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题材故事影片中的“草原”符号研究
2017-11-13孙书敏
○ 孙书敏
蒙古族认为大地是万物之母,也是保护子女、五畜、五谷的女神。所以把大地称为额和德勒黑,意为大地母亲。蒙古人把大地作为神秘的超自然力量来崇拜,这与他们依赖自然草原生活有密切联系,草原不仅造就马背民族的生命,而且赋予了马背民族的独特品格。草原是母亲,孕育着强大的生命意识和情感意识。蒙古族人对草原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草原儿女保卫着他们的家园,并且先于其他民族掌握了一种生态理念。在工业文明急剧发展的现代社会,蒙古族题材故事影片将草原精神及生态观以电影符号的形式淋漓尽致展现出来,引起人们的思考和重视。
一、作为“景观符号”的草原
麦茨的电影符号学可以归结为一句话:电影不是真正的语言,但却是一种具有表意性符码的特殊语言。我国的蒙古族题材故事影片在拍摄中合理运用电影语言,展现民族文化。从目前电影拍摄的实践来看,草原符号是电影建构本民族文化的核心语言之一。通过草原符号的多种艺术方式的图像展示,使民族文化记忆更好地凸现出来。
在蒙古族题材故事影片中,对内蒙古大草原的展现无处不在,草原是蒙古族生命和文化的孕育。草原一直是蒙古族精神的寄托,灵魂的安放地。蒙古民族就是草原,草原就是蒙古民族。蒙古族题材电影注重对独特的自然风貌展示,创作者将自然景观同对所属民族的浓厚情感相融合。广袤的草原不仅作为民族历史展开的地域空间和人物活动的场所,还寄托着创作者的主体情感和审美理想。这些内涵在电影语言上,以草原的景观符号加以凸显,以地理地貌的形式呈现。
就景观符号的表现形式来看,代表性的大约有以下几种:
应云卫的《塞上风云》巧妙的镜头处理创生出了独具特色的草原符号,在视听语言上让人耳目一新。影片开始打出字母“成吉思汗的陵寝在伊克昭盟伊金霍洛旗”,然后是远近景交替的草原风光,运动镜头以平移为主,以悠扬的蒙古民歌打破草原的寂静。只用了短短的三分二十秒,便展现了此时草原的丰美,牧民生活的快乐、安宁。驼队行走于沙漠的构图和叠影,使影片产生一种粗狂的美感。同时,影片既有较长的移动镜头追拍,又有景别跳动比较大的镜头组接,体现出一种中国式的人物塑造、镜头处理方面的特有方式。
《季风中的马》导演特地安排了两组景深的镜头来凸显草原沙化后蒙古族牧民和被他们视为生命的马的悲惨遭遇。远景是淡蓝色的天和沙漠化严重的草原,草原的荒漠化,不仅使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也使他们陷入了精神家园丧失的痛苦之中。
《天上草原》阿妈宝日玛的出场则是在水天相接的草原背景中,人物沿银幕X轴线由左进入,渐由中景走入前景,构成舒服顺畅的视觉效果。人物和景物比例协调,运动方向舒畅,并且给予草原拟人化的性格,赋予了它人的灵魂。在视觉上给人以极大的美感。
《狼图腾》在电影故事的一开始,用了一个空镜头和特写镜头,呈现了一幅锡林郭勒大草原广袤和空灵的美,给观众眼前一亮的美感。
草原基本都是这样一幅精美的画卷:一望无际的丰美草地,如绿毯般平铺在天地之间,三三两两的蒙古包点缀其中,悠闲的羊群慢慢地划过我们的视线,高高的颧骨上有着太阳红的蒙古族姑娘,提着羊奶桶大步朝我们走来,脸上洋溢着知足而纯真的笑容,而马背上的汉子无不高大英武,面膛黑红,勇猛而彪悍。他们策马扬鞭,驰骋于万里疆场……丰美草原俨然成为蒙古族题材故事影片中的标志性符号。内蒙古草原独有的景观形成了影片扑面而来的“草原风”,引领观众走入广袤无边的草原,身临其境地感受内蒙古草原的自然风貌和地域文化。
二、作为“情感符号”的草原
情感是电影一种内在的表达语言,也是一部影片成功与否的关键。其中有导演本身对于草原独特的感情,也有影片需要所要表达出来的感情,这些情感中更体现出蒙古民族坚强不屈、淳朴、崇尚自由的精神、性格与价值追求。
1.导演个体的情感
塞夫、麦丽丝执导的一系列影片中都有对草原风情的完美展现。塞夫曾说:“草原是我们的生命,我们不愿意像美国西部片那样把草原拍得荒凉,而是想方设法把它拍美拍漂亮。这是一个感情问题,也是我们的生命需要。”他们将蒙古族最本真最原始的一种生存状态以及对草原的感情以最美的镜头刻画出来。
