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扬州
2017-11-10张凌云
张凌云
“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这大 概是古往今来对扬州最高的褒奖了。而于我看来,汤显祖的那句诗或许更能表达我对扬州一言难尽的寄托:“一生痴绝处,无梦到扬州。”
扬州是我这辈子最早留下深刻印象的城市。说也惭愧,乡下闭塞,只晓得埋头读书,而不知抬头看天。直到上了高中,学校组织赴扬州春游,才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周围的世界。
那次春游给我留下了极深的记忆。可以说从此打开了一扇窗,也可以说从此拥有了一颗初心,回去后写了一篇游记,作为范文在全班传阅。有好长一段时间,还沉浸在扬州之行的回忆里不能自拔。最难忘的是当时学校操场的河边有一个秋千架,当高高地荡在空中,看到天上一轮明亮的圆月时,心里就莫名地怨恨起来:任秋千荡得再高再远,也荡不到扬州去,难道不知道只有扬州的月亮才最大最圆么?
这一念惆怅便陪伴了多年。后来我几次踏上这片土地,每次的感觉都不同。时隔两年,我已至南京上大学,去看一位在扬州上大学的同学,风景依然秀美,但那种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却没有了。又过年余,学校组织去扬州游玩,这次却是冬日,刚刚下过一场初雪,处处不顺的我,其中的失落与感伤可想而知了。甚至可以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梦想刚一绽放随即跌落,如此伤心之地,不来也罢。
于是,有好多年,我再未去过扬州。我把扬州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跌宕起伏看作是一场宿命的轮回,还常把扬州这座城市的遭际浮沉,联系到一位著名诗人身上。
那个人是杜牧。
不像人们想当然的那样,杜牧待在扬州的时间并不长,从833年至835年,前后仅两年左右,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只是夸张之辞,杜牧当时任幕府一类的闲职,从表象看,潇洒得很,而往内里看,远非如此。
杜牧有着高门望族的血统。身为宰相杜佑之孙,26岁进士及第,其赴扬州出仕不过30出头,本该是大干一番事业的年龄,而造化弄人,来到扬州这样一个游冶之风极盛之地,年轻诗人抱负难为蹉跎岁月,因此,晚年杜牧在回忆这段光景时,非但没有半点得意,相反却充满着深深的悲涼——
“落魄江湖载酒行”,这哪里像一个贵胄世家的口吻,倒像一个穷途潦倒的布衣遭际,究其原因,在于诗人表面的放浪之下,骨子里的那份桀骜和落寞从来没有放下过,歌舞宴乐,杨柳春风,所有这些浮浅的感官,都无法触及心灵深处坚硬的惆怅:在这座金粉竞逐之城,再久的华年又将如何?在这个远离京畿之地,再大的抱负又能如何?
有唐一代,扬州城最为风光,号称扬一益二,但是,杜牧生在晚唐,帝国已经衰微,其时已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些破败现象。我不知道,当杜牧离开扬州的那个清晨,是否映照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样的场景,我知道的是,两百年后,当一位自号白石道人的词人面对兵燹侵袭的故城,不由发出如此的悲鸣: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其实,姜白石又如何不知,纵使杜郎再现,他又能怎样呢?
纵使杜郎再生,至多也是凄然一笑。因为,人世的小离合背后,立着的是历史的大悲欢,而历史的大悲欢之前,先觉的是人生的大彻悟,否则,他怎么会用参禅一般的眼光,将两年的经历拉长为一种定格的寓言。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讲的是去,蕴含的是憧憬,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说的是归,道出的是无奈,这种无奈,是一个人面对岁月、面对青春、面对不曾到达也不会重来的理想和功业,再多物象和诱惑也无法挽回的沧桑。
由于杜牧的存在,扬州城注定蒙上一层悲情色彩。如果把一座城比作一个人,它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不可救药地烙上了那个才华高绝,神色愀然的诗人身影,这位被后人称为“豪而艳,宕而丽”的小杜,是否也正对应着大开大阖而几度兴亡、繁华散尽更几多惆怅的扬州城呢?
再往深处看,这片土地代表着一层浮动的乡愁。
越过杜牧的身影,由此上溯到5000年前的洪荒时代。禹分天下为九州,其中就有扬州,彼时的扬州幅员极广,覆盖了今天华东诸省市的绝大多数地区。两汉设扬州刺史部,管辖范围虽同样辽阔,却与今天的扬州城没有交集。
事实上,历史上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现在熟悉的所谓“扬州”,并不存在。
可考的扬州建城史约2500年,建城时始称邗,后称广陵、南兖州、东广州、吴州、江都,唐高祖年间,将扬州治所由南京过江北上,扬州终于取代了曾经的广陵、江都等旧称,并作为淮南道的首府,成为江淮一带最耀眼的城市。
无论行政区划如何变迁,这里面有着意味深长的主题:扬州到底在哪里?它属于江南还是江北?
