷仍然是副科级的副局长,祁局长就自告奋勇地说:“这太不像话了!像你这样重情义肯实干的干部一直得不到提拔,这是组织部门的耻辱,是祁媛这个区委书记的失职。你放心,你这种情况我会找媛媛说,媛媛还是一个知人善任的人,我的意见她会认真考虑的。”周学贷似乎并不为所动,有些内疚地说:“你老人家可别因为我个人的事找祁书记,她这么忙!我再去给她添麻烦实在不该!更何况到了我这个年龄也不想那么多了,只想好好干好本职,站好最后一班岗。”说这话的时候,周学贷的神态是那么的平和,和之前在刘月光面前谈论这事的愤愤不平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祁局长说:“到这个年龄才要想,不想就没有机会了。再说,这怎么能是添麻烦呢!如果我们一直让老实肯干的人吃亏,那谁还愿意当这样的冤大头?长此以往,整个干部队伍就会垮掉。你这事说小牵扯到你个人,说大就会影响整个社会风气。作为一名老共产党员,于公于私我都应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当了多年领导干部的祁局长讲起话来特别有感染力,甚至产生了一定的舞台效果。刘月光带着这个意识目光往下拉长,把俯首帖耳的周学贷和慷慨激昂的祁局长放在一个方正的屏幕内,这可不就是一出鲜活的舞台剧吗?!只是这样的大戏本来是应该离她很远的,现在来到眼前她仍然无法接受,舞台上的两个人变得越来越陌生,尤其是其中的男主角周学贷,此时在她心里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或许对她来说,他一直就是陌生人,她只是在自己的梦里把他塑造成了一个虚拟的熟人。
从祁局长家出来,刘月光一直走在前面,周学贷紧走几步拉近了距离,探头想对刘月光解释点什么,还没等开口就听刘月光低吼道:“走开。”周学贷的脚步被这极有震慑力的声音绊住了,他痴痴地定住,眼睁睁地看着刘月光拐向后楼的走道。他正拿不定主意要就此走掉还是再次追过去,突然看到刘月光又折返回来。周学贷以为出现了转机,欣喜地迎上去,却听刘月光说:“上楼拿着你带来的东西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说完刘月光一身轻松地转身离去,她感到自己已经不生气了,她为什么要和一个努力跟自己撇清关系的人生气?这个世界很大也很小,既然注定会擦身而过,不如彻底放下,因为生活从来不缺主题,影响这种主题的永远是离你最近的人。
5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到了,这是刘月光和付振虎约定的期限,她给付振虎打电话让他来接老太太,可怎么也打不通。她有些恼火,觉得这个付振虎真是太过分了,一点儿诚信都没有,明明说好的事情却不兑现。又一想,光生气没用,他既然不接电话就是又要打谱耍赖,指望他来接老太太是不可能了,不如干脆像他当初那样直接把老太太送上门去。李玉英是他亲娘,到什么时候还是他最应该照顾,更何况也不是白让他照顾,每月她和付小玉支付的赡养费李玉英根本用不了,其中的道道刘月光早已心知肚明。
打定这番主意,刘月光这天早早收拾好李玉英,然后跑到街上叫来了一辆出租。司机一听说要去几十公里外的墨镇非常高兴,开出租车的都愿意跑这样的长途,轻省,不用在拥堵的城市里到处绕,收入还高,所以让他帮忙把老太太弄下来答应得很痛快。老太太一听说要回家却说什么也不走,说这里就是她家,她要在这里等她男人回来,死活不下楼,硬往下弄就大呼小叫地咋呼,把刘月光和出租车司机弄得跟人贩子似的。刘月光着急,司机也着急,说这样下去就把他一天的生意都耽误了。刘月光答应给加钱才把司机安抚好,可接下来正事还得办,老太太在这里终究不是个长法,这一个月下来她已经筋疲力尽,知道这徒刑有期她才能坚持下来。
随后刘月光改变了策略,把老太太重新安置在原来房间,让出租车司机充当付振龙的司机,对老太太说司机是付振龙从北京派来的。出租车司机很配合,按照刘月光提前给他的提示顺着往下说:“首长太忙,不能亲自来就把我派过来了。”老太太对着司机翻腾了几下眼皮,有些怀疑地说:“真是大龙把你派来的?”司机谦和地说:“可不是!首长整天忙着保卫毛主席,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只有对首长最信任,首长实在脱不开身就只能把我派来了,你看我这里还有首长的派令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硬纸盒在老太太面前晃了一下。刘月光心里感到好笑,后来的这些话全是司机自己的自由发挥,看来在这世上行走的任何人都不缺表演天分,“人生如戏”这话真是说到了骨子里,就连那道具都是假的,司机刚刚出示的所谓首长派令就是一个硬壳烟盒。
