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职员生命里的三个瞬间
——读杨遥中篇小说《流年》
2017-11-13刘芳坤
刘芳坤
小职员生命里的三个瞬间——读杨遥中篇小说《流年》
刘芳坤
杨遥有一部分算是小说创作中的写意派,创作多年,他似乎一直在坚持着一种自然流溢的写作风格。他的小说多是短篇,又多有插叙,甚至经常在混沌中戛然而止,充斥于小说氛围的是说不上温暖还是坚硬的内核,有时候又会出现暴力与求乞、迷失的情调。《流年》(载《收获》2016年第5期)大体上保持了他一贯的风格,然而,或许是因为自我经验的重新整理、沉淀和爆发,从这篇小说里,我们看到了自然流淌之下的野性质地,读出了用不紧不慢的方式讲述的窒闷愤怒。
小职员(公务员)无疑是文学的重要表达主题,从契科夫、左琴科的现实讽刺到卡夫卡、昆德拉的现代困境,这一表达领域往往承载了时代和人性的重量。在中国,这一主人公又往往与知识分子的批判相结合,可以讲,构成了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的一大表现领域。因为其应该不同于带有社会讽刺效果的“官场文学”,更应不同于所谓的“底层文学”,属于在白领和底层之间的一个地带,可能用曾经的一个泛滥学术词汇——灰色人生,大体概括。在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你首先当然会注意到以王菲的《流年》作为符号的理想人生的失落,到最后老婆孩子不冷不热炕头的日常生活“围陷”。但是你一旦将并不新鲜的小说符号的结构仔细思索,就会特别留心,或者说特异建构出一些另外的小说“爆破”的瞬间。就是在此建构的野心之下(当然这个建构既包括为读者期待的建构,同样包含为作者建构),我发现了小说在“灰色人生”主调之下的其他色彩瞬间,在阅读的过程中因为有这些“瞬间”的存在,它注定了杨遥这篇作品的新的可能性。
1.白色瞬间
凌云飞在借调期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甚至连写材料之于的烦躁感都可以省略掉了。就在一次考察后的k歌过程中,同为借调人员的聂小倩出现了。一曲《红豆》过后,“凌云飞感觉自己的半辈子完全袒露在姑娘面前了”,真是酒逢知己、琴遇知音。但在随后的忙碌中,凌云飞将共鸣感抛掷脑后,迅速被日常生活淹没。甚至出现了反讽:“聂小倩尽管不漂亮,又是个帮忙的村官,但毕竟是个女的,歌又唱得好,也算稀缺资源吧?”“毕竟是个女的”这种性别的生态用黑色幽默把故事叙述拉入了灰色地带。但在聂小倩送来自录碟片之后,凌云飞的感情堡垒即刻塌陷,爱情当中至高的理想主义难以被灰色笼罩,“白色瞬间”就在此时闪现:
“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窗外下起了雪,雪花落在窗台上静静的,不一会儿外面就白了,像天要亮起来。暖气管道里水在汩汩流动,不紧不慢。聂小倩的歌声像从白色的世界飘进来的,凌云飞看到了加州的阳光。
聂小倩走时,外面已经白茫茫的。凌云飞要送,她不让送,凌云飞坚持要送。出了宾馆院子,街上看不到人影,天和地被雪连在一起,路灯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显得更暗了。凌云飞说:“这个世界上要是只剩下咱们两个人多好!”“傻货!”聂小倩忽然停住,踮起脚尖来在凌云飞嘴唇上吻了吻。然后转身边跑边朝凌云飞摆手。凌云飞追了两步,见她使劲摆手,怕她摔倒,就停了下来。
“白色瞬间”极具有情感的渲染性,就像一出偶像剧情节那样特立独行在一部要讲生活虚无的作品当中。这个“白色瞬间”无关于生命的强大或者脆弱,只是作为人之求爱本能的一种自然流动。而在此后的情节当中,我们分明将要读到压抑性文化(比如把去加州的钱拿去送礼,比如“佛教”的符号)和规训社会(在体制内一步一步的攀登)对爱之本能的消解,这样看来,这一看似俗气的瞬间在小说当中有其存在的必要。
2.血色瞬间
