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温暖的纯棉布
2017-11-13李伟
李伟
一匹温暖的纯棉布
李伟
在山西诗歌界,恐怕没有人不知道赵少琳的。他既是一位替人裁衣,助人立言,帮人成名的职业编辑,又是一位出色的诗人。特别是他的诗歌的探索性、先锋性,像汹涌拍岸的波涛,一直在当代诗歌的前沿浪花飞雪,引领潮流。但于我来说,拉开一定的距离来理性客观地看少琳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我们太近了,不仅人近,心近,而且性情也更加相近。我们从青春写作开始一直到年老将至,共同参与见证了新时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同在一座城市一起经历了30多年青春激荡、诗酒长歌的文学生活。——30多年啊,令人不胜感慨它的短促而漫长。现在,回忆起我们年轻时谈诗论文、笔墨交往的难忘经历,我想,也是构成了他“蜂鸟的段落”重要的一部分。
在上世纪80年代文学的风云际会中,我与少琳的相识、相交也是诗歌的缘定。那时,他在省城的一家媒体副刊做编辑工作,我在一所中专学校里做秘书工作。在其时文化复兴的大背景下和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没有被文学启蒙召唤的青年是不多的。自然我应该属于那种热烈追随的“文学青年”,又很“作”地喜欢上了虚无的诗歌。经朋友介绍,1985年春天认识了赵少琳,是年秋天,我的诗歌处女作《十月,我认真的思索》,经他编辑推荐发表在《太原日报》“双塔”文艺副刊上。虽然我和少琳同龄,但应该说,他是领我入门的第一位文学导师。每每回忆起这件事,让我内心充满了无比的感激和温暖。按理,我该尊称他为“赵老师”的,但从感情上我却感觉怪怪的,叫不出口。如果那样的话,便显得我矫情了,也间离了我们之间深厚的友谊和情分。我更愿意发自内心地叫他“少琳”,只有这样才觉得不生分,亲切。直至这么多年来,无论在什么场合,我与他都直呼其名,亲如兄弟。
少琳是纯粹执着的。他在文学创作上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和唯美的艺术追求,正因为这一点也使他成为一台澎湃的文学发动机。他多年在《都市》做的诗歌栏目,有情怀,有追求,有眼界,更有包容。以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对诗歌创作所持有的审美尺度,始终保持着与诗歌理想的高度契合,几乎是用生命和全部的热情守护着诗歌的尊严。这在他的散文《诗歌,谁能固守这最后的高地》《诗歌,谁能出入这蜿蜒的清贫与寂寞》中可以得到佐证。他几十年在做诗歌的编辑出版和普及推广工作,热情如初。(后期,他又竭尽全力地在经营着一本文学刊物。)在这个文学媒体上,如今他还在主持“对抗与碰撞”、“桂冠诗人”、“都市的诗”的诗歌栏目,海纳百川,提携晚进,使得一个普通的栏目名家荟萃,新人辈出,以更加宽广的文化视野和充满诗意的地域特色,形成了开放、多元的格局。所以我说,一个人如果无纯粹的心境,无执着的坚守,无开拓的锐气,是办不成一件事情的。
少琳是真诚温暖的。生活中,我感觉他像一匹温暖的纯棉布。他为人做事如土地一样诚实,知恩重义,从不亏欠朋友的丝毫情分。即使他隐忍、内敛、平静地融在芸芸众生中,我一眼便能看出,那就是诗歌本来的样子。他的善良还体现在对诗歌作者的平等和惺惺相惜上,他曾坦率地与我深谈过当下诗歌与诗人面临的困惑。他认为诗人都是弱者,甚至是社会生活当中的弱势群体。从他说这些话时黯然的神情中,我感受到了他内心深藏着仁厚的体恤和悲悯。后来,我也做了编辑,有一次我们谈到编辑这个行当,他诚恳地说,我能做什么,我的职责就是在我有限的范围内尽量优化诗歌的生态环境,为作者点一盏照路的灯,哪怕是如萤火虫的一星光亮也好,让那些有才华的诗人脱颖而出,成为引领还在黑暗的泥泞中艰难跋涉的诗人。还是因为我们走得近,对他有更深的理解,我才说他是一个光明的人,并有着永不改变的情怀。在他的散文集《蜂鸟的段落》中我看到这样一段话:“我站立着,太阳会照着我的脸庞;我转过身去,太阳同样会照亮我的背影。”他的这段话我是感同身受,深以为然的。
