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引路人与最后的守护者
——以“青年问题”为中心考察路遥的“恰科夫斯基影响”
2017-11-13刘晓宇
刘晓宇
孤独的引路人与最后的守护者——以“青年问题”为中心考察路遥的“恰科夫斯基影响”
刘晓宇
在人们的印象中,恰科夫斯基擅长全景性地谱写关于军事和政治的恢弘篇章,尤其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风云动荡与高层领导的纵横捭阖。尽管他的写作高度政治化,但对读者来讲,却从未丧失亲切感,这正是因为在写作宏大题材的同时,他还极为关注历史转轨时期青年的精神面貌,并以参与者的身份对他们的种种人生问题作出探讨和引导。在这个意义上,处于50、60年代苏联转型时期的恰科夫斯基,与80年代中国的路遥,有很多共同点,也显示出很强的可比性。
路遥曾明确提及恰科夫斯基和艾特玛托夫是他的阅读史中极为重要的俄苏作家。但不同于对后者作品彰明较著的节选引用和模仿借鉴,路遥受恰科夫斯基的影响是内在的。他们都以“导师”的身份关注青年人的婚恋和个人奋斗问题,并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满怀激情,成为社会主义时代崇高理想和浪漫主义精神的最后守护者。
路遥研究属于当代文学研究中的热点,然而,关于路遥与恰科夫斯基“影响关系”的研究,却依然空白。本文试图通过文本细读,来梳理和解决这一问题。
一、“爱情就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共同斗争!”*路遥:《平凡的世界》第3部,第273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褪却“文革”时代的浮夸激情,平复内心喧嚣的革命狂热,从1979年起,路遥的创作踏上多样化探索的征程,经历了从短暂的彷徨期到逐渐呈现出一定“条理性”的稳健期的过渡。这种“条理性”常被归纳为几个特殊的面向:关注城乡交叉地带的矛盾,探索农村知识青年的出路,表现社会改革的历史浮沉等。
此外,一个常被人忽略的“条理性”是,路遥无疑是擅写“苦恋”的高手。从早期中短篇小说略为单薄的恋爱叙事,到高加林在“岔道口”的痛苦抉择,再到《平凡的世界》中纷繁的恋爱纠葛,青年人的婚恋问题成为他写作视野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且,除了最早的短篇《夏》收获了“大团圆”的结局,他的恋爱叙事愈到后期则愈发曲折哀伤,皆以悲剧收尾。这固然与个人的婚姻经历和审美方式有关。但以同一个叙事原型写作诸多“高仿”的爱情故事,势必造成审美疲劳。可见桃花流水式的言情写作非其本意,他孜孜不辍试图传达的必是埋藏于爱情叙事冰山下海洋般宽广的问题意识。这种写作形态,具体到问题意识的产生,叙事模型的构建,批判现实的逻辑,价值观的倾向性和对青年人的引导等方面,写作资源源于何处?解读恰科夫斯基的作品,有助于回答这个问题。
恰科夫斯基笔下有三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分别见于中篇小说《遥远的星光》《未婚妻》和长篇小说《围困》。
