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百年历史 诠释“霸蛮”精神
2017-11-13唐小林
唐小林
据说,我国每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已多达数千部,整个文坛仿佛到处都呈现出一派热闹非凡,“大丰收”的迷人景象。但长篇小说数量上的“井喷”,却丝毫都不能掩盖众多小说质量上的平庸。对此,学者於可训认为:“出手太快、心态浮躁是作家们的普遍创作特征。”
诚如蒋子龙所说:“闹腾文学边缘化、乃至喊出‘小说死了’的口号,已经有些年头了。格拉斯也说,文学正在从公众生活中撤退。人们之所以有这样的议论,跟文学的‘主力军’小说的疲软有关,小说的疲软实际上是故事的疲软,文学的撤退也是小说故事的撤退。好故事难寻,有人担心故事会消失,是有道理的。许多年前,新潮作家学西方,有意打碎故事,甚至不要故事,将故事撕碎很容易,不要故事更容易,去掉故事后写没写出好小说,我一时举不出例子。但现在想恢复故事,却没有那么容易了,小说魂不守舍,里面的故事多是凌乱的,呈碎片状,组织不起来完整的具有‘致命诱惑力的’故事。或芜杂而模糊,不耐着性子扒拉开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看不到有意思的故事……”
一些文坛的有识之士早已看到了当今小说创作的症结所在,他们大声呼吁,小说创作,就是要讲好中国故事。事实上,即便是那些被许多中国作家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西方作家,从来就没有像某些先锋作家那样,视故事如敝屣,把文学当成不顾其死活、随心所欲、任意实验的小白鼠。不尊重写作规律,无视中国读者的审美心理和阅读习惯,无疑是先锋作家最终集体溃败,其作品被读者无情遗忘的根本原因。
马尔克斯集其一生的写作经验告诉读者说,生活不是我们所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活着就是为了讲述。《桃符》的作者郭建勋,出生于湖南益阳。在外国作家中,他最钦佩的是马尔克斯;在中国作家中,他最崇拜的是曹雪芹。他的一位作家朋友说:“我们的写作是用皮肤感知生活的温度。”由此倡导一种紧接地气的“皮肤主义”。郭建勋阐释说:“皮肤主义没这么复杂,只有三条:其一,用皮肤写作,用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触摸生活的微凉与微暖,所有的温度通过皮肤传递到心灵。其二,写生活的皮肤,只写皮毛,只写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形而上学的本质与真谛藏匿在感性的现象中。其三,直抵母语,剥除各种现代或后现代的华丽衣裳,回归中国话语。”概而言之,郭建勋一直都在致力于用别具特色的艺术手法来进行小说创作。
他的《桃符》之所以能够从众多的长篇小说中脱颖而出,这不仅是因为作家有不懈的追求和坚实的文学理念,更重要的是他在多年的写作中,有着深刻的思考和人生的积累。这部跨越百年历史,长达47万字的长篇小说,并没有像某些长篇小说那样,摆出一副动辄就要写成一部百科全书,全镜头似的宏大小说,或者总想着要为自己的故乡树碑立传,而是以湘中资江流域小小的溪畔村为小说中人物生存的背景,通过普通农村人家陶桃花一家,及其村子里众多人物的命运,描绘出波云诡谲的历史风云和小人物变幻莫测的悲欢人生。
一
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说:“写一部小说的意思就是通过表现人的生活,把其深度和广度不可量度地带向极致。小说源于生活的丰富性,通过表现这种丰富性,去证明人生的深刻的困惑。”《桃符》中首先出场的是外公陶子长,他曾经是一个孤儿,在溪畔村吃百家饭长大,其父母究竟是谁,已不可考。外公8岁那年,云溪发大水,溪畔村人屋十毁其九,他家就留了他一个。后来,陆续有人来,才填了空。因此,晓得外公底细的人并不多。12岁那年,外公到县城茶叶铺做伙计,心灵手巧,腿嘴又勤,几年后就做了二掌柜,回溪畔村盖了座蛮讲究的宅子,外公不愿过早成亲,他一心要做富可敌国的山西大商人乔致庸。外公年轻的时候,也曾风度翩翩,“新蓝布袍子从领到裆一条线,笔直笔直。足蹬百纳底青面鞋,鞋边泛白,像踏着雪。”生意兴隆的时候,外公可以雇船,装着整船的茶叶到汉口进行交易。但人生的命运,就像滔滔的江水,外公的茶船,在洞庭湖遇了蛟,四五丈高的白浪,打得像片树叶子飘。船和驾船的艄公沉了底,外公抱了块船板捡了条命,让驾簰的人救了。