李玉英果然上了套,乖乖地在两人的搀扶下下了楼,看到院里停着的是辆出租车,产生了怀疑说:“怎么是这样的车?我记得大龙开的不是这种车。”司机反应很快,赶紧解释说:“首长换车了,现在不是出台了八项规定吗?所有的首长都不能坐原来的车了。”李玉英抬眼看刘月光,见刘月光点了一下头,给出了肯定的表示。李玉英不知是真听懂了,还是现在对刘月光有了某种依赖,不再说什么,随口“哦”了一声就坐进了车里。
出租车司机看起来应该比刘月光年轻不少,看起来很活泛的样子,一拐上正道就开始给刘月光讲笑话,笑话讲得也意味深长,说一老汉在自家大门口买豆腐,看着切好的豆腐担心斤两不够,就问卖豆腐的够不够秤。卖豆腐的回答说:够!够!要不够我就是你儿子。正倚在门框上的儿媳妇不愿意了,抢白地说:你想得美!笑话里隐晦着淫邪的味道,刘月光却没生气,她知道这是司机对刚才让他扮演付振龙的报复,当然也有挑逗的意思。对此刘月光就更不想生气了,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还能让人有这样的兴趣也算难得。她不但没生气,反而觉得这样的人比周学贷那样的伪君子更加可爱一些。
司机见没把刘月光逗笑就又换了一种风格,开始奉承刘月光,称赞刘月光真是神机妙算的诸葛亮,怎么就想出了那样的办法?要不今天可就真麻烦了!其实刘月光心里明白,这哪里是她会什么神机妙算,是她太了解李玉英了,李玉英是个非常爱面子的女人,尽管大私孩子大私孩子地叫,付振龙却一直是李玉英的骄傲,因为只有付振龙才能真正给她撑面子。付振龙刚转成志愿兵,她就开始到处吹嘘自己的儿子成了穿四个兜的军官,后来付振龙开着部队上的小车出差,顺道回了村子一次,这更给了她机会,为进一步佐证儿子的军官身份,她借此到处宣传这是部队配给儿子的专车。这么多年来,她为包装自己及她身后的家庭一直做着坚持不懈的努力。即使现在糊涂了,也应该不想放过展示风光的机会。
白塔村很快就到了,付振虎就住在村子东头。还没下车,刘月光就看到付振虎家大门紧闭,新帖上的大红喜字已被人撕得残缺不全,铁皮做成的门扇上面布满了凹凸不平的斑点,看起来就像是被人用硬物砸出来的。周围也非常安静,不像刚刚办完喜事的样子。这种景象让她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找到附近的邻居一问才知道付振虎家果然出了大事。
付振虎往悦城送李玉英的时候说得倒是实情,他确实在自己儿子婚事上作难。年前订婚,女方要去了十七万的彩礼钱,取的是“要妻”的谐音;年后商量结婚,对方除了提出了很多苛刻的条件之外又要六万块钱的婚后保证金。婚后保证金是时下农村刚刚流行起来的说法,说是为了小两口将来生活顺利,取六六大顺之意,实际是针对目前农村男多女少的现状,女方利用自身的优势趁火打劫。年前的彩礼钱已经耗尽了家底,之后的三金还有结婚的费用都是借的,再去哪里弄这六万块钱?原来付振龙在的时候,再加上李玉英的本事,付振虎还有个指望,现在只剩下刘月光了,这条路就等于堵死了。万般无奈之下,付振虎只好借高利贷。钱凑齐了,女方也放了话,定下了结婚的日子。眼看一桩姻缘就要成了,却偏偏在新婚之夜出了命案。
结婚这天白天的迎娶还算顺利,事件发生在入了洞房之后。新郎付明一直对新娘全家憋着一肚子气,再加上喝多了酒,一进门就把新娘摁倒在床上。新娘开始倒也乖巧,有些积极配合的意思,可付明明显是气撒不出来,一边咬牙切齿地动作一边对着新娘破口大骂。可能是有些话骂得太难听,新娘受不了了,一下就把付明从床上掀了下来。这下付明恼了,翻身再次跃上婚床,上来就掐住了新娘的脖子,新娘被掐疼了,也发狠地骂出了声。付明看着新娘那张骄纵的粉脸,想到自己的亲爹求人借钱那低三下四的样子;想到自己身上背负着的沉重债务,心中的怒火愈烧愈烈,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直到新娘翻了白眼,他才明白过来,可这时已经晚了,新娘再也没活过来。
当天晚上警车就把付明带走了,第二天一早新娘娘家就来了好几十口子人,把付振虎家那个还布满鞭炮碎屑的院子塞得满满当当的。付振虎夫妇两个是从院子的夹道缝隙中翻墙逃出来的,这一逃就再也没有回来。
听完邻居的讲述,刘月光感到了震惊,没想到喜事瞬间就演变成了悲剧,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这样散了。她再次感到了悲哀,人的命运为什么会如此无常?人的生命怎么会这么脆弱?更让她感到心疼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怎么一转眼就成了杀人凶犯?