创作于1962年的《遥远的星光》,讲述了退役飞行军官扎维亚洛夫根据画报上的一张照片寻找在战争中失联16年的恋人奥莉娅的故事。抛弃了“穿着闪光连衣裙”的列娜,他怀抱一线希望,转而决绝地追寻“遥远的星光”。
发表于1966年的《未婚妻》,讲述了女大学生瓦丽娅为身陷车祸官司的沃洛佳寻找证据翻案的故事。她放弃了“时髦”的高材生安德烈,以“未婚妻”的名义,从现实和精神上拯救爱人——一个电站工地工人。
于1978年获得苏联国家奖金的《围困》是一部以卫国战争为背景的五卷长篇。在苏德军事较量的两股叙事洪流之下,女大学生薇拉的成长则是一条暗流。她在战争中逐步认清“聪明、漂亮”的阿纳托利的伪善面目,转而钦慕正直的军官兹维亚金采夫。
很明显,上述爱情叙事都以三角恋爱的基本模式展开,特别的是:被选择的双方恰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青年——一方漂亮、多才、家境优渥或受过现代教育,先锋时髦;另一方则出生底层或相对传统、烙有社会主义时代印记;而选择的一方都把橄榄枝投向后者。如果说,前者的爱情是追新逐异时代风潮中的易碎品,那么,在作者看来,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后者——建立在信仰与心灵契合无间之上的恒久感情。
再看路遥,从《夏》围绕在“土包子”杨启迪、“大城市型”知青张民与苏莹之间的爱情喜剧起,他有意学习恰科夫斯基探讨青年婚恋问题的写作意识就初露端倪。此后,路遥对这种爱情模式的模仿与超越,日益精进,趋于成熟。《姐姐》中,立民考虑到“商品粮与农村粮之间存在的现实差别”,抛弃善良的小杏,选择了城市的女大学生。《月夜静悄悄》中,高兰兰离开“笨头笨脑”的大牛,“将要跟一个富足而有地位的城市青年一块生活”。《风雪腊梅》中,琴爱慕着农民身份的康庄而抗拒“更强大的力量”。《人生》中,高加林抛弃“金子一样的”巧珍,投入“洋女人”的“现代式”恋爱。《你怎么也想不到》中,与郑小芳相约去沙漠里奉献青春的薛峰,拜倒在“现代化”的贺敏的石榴裙底。《平凡的世界》则有晓霞、少平与“红三代”高朗和润叶、少安与“官二代”向前的恋爱纠葛。
在路遥的作品里,三角恋爱模式贯穿始终。他善用这种对比,“形成一种反差”,并将这种模型放在更为中国化的语境中,即新历史时期下,城乡青年在教育、职业、社会地位、人生规划等方面存在巨大差别的现实中,内置了对交叉地带问题的关注。在严峻现实对人性的考量下,路遥小说的爱情抉择,不似恰科夫斯基作品那般单纯,而是包含了更大的复杂性和现实批判性。
十年“解冻”时期,社会的剧烈动荡,青年的惶惑迷惘,在苏联文艺界引起了尖锐的思想斗争和艰难的艺术探索。号称“二十大、二十二大的产儿”的“第四代”青年作家,写作了大量青年题材的作品,借“探求生活中哲学问题的答案”,“实际上宣扬那种腐朽的及时行乐和玩世不恭的哲学”。面对如此现状,恰科夫斯基遵循现实主义传统,借独特的叙事模式,表达出对社会的忧思和对青年人的引导,捍卫苏维埃文学理想。路遥所处的时代与之极为相似:“文革”结束,迎来改革开放,拜物主义、个人主义无情吞噬着社会主义时代崇高的价值观,青年人呈现出不同的精神面貌。路遥没有沉沦在“伤痕”的苦痛中,也没有随“先锋”的大潮随波逐流,而是与恰科夫斯基一样,清醒地对待历史,面向现实。
路遥和恰科夫斯基具有同样的创作背景和问题意识,并把这种问题意识内置在相同的叙事原型中,那么,他们对于爱情的衡量标准和“现代性”恋爱的看法是否一致?