从年轻得意到时乖命舛,外公的人生可说是急转直下。10年后,当外公坐船回到县城码头时,一个不经意的事件,再一次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使一直未成家的外公,一下子就当了爹。那天,趸船上一根又高又大的旗杆上竖起了青天白日旗。旗杆下站着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兵。外公前面等待检查的一位20多岁的山里女人,鞠着腰,脸黑如炭,背后背个竹篓,怀里抱个小女孩。殊不知这个脸黑的女人却是一个乔装的女共产党员,尽管经过精心的打扮,但最终还是被奉命检查的国民党兵发现。情急之中,她将小女孩塞进外公怀里,自己趁机跳入江水中,不料被当兵的开枪击中,鲜血晕染了江水。从此便开始了这对奇异的父女漫长而又艰辛的人生。在那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外公做茶经商失败,继而又跟随江湖郎中学习中医,穿州闯府,终于脱师独棍儿混。靠着聪明和勤奋,外公的医术逐渐遐迩闻名,享誉乡梓。
当今许多文学批评家在评论文学作品的时候,往往总是只谈该作品所反映的社会内容,而很少真正谈及该作品的审美特质和文学性。《桃符》中的人物,看似都生活在相同的地理环境——湖南中部小小的溪畔村,但即便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天地里,因为人物的性格不同,其各自的命运也就截然不同。作家将小说写得峰回路转,跌宕起伏,在一个个扑面而来的鲜活的故事中,折射出的却是大时代背景之下,小人物的不同命运,体现出的是湖南人在人生的逆境和不幸面前从不低头,吃得苦、霸得蛮,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小说中浸透着一股浓郁的地方文化气息。是溪畔村的一方水土,养育了这里的村民和陶桃花一家。在娘幼小的时候,外公就叫娘倒立练筋斗,学张五郎。外公告诉娘,这世上,并非只有直着走,还可以倒着走。哪怕倒着走,我还笑着,笑呵呵的,什么也不怕。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达观的人生态度和文化血液,母亲陶桃花在其老实巴交的丈夫盛木生不幸早逝,家中的顶梁柱忽然倒塌的时候,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巨大不幸所击倒,依然能够一如既往地挺起身子,含辛茹苦地拉扯着4个幼小的孩子,并且始终保持着一种坚韧不屈,乐观向上的高贵品格。
小说巧妙地借莫主编赞美李克己之口说:“要我说,湖南人为什么霸蛮?溯到根子上,就是这个张五郎。张五郎绝对是个独一无二的文化符号,依我说,他比孙悟空还厉害,孙悟空大闹天宫,最后还是让降服了,跟了唐僧西天取经。张五郎没有,谁也没有降服他,因为他倒着走了,谁也奈何不了他了。打不赢了,倒着走,这叫霸蛮。打不赢了,不倒着走,这叫蛮干。所以,霸蛮除了蛮的意思,还有一层意思,灵泛。”从小说中的主人公陶子长、陶桃花,到坚持写作成为著名作家的李克己,从他们身上生动地体现出的,恰恰就是湖南人的“霸蛮”精神。
在热情赞美陶子长和陶桃花人性之美的同时,作家对人性的丑恶,也进行了无情的揶揄和有力的抨击。陶桃花的小叔子盛土生,在国难当头的时刻,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因为陈白良企图打其妻子小紫的主意,怂恿其去参军抗美援朝。从前线回来后,本身并没有立下多少战功的盛土生,却因为一张特别能吹的嘴和撰稿人的添油加醋,在一番演讲报告之后,旋即就成为了人们眼中崇拜有加的战斗英雄,并在当地一家著名的煤矿担任了领导职务。处处以英雄自居的盛土生,尽管看似赢得了花鼓世家出身,当时还在一家火柴厂上班,只是一名业余演员的杜丽的芳心,但因为盛土生的种种恶习和难以容忍的家暴,最终导致杜丽红杏出墙,与盛土生分道扬镳。不久,盛土生又因倒卖煤炭而遭到免职。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盛土生再次咸鱼翻身,成为造反派头头——革委会副主任。一时之间,其气焰之嚣张,简直人神共愤。在与其嫂子陶桃花发生争吵时,盛土生居然胆敢放肆地威胁说:“我堂堂的革委会副主任,说出去的话是刀是子弹。”而此时的陶桃花却毫不示弱,她绝不愿意拿女儿的婚姻来做交易,听从盛土生别有所图的瞎安排:“这个主意你还真拿不了。木生死了,这个家我当。你是煤矿的革委会副主任,不是我家的副主任。厉害的,你有刀有子弹,你拿刀把我砍了拿子弹把我射了!”