少琳是绝决凛冽的。这表现在他对语言的永不妥协的姿态中。我也认为,作为诗人必须要过语言这一关。解决语言的问题绝没有捷径可走,是绕不过的。依我的经验看,甚至一个诗人至少需要10年以上的训练才行。少琳曾在一篇有关诗学理论的文章中写到:“作为一名诗人,我们一生的重要工作,就是与语言谈判,让语言妥协和低头,服从我们的幻想。”的确如此,一个优秀的诗人,他是靠语言立身的,而且他的语言绝不会受别人的干扰,他应该有自己使用语言的个人法则。少琳说,他是投靠语言的人,但他似乎又是对语言怀有“仇恨”的人,一生在与语言作斗争。他对语言从不让步,有自己的主张,始终凛冽地独立于公共话语体系之外,从而使他成为一个身怀语言技艺的“打金者”。因为我也浸淫其中,对语言有着别与一般人的甘苦体味。诗人,最终都必须是战胜了语言的胜利者。每一个汉字都是无辜的,都是好的,关键是我们怎么使用它。若不能老练地使用语言,把每一个有生命的字妥帖合适地放到诗句里去,那他永远只配做一个诗歌的练习生。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看了一系列有关对少琳诗歌作品的评论,其中都谈到语言问题。特别是对少琳在使用语言和创造语言方面的能力都给予赞赏和肯定。不过,在这些中肯的评论文章中,我更喜欢本土诗人梁志宏先生和甘肃作家人邻先生对他诗歌的解构和深度阅读。诚然,那也是非对语言有高度自觉的实践者和具有相当语言经验的人才能指出的。
在大数据和互联网新技术的支持下,我们身处的这个自媒体时代,人人都是作家、诗人,但不可置疑的是,“内容为王”的写作并没有被颠覆和改变,它依然是核心。重读少琳,我们还是要回到他诗人的身份和诗歌的基本立场上来,深入到他创作的具体的文本中去,才是打开少琳诗歌的正确方式。纵观少琳的诗歌,应该说,他诗歌创作的主流仍是“传统诗歌”的底色,他在继承和吸收传统的基础上寻找到了诗歌创新的解决方案。他的创新集中表现在对语言的别样使用和表达方式上。同时,他的诗歌又积极借鉴西方后现代艺术的表现手法,并具有了超越现实主义的品质。
求新求变,不断地创造新的语言、语境是现代诗歌的生命所在。少琳的诗歌有鲜明的阶段性,其基本脉络,我大体把它分为三个阶段,抑或说是10年一个面貌,每个时期的侧重点都不同。1985年~1995年重视思想性探索和诗歌的审美;1995年~2005年主要是在语言和表达方式的创新;进入新世纪这10多年来,他的诗剥去了抒情的外壳,直逼事物的本质和核心,写得更加静水流深了。对一个诗人的观察,时间是最好的见证,从他30多年的创作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在不断地变化中螺旋式上升着。以我趣味和偏狭的眼光来看,我更倾心于他2010年以后的作品。这是他诗艺日臻成熟、人生经验丰富、诗歌表现手法多样化的最重要的几年。这一时期的创作成果体现在他2013年结集出版的《纯棉的琴键》诗集中。
春天了,春天/这个能够推开所有窗户的人/这个能够找到丝帛,糖纸/和花篮的人,这个天才/让一只外省的鸟儿/不再失明。
春天了/这个非常腼腆的邮差/在惊蛰里,在奔跑中/把一根根棉线交到了我们的手上/把一寸寸的土地交到我们的手上。
——《春天了》
一行大雁向着北方,延绵的鸣叫/使水解冻/使苦闷的绝望在惯性中转折。
——《纯棉的琴键》
在橹和锤柄之间/时间运行并谦虚地熔炼着/像一炉美丽而干净的白银。
——《时间运行并谦虚地熔炼着》
这个选集里的诗都是短诗,最长也不超过20行,但质量相对齐整,完全可以代表他这一阶段诗歌的基本面貌,更多地是在探索诗歌表达的多种可能性。他像一只口衔着诗歌花蜜的蜂鸟,翅膀不停地闪耀出语言的光芒。这些短诗非常沉稳地给了我内心一种可靠的力量。写诗多年,我也深深地体会到,如何解决诗歌“短”下来的问题,其实也是一个哲学问题。一个成熟的诗人,必然要经过由体量到质量的过程,要经过“非大有才可大无”的过程。这个过程是相当漫长的,甚至有些写了一辈子的诗人也未必能走得出来,悟得到个中的奥秘。
苜蓿里的月光/月光里生长着苜蓿//甘蔗已经运抵于我们的面前/占据着一些陌生的地方//石阶上的脚印/一直通向了石阶的高处//直到我们看到了这副门环/在我们的胸前。
——《苜蓿里的月光》