他们的影片也的确是这一番话的完美注解,《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中,大比例地使用白与黄的色彩来展现草原风貌,这两种色彩既能浓墨重彩地泼绘出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风光,又颇富寓意,飞雪的灰白好似覆盖着危险、灾难,而霞光的金黄则像包含着爱、希望和胜利。这两种色彩组合在一起,再加上如血的残阳、庄严壮美的乐章与辽阔无边的大草原,一起构成了一幅气势恢宏的历史画。此外,影片《东归英雄传》中伴随着清脆鸟鸣、蜿蜒流淌的河流和广袤的山川,《悲情布鲁克》中布满皑皑白雪的山川,《骑士风云》中象征强大生命力的茂盛的森林,都将蒙古族的地域风光描绘得如诗如画。到拍摄《天上草原》时,影片中展示出的草原已超越了自然风光本身,更被赋予了一种精神象征意义,就像蒙古族人的心灵一般,在美丽、古朴与宁静中渐渐苏醒,接受着现代文明的冲击。这是塞夫、麦丽丝眼中和心中的草原,也是他们情感的承载地。
影片作为电影工业,部分存在为了适应文化市场的需求,从导演的角度没有倾注太多的个人情感。蒙古族导演宁才拍摄于2003年的影片《季风中的马》颠覆了以往草原题材电影的传统套路,第一次直面环境日益恶劣的草原以及那里人们的现实状态,可以说是不可多得的具有现实主义人文关怀的草原题材电影佳作。影片中,草原美丽的风光不再,那份传承了千年的马背上的自豪感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沙化的环境,还有生存的困境、现代文明所带来的不安和杂乱。当代表现代文明的广告车队开进草原时,嘈杂的音响使主人公乌日根的妻子惊恐失措,捂住双耳逃避却摔倒。古老草原文明视若神灵的马,被放置在色情场所的舞台中间,半裸的演员骑在马背上,在电影中,草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突达到了极致。《季风中的马》直面草原的受到破坏的现状,在拍摄过程中对草原的取景,为了使保护生态主题深入人心,一定程度扩大了草原受损状况,从而达到社会舆论宣传的效果,提高人们保护草原保护生态环境的意识。
2.电影本体的情感
另外一些电影则是在某一个镜头或者一个场景为了情感服务的,使电影成为一种有情感的语言。在《额吉》中,大量使用画外音来表达草原上的小男孩内心的感情。额吉放下手中的活向小男孩走来,小男孩哭着喊了声“额吉”,此刻的草原是温馨美丽的。额吉拯救了一个出生的小羊羔,也拯救了一个身处异地的孤儿。
《长调》在每一次灾难后都会出现辽阔的草原,蒙古族长调歌唱家其其格因为丈夫突遭车祸死亡而悲痛万分,归途她遇到一些人,这些人和事都在诠释着生活。最后,其其格终于在为失去了孩子的母驼和失去了母亲的驼羔唱起《劝奶歌》时释放出自己全部的悲哀,重新获得失去的声音和生活的勇气。这是灾后重生的草原,也是希望的草原。
在《狼图腾》的结尾处,阿诺导演却在电影里为我们设置了一个有悬念的结局。人狼四目相望,狼消失在茫茫的草原中。人离开了草原,流下了眼泪。此刻的草原是悲伤的,不舍的,草原系着的是狼和人不变的感情。电影中悠长的基调为影片增添了浓郁的抒情气氛,导演通过镜头呈现出特殊的民族情感,同时也是电影核心部分,观众的情感触点。正如麦丽丝所言:“我们对草原充满情感,每在一处拍摄,就对那片草原产生特有的感情。”情感符号是电影的一种隐性语言。电影对草原的展现并不仅仅停留在客观环境的复写,而是融入了蒙古族对草原的深厚感情,焕发出特有的光彩。
三、作为“生命符号”的草原
蒙古族人对地的崇拜,主要与其游牧的生产方式密切相关。在蒙古族人的眼中有了土地就会有草原,有了草就会有牛羊,就会有生命,所以他们认为大地也是孕育生命的源头,养育了草原上所有的生命。蒙古民族正直、刚正不阿,他们对待自然界的人,所有生灵都是平等的。“生命本身都是至高无上的,无论干归还是卑微,都应该得到尊重、接纳和爱护。”生命意识是蒙古族传统文化中的核心理念。
1.对自我生命的呵护
草原上的女人,一旦成了母亲,承受难以想象的磨难来养育儿女。深沉的母爱比山脉高大,比草原更宽广。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中铁木真的母亲在孩子饿得支持不住的时候,咬破自己的手指,用生命之血哺育儿女。在严酷的生活面前,没有屈服,而是以柔弱之躯与狼进行搏斗。是对孩子的顾惜和深沉的母爱让她舍身忘我,英勇无畏,最终为孩子们博得了过冬的干肉。草原母亲对儿女的爱,超越了家的界限,就像这千里的草原,一望无际。