刘月光知道,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付振虎了,就是联系上也不能再把李玉英交给他了。看来李玉英真成了她永远也摆脱不掉的梦魇,好在她对这梦魇也不再感到恐惧。
在邻居家待了一会儿,李玉英渐渐有些明白了,知道这是回到了自己所居住的村子,自己的家就在这里。一看又要把她弄上车就又不干了,也许是她感觉到了什么;也许真有一种心灵感应,她吵闹着要见付振虎,要让自己的孙子明子来背她回自己家。见付振虎和明子不出现,她就开始声嘶力竭地哭喊,那哭声尖利而怪异,穷尽所有的样子,就像一只老狼在旷野中的最后嚎叫。
刘月光的心情此时也灰到了极点,已经没心情再和李玉英演戏了,也没心情制止她的嚎叫,只是和司机硬硬把她塞进车后座,然后就原路返回了。
李玉英哭了一路,回到家也没消停下来,刘月光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哄和吓对李玉英都不起作用,刘月光愁得没法,只好关上门任她所为。傍晚的时候,李玉英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开始喊饿,刘月光赶紧下去买来了两个猪蹄。这段时间刘月光很注意李玉英的饮食,一般不让她吃太过油腻的东西,主要以清淡为主,以免再引起便秘,可今天她却想让李玉英放纵一下。
李玉英拿起猪蹄,眼泪却又流了下来。刘月光问怎么了,李玉英带着悲声说:“我要给小虎和明子留着,他们在外面东躲西藏的吃不上这个。”刘月光吓了一跳,心说这老太太真神了,好像已经知道付振虎一家遭了难。刘月光说:“你甭管他们了,他们都不管你,你还管他们干吗?”李玉英白了刘月光一眼说:“你没当过娘,你不知道当娘的滋味,无论什么时候当娘的都不会放下孩子的。”
这话一下子把刘月光的眼泪说了出来,她想到了自己对扬扬的牵挂,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变得可爱了许多。
好说歹说地哄着,李玉英最终也没吃猪蹄,只吃掉了一碗白米饭。晚些时候,刘月光把李玉英弄上床才想到今天应该给扬扬打电话,可扬扬的电话说什么都打不通,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扬扬一般连睡觉都不会关机。过了一会儿再打,还是不通。刘月光心中着急,经过白天那个巨大变故,她心里更没安全感了,真恨不得现在生出翅膀飞到北京,可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到北京的车了,再说就是有她也离不开,她走了老太太怎么办?