先看《未婚妻》里瓦丽娅的思考:
同沃洛佳见面……她从来不知道他将对她说些什么。他每次把她引进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去;在这个世界里每一步都会遇到新的问题,必须立即加以分析。
她只能够而且也只想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其他世界,她都不需要。
与此极为相似的是晓霞对少平的思考:
现在,他倒给她带来了许多对生活新鲜的看法和理解。尽管生活逼迫他走了这样一条艰苦的道路,但这却是很不平凡的……她兴奋的是,孙少平为她的生活环境树立了一个“对应物”,或者说给她的世界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坐标”。
晓霞和瓦丽娅同样是出生优越的师范学校的女大学生,有“门当户对”的恋爱对象,然而“陌生世界”的奇异光辉强烈地吸引着她们脱离庸常的生活,追求不平凡的精神“坐标”,哪怕对方是没有上过大学的打工者。产生爱情的根基是超离“实用主义”之上的精神世界的崇拜与认同。在恰科夫斯基看来,“真正爱情的首要标志就是甘愿对一个人的命运承担责任”,而瓦丽娅的爱情则是一场“为正义奋战”的斗争。路遥曾借晓霞日记,吐露相似的爱情誓言:“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利己的,而应该是利他的,是心甘情愿地与爱人一起奋斗并不断地自我更新的过程;是融合在一起——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共同斗争!”以“利他”、“牺牲”、“一起奋斗”、“共同斗争”为要义的爱情,是建立在信仰一致基础上的同志关系,超越一切鸿沟,具有浓厚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路遥高度向往苏联时代真挚的爱情,他怀抱温情与敬意,在《平凡的世界》里借一曲《喀秋莎》,为爱情失意欲投河自尽的武惠良送去心灵的慰藉和生活的勇气。但不同于社会主义时代考量个人的劳动态度、革命热情和远大理想等评判标准,路遥的爱情观不是守旧落伍的,而是以开放的姿态容纳了更多可能性——最主要的就是新时代青年对于人生道路的自主思考和探索。这种意识流露于润叶对爱情的思考:“作为生活在眼下时代的青年……她不能同意上一代人对此类感情抱有的那种绝对的谴责态度。”路遥的爱情观是对新时期业已复活的资产阶级式婚恋观的反抗,又是对社会主义时代精神的继承与超越,是非常超前而具有永恒意义的。
对于路遥笔下的爱情,大多数研究都在“城乡”视野中考察巧珍与黄亚萍所象征的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但对于现代性恋爱,路遥其实也有所区分。他所认同的最高标准是晓霞与少平的真正的现代性恋爱,而对虚假的“时髦”恋爱则是否定的。如果说路遥借德顺老汉指教黄亚萍式的“现代”恋爱“浮得高,跌得重”的批评力度尚显不足,那么《你怎么也想不到》中,路遥的态度则更加鲜明:郑小芳批评薛峰“一种有害的东西已经渗入了他的意识”;薛峰参观现代派画展,发表一通瞎说却被褒奖为“极其精辟”,“不久,这个展览会就被查封了”。路遥通过细节反讽,简洁有力地传达出对“现代”的批判。而对一种更为超前的恋爱——新派诗人古风铃和杜丽丽的“知音”式爱情,路遥也坚决予以否定。可见,相比于恰科夫斯基,路遥对“现代性”恋爱的探讨,挖掘得更深,态度更为鲜明,也反映出更加驳杂的现实生活。
追求现代性真爱,抵制庸俗化爱情,这是恰科夫斯基对青年人的叮嘱,也是作为“兄长”的路遥寄望在年轻一代身上的爱情理想。至此,路遥探索的脚步并未停歇,而是以更为深沉的历史眼光打量现实生活。他感受到城乡“歧视性”差别的切肤之痛,预见到现代性真爱的难以维系。“当今这个时代怎么还能有这样一种爱情”,恰科夫斯基在无限的怅惘和振聋发聩的反诘中,将真爱化作“遥远的星光”。路遥隔空呼应,痛心长叹:“多少美好的东西消失和毁灭了……”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别,路遥感慨:“凭着青春的激情,恋爱,通信,说些罗曼蒂克和富有诗意的话,这也许还可以。但未来真正要结婚,要建家,要生孩子,那也许就是另一回事了!”恰科夫斯基的疑问如出一辙:“吸引他那颗牧民之心的是草原,而对方却正相反,是孩子、童车……”这是一个难题,二人都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路遥最终让幸福回归惠英土地母亲式的大爱——“这里,是他心灵获得亲切抚慰的所在;也有他对生活深沉厚重的寄托”。既然无力阻挡时代的巨浪,那就让爱情的激流消融在生活广阔的海洋里。不是对现实的妥协,而是精神世界的成熟与升华。将浓郁的哀愁和巨大的喜悦都归于平静,归入平凡。这是路遥世界的逻辑,也是路遥魅力之所在。