2.对“外来人”生命的尊重
草原没有民族歧视和差别对待,在《天上草原》中就有明显的体现。一个心灵受到伤害的汉族孩子虎子来到草原后,在草原上住下来。他看到了草原人围猎时的英武和惨烈,看到了草原人如何将伤害他们的狼教训后放生。在草原人热情开朗、豁达大度的感染下,虎子被感动了,他深切感受了从没体会过的温暖与真情。草原独有的风情风貌,蒙古族人民对待自然、对待动物和对待人以及对一切生命的积极向上的态度,使得虎子懂得勇敢的人首先要战胜自我。他克服了内心的忧郁与怯懦,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成长起来并逐渐融入草原生活,最终战胜自我,变成了一个健康的孩子。虎子作为一个汉族孩子,从排斥草原上的一切到安然快乐的生活过程,也是一个蒙汉文化不断交流的过程。文化交流的过程是人性本善的回归,需要我们走出电影,在现实生活意义层面实现和发展这种意识形态的文化交流。
草原成为了人们医治心灵创伤、抚慰灵魂、唤醒生命意义的圣地。在2009年海涛导演《锡林浩特·汶川》中,草原成了灾区人可信任的后援和温暖的家园。影片最后,蒙古族父亲从灾区带回了地震孤儿,延续了六十年代3000孤儿的故事,草原对待流浪的孤儿亦是如此。把草原无私的温暖再次洒向灾区,这是草原对生命的热爱和尊重。
《额吉》中的张老师被下放草原来教书,多年之后,她让女儿来到草原转述他的遗言,“生活在草原上的这七年是最幸福的,因为这里的人们没有把他当成右派”。桑杰喇嘛因为没能治愈贫苦牧民的病牛而被定为“罪人”,额吉给桑吉喇嘛送奶茶而被喝止后,倔强地争辩说:“什么人也是人总得喝口茶吧”,“就是一头牛来到井边,我也得给它喝水,何况是个人呀”。草原人民有着一个金子般的心,他们善良仁慈,对自然界的一切生命都豪无保留的接纳,无论是高贵还是卑微的,也无论有无血缘关系,都会给予他们尊严,给予他们最真挚最宽厚的爱。这是生命本源的价值,同时是草原赋予的。
3.对动物的爱护
在蒙古族的生命观念里,无论是人,还是幼小动物,都值得去呵护和关注。在他们的生命哲学中,任何生命都值得尊重和珍爱。甚至是对于狼——他们的敌人,也有着一颗仁爱之心,即使狼是蒙古族的敌人,但是蒙古族对狼有着一种来自生命本身的尊重。
宁才《绿草地》中的小黄狗点点,虽几经周折,主人最终还是不忍抛弃;《天上草原》中,狼咬伤了旭日干家的牲畜,但旭日干还是放走了它,只是向它喊话,叫它不要再来伤害牲畜;《季风中的马》中,乌日根放生自己心爱的白马萨日拉;谢飞的《黑骏马》中,奶奶在冰天雪地里救活了奄奄一息的小马驹刚嘎哈拉…
这些小动物都是在蒙古族人民的精心呵护下生存下来的,也许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与牛羊为伴,与大自然同呼吸的缘故,蒙古族人对自然界一切的生灵都非常的珍惜和爱护。
蒙古民族对生命的理解看似十分简单,实则有着十分丰富的内涵。作为一种优秀的品质,已经完全融入蒙古族人心中,贯穿于蒙古族人的行动中。他们对于生命的珍爱,就像春雨润物般悄无声息,却震撼心灵。而这些优秀的品质,都是草原的宽厚和无私赋予的,草原是所有生命的源头,是根。
四、作为“地母符号”的草原
蒙古人自古以来把草原视作母亲,故乡叫母亲草原。在古代,大地被称作“额客、额秃格捏”,意为母亲大地。《蒙古秘史》蒙古族许多谚语都是歌颂自然美的,如“花卉是草原的装饰,妇女是家庭的光辉。茂密的森林是山上的装饰,漂亮的姑娘是家里的装饰。无日月天际空旷、无花卉草原空旷。若无太阳,宇宙黑暗。若无牛羊,草原空虚。”这表达了蒙古人对大自然的赞美之情,对草原母亲的呵护和崇拜。大草原是蒙古族人游牧的天堂,元代著名蒙古族诗人萨都刺在诗中描绘了空阔大漠里的元上都。草原赋予蒙古族以最美好的品质和属性。
冯小宁的《嘎达梅林》深刻体现了草原作为地母这一伟大的形象。蒙古族传奇英雄嘎达梅林,为了保护草原与民,争取自由与幸福,奋起反抗达尔罕王公勾结腐朽的民国政府以“放垦”为名出卖草原,勇敢进行武装起义。他说“草原上的草可以喂牛羊,也可以化作熊熊烈火”。一把火燃烧了整片草原,也保卫了草原的生命。嘎达梅林为了草原牧民的幸福生活而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电影通过隐喻的方式,加上关注人类命运的环保主题,保护草原母亲,传承生态理念,使得电影在主题方面得到一定程度的升华。
