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的幻觉叙事研究
2017-11-13巩晓悦
巩晓悦
2012年10月11日,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彼得·恩隆德在会议厅门外先后用瑞典语和英语宣布了获奖者姓名及颁奖词。诺奖评委会给出的颁奖词为“who with hallucinatory realism merges folk tales,history and the contemporary”(将幻觉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和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而之后中国的许多报道和评论却多把hallucinatory realism(幻觉现实主义)误译为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
作为诺贝尔文学奖18位评委之一、评委会前主席谢尔·埃斯普马克在接受采访时说,“诺奖颁奖词中用的词是hallucinatory realism,而避免使用magic realism这个词,因为magic realism这个词已经过时了,魔幻现实主义这个词会让人们错误地将莫言和拉美文学联系在一起”。谢尔·埃斯普马克并不否认莫言的写作受到了马尔克斯的影响,莫言本人也写过《两座灼热的高炉》和《说说福克纳老头》等文章向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这两位文学巨匠致敬;但他更认为莫言的作品主要是从中国古老的叙事艺术当中来的,将幻觉与当下的现实结合起来是莫言的创造。莱阿尔认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主要特点并不是去虚构一系列的人物或者虚幻的世界,而是要发现存在于人与人、人与其周围环境之间的神秘关系。具有神秘色彩的现实的客观存在,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源泉”,莫言的小说正是从客观的现实存在出发,去“发现存在于人与人、人与其周围环境之间的神秘关系”,从这一点来看莫言的小说创作确实受到了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
评委会在颁奖词中使用了有别于“magic realism”的“hallucinatory realism”是在特意提醒全世界:莫言的小说不属于人们以往一直认为和宣传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范畴,它们是具有莫言特色的、更特别的创作,这显然是评委会对莫言小说创作的高度认可。但笔者认为用“hallucinatory realism”(幻觉现实主义)归结于他的创作也并不完全合适。首先,“hallucinatory realism”并不是一个专为莫言创作出来的“新”词,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已经被广泛使用,不仅是在文学领域,还延伸到了其他的艺术领域。幻觉现实主义与魔幻现实主义存在着联系,但幻觉现实主义通常特定为“梦”这种状态。其二,莫言的小说中确实存在着许多“梦”叙事,但如果完全将其创作归结于“梦”的状态就以偏概全了。莫言的小说创作是很复杂的,幻觉现实主义不足以高度精准的概括,诺奖评委会在当时可能就是想用一个完全不同于魔幻现实主义的词语来区别。第三,幻觉现实主义是个外来词,并没有考虑到莫言的小说创作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学叙事这片丰沃的土壤,忽视了这点是极不恰当的。
莫言在接受《南方周末》的采访时说:“关于颁奖词,据说翻译得不太准确,我看到有两种译法,一是‘幻觉’,二是‘幻象’,好像还有一些译法,总之是一个与‘魔幻’不同的概念。是虚幻跟民间艺术的结合,社会现实和历史的结合,这比较准确地概括了我作品的特质,当然用一两句话很难精准地概括一个写了30年的作家,但还是相对准确。”
莫言的小说可以被归结为哪种文学流派,有没有可能创造出一种专属于他的或者以他的小说创作为代表的小说流派,这个流派如何体现中国当代文学的某些典型性特征,有没有与“魔幻现实主义”及“幻觉现实主义”等对话的可能,这些都是笔者今后要继续研究的问题。本文基于以上的现实背景和已经引发的讨论,试图借助西方叙事学的方法进行细致的文本分析,来论述莫言在小说中是如何进行幻觉叙事的以及怎样通过幻觉叙事实现了小说文本的文学性与思想性的融合。