二、“我感兴趣的纯属人的问题”*〔苏〕亚·恰科夫斯基:《未婚妻》,第197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如果说,路遥的作品是嵌在顽石缝隙里的一粒种子,那么,为它提供发荣滋长可能性的强大内力,就是暗藏其中的人情、人性与人道主义内涵,使其在周遭俱是苗而不秀、华而不实的写作中,显得尤为厚重,饱含深情。这股深沉的内力是与俄苏文学分不开的,尤其是关于“新人”的探讨,就鲜明地来源于恰科夫斯基。
一切还将从爱情说起。
他们来到一块野草繁茂的小小的林间空地上。四周树木参天,宛如一圈黑墙……树林使他们同弹坑累累的大地,同尖声嗥叫的飞机分开了……他走到一旁,躺到茂密的野草上,仰望着深邃的、墨蓝色的天空……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他们又在一起了,并且是离开整个世界,单独地,单独地待在一起。
这是《遥远的星光》中,男女主人公在纷飞的战火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邂逅的地方。“林间空地”存在于远离尘嚣的坚实大地上,通向遥远的星空,是作者苦心营造的一方心灵净土和爱情圣地。而晓霞与少平的几次相约场景,与之惊人相似。
孙少平和田晓霞气喘吁吁爬上南山,来到那个青草铺地的平台上。地畔上的小树林像一道绿色的幕帐把他们和对面的矿区隔成了两个世界……他们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第一次拥抱并亲吻了对方……现在,他们一个拉着一个的手,透过树林的空隙,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矿区。
路遥和恰科夫斯基都为挚爱的人物精心搭建了“林间空地”这样一个“架空空间”,无关风月,直面理想。作为真正的“新人”,扎维亚洛夫与奥莉娅,少平与晓霞,他们的爱情被赋予了一定的理想性,并都以女主人公的壮美牺牲作为收束,这是作家在处理理想人物形象时的不谋而合之处。在“林间空地”,奥莉娅向扎维亚洛夫讲述了自己的成长心路——“她一定要在这严酷的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绝不能再像一个小木屑似的,随波逐流,不时被摔到岸边上”,而今她如愿成为一名军械员,并以沃罗宁的英雄事迹为榜样,希冀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出贡献。没有尤云歹带雪的儿女情长,在晓霞与少平的“林间空地”,同样充斥着谈人生、谈理想的青春激情与壮怀。少平“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如今,他也尘埃落定,成为大牙湾“沉重世界的一员”。此时此刻,他告慰自己,要以真诚的劳动和更开阔的心绪,为国家的煤炭事业做出贡献。他还做出两个“实际打算”——报考煤炭技术学校和给父亲箍窑,而这两个现实的目标也被赋予了“巴特农神庙”般“激动人心的诗情”。
奥莉娅和少平以抒情主人公的姿态在“林间空地”书写下理想的诗篇,他们是生活的“悲剧诗人”——怀揣梦想,永远“在路上”。少平想摆脱“高加索山”的束缚,以殉难者的悲壮激情,做着远行的梦。他“渴望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去”,这种浪漫的行吟,不似“迷惘一代”顾影自怜般哀怨,亦不似号为先锋的叛逆青年的故作姿态,而是充满探索与奉献的青春激怀,他周身萦绕着一层颇为壮美的悲剧气质。这种气质在晓霞身上也展现得非常充分:“她天性中有一种闯荡和冒险精神,希望自己的一生充满火热的情调,哪怕去西藏或新疆去当一名地质队员呢!”无独有偶,奥索金将军在回忆奥莉娅时说:“她的身上有着更了不起的东西——决心最大限度地生活,并且把这当作一种幸福。当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的时候,一般人自然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有些人却愿意顶着狂风暴雨,迎着妖魔鬼怪前进,他们把这看成幸福!”
