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的折返与表皮的翻转
2017-11-10姚本江
从对传统经典的再造,到对极限素描的体验,再到对当下日常生活的探察,可以看出,陈强戈的艺术创作经历了一条不断总结、反思和试验这样一种近乎旋回性沉积式的轨迹。在我看来,这样的轨迹其实展现了一个运动。显然,此运动并非单向线性的,而是彼此之间有着互相咬合的异质层理经由内生作用形成矿脉的过程。反映到其画面的呈现上,就视点的选择和题材的摄取而言,它像是一次对权力视角做出的颠倒和折返;就技法处理和视觉结构而言,它又像是一种对日常生活的表皮进行的切片和翻转。
世界是一门几何学,人们以为生活在世界中,实际上只是把自己放在一种视角中。蒙昧时期,众神高居顶峰,人类生活在神圣幽灵的废墟之上;启蒙之后,经济机制将物质推上了权力的宝座,人类坠堕到自身异化现实的废墟之中;当今时代,商品消费的幻觉催眠了人们的精神和意志,硅化了生活的丰富内涵,权力已主动接近人们,使自己成为了可消费之物。可以说,现在的生活已经被消费价值的逻辑变成了存活。存活的人,就是被权力机制撕成碎片的人,就是处于被动状态和自暴自弃的人,就是被压迫技术击晕和禁锢的人,就是放弃了个体自治意愿的人。然而,陈强戈无疑是一个情愿建立一种清醒的人。他以主观直感的自发性发起了针对自身的暴动实践,以高涨的热情回归关注当下生活和日常现实,以实践行动来代替经验认知,以个人主观性的真实来代替虚假的集体性参与的幻觉。倘若说权力堪比一个角,那么陈强戈所做的就是在将这个角顶高高在上的锐角拉回成庸常生活中虚无的平角,就是在将日常生活这块模糊的空地构建成作为以其自身主观创造性革命行动使世界异轨的实验场,就是一次对权力视角做出的颠倒和折返。
如果说有一个地方,存活的富足导致了人们另一种贫困和消极,那就是在日常行为中,人们对生活的蔑视和对现实的麻木。人类文明从未像现在这样无视日常、无视生活。人们已经不再注重使用文化、舒适和休闲的诗意方法了。在词语与概念的面纱下,隐藏着与现有世界不相适应的活生生的平庸的现实。诚如尼采所说:“人们用谎言想象了一个理想世界,剥夺了现实的价值、意义和真实性。”这个关于理想的谎言过去是神话和景观,如今则扮演成了民主的角色。无论如何,它始终是一个事实的屏障,一层日常生活的表皮,一种诈骗。显而易见,陈强戈更愿意顺应自己的直觉,更相信自己对艺术的认知,更坚持主观直接体验的元质性。他放弃了对形式和观念的依赖,解除了技术的神圣權威,从整体性的精神出发,运用主观性的武器,以自身作为出发点和观察中心,回归日常,关注当下,对日常生活的表皮进行了切片和翻转。我相信,这一消极的积极性行动更能剥露日常生活中那些妨碍它消耗它的东西,更能勘破日常经验中那些否认它让它颠倒的东西,更能实现走向对现实世界和自然物性的恢复重建。
陈强戈也曾说,在绘画上他一直以来所做的思考和践履就像是对自身不断地反动。尽管其内在的动机和动能更多是出于对绘画不断深入的理解和认识,或者说基于建构自身绘画语言的需要,然而这种无意之中对权力视角做出的颠倒和折返、对日常生活的表皮进行的切片和翻转,无疑也是他对艺术史和绘画本身的一种自觉与回应。
对话陈强戈(姚本江=姚,陈强戈=陈)
姚:概略谈谈近年来您的创作历程和内在动机?
