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是一种高贵的态度
2017-11-10赵丽宏
赵丽宏
王铁仙先生的散文集《平静》即将出版,铁仙先生希望我为他的新书写一篇序,心里既高兴,也有点惶恐。
王铁仙先生是我的老师,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学时,他的现代文学作品欣赏课,是学生喜欢的课。他讲鲁迅的散文、讲徐志摩和李金发的诗、讲郁达夫的小说,都不是简单的介绍,而是独具个性的解读。记得他讲解郁达夫的短篇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和《迟桂花》,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把作品分析得丝丝入扣,讲得引人入胜,课堂上气氛活跃。对鲁迅的人格和创作风格,铁仙先生有自己的见解,当年在课堂上讲鲁迅的散文《风筝》,他就解读出很多文字背后的情愫和意蕴。他喜欢同学的质疑和提问,从不摆老师的架子。他说:“你们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可以坚持自己的看法。我的观点也许不高明,但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他还说:“如果你们觉得我的课太乏味,可以在课堂上做别的事情,看书,写文章,打瞌睡,或者离开,没有关系。”说这些话时,他的态度诚恳,没有一点造作。然而他的课,恰恰是大家欣赏的。毕业后,王铁仙老师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系,关心着我的创作。他后来当了华东师大的副校长,但还担任着博士生导师。多年前,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四卷本自选集,铁仙先生仔细读了我的书,还写了一篇热情中肯的评论,发表在《文艺报》上,使我再一次感受到老师的关怀。
铁仙先生对自己的定位,是教授和文人。这些年,不断读到他的新作,他研究鲁迅,解读瞿秋白,对现当代文学的种种现象,发表很有见地的论述,做过有深度的分析。他也写一些抒写性灵的散文,虽然数量不多,但偶有所作,总是让人心动,让人窥见一颗历尽沧桑仍保持着纯静的赤子之心。
散文集《平靜》,荟集了铁仙先生这些年写的各种题材的散文,是一本有着睿智见识的学者散文,也是一本表达了真性情的文人散文。全书共分七辑,前三辑“永远的山,永远的树”、“宁静境界”和“丽娃河畔”,是抒情散文和随笔;后四辑“白如霜雪”、“人性的探索”、“始终如一的启蒙主义”、“学的力量”,是说文论史的散文。这本集子的很多文章,我以前读过,如《鲁迅的魅力》、《诗人瞿秋白》、《白如霜雪,坚似磐石》、《率真的人》、《大学人文谈片》等。他谈我的散文的那篇评论《永不厌倦的优美的歌》,也收在这本集子中,重读他语重心长的话语,让我感到分外亲切。
铁仙先生是瞿秋白的嫡亲外甥,也是国内研究瞿秋白最权威的专家。这本散文集中,有多篇有关瞿秋白的文章,都是有分量有见地的力作。对自己的舅舅,铁仙先生当然有不同于常人的感情。但是他还是以一个学者严谨的态度,对瞿秋白心路历程和世界观、文学观作了恰如其分的有深度的分析。读者会记住他对瞿秋白的评价:“瞿秋白确实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多余的话》确实表达了他临终前的真实心境。但是瞿秋白的儒雅风致后面有英雄的胆识,文采风流里面是一以贯之的崇高信念,复杂矛盾的意绪中间弥漫着凛然正气。而且后者是主要的。”散文集中《相通相契的心灵档案》一文,揭示了鲁迅和瞿秋白的友谊之谜。此文最初发表在我主持的《上海文学》上,文章刊出后,被很多读者称道。铁仙先生对两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的解读,对他们的性情、品格和世界观、文学观的分析,对他们之间的真诚相待、互相理解和帮助,作了生动精到的描述和论述,这是两颗相知相契的心灵之遇合。此文的最后,铁仙先生如此结论:“人的心灵,是比所有可见的事实加在一起都还要广阔深邃的世界。心灵的奥秘来自于人性的多重结构、情感的细微曲折,是探索不尽的。心灵的相通相契同样复杂微妙,尤其是在这样两位杰出人物之间,无法只用抽象的理论、逻辑的推理来破解,也是探索不尽的。”