路遥所推崇的“新人”的第一个特质就是,充满理想主义激情和英雄主义情怀,这是受到无数英雄事迹熏陶的结果。路遥和恰科夫斯基在作品中都多次提到《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青年近卫军》和《格兰特船长历险记》,将此作为主人公成长必备的精神食粮。可以说,路遥笔下真正的“新人”是和平时期的“战士”,以“令人激动和感奋”的活法搏击生活。路遥和恰科夫斯基一面缅怀战争年代的信仰与热情,一面清楚地看到“现在的青年身上是存在一种追求实惠的倾向,理想的光芒有些暗淡”。路遥严肃地指出:“在青年人身上应该有一种罗曼蒂克的东西,尤其是在一个太世俗、太市民化的社会中,罗曼蒂克能带来一种生活的激情。”当转折时代的激流在“理想”与“实惠”,“浪漫主义”与“正确思想”的漩涡中回旋打转时,路遥和恰科夫斯基坚定地成为了社会主义革命时代崇高精神和理想信念的最后守卫者。
但是,作为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路遥深厚的浪漫主义情怀常遭至忽视或误读。以90年代颇为流行的“励志型”读法看少平,他的成长常被解读为“个人主义”式的“个人奋斗”,体现出转折时期“劳动者”到“劳动力”的转变。若从改善自身生存条件的角度出发,“个人奋斗”是毋庸置疑的,但冠之以“个人主义”,镌空妄实,与路遥的初衷相去甚远。
先看晓霞对揽工汉少平的看法:
是的,他在我们的时代属于这样的青年:有文化,但没有幸运地进入大学或参加工作,因此似乎没有充分的条件直接参与到目前社会发展的主潮之中。而另一方面,他们又不甘心把自己局限在狭小的生活天地里。因此,他们往往带着一种悲壮的激情,在一条最为艰难的道路上进行人生的搏斗。他们顾不得高谈阔论或愤世嫉俗地忧患人类的命运。他们首先得改变自己的生存条件,同时也不放弃最主要的精神追求;他们既不鄙视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但又竭力使自己对生活的认识达到更深的层次……
有研究者据此将少平的奋斗解读为纯粹“个人主义”式的拼搏——“与历史或当下联系在一起的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并不在他的视野内,他思考的是自己作为个体在面对苦难或困境时的个人应对的方式”。这种看法显然有失偏颇。在路遥看来,“改变自己的生存条件”并不意味着放弃“最主要的精神追求”。他并没有把少平归入“悲情”的底层奋斗,而是描述为带着“悲壮的激情”的“人生的搏斗”,二者相去不啻天渊,这份多出的“壮美”,恰是少平的独特性所在。联系恰科夫斯基笔下的理想“新人”沃洛佳,可以更好地解读这种“不平凡”的“个人奋斗”。
《未婚妻》里的主人公沃洛佳,从小是一个“奇怪的复合体”,在电站工地做工也被贴上各种坏标签——“虚无主义者”;“典型的个人主义者和诡辩家”。但恰科夫斯基巧妙地通过一桩“公案”,层层深入,还原沃洛佳的真实品质,展示了转折时代中“另一种青年”的“个人奋斗”之途。他高考失败,成为一名工人,梦想当一名工程师,继续学习;路遇不平,对瓦丽娅出手相救;秉性善良,却被卷入官司;热爱劳动,想真正办好共产主义劳动队;过分正直,揭露工地阴私;面对利诱,他予以回绝。诸此种种,我们在他身上看到了少平的影子,可以说,少平就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的沃洛佳。在艰辛的奋斗之途上,他们渴求改变命运,却因学历而自卑、受限,都与师范院校的女大学生展开一段“才子佳人”式的精神恋爱,更为重要的是,他们都是“真正的人”——率性、正直、利他、奉献。在黑色的“王国”里,少平寻找生存的价值,也有过许多浪漫的遐想。