一、“梦幻”之感与文本中的“谜”
莫言的小说中常常有一些“谜”,文本中既没有交待这些“谜”的起因,也没有交待它们的结果,这些“谜”让我们处在幻觉的状态里,有“梦幻”之感。莫言写于1983年1月的《民间音乐》曾被孙犁评价为“小说的写法,有些欧化,基本上还是现实主义的。主题有些艺术至上的味道,小说的气氛,还是不同一般的,小瞎子的形象,有些飘飘欲仙的空灵之感”。这段评价中的“有些欧化”说的是文本受到的西方叙事的影响,有别于以往的中国传统叙事;而“飘飘欲仙”与“空灵”却是典型的东方化感觉。
现在该来向读者介绍一下花茉莉其人了。如果仅从外表上看,那么这个花茉莉留给我们的印象仅仅是一个妩媚而带有几分佻薄的女人。她的那对稍斜的眼睛使她的脸显得生动活泼,娇艳而湿润的双唇往往使人产生很多美妙的联想。然而,无数经验告诉我们,仅仅以外貌来判断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往往要犯许多严重的错误。人们都要在生活中认识人的灵魂,也认识自己的灵魂。
本段第二、三句是叙述人向读者介绍花茉莉留给大家的印象,“如果”、“仅”很显然带上了叙述人的态度,提醒我们不要只从外貌去判断一个人。第四句和第五句,是叙述人在介绍他看待一个人时所采取的态度,甚至由认识别人升华到认识自己的灵魂。这里跳出了前面对花茉莉的内部叙事,实际是叙述人对叙事的一种干涉,也是叙述人与读者的交流,变成了外层的叙事交流话语。此处叙事视角的变换可见莫言在小说创作初期已经开始受到西方叙事的影响,也就是孙犁所说的“欧化倾向”。
《民间音乐》的开头:“古历四月里一个温暖和煦的黄昏,马桑镇上,到处都被夕阳涂抹上一层沉重而浓郁的紫红色。镇中心茉莉花酒店的店东兼厨师兼招待花茉莉就着一碟子鸡杂碎喝了二两气味香醇的黄米酒,就着两块臭豆腐吃了一碗捞面条,然后,端起一个泡了浓茶的保温杯,提着折叠椅,爬上了高高的河堤。”“温暖和煦”、“涂抹”写出镇上的舒适天气;“就着”、“端起”、“提着”、“爬上”一连串慢动作表现着花茉莉恬静的生活;这里的“马桑镇”完全不同于后来莫言笔下带着血性的高密东北乡,更像是鲁迅笔下的“鲁镇”——“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预备着”、“随时”、“踱进”、“坐喝”写的也是平日里的闲适生活。在《民间音乐》里,叙述人开头铺陈了如此“柔软”的氛围,这样的氛围与有着“飘飘欲仙的空灵之感”的小瞎子呈现出和谐的美感。
《前赤壁赋》中有一句“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苏轼在赤壁下泛舟时感觉自己要飞起来离开尘世成为神仙;孙犁说的“飘飘欲仙”就是此意,这样的感觉也是一种“梦幻”之感。小瞎子吹箫时,人们仿佛沉浸在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之中,心中怀着甜蜜的惆怅;他拉二胡时,曲子时而细腻多情,时而悲怆苍茫,听者的心灵都被这美妙的音乐所虏获。小瞎子的技艺高超到可以使人忘了天,忘了地,忘了一切烦恼与忧愁,还能让人们身处在梦幻里,他简直就像人们口中的“活神仙”。而当小瞎子听到酒徒们把自己的音乐与花大姐的烧酒相提并论时,他的演奏就变得难以入耳,宗白华在《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中说“精神的淡泊,是艺术空灵化的基本条件”,小瞎子不想与世俗沾染,精神是“淡泊”的,仿佛在尘世之外;也只有在这样的的状态里他才能演奏出让人们听过之后有了“飘飘欲仙”之感的“空灵”之曲。
“小说的气氛,还是不同一般的”,这里不同一般的气氛与文中的几个“谜”切相关:一是小瞎子从哪里来、为何而来,二是小瞎子为何有如此高超的技艺,三是花茉莉不一般的情史以及她与小瞎子之间的情愫,四是小瞎子要去哪里等等,以及叙述者最后提出的“这就是民间的音乐吗”这个统摄全篇的问题,这些谜充斥在文本中,使得文本变得颇为“梦幻”。不仅在《民间音乐》中有这样一些没有解答的谜,《透明的红萝卜》中也有许多谜一直存在着争论和探讨:比如对菊子有了朦胧爱意的黑孩为什么咬了菊子;为什么在小铁匠和小石匠打架的时候,黑孩帮的是对他不好的小铁匠;黑孩后来有了崭新的、又厚又重的小帆布缝的褂子又是谁给的以及为什么黑孩要不停地寻找那个透明的红萝卜等等。这些“谜”有的可以在更加细致的文本细读中找到端倪,有的则可能只有莫言能解答了,还有的也许只是来源于创作者当时的灵感,作家本人也未必能给出合乎情理的解释,这就有了更多的阐释空间,这也是“谜”们的魅力所在。