毫无疑问,今日的扬州城居于江北,而历史上存活了相当长时间的那个古扬州,主体在江南。但在文化语境和思维模式里,人们更愿意将扬州作为一座江南城市看待,这种模糊的、泛化的理解,会进而上升到一种缥缈的、难以言说的感伤。当我站在扬州的土地上,看垂柳依依,听清风流水,不自觉地会生发这样的感慨——这是在哪里?我究竟身在何处?
巧合的是,被闻一多先生极赞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的《春江花月夜》,其作者张若虚,正是扬州人。
这简直可以说是历史设下的精妙布局。“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由扬州人张若虚来作这首诗,还有比这更有寓意的么?是的,这里消弭了时间,也消弭了空间,面对给人以无限遐想的春江花月夜,发出的是永远不会有答案的天问,诗人肯定忘记了脚下这片土地,渐而会将自己遗忘,却将一种无处安放的孤独感浸满全身。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或许,扬州是这个星球上离月亮最近的城市,才能如此清晰地洞察这种反复游荡却无法找到真正归宿的无奈,或者可谓之乡愁。
我将目光从天上回到人间,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扬州在我的眼里慢慢变得陌生起来。
当汽车从西边驶出高速,开进一片高大漂亮的新城区时,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见过的扬州。是的,多年不来扬州,我已成了一个局外人,背离了时代发展的快车道,我以为那个少年感伤式的扬州将一去不返,直到去年的再次遇见。endprint
去年夏天,母亲大病到扬州住院,断续陪伴了她有半个多月。那段日子里,我由母亲的安危想到生命的脆弱,由自己的经历想到人生的意义,也想到了张祜那句有名的诗: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为什么定要死在扬州?禅智山已无迹可寻,无法通过残存的墓葬来探究诗的深意,但某种程度上,扬州大概是人生恰当的归宿之一。
当夜深人静,我透过窗户看着寥落的几点灯光,有时竟觉得不在城市里,而是身在汪洋中,在努力寻找可能上岸的荒岛。打个比较近的譬喻,“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即使能够到达的陆地,也是数十公里外的瓜洲古渡,而非现在待的市中心。
这首诗的作者也是张祜。我很难解释这两首诗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感受到一种强大的离心暗示,我身在扬州,又觉得不在扬州,活在当下,但不知今夕何夕。
“人生只合扬州死”,应该不是要死得体面风光,而是要死得无怨无憾,了无牵挂,找到一片值得托付的土地,和光同尘,和万事万物一同化归寂无。
这是一种非常难的境界,也是人们无法摆脱的永恒宿命。但当我面对夜色笼罩下的旷阔平原,置身于被“扬州”两个字包裹的特定情境下,至少我是心平气和的,空茫的地平线上,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年轻与衰老不过相差有限的距离,甚至生与死的界限都变得模糊,我们只是走在没有尽头的路上,或如丹麦哲学家齐克果所说:“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走上这条路——踏过奈何桥进入永恒”,于是便坦然前往。
我又一次来到扬州。地点就在瘦西湖畔。
公历二月底的天气尚寒意逼人,勉强可搭上烟花三月的名义。奇怪的是我一点游兴没有,就连近在咫尺的瘦西湖也未进门。
我知道,是该给心中埋藏了近三十年的扬州情结划上句号了。我从湖边的宾馆经四望亭、文昌阁、东关街走了几个来回,有白天,更多还是黑夜,有的地方还有印象,有的地方已然陌生。
永远走不完,也不需要走完。我用足迹作着散点透视,勾勒一幅扬州丹青,其实主要的是留白。那一片空白渐渐摆脱了尘世的种种羁绊,升成一朵白云,白云之上,透着一片光亮。
我明白了。临别前的那个晚上,我来到运河岸边。
风很大,呼呼吹在身上,有点冷,天上只有一轮蛾眉新月,怯怯地挂在半空。这场景令我颇感失望。我无数次梦想的场景,是一个人立在苍穹之下,倚着铁桥,听着运河水,或者什么都不听,遥望高迥的明月,遥望那一怀远在天边、又无处不在的乡愁。
什么都不重要了,悲欢离合,成败得失。我竟不知东西南北,不去想杜牧张祜,也不去管反反复复的命运纠缠,我所拥有的一切,无论一个人、一座城,既是驿站,也是句号。
三生三世,十里揚州,前事休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