一面是六亲不认,蛮横无理,一面是柔中带刚,斩钉截铁。如此的对话,凸显出的是盛土生小人得势之猖獗和陶桃花在淫威之下,不畏强权的鲜明性格。盛土生与陶桃花的丈夫盛木生虽说是亲兄弟,但就像俗话所说,一娘养九子,九子各不同。小说很好地说明,一个人的生长,除了先天的基因,后天的环境,其接触的是什么人,受到的是什么影响,同样具有至关重要的决定因素。与勤劳踏实的大哥盛木生相比,盛土生打小就格外自私。高不成,低不就,难怪父亲责骂盛土生说:“叫你学篾匠,学了一个月连刷把子都劈不好。叫你学剃头,剃得人家一脑壳的血。你还一口屎一口渣的!谁也莫打碾坊的主意,那是我的。”
郭建勋在小说中,并没有将笔下的人物写得黑白分明,好人就是绝对的好,坏人就是绝对的坏。盛木生去世的时候,盛土生利用职务之便,盗窃了矿里的煤,用偷煤赚来的钱,给大哥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丧事。从道义上来说,这样的偷盗行为无疑是必须被谴责的,但从情理上来说,似乎也可以理解,一母所生,打断骨头连着筋。在那样贫穷的年代,盛土生要在村里摆阔气,为哥哥举办一个体面的丧宴,脑袋常常想歪的他,就不得不出此下策。遗憾的是,曾经作为英雄的盛土生,从来就没有反省过自己的人生,而是一再往歪路上走,以致从人生的高峰接连堕入低谷。从煤矿的领导岗位一路下滑,“文革”中虽然侥幸东山再起,但毕竟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因为种种错误而遭到惩罚,被勒令到矿井去挖煤,并因矿难而死在了矿下,最终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二
《桃符》的优秀之处在于,它不仅仅是在讲述一个中国乡村的百年历史和大时代背景之下小人物的生活故事,而是在用艺术的魅力传播着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尤其令人欣喜并且值得回味的是,小说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和积淀深厚的茶文化气息。作为湖南籍作家,郭建勋深深眷恋着故乡的那一片土地。在风云变幻、动荡不定的人生境遇中,小说中的外公陶子长与母亲陶桃花的人生,总是与湘中的黑茶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联系。
湘中的黑茶遐迩闻名,就连山西大商人乔致庸也成为了资江岸边小淹码头的著名客商。这里经营茶叶的商贾云集,一到收茶季节,南来北往的商船如过江之鲫,灯红酒绿的码头上,有名的窑姐就有十二个,叫资江十二雀。但茶叶的兴衰,茶农的生计,始终都是与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打仗了、革命了,北京城里坐龙庭的皇帝老儿也折腾没有了,原来贵得像黄金的本埠茶叶成了当柴烧的树叶子,一度热闹非凡、人头攒动的茶叶码头长上了野草。但外公陶子长却始终认为,不管是谁坐了龙庭,老百姓都还是要喝茶的。本埠的茶那么好,肯定能够畅销。但山河破碎和时运的不济,却是外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为了那船茶,外公几乎连身家性命都搭上了,所有的积蓄,包括溪畔村新修的那处宅子。生性达观的外公虽然落魄,却从来就没有被人生的挫折所击倒。他重新回到了溪畔村,筑起了一个草寮,用木杆竖起了“凉风茶社”的一面旗子。