二、幻觉叙事的爆发与延续
《透明的红萝卜》中出现的那个黑孩是莫言童年中许多回忆浓缩成的人物,他具有幻想的能力,时常让自己处在幻觉当中,在幻觉里他能够拥有奇妙的感觉,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奇异而美丽的事物,还能够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现实里的红萝卜就是在黑孩的幻觉中变成了“透明的红萝卜”。
黑孩在幻觉中看到的画面颜色是绚丽的金色,并且发着光;与他平日里看到的暗淡灰白的成人世界呈现了强烈对比,现实的成人世界带给他的多是冷漠,温暖极少。“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包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的红萝卜让黑孩感到莫名兴奋,“晶莹透明,玲珑剔透”说出它的纯净无暇,“金色”是明亮辉煌的颜色,“银色液体”是活泼的,带着勃勃生机。这样的一个红萝卜让黑孩好奇,让他迷恋,让他觉得充满希望,正是这短暂的希望给了黑孩强烈的触动。他在文末拔萝卜的时候是多么“希望还能看到那天晚上从铁砧上看到的奇异景象”,但现实里他亲手拔掉的红萝卜却让他陷入极度失望中,美好的景象只能出现在他的幻觉里,而且那么短暂,转瞬即逝,无处可寻。
因为具有特殊感知能力的黑孩在文本中的存在,幻觉叙事在《透明的红萝卜》中呈现了爆发之势,黑孩的世界里不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画面,还有了特别“愉快的感觉”,在水中的“愉快的感觉”属于黑孩特别的个人体验,“温柔的鱼嘴在吻他”仿佛不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会有的感觉,更像是成人世界里的感觉。“鱼”、“水”和黑孩三者在这里呈现的和谐关系是值得注意的,文学作品当中对“鱼”和“水”描述自古就与性相关。笔者从2009年第一次读《透明的红萝卜》开始,就一直坚持认为“愉快的感觉”是黑孩性意识的觉醒,“包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有着“透明的、金色的外壳”的红萝卜指向的是男性生殖器官,象征着原始本能和旺盛的生命力,可看作一种图腾。还有一点可以为这一大胆的想法提供支持:黑孩对菊子的感情不仅是像孩子对母亲的依赖之情,更像是成人世界中男子对心爱女子的爱慕。这样的情感显然是黑孩从未有过的,黑孩能从水中的鱼那里感受到爱的回应,所以他对那“愉快的感觉”痴迷了,十分需要它,于是“再也不停,半闭着眼睛,向前走”。“半闭着眼睛”写出他享受其中,省略号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虽然叙述者在这里留下叙事空白,但我们完全能够想象出黑孩脸上沉浸其中时浮现的神秘而喜悦的表情。这样“愉快的感觉”延续到了《丰乳肥臀》中:
我慢慢地向河水深处走,恢复了平静的河面上跳跃着万千光点。水草缠绕着我的脚,小鱼儿用温暖的嘴巴啄我的膝盖。我又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河水淹没了我的肚脐。我感到肠胃一阵绞动,难忍的饥饿感攫住了我。于是母亲的可亲可敬优美无比的乳房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幻觉叙事在《檀香刑》中也得到了很好的运用,孙眉娘想着自己的爹孙丙的安危,在听到从赵甲的屋子里传来的豆粒滚动的声音时因为心惊出现了幻觉:
俺爹的头在俺家院子里转圈,狗在后边追着咬。俺爹的头很有经验,有好几次,马上就要让狗咬住了,但那脑后的辫子,挺成一根鞭子,横着扫过去,正中狗眼,狗怪叫着转起圈子来。摆脱了狗的追赶,俺爹的头,在院子里滚动,一个巨大的蝌蚪水里游泳,长长的大辫子拖在脑后,是蝌蚪的尾巴。
这样的场景在鲁迅的《铸剑》中也有: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王忍不住叫一声“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死劲咬住。他们不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
这两段都写得非常精彩,鲁迅的《铸剑》珠玉在前,此段中的“直奔”、“一口咬住”、“下死劲”、“用全力”、“上下一撕”将眉间尺与宴之敖的头颅与王头战斗的紧张激烈的场面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达到了极具张力的修辞效果。
