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光芒

河北 北 野

长白山的光芒

河北 北 野

一

雨夹雪总是把夜色变得莹光闪闪，黎明时分，晨光推出了一片激流滚滚的石头，天池在哪里？春天在哪里？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猜想，逆风北上，越过松江河、露水河……越来越黑的白桦林，融化在了天边的寂静里。你在山那边找到的城市，错过了我的目的地，而我遇到的美人松，却陷在了一千年可怕的时光里，从没有人想着把它覆盖，或放走。

乌鸦飞过头顶，嗅到了远处树林的气味。怀孕的母鹿为春风所拥戴，激越的兽腹翻出了大地上的沙粒和绿阴，而“在无忧无虑的森林深处”，我所有的行为都将被另一双目光所注视。

二

春天多么微妙，大地向一只雌鹿收回爱情，同时也使所有母兽的心灵变得不安和暧昧。阴雨连绵的长白山上方，浮动着一层一层的光，它广大的地面所积蓄的力量，正通过森林，向高处喷出闪闪发亮的云朵和涛声。

而入夜后的新月，像活在钟声里的人，正在唤回散失在密林中的麋鹿的新娘；而繁星之上游动的夜色，和落叶之间烟尘一样的芳香，并没有改变；上帝的思绪和山峰的思绪一样，露珠的诞生从来就无法追上闪电的消亡。

而我在词语间创造的幻境，像一棵沉睡的橡树，早已关闭了身体里危险的喧嚷。

三

蕨类选择黑暗，而不选择漂泊。在时间中离群索居，独自生活，它接受泥土、陈年的落叶、水和夜色，也接受整个生命的斜阳、潮湿和寂寞，如同山边一所孤独的房子。黑暗用光照亮其中熟睡的姑娘，而她的芳香和赤裸并不为黑暗所知，只为命运流露爱、凉意和苦涩。

当她真的在一道菜肴中出现，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份迟疑和悲伤。

四

夜晚是繁星的穹顶，而营盘里却坐满了篝火的幽灵，当黑暗和长白山融为一体，我一个人，出现在明亮的悬崖上；密林并不因拥有浓荫而形成秘密，夜晚却因不丧失黑暗而成为世上的真理。

我相信虚空中的脚步正越来越快，从林蛙、蜥蜴到蛇，从鸟群和人参中的皂甙，以及整个山峰的影子，都在加快步伐；秃鹫在天空的葬礼，高于它山冈上的仪式，但低于流星和上帝的其它废墟。

只有我，在春天的山坡上，为一场厄运所迷惑，为更低的事情所吸引，当荆棘暴开，喊声聚集到深谷，大自然露出了它陡峭的根基。而赶山人，正从腰中取出石斧，跪倒在山脚下，接受心中神秘的洗礼。

五

长白山是否还另有向上的台阶？晨光中孤悬的王座，在白云中闪烁。它虚席以待，仿佛从神的家里派出的马车，它在路上会遇到一个神情黯然的流浪者？

寂静的天空上，他一个人低头在走，像一颗无人照看的流星。此时，我不关注他突然冒出的思想，我只担心他是否为此而生出了翅膀。如果他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空壳人，必然会在乱云飞渡的神话中，突然坠落到地上。

火山口证实了花岗岩的硬度，也证实了一方池塘的深浅，火山口还证实了一个多元的世界，在一万年之后，仍然不能脱离时间之手，仿佛一座山峰，谁能放任它在大地上自由奔走。

六

高大的柞木在山中游荡，当一条山脊从中耸起，一百万个黑木耳，填满了它的缝隙，还有巨大的寂静，总是无人注意，好像无法应付的震动。溪水把悬崖划开，也无法找到群山在暗中的回应。紫藤、木兰和无边的灌木，在天空滑过，沸腾的花海变得炫耀而严肃。