陶子长的睿智,得益于他当年学习乔致庸的经商和为人之道。山乡里喝茶几无免费一说,但凉风茶社无形中却成了外公的郎中铺,看不看病,来往的客人喝茶都免费。喝茶的人感觉茶好要买的,外公也顺便卖上一点。说白了,外公的凉风茶社既是郎中铺,也是茶铺。但外公的茶虽好,却始终无法将生意做大,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保命毕竟比喝茶更为重要。长沙沦陷,日本人在沅江屠杀了几万人,鲜血染红了河汊;飞机狂轰乱炸,许多无辜的老百姓,甚至江面船只上过江的村民,都成为了鬼子炸弹的牺牲品。再好的茶,也因战乱而运不出去,漫山遍野的千年古茶树,也只能砍来当做柴烧。抗战胜利后,当地有名的财主李焕生除了准备在自己院子里掏钱办个私塾之外,还决定聘请留学日本,精通茶艺的彭先泽来为茶农们讲课,以图振兴和发展湘中地区的黑茶生产。
作为一部地域色彩和茶文化气息非常浓郁的小说,《桃符》潜移默化地为读者讲述了一部湘中地区黑茶的文化史。明朝年间,本埠的黑茶就已经非常有名,洪武年前,朝廷就指定每年上贡22斤芽茶。但真正把黑茶做成生意的第一人却是乔十二。他是乔致庸的叔伯堂弟。为了茶,乔致庸甚至不惜与乔十二明争暗斗。坊间传说,当地曾经上演过一场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二乔抢茶”的大戏。那一年,茶商在本埠收的毛茶每斤价格比卖的价格还贵两倍。红了眼的乔十二卖掉了京城和祁县老家的两处宅子,还借了4万两银子的高利贷。结果是,乔十二赢了,乔致庸输了。乔十二收了6船茶,而乔致庸只收了3船茶。但意想不到的是,乔十二的船,却在经过鲤鱼滩时翻了4船。有人说,这是乔致庸买通了船古佬,但却没有凭证。血本无归的乔十二闻讯后,悲痛地跳入了江中。乔十二的儿子要拉着妹妹回山西老家,妹妹说,这里就是我的老家,她要在这里陪伴父亲。悲痛欲绝的哥哥无法劝说削发为尼的妹妹回到故乡,只得在绝望中烧掉父亲的遗物。妹妹从地上捡起了一本掉在地上专门叙述茶的书。乔十二不仅做茶生意,而且非常精通茶的制作工艺。为此,他专门撰写了这本凝聚一生对茶艺研究的书。这位妹妹就是当地庵里的慧贤尼姑。
出于对陶桃花的信任,慧贤师父在临终之前决计将这本茶艺秘笈交给她,并要求她在心里发个毒誓。慧贤知道,眼下乱世,老百姓饭都没得吃,莫说喝茶了,制茶一道,她估计还得消停一些年。她希望陶桃花将秘笈藏好,等哪天有用了,就拿出来如法炮制。慧贤圆寂之后,陶桃花一直都有一个制作黑茶的梦,她曾与盛土生的儿子盛军一起合伙做茶叶生意,陶桃花制茶,盛军负责销售,但一早醒来,做茶的都成了资本主义。多好的茶树又被当成了柴烧。陶桃花险些为此进了监狱。
做茶对于陶桃花来说,始终是一个不能放弃的梦。但直到年老的时候,这个梦才逐渐得以实现。陶桃花告诉儿女们说:“我的事就是做茶叶。把你们拉扯大了,成的成家,立的立业,我该做点自己事了。分田分地了,政策松了,等了几十年,总算等来了,没白等。我跟盛军说好了,还是原来那样,我做他卖。”由此,湘中黑茶,在陶桃花的精心传承和与三儿子的共同制作推广之下,成为了知名品牌,行销各地。
对于湘中的黑茶,溪畔村的李炳章在仔细看了看陶桃花碗里的茶之后,连连感叹说:“天地氤氲,万物化醇,老山沟里就天生出了这一碗好茶。我爹喝尽了天下的好茶,最后说,好茶还是老家的。茶水茶水,跟水一块。有这样好茶的地方没有这样的好水,有这样好水的地方没有这样的好茶。好茶好水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这或许就是上天对湖南和湘中地区的厚爱吧。
湘中黑茶之好,简直让人爱不释手,须臾不可或缺。雪峰山黑风寨打家劫舍的强盗头子薛胡子滴酒不沾,却只喝上等的黑茶,而且非常懂茶,并号称三非居士:非占马二溪的明前芽尖不喝,非黑龙湫的山泉泡的不喝,非望城铜管窑烧出来的茶具不喝。除了黑龙湫的泉,其他两样是抢来的。他专门筑了一间茶室,取名个答屋。