虽“顾不得高谈阔论或愤世嫉俗地忧患人类的命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人主义”的,在路遥的逻辑里,“生活中真正的勇士向来默默无闻,喧哗不止的永远是自视高贵的一群”。他自主地将“个人奋斗”纳入到国家和集体的宏大视野,这种超离于狭隘的个人奋斗之上的崇高感,包含着改造个人和改造世界的双重理想,它深藏于少平内心,成为困窘中的一味良药,也让他怀质抱真,超凡脱俗。然而,这种“在极端艰难条件下的人生奋斗”,“时下并不是一种普遍现象”。的确,少平和沃洛佳的奋斗是孤独的,但绝不是“个人主义”的,而是具有深厚的家国情怀和道德理想,在真正的“个人主义”浪潮中格格不入、步履维艰,因而独具“悲壮”气质。
相对应地,路遥和恰科夫斯基都塑造了一批真正的“个人主义”奋斗典型。《平凡的世界》里,不同于少安发家后带动全村致富,海民和银花养鱼则是极为封闭的,这是“农村新萌发的‘现代意识’”。《你怎么也想不到》中,路遥通过二元叙述方式展开论辩。郑小芳坚守理想主义的奋斗方式,而薛峰则将青春葬埋在油滑世故和物质享乐中。他攀高谒贵,仰仗志明的关系,谋取心仪的工作,而志明也以投机挂名的方式发表作品。《遥远的星光》里,恰科夫斯基也将这个问题意识内置于两组对比中。不同于奥莉娅的献身精神,兹维亚金采夫将艰苦的考察任务视为荒废时光;剽窃他人资料,完成论文;遭遇暴风,胆怯懦弱,伺机而逃。这种极端的利己主义,表里为奸,巧伪趋利,令人生厌,恰科夫斯基痛下针砭。而对于责任心极强的帕夫利克和侈谈自由、自是不彰的维克托,恰科夫斯基更是赋以“雏鹰”和“癞蛤蟆”的类比,爱憎取舍,不言自明。
综上所述,路遥和恰科夫斯基在探讨“个人奋斗”问题时,在人物塑造、典型选取、呈现方式、价值观立场方面都鲜明一致。路遥对“新人”的探索建立在俄苏人道主义立场上,即“诗意的、理想的现实永远是首先作为个人因素和全体因素的分离的克服而出现的”。沃洛佳和少平在别人看来“要么是傻子,要么也许是圣贤”,他们正是以背弃时代利己主义潮流的勇气,孤独地坚守在心灵的高地。作家二人都在追寻“真正的人”,鄙薄涤除革命情怀的纯粹“个人主义”者,同时也对时代变迁中人的异化表示出深刻的忧虑,对工业时代的到来所造成的人的“崇高性”的丧失喟然长叹。恰科夫斯基对维克托的批评不期而合:“你还是人吗?你不过是台装满时髦术语的程序控制计算机!”所以,“真正的人的世界”是路遥与恰科夫斯基期许的“新人的世界”,即俄苏文学中“新的诗意的世界”。“新人”作为变革现实的新生力量,不仅要有反叛精神和独立思考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要做“真正的人”,拒绝异化。也正是以这种作为“真正的人”的崇高性为黏合剂,路遥将远大理想与安心工作实现对接,对80年代著名的“潘晓讨论”——如何重建人生价值,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这种个人的实现方式是具有苏联“人道主义”气质的(苏联“人道主义”融合了社会主义的内容,与欧美去革命、主张博爱的人道主义不完全一样)——“探索以最大的完满性和多方面性体现人性的本质,体现人的无限可能性的新人”。如此,路遥的作品成为转折时代的清流,成为来自“丧失记忆的时代深处”的“80年代残留的神话”。
更为可贵的是,路遥和恰科夫斯基的人道主义并没有停留在探讨“青年人如何正确对待人生,对待生活”上,还同时关注“社会如何正确对待苦闷的青年人”。路遥的作品中不乏马占胜和高明楼这样的人,“为了个人的利益,有时毫不顾忌地给这些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人当头一棒”。恰科夫斯基也殷切关注影响青年奋斗的社会因素,塑造了沃洛布耶夫、皮沃瓦罗夫等一批唯利是图的人物群像,反映不良的社会体制对青年造成的伤害。突破“个人对社会负责的传统主题”,“尖锐地提出了社会对个人命运和幸福负责的主题”,这是人道主义在80年代深化和复杂化的表现。