而爱情并不取决于其中理性的思考，爱情取决于偶然相遇。两个山头上的老虎，突然仰天长啸，它们嗅出了前世熟悉的味道。

如果我此时在山边经过，月光照临之下，我将是谁梦里曾经消失了的温暖的野兽？像一个落魄王子，怀抱着末日之思，一个人默默来到你空旷的内心？

七

这一夜，我不能转身，或倾斜，这个星球正在长出我所期待的景物。

溪流中，天鹅从内心射出了一圈圈的波纹。而月亮需要在梦中把自己缩小成一块水晶，一匹马喷出的白云移走了众多树冠，鹿回头的地方是否要用一根独木桥补上虚空？而香獐用膝盖敲打的山岭，又被狐狸用诡计敲打了一遍，渐渐接近积雪的地方需要留给风声。

岁月漫长，没有人在今夜孤身一人穿越深山，一座挂在山腰的白色寺庙，要让给幽灵去攀登。而我不能转身，我需要站在星空下仰望，一座蕴藏了矛盾和想象的巨大山脉，将安排谁在今夜的梦中和它突然相遇？

八

像眺望大海一样观察一座山——薄雾从石头里飘出，新叶在寂静中移动，银亮的白桦树所做的一切，我始终不能领悟，它皮肤里的泉水，发出海鸥一样的叫声。

一条羊肠小道突然消失在拐弯处，像海中的旋涡淹没了一盏鱼皮灯，还有许多林中的动物一闪而过。它们所在的位置，浪漫而又模糊，为我所不解，如同我始终困惑着自己的命运，但大地偏爱它们的身影，虚幻的春意，因此得以保留。

九

我一个人，站在山顶上，像卡在太阳的咽喉，水从低处升上来，已经够到了我的脚趾。慌乱中奔跑的小动物，像流星一样消失，而一条蛇穿过月亮安静的光环，赤裸、蜷曲，像花园中收拢的小径，它在等待跃上更高的山顶，而在明亮的水面上，我的身份已变得十分可疑，像洪水中的捕猎者，摇动双翅，把那些沉溺的泡沫一一救起……

群山轰响，整整一夜，我漂浮在海上。而天空多么狭窄，它仅是一只鹰飞翔的顶端，此时大地皆归属为一场迎宾仪式。盛开的百花，隐蔽了我的行踪，并且为一条明媚的蛇，在一瞬间让开了道路。

但我不知道，你在今夜，这么快就穿过我的梦境，到底有什么寓义？

十

那浩大的光泽，与春天的绿和夏天的阴谋，不可同日而语。一棵树，或另一棵树，从来没有名字。我发出的声音，如果再大一点就好了，寂静的光照着我，使我忧伤，无家可归。

此时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相遇，只有喜爱和恐惧，只有埋在其中的愿望。

流水释放树冠，幽灵成群结队。荆棘并不宠爱新的命运，隐藏的鸟兽，也不制造沸腾的一幕。星星，已在暗中燃烧殆尽。往事深深，像沉睡的海，没有人能承受其中的岁月和回忆。

一缕轻烟仿佛太轻，我的身影只是漂浮的水晶，如果一天就要结束，我仍然可以忍受现在的憔悴，如果一生就要结束，我仍是一个向前飞翔的孤寂的人。

十一

岩羊在山顶吃败节草，但一头小野兽的贞节，依然高于盛开的百花，所以它乐于把一座山的荣誉，看成一件旧衣裳。它在春天剪掉一层皮肤，就卸掉了一层伪装，当它赤裸着站在高高的山冈之上，白云也完成了自己在大地上的游荡。

岩羊也许是另一朵白云吧，它的心或者正充满对天空寂静的冥想？而一头野兽心中的地理学，或许过分迷茫。此时，它正把自己的身体，隐藏在大地的夹缝之中，而我突然听到天空中，传来碎石流动的声音，也许那里正有一朵藏着闪电的白云在飞翔？

十二

与长白山浩瀚的林涛相比，白山市和抚松县，只是其中两只飘荡的渔船。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所能捞起的仅是不歇的风声和蔚蓝的幻境。而实际的冶炼早已形成，那些像野鹿一样奔跑的山民，那些用鱼皮裹紧的身体，都累死在白雪茫茫的旅途中。