在阅读小说时,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熟悉了一系列有关黑茶的知识:“(桃花)说着挎了只大得像个屋子的花篮,出了门。这是最后的一季茶了,不用摘,要用镰刀割了,将今年发的新枝新叶齐根割了,做黑毛茶。本埠有存黑毛茶的习惯,晾干了搁阁楼上,少则三五年,多则几十年,是治感冒风寒的好药。当然,更多的是卖给茶厂做茶砖,然后沿了茶马古道行销吃牛肉羊肉的地方,谓之边茶。这种茶通肠利便。”
三
在《桃符》中,作家对婚姻和爱情的描写,同样是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饱含着人生哲理,从而撼人心魄。外婆贪钱,趁外公外出给人治病的时候,悄悄将美丽的桃花,即我的娘卖到青楼,当桃花成功逃出后,外婆又企图将她“名正言顺”地嫁给独眼的军阀边瞎子。哪想桃花和村里的簰古佬罗亦能从小青梅竹马,她只想嫁给罗亦能。趁外婆不注意,娘偷偷逃出了家,事先有所准备的罗亦能用簰将娘悄悄接走。万万想不到的是,边瞎子却在簰上带兵检查,最终将藏匿在簰上鼓中的娘搜了出来。罗亦能大声叫娘:“跳。”但跳入江中的罗亦能却发现,娘还没有来得及跳,就已经被两个当兵的抓住了。这时的桃花,早已经成了边瞎子的瓮中之鳖。当外公陶子长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开始了对桃花的紧急营救。与外公一起的李炳章,在当地有着极强的势力,他的爹跟县防团的廖副团长是好朋友。李炳章和陶子长合计,以其父亲的名义,写了一封给廖副团长的信函,说明陶桃花与自己即将成亲,最终将其从边瞎子的虎口中成功夺回。
喜出望外的外公,对李炳章充满着万分的感激。外公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家境好、又知书识礼的好小伙子。他决定顺水推舟,假戏真做地将桃花嫁给李炳章。但即便是如此优秀的李炳章,即便李炳章在危难之中解救过自己,陶桃花还是坚决地告诉外公说:“爹,我什么事都答应你,这个事我不答应。”当陶桃花从廖副团长和外公口中得知罗亦能已被抓夫,开拔前线即将和解放军作战时,却依然坚定地说:“爹,我晓得你是为我好。我答应了他的,我就要做到。仗不会打一辈子,打死了没打死,都有个信,我就等这个信。等到了这个信,我嫁猪嫁狗都听爹的。”桃花没什么文化,也说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但自从喜欢上了罗亦能之后,她就别无他求,哪怕罗亦能是一个家庭贫穷、生活极不安定,并且随时都有可能葬身鱼腹的簰古佬。桃花与外公陶子长的这段对话,柔中带刚,它不是爱情宣言,却胜过了许多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
朝思夜盼,始终都等不到罗亦能音信的陶桃花,最终只得嫁给了开碾坊人家的大儿子、老实巴交的木匠盛木生。他们婚后育有三儿一女,生活之艰辛非语言能够形容。为了补贴家用,盛木生有时不得不夜里到山上去砍伐集体的树木,做些私货。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因山间溪水暴涨,盛木生肩扛着树,蹚着齐腰深的水过河,不幸被河水冲进了湍急的云溪河中。其尸体在云溪的入口被找到。家中的顶梁柱突然之间坍塌,陶桃花只能借酒纾解心中的悲痛,她告诉外公说:“盛木生,你一蹦就蹦到天上享福去了,千斤的担子留给了我,我对你说,我不怕,万斤重的担子我也不怕……”陶桃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妇女,她所遭受的,完全是一个家庭的灭顶之灾。但从陶桃花身上体现出的,却是一个伟大的中国母亲坚强不屈的民族精神。她含辛茹苦,精明能干,将一个个儿女培养长大,并且都非常优秀。在儿女们的婚姻问题上,她总是有着独到的见解。当大哥迫于压力,含泪和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场长的女儿李于兰结婚时,面对母亲陶桃花居然哇地哭出了声:“娘,我没的选。”