在追新逐异的80年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受到严峻挑战,“崇高感”和“理想性”顷刻坍圮。在这种时代氛围里,路遥接续了俄苏文学的精神气质。当转折语境中的“个人奋斗”集中于对人的全新的探索与阐释上,他没有彻底背弃革命现实主义,而是在新时期“19世纪个人主义的幽灵”复现时,糅合进革命现实主义中的理想性与崇高性,赋予“新人”超尘拔俗的气质,与当时“垮掉的一代”拉开距离。
三、“她是隐没在某处的一个孤岛”*〔苏〕亚·恰科夫斯基:《遥远的星光》,第172、325页,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3。
在青年问题上,路遥特别留意了青年女性这个群体。近年来,关于路遥作品中女性形象的研究,指不胜屈,但众口一辞,道尽途殚,基本可以用三大分类另有一些异质的声音喧嚣过市,以男权压抑或是路遥“不懂女人”为巧言,辩说属辞。一味的遵常守故和过度解读,难免将路遥研究引入穷途。阅读恰科夫斯基的作品,便会打开一个新视角,感受到路遥在塑造女性形象时,深深地为俄苏文学传统所动容,并将这种特有的女性审美理想长情地留存于内心与文字。
路遥以一部大气的《平凡的世界》铺展开一张尺幅千里的时代画卷,在少平、少安和田福军三个叙事主干外,藤生盘绕着许多小人物的命运。路遥轻点笔墨,晕染开无数情致。譬如,金波和一位藏族姑娘的凄美爱情,在这部现实主义风格极为浓厚的作品中,显得尤为异质而动人心魄。
金波高中毕业去青海参军,在师部文工团吹竹笛。在夕阳晚照下的绛红色原野上,他与远方归牧的军马场姑娘以一曲《在那遥远的地方》互为应和,相知相爱。好景不长,部队的纪律终止了这段纯美的爱情。八年后,以一段甜蜜的梦境为契机,他踏上前往青海寻找爱人的漫漫长路:辗转多次,抵达草原;部队驻地,时过境迁;不辞劳苦,去各种机关打探,遭至白眼;请民警帮助,收到绝望的回复。
这段梦里蝴蝶般的凄楚爱情,在路遥的创作中别具一格。从惯常城乡主题的现实主义叙述和批判逻辑中悬置而出,把对爱情最纯粹的审美情愫遥寄于朝雾晚霞中的雪山草原。这个异常“出格”的爱情特例,值得玩味。
毋庸置疑,这段爱情故事的灵感来源于恰科夫斯基。从叙事结构、情节编排到言情抒怀,若出一辙。可以说,“长相忆金波千里寻爱”完全是《遥远的星光》的浓缩版。扎维亚洛夫和奥莉娅相爱并失散在战乱中的码头,一晃13年。机缘巧合,扎维亚洛夫开始以画寻人。整部小说围绕艰辛的“追寻”之旅展开。一路上,他征询各种人和机关,百转千回,东奔西走。遭遇过讪笑和讥讽,也品尝过物是人非、恍如隔世的无奈滋味,但从未放弃。故事的最后,得知奥莉娅因公殉职,寻爱结束。
恰科夫斯基很多作品都或隐或现地有“追寻模式”:《未婚妻》中,瓦丽娅一直奋斗在真相与真理的追寻之途上;《围困》中,兹维亚金采夫寻找遭遇袭击而音讯全无的薇拉。路遥也钟情于这种节奏紧张且富于浪漫色彩的“追寻模式”。除了金波的爱情,在晓霞牺牲时,他也安排少平怀抱希望,短暂地寻求过晓霞。
路遥对这个叙事模型的模仿,绝非纯粹的喜爱,而是内含了与恰科夫斯基共通的、对于爱情和女性的审美理想。在《遥远的星光》结尾,作者直接指出:“她是你的理想,你的爱情,是隐没在某处的一个孤岛。”的确,在路遥和恰科夫斯基笔下,男主人公追慕的对象从未正面出现,她只活在追忆和叙述中,像一束“遥远的星光”,将圣洁的光辉投射于作品,这样的叙述模式暗示了女主人公“女神”般的存在:《未婚妻》里的坚守正义的瓦丽娅和正直的卡佳,《围困》里刚正不屈的薇拉,“金子一样”的巧珍,侠肠义胆的卢若琴,甘于奉献的郑小芳,仁爱施善的吴亚玲,高洁坚贞的琴,具有救赎精神的润叶等,这些女性形象都被刻画得异常完美高大。金波所爱恋的藏族姑娘,可以说,就是路遥笔下所有女神形象的高度统摄,作为一个完美的幻影,只存在于天边——平凡世界的彼岸。