而天池的镜子所照出的面孔，既有树枝上的家园和山神的位置，也有传说中一只母熊捶胸顿足的痛苦，只是很短的一瞬，我说：我必须学习它的坚韧，当它脚步铿锵走回森林，我的心得到了时间的宽恕。

人参花开放的时候，要被无私者珍藏。灵芝草爬上树顶的一刻，月光要照亮少女的额头。俗人在世上生活，高人在山中隐居。我遇见的白桦木屋，已经住进了老把头洁白的子孙。

而当年沉沦于虚构的女强人，今天都洗净双手，笑盈盈坐在桌前，向我频频举起酒杯，而我必须严防死守，才能抵挡住她们波光闪闪的豪情。

十三

在我的心里，长白山如此浩大。一只豹子的生活，根本不需要插上木栅，如果它围着我，仅绕一个最小的圈，一百座山冈都会有它威武的步伐。

如果其中一座山冈，突然崩塌了，这只血性的豹子呵，要如何才能躲过一场灾难的捕获，一个人孤零零地冲上命运的悬崖？

当我四肢僵硬地站在长白山下，我心中的豹子，正出没在一幅画中，推动着一场暴风雪，向时间的顶端滚动。

而我，已经消失在它急切的脚下。我的耳畔，却一直回荡着枯木断裂和阳光降落的响声，仿佛有一个人，在远处，把我的身体打开，从中捧出了一片翻滚的沙漠。

十四

几个世纪的旷野，仍然飘着雪花，闪动着凛冽的光泽。时间不掩盖、也不重塑它的寒冷和美。

我身体里的碎片，是它多少年心灵的漂泊？像一个并不存在的女人，或画中的夜色，而我只在时间中走动、沉默，或梦见一片旷野，让自己再次成为遥远的幻觉。

十五

在一所房子里，我一住百年，才想：这是一个人的孤独呵，而你待在大地上是否感觉孤单？你的结局，要被谁最先看见？

我大概需要五十年，来冥想自己的生活。我大概还需要另外五十年，来改变未来的灾难；像把自己从一棵枯树，逼入另一棵枯树中间。

在我周围，时间是最不易觉察的东西，像大脑中的落叶，它总是无声地闪烁、飘落，像我要把自己的身体埋进命运的沟壑，直到它慢慢腐烂……

十六

其实造就一片森林，只用一棵百年柞树和一朵白云就够了。柞树在石头里要保持完美的气根，而白云要飞起来，在她的上方要有足够的寂静，而她的影子，要倒映出天空的蓝色和我零星的脚步……

而我，只是树冠下那个惆怅而无措的人，这样的岁月，仿佛千年一瞬，直到我的身影，成为巨大的浓荫。

十七

我小心翼翼地向你说起那片树冠，其实我在白天，从不谈论它的绿阴。我在黑夜，也从不谈论它的黑暗；它只是一个暗示，一双天空的眼，或者白日梦里虚无的誓言，通过它，我可以看到高处，仿佛眺望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团。

在我眼里，它其实只是一个囚井的盖子，压在我的头顶，好像已经几千年了，我掀不动它的白天，同样，我也无法掀动它的夜晚。

十八

燕子不太关心远处，燕子也不追逐我的目光。黎明，来到窗前，照着露水、发光的小溪和它们从夜里飞回的翅膀。遍地野花，安静、黯淡，像怀着梦中的伤郁。

我等待的人，正走在天边，她脸上的霞光，那跳荡的光呵，正照亮蓝莓和黑莓颤抖的绿阴和荡漾的浆果。直到一条河水流过山顶，直到一个路口上的行人，突然停住脚步，贴近了她心中秘密的波浪。

十九

一只蜜蜂在花朵上漫步。一只蜂箱带着整个树林在飞。而灰色的山冈上，风景快速变幻，花朵是唯一的钟声，它静静地在心中喧响。

而我能抓住的寂静，只是大地和草木在暗中积蓄的芳香。还有三种乐趣，将要遍布我走过的山冈，一棵又一棵的杉树、天空上的积雪和眼中无声的远方。如果我哭泣，有谁知道，那是一阵寂寥的风正吹动我脆弱的心脏？