但陶桃花却诧异地责问大哥说:“怎么没的选了?大不了就回溪畔村种田。想选的话,没进人家洞房,今天还来得及,刀架在脖子上说不行就不行,男子汉要有男子汉的样。你开不了口,我去说。”在陶桃花看来,婚姻最重要的是男女双方都要发自真心的喜欢,而人品却是最重要的,绝不能只看婚姻之外的其他东西。正因如此,在女儿盛苗的婚姻大事上,她也鼎力支持,虽然跟外公学医的郭金水长得不怎么样,为人却很本分,脑袋也很灵活。婚后的事实证明,盛苗嫁给郭金水的确是一生都很幸福。反观为人轻率、内心浮躁的盛土生,一辈子婚姻都很糟糕,前妻不幸难产死亡,成为所谓的“英雄”之后,与会唱花鼓戏的女演员杜丽结为了夫妻。但他们的婚姻一开始就埋下了隐患。盛土生觊觎的是杜丽的年轻美貌,且嗓音和舞姿的动人;杜丽贪图的是盛土生的名声和权势。如此各有所图,同床异梦,再加之盛土生的强势和家暴,杜丽在达到目的、成功从一个小火柴盒厂调入县剧团,成为一名专业演员之后,其美貌便成为了金局长追逐的目标,最终的红杏出墙,也成为了水到渠成的事。
小说中最为感人的爱情,在结尾的时候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高潮。母亲陶桃花一生的最爱、青梅竹马的罗亦能居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罗亦能在被国民党兵抓走之后,又被解放军俘虏,之后又在与国民党军作战中表现突出,成为了解放军的副连长,打仗负伤,被送进了医院医治。因为太想他心中的桃花,他脑子一热,趁着黑夜穿上早已准备好的老百姓的衣服,偷溜出来,一路从河南走到湖北。不料又碰到了国民党的一支残军,被抓夫去了海南岛。海南岛失守后,便去了台湾。之后,罗亦能升为了副营长,在回大陆无望的情况下,退役之后当上了一个县的公路局副局长,并与一位河北籍的女子结了婚。育有一男三女。当两岸解冻,老兵掀起返乡潮的时候,罗亦能的老伴却患了癌症。直到其去世之后,罗亦能脖子上挂着当年娘送给他的那个玉石张五郎,激情澎湃地对着娘说:“这么多年,我天天对张五郎说,张五郎啊,你要保佑我这辈子能再见桃花。好灵的,我真的见到你了。那些年,想你的时候,我就唱山歌……”罗亦能回到台湾之后,儿女们正在忙着为母亲举行一场盛大的集体婚礼。可就在这个时候,陶桃花却意外收到了罗亦能的小儿子从台湾寄来的碟片,那是他在弥留之际,为陶桃花唱的当年他们青梅竹马时唱过的《扯白歌》。而当陶桃花听着碟片里传来罗亦能所唱的“没事唱个扯白歌,/风吹石头滚上坡。/麻雀子窝里生鹅蛋,/树尖枝上马咬窝”时,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悄然闭上了眼睛。这种哪怕是海枯石烂,真情却永远不变的爱情,是作家以其迷人的艺术魅力,为当代文学描绘出的一幅朴实无华,却又无比凄美的爱情画卷。
四
汪曾祺先生在《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中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使读者受到感染,小说的魅力之所以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小说的语言是浸透了内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我们有时看一篇小说,看了三行,就看不下去了,因为语言太粗糙。语言的粗糙就是内容的粗糙。”