《檀香刑》引文第二句中的“挺”、“横”、“扫”都带有刚硬的修辞效果,这与上段分析的《铸剑》中文本达到的修辞效果非常相像。从孙眉娘的视角体现孙丙的倔强,也为他后面坚持接受残酷的檀香刑埋下伏笔。从句式上看以短句为主,叙述节奏紧凑犹如敲鼓点,这段描写的是孙眉娘眼中出现的幻觉画面,她用一个说书人的口吻介绍孙丙的头,读者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狗追头的画面,连用三次“俺爹的头”强化了读者的印象和画面的立体感。第三句是欧化的句式,以“俺爹的头”和“巨大的蝌蚪”相类比,此处省略了喻词让语言变得简洁,但其实视角更复杂了;从孙眉娘视角下的“狗追头”一下到“像巨大的蝌蚪一样的头”本身,从“俺爹的头”说起,最后还是落脚到“头”;本段叙事融合了中国传统的说书艺术、欧化的句式及视角的变换,让文本更加出彩。鲁迅《铸剑》的引文中也恰巧有一句比喻“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这句中既有本体“他们”、又有比喻词“如”、还有喻体“饿鸡”,这与《檀香刑》引文中的第三句是很不同的,可见莫言小说文本中受到的西方叙事的影响。孙眉娘的父亲孙丙是一位自发抗击外来侵略者的民间英雄,他来自于民间的底层,体现的是民间底层的抗争精神。孙丙还是一位猫腔的演唱者,猫腔的演唱伴随他的一生;猫腔也来自于民间的底层,贯穿小说的始终,为小说营造了悲壮的氛围,在孙丙受酷刑时成了他反抗的声音,他在受檀香刑时唱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场大戏。
三、文学性与思想性的融合
“文学性是一个众说纷纭、极难给予准确学术定义的术语。大体指文学文本区别于其他叙事文本的基本特征,与一般的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或经济学文本有着迥然不同的样式,也有着截然不同的修辞效果。这种差别,正是文学文本的文学性的重要表现。”本文的第一和第二部分通过细致的文本分析发现莫言在小说中是如何进行幻觉叙事的,主要是从叙述的内容及叙述行为的角度来进行论述,文本细读经常能够发现新的可以阐释的角度,这涉及的就是文学性的问题。“hallucinatory”(幻觉)与“dream”(梦)一直是医学、心理学等领域探讨的问题,也是文学内部很值得研究的内容之一,对这两者的研究有助于人类更好地了解自己。它们在文本中如何被叙述,达到了什么样的效果,完全“区别于其他叙事文本”,指向的是文学性的问题;出现在文本中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指向的就是思想性的问题。莫言通过文本中的幻觉叙事实现了文学性与思想性的融合,文本中那些匪夷所思的文字都是写幻觉的,幻觉叙事是莫言才华的直接体现。
生命力的张扬是莫言小说的意蕴之一,在《红高粱家族》中得到了恣意的展现。幻觉叙事使得这一主题在文本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放大与深化。
奶奶注视着红高粱,在她朦胧的眼睛里,高粱们奇谲瑰丽,奇形怪状。它们呻吟着,扭曲着,呼号着,缠绕着,时而像魔鬼,时而像亲人,它们在奶奶眼里盘结成蛇样一团,又呼哧哧地伸展开来,奶奶无法说出它们的光彩了。它们红红绿绿、白白黑黑、蓝蓝绿绿,它们哈哈大笑,它们号啕大哭,哭出的眼泪像雨点一样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苍凉的沙滩上。高粱缝隙里,镶着一块块的蓝天,天是那么高又那么低。奶奶觉得天与地、与人、与高粱交织在一起,一切都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罩子里罩着。
这是《红高粱家族》中“我奶奶”戴凤莲在临死前出现的幻觉,高粱在一个将死之人的眼睛里是什么样子我们谁都不知道,但是叙述人第一句就将奶奶临死前的眼睛设定为“朦胧”的状态,根据我们平时的生活经验,人在极其疲惫、即将入睡、将要醒来时,眼睛确实是“朦胧”的,并且容易产生幻觉。之后的那些文字看似天马行空,其实是作家在生活经验的基础上极赋灵性的创作。