《我的草原大母亲》中对草原上的牛羊、牧民多次有镜头的跟拍,草原就是所有生命的母亲。草原牧民萨日娜热爱草原,用生命保卫着草原母亲。她不顾个人安危,坚持与破坏草原、监挖药材的一伙人斗智斗勇。作为一位世代生活在巴尔虎草原上的蒙古族后代,她面对日益沙漠化的美丽草原忧心忡忡。她卖掉了家里的羊,抵押草原使用证,从银行贷款买来沙棘和麦杆。固沙种树,渴望草原恢复昔日的无边绿色。蒙古民族文明的历史性创造中,孕含着深邃的生态观念,具有高度的历史合理性和必然性。蒙古族人对地母的崇敬,体现了他们的一种生态理念,也蕴含一种草原文化精神。
在蒙古族的丧葬仪式中,也体现了蒙古族人,对大地母亲的崇拜之情。例如,在电影《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中,当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巴特尔被敌人毒杀后,他的部落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土葬仪式。巴特尔,作为一个部落首领,在理论上,他应该得到最崇高的尊敬,为他举行最隆重的葬礼,而电影中却选择“土葬”这种形式,说明蒙古族对土葬是非常重视的。这在一个侧面也显示了蒙古族对于大地母亲的尊崇。草原生养了巴特尔,巴特尔最终也将回到草原的怀抱之中。在蒙古族的传统文化中也有一种对地母的信仰,是草原养育了生命。
另一个层面上,女性所代表的另一个世界像草原一样坚韧、无私、真诚、敢爱敢恨,充满着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美。母亲是蒙古族题材电影中的重点塑造形象之一。这也是草原母亲精神所延伸出来的一个具体形象。她们喜欢孩子,对每一个新生命充满热爱和期待,她们勤劳、坚韧、不图回报地养育孩子们成长,默默承担着生活的重担。《黑骏马》中索米亚虽然明知会失去白音宝力格的危险,但仍旧坚持把孩子生下来并抚养成人。她的这种坚韧的品质和顽强的精神是蒙古族草原母亲的共性。
总之,一部电影的所有,远不止银幕上所呈现的。工夫在诗外,每一部电影背后都蕴含着深刻的社会文化甚至最先进的理论成果,否则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草原符号表征是蒙古族题材故事影片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对草原母亲的取景刻画,无不体现蒙古族草原文化精神和一种生态意识,呼吁我们从生态的角度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继承和发展草原文化精神,发扬草原生态理念,是一个漫长又艰巨的任务,需要我们中华儿女共同做出努力。
注释:
①[法]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原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②王雪丽:《草原镜像——中国蒙古题材电影述要》,西南大学2011年硕士学位论文。
③张卫.:《驰骋草原塞夫、麦丽斯访谈》,《当代电影》1998年第3期。
④王俊义.:《草原民族文化的镜像传达——论蒙古族题材电影中的民俗色彩》,《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
⑤于英格.:《现代化进程中草原文化的影像表达:从〈季风中的马〉到〈长调〉》,《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
⑥ [法]雅克·奥蒙,米歇尔·马利.:《当代电影分析》,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⑦饶曙光:《生命的礼赞—电影《额吉》观感》,《当代电影》2010年第6期。
⑧余大钧译著:《蒙古秘史》,河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⑨崔银河:《简论内蒙古少数民族电影发展》,《当代电影》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