陈:2010年之前,我的中国传统画情节比较重,画面比较雅致,甚至带有挥洒性和书法性的东西。于是2010年到2014年,我就通过临摹复制的方式对宋元、徐渭等古代经典进行了一次深度的触摸,这就是《再造》系列。自2014年开始,我就有了回归日常这样一个大的思考逻辑,然而直到2015年,画面中都还带有以前绘画感觉的影子。2016年是我整个绘画语言发生转变的节点,这个时候对我来说画什么也不再是问题了,问题在于怎么画。最终,我选择走出传统和经典,抛弃了套路,确立沿用滴洒这种方式,以主观直感的身体行动来回归当下,关注自己的生活。
姚:联系当前回归日常这样一个大的思考逻辑,您是如何看待日常这个问题的?日常对于我们有何启示?
陈:日常,其实它就是一种平淡的遭遇。就像我们面对一种崭新的东西,当它还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运行的时候,你会发现它平淡普通。然而二三十年之后,经过岁月的更替之后,你才会发现一种时光流逝的感觉。但是当下这个时候它就是一种日常。或者说,我们不要有意去筛选某种所谓的日常,其实日常就是一种很随缘的感觉,一种与生活自然地相撞。
然而,我们很多人对当下的日常是无感的,我们既有的经验对当下也是不适合的。
姚:您觉得日常生活中存在诗意吗?如果有,体现在何处?
陈:我觉得日常生活中没有诗意。诗意这个东西放到日常生活当中其实是一种主观意义上的,或者说是一种自我麻醉产生的一套认知体系。因为日常就是平淡,就是大量的无意义、无价值、无聊,甚至是空虚寂寞冷层面的事情堆积起来的日常。但是人又想去寻找某些有意义的事情,至少是想让时间好过一点,所以才搞点文学、艺术、喝酒品茶这些相应的事情。我觉得日常就是很平淡的事情。所谓的诗性,其实是我们站在后面,站在时间的尾巴上来回顾过往的时候,基于时间的流逝从而发生的感慨。当我在思考日常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发现日常这个命题其实是不成立的,因为日常随时在到来,随时又在逝去,无尽的日常在等着我们。这些无尽的日常正在或者已经成为过去,成为我们的记忆,包括现在我所画的我们当下日常生活中的某些东西。其实我所谓的日常的平淡,指的是一种不基于某种怀旧,或者某种情感共鸣的眼光来审视和解读周遭事物。但是,就像十年过后我们再来观看现在拍摄的一张日常照片,彼时,照片已泛黄,日常已经变旧,时光在不断赋予它能够赋予它的一切。基于感伤等情愫,我们就可以建立一整套诗意的成分出来。
所以,在画面中关注日常,取所谓的平淡、无意义的意义的时候,其实是不成立的。因为时间最终会让我们觉得我们的平淡是有意义的。就是说,我们越是用既定的意义、价值来框定当下都是无意义的,无效的。基于传统的图式和语言其实都是不靠谱的。做了这么多尝试,回过头来才发现,直观的感觉反而能够打动我。真正把自己掏空之后,基于自己直观感觉的自发性行动,脱离了某些既定的诗性框架和逻辑出来的东西才是新的,才是我自己的。
姚:可不可以理解为:其实日常生活中的意义或价值体现为一种时间关系,一种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精神感知,一种面对外部现实时自我适应的焦虑?
陈:确实是。到了我这个年龄,时间的紧迫感就已经来了。不论是基于家庭还是自身的成功来说,以前很多不在意的、可以看淡的东西,现在我还是愿意去拼命获取。一方面,作为社会性的人,这是社会大环境使然。然而,另一方面,为什么我们怀念农耕时代,向往慢的生活,说明我们人类从本性上是不愿做这些事情的。我们宁愿悠闲一点,置身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在神权时代,有一种崇高和伟大来笼罩和统摄这个意义与价值。现在,趋向于一种民主、一种原子化的社会的时候,那么当人的个体化价值需要彰显却又没有外在的意义和价值输出的时候,需要自己来建构意义和价值的时候其实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以前是被动式的接受,是一种屈从。现在你发现,哪怕是作为一个原子态的人,当你要把自己的价值体现出来的时候,或者不得不把你的价值推出来的时候你甚至躲都躲不开,这个时候就有一种虚妄的感觉。有时候感觉自己很强大,一旦挫败的时候又感觉自己很弱,这种矛盾的交织是很吓人的。我想任何一个时代跟我们现在的时代都不一样。
姚:个人主观性的创造与集体幻觉式的参与相比,您觉得在探讨社会性的问题时哪个更积极,或者说更具可能性?为什么?