刘月光找遍了所有房间,都没找到扬扬的其他联系方式,最后她忽然想到了小米。小米是扬扬的高中同学,上大学两人又一起考到了北京,扬扬读了传媒大学,小米读的是北京师范大学。小米现在早已工作了,在朝阳区的一所小学任教,离扬扬他们学校不远。可是她手头没有小米的电话,小米结婚之后她们的联系也应该少了。她找出了扬扬的高中毕业留念录,翻到曲小米那一页,上面有曲小米家的固定电话。现在很多人家的固定电话都撤了,但听说曲小米的爸爸原来是市粮食局副局长,公家给配的电话不知道还有没有保留。刘月光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打过去,居然真通了。接电话的是曲小米的妈妈,一听是扬扬妈妈很热情,痛快地把小米的电话告诉了刘月光。
小米对刘月光当然很熟悉,两个丫头玩得特别疯的时候就住在对方家里。刘月光说联系不上扬扬了,小米听出了她的焦急,就劝慰道:“阿姨放心,扬扬不会有事的,扬扬那么有主见怎么会有事?也许是手机坏了或者没电了;也许是跟着导师去拍片子进了盲区。明天电话就通了,如果明天再联系不上,我就去学校找她,把她训一顿让她乖乖地给您回电话。”
经小米这么一说,刘月光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可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时不时拿出手机来给扬扬打一次。每次都抱着能通的侥幸,可每次都会失望,刘月光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扬扬博士毕业后如果还没在北京成家,说什么也不会再让她留在那了,让她回悦城找份工作,找个靠谱的男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什么是幸福?人们往往都会把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当成幸福,现在想来能够平平安安无波无澜地过完这一辈子就是最大的幸福。
这个晚上刘月光是彻底失眠了,黑暗中,她大睁着眼睛感到周围一切都静得出奇,就连从窗子里透进来的月光都发出沙沙的声响。多年来,她不自觉地养成了一种习惯,等彻底躺下就会把窗帘拉开,让自己抬眼就能看到夜空。漫漫长夜,总有无尽的寂寥需要排遣,而窗外那广阔的世界却提供了足够多的空间。可自从李玉英入住之后,她好像已经没有这样的闲情了,和李玉英的缠斗把那些空荡荡的日子都塞满了,夜晚的宁静也被从未有过的睡梦所替代。
在安静中刘月光忽然意识到少了点儿什么,以往李玉英睡熟了以后总会发出鼾声,这些鼾声时大时小,总会侵扰到她,可今天晚上隔壁那边却变得非常安静,一点儿动静都听不到。难道李玉英也和她一样失眠了?又一想这肯定不可能,按照过去的经验,李玉英醒的时候从来不会安静,不是自言自语就是咋呼着要这要那。刘月光有些不放心了,披衣悄悄起身,推开李玉英的房门,发现李玉英真的没睡,正在自己床上端坐着。
刘月光还没开口,李玉英倒先说话了:“你可来了,我都等急了。”这话说得没有头尾,刘月光一时搞不清楚,她也不想搞清楚,把一个痴呆症患者的话搞清楚了也没多大意义,她想让李玉英躺下继续睡觉,李玉英却把她的手拉过去,让她坐在床沿上。刘月光犹豫着坐下,李玉英就又说:“他大姑,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今天你既然来了,咱姊妹俩就好好拉拉。”
李玉英显然把刘月光当成了付振龙的大姑,想到那些对李玉英不好的传闻,刘月光忽然就有了兴趣,不知道接下来李玉英要拉什么。刘月光没有接话,李玉英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有些事情我确实对不起你,今天你打我骂我,我保准既不还手也不还嘴。可你也得理解我不是,我一个寡妇娘们拉巴着三个孩子,你知道有多不容易吗!事事都得求人,浇地连个看水沟的都找不到,我一个人从这头跑到地那头,往往这边沟子改好了,地头那边水都漾满了坡,白搭进去无数的电钱和柴油钱!看着那亮亮的一片,我心疼的只想大哭,可我还是把眼泪忍了下去,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他姊妹三个拉巴大,让他们都成人,给大龙小虎娶上媳妇,给小玉找个好婆家。后来他姑父看我难,愿意来帮我,我当然不能让他白帮吧?可我实在拿不出什么来回报,只好把自己交给他。我和你保证,这事是我先主动的,他姑父一开始还不好意思。”
刘月光听得有些生气,觉得自己这个婆婆真是不要脸,哪有拿着自己的身子这么不值钱的!李玉英似乎是看透了刘月光的想法,就接着说:“你一定认为我这么做是不要脸,实际上一开始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后来我就想,我们不想怎样,更没有什么野心,我只是想感谢他,把自己当成了礼品。他呢,就是图个新鲜。我这个新鲜不是说自己比你好,论长相和身材我都不如你,男人嘛!吃惯了一样东西总想换换口味,从一开始我就给自己这样定位。在这里我不瞒你,我还给村里的其他男人换过口味。你可能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会计麻五长得那么丑我也忍了,为了把这三个孩子拉扯长大,我只能把自己当成一种可以交换的物品。你也是当娘的,应该会理解吧!”
