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派父亲
2017-11-11许若齐
许若齐
父亲1925年生人,私塾童子功,中医六十年,最后一代传统徽州人。
父亲生活古板、讲究,数十年一成不变:起床、泡茶、吃饭、服药、午休、洗浴、如厕……精确到分钟。
他用一个细花瓷碗吃饭,几十年不曾更换。每顿不多不少,浅平一碗。吃饭讲规矩,他不上桌,谁都甭想先吃。饭桌上每人座位亦数十年不变,父亲居中,我在他右侧下方,次子的位置。
父亲晨起一杯茶,须用家中灶上第一道开水泡,水开得要翻“鱼眼”。凡汤汁饭菜,无论春夏秋冬,须“滴笃翻”方能上桌,三伏天,一家老小吃得汗流浃背。
父亲尤嗜粽子。腊月里裹好,一长溜子挂在灶间的长竹竿上。吃前不是放进锅里煮,而是在火熜上用枥炭文火烤一个时辰。青绿的箬叶慢慢变得焦黄,香味渐渐逸出;偶尔扑哧一声,粽里的油渗出,滴到炭火上。
父亲将粽子放进细瓷花碗里,筷子戳开,肥肉与猪油业已化尽,浸润在粽子焦黄的身段里。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就着味重汁醇的绿茶,每次两个,咸甜各一。
我女朋友第一次上门,留饭,有腌笃鲜。女朋友在“开明家庭”长大,自由散漫,上桌不知客套,旁若无人。父亲一言不发,众人面面相觑,我冷汗涔涔。事后,我告知女友我家的规矩,她不以为然:“不吃白不吃。”
曾祖父是举人,祖父是秀才,父亲只念过私塾,一代不如一代。作为传统徽州人家,父亲最担心的是“书香门第断书香”,我们从小就被告知:“天下第一等好事便是读书。”那些寒风呼啸或春雨潇潇的夜晚,桌上一盏罩子灯,芯挑高,油添足,我们姐弟仨围着读书写字。灯是祖上传下来的,黄澄澄的镂花铜皮被摸得锃亮,玻璃罩子每天擦,可以省些灯油。
纸窗虚白,外面偶有几声狗吠,父亲在看古医书,线装竖版,时不时教我们笔画顺序。他还教我们用牛皮纸包课本,整整齐齐,有棱有角。写过字的纸不能乱丢,敬惜字纸。
父亲一手毛笔字相当了得,年轻时开药方皆挥毫写就,今观之,堪为书法作品。每年腊月二十三之后,他都要用半天时间,裁纸研墨写春联。
我的事情是研墨。父亲告诫我,此事虽小,做时也要心静如水,运力指头,切不可“浅划辄止”,敷衍了事。复感叹墨的品质今不如昔,以前顶级好墨里要放珍珠麝香,还有藤黄、皂角、巴豆等等,用此墨写的字,多少年后都不会褪色。
父亲腰、腿、臂、腕的式子很正,下笔一挥而就,内容大抵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一类。我们如同书童小厮,恭恭敬敬,将写好的春联双手捧至八仙桌上。待到全部写完,还要随父亲贴春联,当然是打下手。门上的位置,上下左右间距,父亲都用尺一一丈量。糨糊的稀稠,也很讲究。
过年,我们孩子都要做新衣。刚进腊月,父亲携我们去屯溪老街口的裁缝店量体裁衣,店里师傅头皮发麻——若是衣服不合身,父亲可以让他改四五次。
父亲认为我愚拙、无恒心,尤痛心我不肯子承父业,居然舞弄文墨,徒靡精神。晚年看我写的几篇小文,不屑:古文根底不行,假充风雅,当从《古文观止》好好学起。
父亲最后一次对我施以拳脚,是在1977年秋天,我21岁。屯溪放欢庆烟火,乐极生悲,踩死几人。我与同学在江边谈文学人生,全然不知对岸发生如此大事。半夜回家,父亲怒不可遏。为寻我,他走遍几家医院,心急如焚,老泪纵横,以为我已遭不测。
父亲14岁学医,18岁悬壶开业,弱冠即载誉乡里。
从我记事起,居家那间破旧大屋每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工农兵学商,走卒贩夫达官贵人,候诊的人坐满长条凳。
父亲看病有原则:先来后到,一视同仁。一位男子来自深山小村,发现与他挨着的竟是本县县长,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县长掏出“大前门”递过去,自己也点一根吸起來。男子抖着手接过烟,下意识地夹在耳根处。县长问收成如何,男子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父亲却招招手,让男子先看病,他比县长来得早。
父亲看病时笑容可掬,一旦色正言重,必是坚拒患者的谢礼,常说的一句便是:“东西拿走,不要再来了。”弄得掏钱送物的尴尬无趣,嗫嚅而退。有人悄悄将东西放于屋外墙角,一篮鸡蛋一刀腊肉几条鱼之类。父亲发现就打发我等上门送还。多少个夜晚,在昏暗的路灯下,我们拎着东西,大街小巷地转悠。找到了送礼人家,一番口舌一番推搡,放下东西就跑,算是完成一件大事。
印象中有两次病家送东西父亲没有推辞。一位村妇,病愈生了儿子,送来一摞腌菜馅玉米饼,全家就着稀粥吃了一段时间。一位部队首长,坐着吉普车来看病,途经山里,打了只野鸡送给父亲。父亲亲自动手,合着冬笋丁、五花肉丁烧了一锅,其味之香,至今不忘。
(摘自《新华日报》 图/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