第二个瞬间可能是这篇小说的“爆破点”,也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个“突兀”的小说构造。凌云飞在结婚以后的生活完全变了,聂小倩非但没有成为王菲第二,还开始笃信佛教。这时候,作为小说家的杨遥,开始展现其独特的情节构造能力。凌云飞开始在路旁偷鸭子,然后以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而快意。就在这种略带荒诞感的反抗中,“血色瞬间”的出现将人物推向了极端:
“猫哀鸣一声,落到地上,打个滚,爬起来要跑。凌云飞追上去,再次抓起猫,使劲朝墙上摔去。猫像团烂泥从墙上滚下来,墙面留下一道触目的鲜红色血迹。猫躺在地下闭上眼睛,但它肚子里还在蠕动。房东两口子听见猫叫跑出来,看见死猫瞪大了惊恐的眼睛。聂小倩也出来,像猫一样发出恐怖的尖叫。聂小倩的叫声鞭子似的抽在凌云飞身上,他上前一步,一脚狠狠踩在猫肚子上,拧了几下,屎、尿、血和几团小肉块从它肚子里流出来,蠕动停止了。凌云飞一脚把它踢飞。”
凌云飞以疯狂的方式杀死了房东家怀孕的母猫,虐猫情节触目惊心。我认为,这第二个瞬间虽然和第一个瞬间有着截然不同的效果,但它们却是同构的:打破了小说灰色调的行进顺序,从“流年”中将主人公确认为凌云飞。
3.杂色瞬间
当然除了以上两个色彩鲜明的瞬间之外,小说还展现了比较复杂的一些思索,一个“杂色瞬间”的出现同样是以凌云飞的再度独立体味为基础的:
渐渐地,凌云飞上下班喜欢走在阳光能够照到的明亮地方,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儿能使他感到温暖和愉快。这时他发觉建筑的阴影和楼群的缝隙里,到处是垃圾和粪便,臭味扑鼻。而他走过的这些地方,烤红薯又香又糯;煎得黄黄的、热热的饼子散发着香味儿;散发传单的大学生围着长长的围巾,眼睛又黑又亮,脸上散发着纯洁的笑容;卖菜的老太太把各种蔬菜洗得干干净净,每样植物身上散发着柔和的亮光……他们每天出现在凌云飞上下班回家的路上,却看起来都挺高兴。公交车司机也循着这个线路每天不停地来回往返。从云城到K县的火车吐着白烟,每天来回往返。数不清的人每天和每天过得一样,凌云飞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这么烦。
凌云飞通过给“突兀”出现在小说里的陪酒女王小倩讲解《地藏经》,居然再度与生活达成了妥协。只是这一次“妥协”不再是在和“烦”(灰色)对峙的状态,而是以“杂色”实现了自我圆融的主动日常生活臣服。
我为什么特别看重《流年》中的这三个瞬间,它让我想起了任何一部小说要想成功,既有超越了作者管束的人物主体性,同样也应该存在作者经验的有效融入方式。《阿Q正传》里的情节核心之一是“精神胜利法”,但是也出现了摸小尼姑头之后的“飘飘然”和被王胡子打了之后的“无所适从”,这样一些“瞬间”就是精神胜利法失效的瞬间。汪晖在《阿Q生命里的六个瞬间》里分析了包括性爱、革命、生存等在内的六个阿Q精神胜利法之外的六个自然的瞬间。他说:“阿q的历史是秩序的历史,只有那些偶然的‘非历史’的瞬间才是他自己的历史。”那么,我们注意到,《流年》中的三个瞬间,也恰恰是凌云飞超越了日常生活之后的一种精神状态。从爱的感觉满足,到对生活的反抗,再到满足与反抗对比之后产生的某种圆融(妥协),这三个瞬间恰恰也是小职员超越了“灰色人生”的三个有色瞬间,三个超越于“写材料”和“送礼、转正、升职”的经验的关于生活的独立“存在思想”的情节。我想,它们必然也是三个小说写作者的激荡时刻。与之相伴,风景描写和抒情因素也属于此类之中。如果可以套用汪晖的句式,一言以蔽之:凌云飞的塑造是经验的秩序历史,而三个激荡的有色瞬间才是真正主体赋意的历史。
三个有色瞬间固然是突兀的,但也是作者的机心所在。杨遥在《流年》当中,部分突破写意派的平实,在机心中也流露了狠心。许是个人审美取向问题,我更愿意从这种敢于下狠手的力量和自我经验的高浓度酝酿之中去寻找杨遥的变化。手指曾经对杨遥有一个描述,说他站在两座岛屿的中间。如今看来,只是“站”显然是不够的,我愿杨遥练就化功大法,冲破虚无,在两座岛屿之中建设起一座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