刘月光还是不能认可李玉英的说法,天下有这么多独自把孩子拉扯大的女人,她们该都做过这样的交换了?说到底还是自己没把握好。李玉英说完这些似乎有些累了,伸出手再次拉着刘月光说:“他大姑,我不如你呀!我费尽心力把孩子们都拉巴大了,他们却都不在跟前。大龙也不知道回来看看,小虎不知道上哪去了,小玉这个死妮子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你看看我,现在真活成个光杆子了……”说着说着竟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在安静的夜中,李玉英的哭声低沉而压抑,没有了以前的放纵与张扬。刘月光的内心被这真切的哭声打动了,不自觉地把手放在老太太花白的脑袋上抚摸着,另一只手搭在后背上轻轻拍打。老太太感受到了来自于刘月光的温情,情不自禁地趴在她怀里,喃喃地哭喊着:“娘!我的亲娘呀!我的命咋这么苦呢?”
第二天一早刘月光继续给扬扬打电话,还是不通,接着再给小米打。小米正在上班的地铁上,说请她放心,自己到单位后立刻会去传媒大学找扬扬。接下来就是难耐的等待,一直到了快中午才接到小米的电话,带来的又是一个晴天霹雳:扬扬由于参与吸毒被公安机关拘留了。
刘月光疯了,接着要扔下电话去北京。小米在电话里一直劝她要冷静,说她已经去派出所问过了,扬扬是被一个在影视圈里混的师兄带进去的,第一次参与,本来是可以从轻处理的,但恰巧赶上目前这个形势,就不能只是批评教育了。警方对扬扬做出了拘留七天的处理决定,已经进了拘留所,她即使来北京也见不着扬扬,不如等扬扬出来后再说。
后来刘月光渐渐平息了下来,觉得小米说得有些道理,自己现在去北京确实于事无补,只能等几天再说了。她嘱咐小米一定勤去打听着点,扬扬一有消息立刻就通知她。小米满口答应下来,并说:“我和扬扬是亲姐妹,阿姨就放心吧,扬扬的事就是我的事。扬扬只是一时好奇,没有上瘾也不会造成太坏的影响。出来后我们一起找她算账。”
尽管小米这样说,刘月光还是感到了一种彻骨的疼痛,扬扬的行为让她震惊。吸毒,这对她该是多么遥远的一个词汇,忽然就发生在了自己女儿身上。她感到了痛心,读书读到博士竟然犯这样的浑!这还是自己的女儿吗?!一瞬间她有了一种末日的感觉,眼前的光亮倏然消失,全身的心劲都被这个噩耗给抽走了,整个人都瘫在了床上。
可能是昨天一天太动荡了,李玉英从早上起来就很乖顺,也不喊也不叫,中午刘月光没做饭也不知道喊饿。刘月光就继续在床上躺着,她不明白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一下会变成这样。
应该是到了下午晚些时候,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刘月光想不起谁会来访,也懒得起来开门,可那敲门声却很执着,好像认定了家里有人。刘月光只好趿拉着鞋恍恍惚惚地起来开门。拉开房门,门外站着一对和她年龄相仿的夫妇,还没等刘月光问,站在前面的女人就主动介绍他们是小米的父母。
把客人让进来,刘月光却不知道说什么,显然小米的父母什么都知道了。最后还是小米母亲首先开口,说扬扬是一时糊涂,以后改了就好了,让她千万要看开,自己的身体最为重要,并说有什么需要他们帮忙的尽管说,他们会不遗余力。都是些常用的劝慰语言,刘月光听得却无比感动,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送走客人,刘月光又回到了床上。她什么都不想干,她想如果能一直这样躺下去该有多好!也不知躺了多久,周围都静了下来,外面的窗子都暗了,她忽然听到了动静,是李玉英在拖拖拉拉地走动。刘月光此时也懒得管她,只要不把房子烧了就随她吧。又过了一会儿,李玉英拄着拐杖走进来,摸到床边,把一个肉乎乎的东西往她嘴里送,一边还说:“天就是塌下来也要吃饭。”刘月光感觉到李玉英送到嘴边的是她昨晚没舍得吃的猪蹄,心中一阵热浪袭来,她猛然坐了起来,伸手接过猪蹄大口小口地啃起来。
王宗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三部,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和年度小说选本选载。中短篇小说集《我是好人》入选鲁军新锐丛书第二辑。
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