此时的“天”、“地”、“人”、“高粱”融入了同一画面,它们都被罩进了“硕大无朋的罩子”里,这个“罩子”像极了人类原初所在的“母体”,张扬着生生不息的力量,“我奶奶”会死,高密东北乡的很多人会死,但蓬勃的生命力不会停止。第二、三句俨然一幅现代主义的抽象画,高粱作为此作品中最重要的意象,承担着高密东北乡无数英雄豪杰的生命和理想重量,“呻吟”、“扭曲”、“呼号”、“缠绕”这些词语都带有挣扎的修辞效果,传达着争取而不得的悲壮情感。“红红绿绿、白白黑黑、蓝蓝绿绿”像这幅画中的大团色块,增强画面的层次感。它们“哈哈大笑”、“嚎啕大哭”与奶奶此时复杂的情绪相呼应,“大笑”是因为奶奶这一生别人不敢干的事情她都敢干,她的生命是炙热的;“大哭”是因为她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她还想继续拥有旺盛的生命去爱、去美、去追求幸福。
《丰乳肥臀》与《红高粱家族》一样,也是一部生命力张扬的巨作,莫言在《丰乳肥臀》的幻觉叙事中还表现出来了诗人气质:
狂欢吓得太阳快速奔跑,它很快便坐在地上,倚靠这沙梁上的树木,放松身体,浑身血红,遍体水泡,流着汗水,散发着热气,像一个苍老的大爹,喘息着观看大街上的人群。
先是有一个人倒在尘土中,随后便有一片人倒在尘土中。升腾的尘土慢慢降落下来,落在人们的脸上,落在人们手上,落在人们被汗水塌透的衣服上。在血红的阳光里,大街上躺着一大片僵尸般的男人。傍晚的凉爽的风从沼泽地和芦苇荡里吹来,火车驶过铁桥的声音格外清晰。人们都侧耳谛听着。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在侧耳谛听。
抗战胜利了,但上官金童被乳房抛弃了。我想到了死亡。我要跳井,或者投河。
这是莫言对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传来时人们反映的描写,引文的第一段表面看是在写太阳,实际上是将太阳拟人化反映狂欢中人们感情的热烈程度。在莫言的文学世界里,一切生命的的存在都有意义,人与植物和动物的情感能够互通。天上的太阳是这场狂欢的观看者,一场狂欢可以吓跑太阳,这样的描写是多么不可思议。引文的第二段的描写是比较复杂的,第二句中写了一个尘土落下的慢镜头,与人们的狂欢时的激进热烈相对比,狂欢结束后带来的时间仿佛变慢了。第一句中人们的表现其实都是通过太阳“观看”到的,这样写产生的效果一是将太阳、尘土、人们放置在同一叙事空间,组成一幅奇特的静止的画面,二是可以增强文本的感染力,使文本产生一种极为新奇的效果,是莫言奇特的幻觉和心灵的幻化在文本中的体现。第四句是一句跳出来的外部的环境描写,写狂欢过后大地的平静。第五、六句是叙述人将狂欢的情绪拉回到了自己身上,这里的“我”是十分冷静的,与狂欢时候的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只关心自己赖以生存的母亲的乳房,对乳房的需求是人类的幼年时期最基本和最重要的需求,这里作者用上官金童恋乳的极端程度反映出在那个饥馑的年代人民对于食物疯狂的渴求。
引文的第三段十分有趣,完全可以写成五行现代诗:
抗战胜利了,
上官金童被乳房抛弃。
我想到了死亡。
我要跳井,
或者投河。
第一句叙述人用非常客观冷静的态度描述了两个最重要却又反差极大的事实。第二、三句迅速转换为上官金童的视角,这是他失去乳房也就等于失去食物绝望的内心独白。上官金童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死亡”属于他,句式故意这么简短,他只有这样才能发泄自己崩溃的情绪。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语言,是诗歌的语言。这一段的语言节奏感强烈,情绪饱满到极点,出现在文本中是很特别的,是作家才华的一处迸发。
通过以上三部分的论述,可以说明幻觉叙事在莫言的小说创作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除了是本文分析到的小说文本,其他的长篇小说例如《酒国》《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等;中篇小说《爆炸》《金发婴儿》《球状闪电》《拇指铐》等;短篇小说《夜渔》《翱翔》等等中都有幻觉叙事的内容。幻觉叙事的爆发与延续不仅表现在幻觉的内容及表达幻觉的叙述行为上,还有意象的延续:比如“鸟”意象从《球状闪电》中的长着翅膀的“老头”,到《翱翔》里成了飞翔一阵就坐在树梢上的“燕燕”,再到后来成了鸟仙的“上官领弟”等等,意象延续的问题也值得再详细探讨。总之,莫言小说中的幻觉叙事既有立足本土的文化自觉,又有对西方现代叙事艺术的借鉴,使得文本呈现出复杂、多样、包容等特性;进而在幻觉叙事中实现了小说文学性与思想性的高度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