我们注意到,当今许多作家在进行小说创作时,往往缺乏的是语言意识。一些作家要么将小说的语言写成了“新闻体”,要么写成了“翻译体”。从这些小说的语言中,读者根本就看不到作家所生活的地域,带有怎样的语言特点。读鲁迅的小说,我们总是要想起先生笔下的阿Q、闰土、祥林嫂,以及小说中浓郁的绍兴味;读老舍的小说,我们仿佛就像来到了昔日的北平,听着祥子和虎妞的一次次争吵,总能体味到一种皇城根脚下的老北京味儿。好的作家,其小说语言,必然有着清晰的辨识度。郭建勋在《桃符》的写作中,具有极为强烈的语言和结构意识。就小说的语言来说,《桃符》的字里行间因其始终氤氲着一股浓郁的乡土方言,从而具有区别于当今众多小说的极为清晰的辨识度和别具一格的文学韵味。这样独特的语言和叙述方式,在当代中国文坛是并不多见的。概而言之,《桃符》在小说的语言上具有以下特点:
一、浓郁的湘中方言和地方色彩。如:“能伢子,你船要驾稳。淹了我们不要紧,不能淹了你的乖堂客!”“爹举了擂茶槌,娘持了菜刀,慭手慭脚来到了禾坪边,地上躺了一个人。”“盛梗,人生在世一辈子,学不完的江湖尝不尽的苦,要霸得蛮。尤其是你们男子汉,更要霸得蛮,莫动不动就流猫尿——”“现如今我就跟盛梗打斢了,盛梗当了军官,我去那个破地方上班了。”
二、大量歇后语的活用。如:“这不关了门在那里打官司?闹吧闹吧,看谁把谁的骨头闹出来!这回,我可不吃饱饭闲磕牙——没事找事了,我在边上看《三国》。”“有人骂猪哥了‘扁担长的一字不认得几个,还在这里司马懿破八卦阵——不懂装懂。不懂装懂,一世饭桶。你还是蒸你的饭去吧,蒸饭你还行,对联就没有你的事’。”“娘边端了糖水荷包蛋给叔,边叹了口气说:‘我拿了他一点辙都没有!头痛死了。整天就断了线的纸鸢——东游西荡,一下子学木匠,一下子学瓦匠……’”“可盛苗是百里挑一,不千里挑一的姑娘,两个人往那里一站,那硬是穿草鞋戴礼帽——不配套。轻里说,是怕盛苗嫁不出去。重里说,这是把盛苗往火坑里推。”
三、古文的活用。如:“外公凝了一会说:‘桃花真嫁了个你,冤锅里也好,愁桶里也好,她也不会叫半声屈的……’”“外公摸了摸胡子,一脸的惑色:‘一个谜语打成了右派?这么厉害的谜语!’”“盛军又摸着头想了一会儿说:‘猪哥拿眼睛怒我,还骂我的娘。’”
四、大量使用短句子。我国传统的小说,大都是来自说书人的说书,而说书人为了让各位“看官”们都能听懂,往往总是将句子说得尽量短一些。《桃符》在写作过程中,出色地赓续了中国传统小说的叙述方式,在叙述时,尽可能地使用短句子来进行叙述。如:“我进了屋,在窗格眼里看着娘。娘跑到了禾坪边,娘的肚子很大了,走路像螃蟹一样。螃蟹似的娘不见了。我刚要离开窗子,看见娘又回来了。娘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我飞出去拉住了娘:‘娘,你没去找白良叔。’”
《桃符》不仅以生动的描写向读者讲述了一个“中国好故事”,而且以极具艺术魅力的表现手法,生动地诠释了湖南人的“霸蛮”精神。小说不仅成功地塑造了敢做敢当、敢爱敢恨、能忍让但不屈服的湖南母亲的新形象,而且还成功地塑造了睿智豁达、乐观善良的外公,以及乡村知识分子李炳章、李克己和众多乡村人物的鲜活群像。它一反长篇小说中屡屡出现的“宏大叙事”,以一群小人物的命运和一个小村庄的变迁,以小见大,深刻地反映出了从辛亥革命到今天,百年中国风云激荡的历史。
博尔赫斯在谈到小说的写作时说:“作者应该有技巧,但不能引人注目。事情做得极其出色的时候,看上去是轻松愉快、水到渠成的,如果你发现刻意雕琢的痕迹,那就说明作者的失败。”《桃符》无论在结构,还是语言的表述上都极具艺术功力,而作者的写作技巧却相当自然,就像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或者说就像盐溶于水,让读者看不到任何人工的痕迹,却又分明感受到了迷人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