二十

如果大雾并不停歇，而白云也一朵一朵直落天边，我的半面身体，如同彩虹，也被大地拉得向远方倾斜。“即使在一里之外，我也能数出云杉上新结的球果”，我也能摸到那片暗藏在云霓中的萤光，但这并不改变我的视野，也不改变我的爱慕和冥想。

山峦仍是去年的样子，只是雾气比过去变得更加迷茫，云彩中的鸟鸣，断断续续，似乎有一些是来自几百年前的低鸣；而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出现，是那么荒谬，如果沉默，反倒是此时最好的安慰。

二十一

橙色，是山桔子的光，我要用一百只山桔子，来比喻山中的太阳，我要用爱情一样甜涩的味道，来比喻它懒洋洋的果实和它坠落的影子；

而绿色是山野的光、湖泊的光，是幸福的大地奉献的孤独之光。昨日之光已是记忆中的回声，而今日之光正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虽然对此迷惑不解，仍醉心于其中的徜徉。

在我的视野里，只有细鳞鱼还独自生活在另一片画廊。它总是选择无人时刻突然跳出水面，露出我从未见过的银子的光亮和声响。

那被安排在周围的光，我都不能幸免——那隐身在远处的光，我都无法想象；而红色、粉色、蓝色、柠檬色……它们都是花朵的光，在我写过的山间窃窃私语、悄悄成长；它们每一次生死，都过于美好和短暂，尽管光从来也不暴露腐烂的迹象。

麻雀、乌鸦、蝙蝠和斑鸠，它们像黑闪一样穿越山中，使一切安静的光，突然掀起了一阵一阵的波浪，尤其是薄暮时分，它们在我越写越少的词汇之中，突然就覆盖了寂寞的山冈。

而它们，是由谁派出的呢？它们用自己身体里的光，在一座山中，突然就驱逐了另一片光。

二十二

没有一条河流能分开月色。没有一面山坡能倾斜如幻觉。最先经过夜晚的人，像草莽中安睡的小路，突然被远方遮没。

此时，我坐在石头上，听见山冈上碎屑流动如风中落叶，当它们经过我的头顶之时，正是霜降时分，大地迷幻，长空皓月。而我却越缩越小，像一枚未孵化的卵石，在暗淡的树影里，星光一样微弱。

二十三

那个在山间垂钓的人，并未加重隐居者宴饮的墨色，也未让偶遇者的脚步突然停驻，仿佛来自钟磬的余音，仿佛沉睡未醒。

而黎明肯定是来自上游，一两声鸟鸣，在雾中慢慢洇开；溪水并不溢出镜面，垂钓人的眼睛，却要顺从其中的一两朵波纹。他的身躯却像岸边的石头，有一种腐朽而迷茫的美。

这样的事情好像已经很久远了，当我突然想起他，微风已经抹去了他的身影。

二十四

香麝在后半夜选择了一条岔路，只有月光才能捕捉到它闪烁的身影；它刚在我的梦中翻过一道山梁，露水照亮了那片白桦的树阴。

当阵阵松涛卷起远处的夜幕，月光正把山中的寂静倾泻我一身，如果你已经习惯了此时的虚无，那么请保守夜色甜美的气息，如果你已习惯了生活中偶然的幸福，那么请不要一个人离群索居。

而一只香麝的甜蜜生活，只有遥远的山野才能接受，并且愿意在黑暗中弓起脊背，让它凌空一跃，划出飞翔的幻影。

二十五

这个月，有我最爱的鲜花在山中盛开。紫苜蓿、走马芹、三叶草、蟹甲莲和火山岩上的雏菊，高海拔的那面山坡，像乐谱中的七个音阶，大自然不断重复着它的自由和时间，让她们一层一层地向上盛开。

而她们那些绚丽和散漫的光芒，一下子把我罩住，让我不知所措，热泪盈眶。

“让风吹我吧，我要说出末日之音”。“让盛开的百花收留我吧，我要在它的身边，发出一个人在盛世上的混乱之光”。

而整条山谷是安静的，这安静来得太久，像一片无人经历的死亡的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