不同于纯粹意义上的女性刻画,路遥和恰科夫斯基的女性书写包含了更为丰富的内涵。《遥远的星光》中,对奥莉娅的怀恋和追寻一直和扎维亚洛夫的青春理想联系在一起,早在萌生寻爱想法之初,他就吐露出“一种好像已经被遗忘了的感情又攫住了他,那就是对飞机、对天空的怀念”。这种消解痛苦的逻辑,与晓霞牺牲后少平自我解脱的方式不谋而同——“伟大的生命,不论以何种形式,将会在宇宙间永存”,在此后的人生道路上,扎维亚洛夫和少平躬亲力行,成为女神精神的后继者。可见,路遥和恰科夫斯基的女性书写并非纯粹写女人,在他们笔下,女性是一种符号,象征一种精神品质和作家对理想世界的期许。瓦利茨基把薇拉尊崇为“我们的未来”;杨启迪将苏莹视为“心灵所塑造的那座美丽的雕像”。然而,这些女性未必是白圭无玷的完人,她们常因“历史的惰性”而不可豁免具有局限性,却势必在一些方面光芒万丈。不论是巧珍这般农村传统劳动妇女,还是润叶这样挣扎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女性,亦或晓霞这样的现代知识女性,都足以在心灵、人性、品格上成为“女神”。这就是路遥和恰科夫斯基暗藏于作品深处的女性观——尊崇与怜爱闪耀着母性光辉的女性。早在《平凡的世界》起笔之初,路遥就以现代主义的寓言方式,用“哭咽河”的仙女传说,暗示了陕北女性的神性特质;“青春年华如同晨曦与晚霞”,将“晓霞”奉为青春的代表;少安追忆爱恋,把润叶看做是“太阳”;而路遥也曾坦言,他写作巧珍这样“漂亮、美好、不幸”的陕北妇女,“就是写得叫人们爱她,同情她,永远留在人们的心里”。
检讨近年来很多批评路遥的声音,其中一大利器就是指斥路遥企图营造一个男权思想统照下的温良恭俭让的女性世界,很大程度地限制了女性情感的自由表达和对命运的超越。这无疑是误读。在路遥的世界里,与其说女性是男权铁蹄下的失语者,倒不如说是超离平凡世间的女神。在这点上,路遥和恰科夫斯基极为一致。他们笔下的女主人公在精神上并不麻木,而是高度自律;她们的命运并非作者敷衍打压下的悲剧,而是在人生的路途上,主动追寻精神超越和崇高境界的结果。这种女性观是俄罗斯文学救赎传统和苏联社会主义时代奉献精神的延续,是作家寄托在女性身上的、对业已遗失的美好道德的眷恋。
所以,所谓路遥“不懂女人”的说法,不攻自破。路遥不仅理解女性,而且在理想的高度塑造女性——他写的是不平凡的女性,是“隐没”在庸常世间的“精神孤岛”,正是她们,为路遥笔下平凡的世界树立了一座座人性和理想的丰碑。
结 语
恰科夫斯基在《遥远的星光》的题首,引用奥兹加·米哈利斯基的一首诗——“星陨辉长存,璀璨映苍穹。诗人死犹生,夜阑赐我光”,借以向崇高的人生致敬。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路遥在文学创作和追寻信仰的人生道路上,也长久地沐浴着恰科夫斯基华星秋月的光辉。
面对历史转折时期的现实世界,他们卓荦不凡,孤独却执着地充当着青年人的引路人,成为传统理想主义信念的最后守卫者和富于浪漫主义情怀的桂冠诗人。路遥短暂的一生所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也将如一缕灿烂的星光,在漫漫长夜,赐予我们直面现实的勇气和力量。
(责任编辑 王 宁)
刘晓宇,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