这本散文集中,有几篇写人物的文章,给读者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这些人物,都是华东师大的名教授,许杰、施蛰存、徐中玉、钱谷融等,他们也是我熟悉敬重的师长。铁仙先生的文章表达了自己对这些前辈由衷的敬佩。读铁仙先生的文章,使我对这些师长有了更深的认识。铁仙先生的这些人物散文,以真挚的情感、平实的文字、生动的细节,一一刻画出几位前辈的个性和风范。譬如《钱谷融的文学情怀、识见和格调》一文,在我读到的众多写钱先生的文章中,这是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篇。在这篇文章中,铁仙先生不仅谈了钱先生的学术成就,谈他讲课的魅力,谈他做学问的睿智,也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写出了钱先生为人的真诚和宽容。“钱先生文内文外,言谈容止,都透出文学的气息。简直好像是文学的化身。”“坚持真理,又温柔敦厚,这是钱先生为文为人的格调。”文章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记得多年前我在他家里遇到一位外地来的同行,坐下不久就大声地、与人争论似地滔滔不绝讲他对某个文学问题的看法,也不管人家听不听,有点粗鲁。我有点反感。钱先生好像注意到我的神情,待他告别后,钱先生对我说,这个人是很真诚的,他坚信自己的观点呀,不要看不惯这样的人。”
铁仙先生自己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他生性淡泊,热爱生活,热爱自然。他的性情,很自然地流露在自己的散文中。集子中有一篇很特别的文章《虚拟我的大学校园》,写的是铁仙先生作为一个大学教师谈理想中的校园。他说:“我们不能因改建校园而失去一些地方的淡淡历史感和艺术气氛,因为这些对于人的情感、人的心灵的养育,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说到头来,对于人的精神生活,本来就需要一些非实用的东西,一点仅供欣赏、使人轻松、给人怡悦的东西,人生才不至于干枯。”他喜欢草坪:“草坪有什么用? 但是你看啊,那绿茵茵的草坪,永远不使人感到多余。”面对被破坏的校园,他想起了杜甫:“物质贫困的杜甫曾经歌唱:‘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在物质丰足的今天,我则要夸张地学舌一句:‘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园,吾庐独陋受穷心也甘!”他以文学作品来比喻校园:“我觉得,规模大的大学校园如长调,小的高校的校园如一首小令,或者如长短不同的诗、散文。一个校园是否值得称道,是不是‘绝妙好词,是不是‘美文,就要看它是不是有境界。”endprint
我喜欢集子中几篇抒写性灵的短文。如《平静》、《独处》、《永远的山,永远的树》、《人生不老水长流》等。这些文章,篇幅短小,文字淡雅,感情却挚切深邃。在这些文章中,不时能读到触动人心的文字:“不再年轻的人的生命里,是否就没有或不再有春天的景象了呢? 我想不是。这是因为,人的生命,不仅是一种自然的存在,还是精神的存在,而且精神是主体……年轻的躯体会慢慢衰老,精神却可以保持热力,并不必定因衰老而冷却、灰暗。”《永远的山,永远的树》,写自然,也写人,由自然的山和树,写到一个他熟悉的人,“一个很普通的高校干部,一个很平凡的人”,老汤。文章中写了铁仙先生和老汤交往的一些小事,淡淡地写来,却感人至深。他在文中发出這样的感叹:“我深深感到,对杰出和平凡难以作出绝对化的评判。我接触过不少知名学者和其他名流,接触多了,有的实在不能令我敬重。倒是不少平平常常像老汤的人,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在写人之后,他又写到了自然:“大地上永远存在或者总会生长出来的山丘林木,却能给人以沉静的力,给人以永远的怀想。就是在戈壁大漠荒滩上,也是如此,甚至我们会感受得更深。人自身也何尝不是如此? 朴实的品德和合群的理性,就是人的最自然的也是很可宝贵的品性,它植根于人的一般本性之中,就像自然界的山丘林木一样,普遍而永恒。”
在这些性灵散文中,读者可以发现铁仙先生的生活情景和精神状态,譬如在《独处》一文中,他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有点闲暇时,我最希望做的,是在家里独处一室,整理好杂乱的书桌,收拾出干净的一角小天地,静静地呆一会,或者在校园僻静的小路上走一走,让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神经松弛下来,让头脑里纷扰的思虑渐渐消散,就好像是战地上尘埃落定,恢复平静,从忙碌的人堆里这么暂时超脱出来,真是愉快的休息。我不看一般性的电视剧,也是这个缘故,自己刚从纷纷扰扰的人事中来,又何必再来看人家的纠葛呢? 这么独自平静着,有时,会心里一亮,忽然悟到在人堆里忙碌时某个想法、说法的错误,不期而至地冒出真正的好主意来。譬如今天天热,我读一首宋诗:‘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默默地借它言自己之志抒自己之情,会仿佛在这烦嚣的都市听到了远处清亮的笛声。”
铁仙先生用《平静》作这本散文集的书名,这也是他借此抒怀,表达出自己的心境。正如他在文章中说的:“宁静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气氛,是一种高贵的态度,是一种美的境界,是人可以创造的。”铁仙先生用他的文字,创造出了这样的境界。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