陈:我认为这个时代已经不再是基于要靠发动战争或者需要呼唤某个伟大的时代主题来统摄的时代了。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当代艺术在全球范围内已趋于一种对等交流的地位,某些地缘政治问题也是互相交织的了。因此,每个人基于自己的境况,针对自身的文化问题,在你的文化系统提供给你的解决方案下,如何去梳理自己的文化身份就成了现在亟待解决的问题。在此意义上,我觉得个体价值是这个时代应该彰显的,基于个人主观性创造的艺术作品比集体幻觉式的参与来得更真实,更真誠,更能广泛引起情感认同和共鸣。
姚:就技术层面来说,您是如何处理日常中的题材的?
陈:对于自身来说,我的油画从再造系列和极限素描的感觉里面拓展出来,回归到关注当下日常、介入现实生活这个阶段,它其实是基于我对绘画不断的理解和认识,并且顺应自己的主观直觉的结果。首先,我抛弃了形式和观念、符号和意义、甚至情感和色调这些东西,尽量从自己的直观直感的层面去画日常生活中这些对象。比如说我用手机拍摄的一个花丛的照片,直接拿来就用了。当然,刚开始画的时候还带有主观的判断和筛选,考虑了构图、均衡、主次、自然片段的生动性等因素,后面我抛弃了所有这些东西,把大小主次变得平均,把分布变得平均,把空间压缩成平面,也不考虑色彩的关系,根据身体的自发性直接就行动了。其次,借用滴洒来完成图式的转换对于于我来说是一种比较直接有效的方式。我喜欢这种点状的、密集状的东西。在滴洒的过程中,也顺应了自己的直觉和身体的感受。这种技术平面化、民主化所生产出来的这种重复、无意义、没有中心、无主题的画面我们可能对它无感,但是这种技术对观者不会形成压力。我觉得这种艺术效果更民主化。毕竟,现代精神就是民主和自由。新技术的开发需要去适配新的观看视角。技术不是为了炫耀技术的高超和高级,而是为了更方便地表达,为了更方便与观者形成交流。然而,这样一种简单直接的自然滴洒方式并非未经学习的儿童涂鸦。
技术只是一个中介。面对现实生活和社会问题,采取什么样的方式介入都是可以尝试的。绘画这种表达形式在今天甚至已经是很局限、很传统、很旧的东西了。画花只是我现在的过渡阶段,也是我最熟悉的方式,所以我采用它。以后可能会找到其他形式。不管以何种形式,我们来关注当下生活的哪些方面,以什么样的视角来关注才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
姚:对于全球化语境下本土重建的问题您是怎么看的?您认为在这样的语境下,作为艺术或者艺术家能做些什么?
陈:本土重建这个问题对于中国来说可能确实是个问题,但对于西方可能就不是。因为西方一直处于话语中心,它不存在话语权的问题,没有身份迷失的问题。其实提出这个问题,产生这种焦虑,存在这样一种紧迫感本身说明我们的身份已经迷失了,说明我们对我们自己当下的生活还未找到一套方法体系来诉说和表现。可以说,过去一百年,我们的理论体系、我们的方法、我们的眼光都是建立在他者基础之上的。尽管如此,老一辈艺术家们所做的探索和尝试无论如何都是有价值的。因为正是有了他们的经验教训,这条路才能越走越清晰。
作为一个艺术家或者画画的来说,我们只是在做一些平常的事情。其实我们只是这个时代的图像生产者、图像记录者,或者一个小小的取样者。如果我们越是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平实和平常的地位,基于我们的日常,基于我们自己的生活,通过直感一点一点来建立,这样可能反而做了一些有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