我熟悉那条巷子/就像熟悉我的身体//可是我已经找不到这条巷子了/哪怕是它的背影/就像这只风筝是去年的风筝/我追赶上它/把它藏在身后。
——《一条巷子被拆除了》
风从楼顶掉下来/这时,一条河流/转过身子//正经过一片醒来的草丛/和一个少女演奏的内心。
——《风从楼顶掉下来了》
诗要有直入事物核心的能力,有时,并不需要抒情本身。少琳的诗善于把语言的糖分吃干榨尽,以自己的语言法则,对那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干的事物实行强制组合,使日常化习见的语言重新焕发出光彩,一下子产生了新鲜的语境。他在谋篇布局包括诗歌的建行中,坐实每一个字句,不让一个字游离和走空,只给营造的诗意留出一线出口,使得整首诗在密不透风的叙述中依然光亮通透。当然,这肯定是存在着“技术性”的,同时,他对诗句推进的节奏的把握、语言的精心处理也便在其中了。
火药是什么样子,蝎子就是什么样子/枪口是什么样子/蝎子就是什么样子/蝎子的阴暗、缄默和潮湿/颜色,咆哮着,蝎子的颜色/是结了冰的颜色/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蝎子都在远处。
——《蝎子十四行》
我拼命地跑上桥头/我应该更早地奔跑上桥头/向着远方呐喊/起落,我还应该低下头来/把手中的书籍早早看完。
——《夕阳》
劈柴的人/手上带着蜂蜜/劈柴的人/柴禾高过了种子/劈柴的人/把柴禾堆得高高的/劈柴的人/远远就能听到他劈柴的声音。
——《劈柴的人》
少琳的诗简练,迅疾,语感好,特别是结尾收得都非常干净。他在密集的叙述中又不失空间感,往往在局部上精准打击得狠,并且具有从对“点”的用力中扩散到对“面”的覆盖能力上。以上所引用的诗,大部分是他5年以前的作品,甚至有的还是10年之前写下的,也并不是近作。我之所以要强调这一点,我想说的是,他在10年前就已经解决了诗歌内部的语言、韵律、色彩、节奏等一些技术层面的问题。即便是10年前的旧作,至今读来依然如新,基于这一点,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他的诗歌表达方式至少超越了10年。因此,我对少琳从不迎合任何流派写作,始终坚持自己认定的方向,严肃而有深度的写作充满了敬意。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坚持中本身就包含着先锋。正如少琳在《蜂鸟的段落》散文集中写到的:“一块石头在草坡上站立了好多年,我们并不能说它没有行走,说它停顿过,因为它从来没有动摇与放弃过自己的位置,所以它总能行走在村庄和我们前面。”我想,少琳的这段话里是可以为他为什么要坚持走自己所认定的道路找到答案的。
“面对文朋,有着腼腆,有着健康肤色的卡雅从来没有因得到褒扬而沾沾自喜而显出夸张。我以为日常生活中的卡雅是带着露水和春色的,相识得久了你会发现她身上的这些段落。”
——《须根的卡雅》
“志清在童年时代,同无数的孩子一样是吃过苦的,所幸的是他有着淳朴、善良的父母给了他舍生忘死的支撑。在幼小的心灵中,他从父亲的隐忍中学会了负重,从母亲的善良中得到了教养。在享受上,他是自己的克星,而相反地对朋友却舍得铺张。这率真的做派使朋友们对他刮目相看,并成就了他凌厉和蓬勃的外交路线。”
——《永不修改的情怀》
这是从少琳散文集《蜂鸟的段落》里撷取的两个片段,对少琳叙述记事的散文手艺可见一斑。我相信,这才是诗人充满了诗意和才华的叙事。自古以来,左手为文,右手为诗是中国诗人的行世立言的传统。少琳多年的诗歌创作给他的散文同样注入了诗意的灵魂,长期的语言训练,又使他的散文超拔于一般化的叙事,而有了饱和的色彩、流畅的韵律和诗歌纯正的呼吸;少琳不断地坚持读书,善于吸收消化,又为他的散文增加了思想的筋骨。
少琳在诗集《纯棉的琴键》的篇章页上写有一段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真是水低成海。我看重的是这文字背后的隐忍、虔诚和意味深长。他说:“作为一名诗人,我会带着扳手上路,我会用手中的扳手,一次次地把自己拧紧。”拧紧什么?拧紧在哪里?我理解,这当然还是他对诗歌和文学艺术的不懈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