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又把她打回来了
2017-11-09宋宇
省长到村里视察,顶多问问你家里几口人,今年收入如何,无法跟你发生特别紧密的联系。性命攸关的,非常可笑的联系在“吃瓜时代”突然形成,这种人物关系恰好是我过去的作品里没有写到的。
——刘震云
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 发自北京
在刘震云的小说新作《吃瓜时代的儿女们》里,女主人公牛小丽决定离婚。她结婚刚一年,却发现丈夫早有外遇。镇上的民政助理老古负责办手续,他常去牛小丽的店里吃羊肠汤。
刘震云的上一部长篇小说《我不是潘金莲》里,女主人公李雪莲离婚和为澄清污名而打官司,都惊动了拐弯镇的民政助理老古。他先办手续,后来作证。
他们是同一个老古吗?刘震云笑了:“因为都是一个作者写的,所以借用他一下,我觉得是一种向老古的致敬吧。”老古仍在镇上管理结婚和离婚,刘震云答应回头给他打个电话。
但两个女人的生活都被婚姻毁掉了。李雪莲逐级告状,数十年如一日地与官员们打交道;牛小丽借了一大笔钱给哥哥娶妻,那女人跑了,她寻人未果,自己却成了性从业者。由此,牛小丽与某省副省长李安邦及另外几个官员产生了联系。
这些联系产生得偶然,又因网上的“吃瓜群众”而迅速膨胀,本质就像刘震云常讲的“由驴尾巴牵出棒槌,由假的牵出真的,由芝麻牵出西瓜”。但在互联网时代,“小事”的动静可能特别大,后果没人能够预知。
书里的故事似曾相识,“表哥”“微笑哥”、车祸顶包……官员们各有隐情,也都付出相应代价。但受到最严厉惩罚的还是牛小丽,尽管她性格泼辣,精明能干,但由镇上到省城再到邻省,一路面临重重困难,遇到阶层更高的人们时就束手无策。
牛小丽被人骗走10万元,钱还是高利贷借来的,所以不得不面对几种选择:在制衣厂当女工月薪1800元,镇上浴室的性从业者每次200元,服务贪官的性从业者每次10000元……她一次次被侮辱和损害,串起三个各有过错的官员,自己却成了“吃瓜群众”的讥讽对象。
“她没有选择。”在2017年10月31日的专访中,刘震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想探讨“吃瓜时代”荒谬的底线。小说的印数达到惊人的90万册,他希望它能唤起读者更深的介入感,因为“主角就是他们”。
手机里一定有更有趣的东西
南方周末:小说中的“吃瓜群众”帮助了反腐,可是他们的判断一部分又基于误解,那你对“吃瓜”有没有基本的态度?
刘震云:它当然非常好。互联网出现,微博、微信,包括朋友圈出现,最大的进步是把发言权利还到了每个人手上。没有互联网的话,可能报纸说什么,电视台播什么,你才知道什么。就好像宋朝时有官方语言,但是你看林冲见了鲁智深,或者武松到了孙二娘开的饭馆,他们说的是江湖语言。现在的互联网有点像江湖语言,老说生活中有那么多低头族,警告低头族把头抬起来。但是我老想说,既然几亿人都在低头,手机里一定有比外面更有趣的东西。
▶下转第22版
更重要的是有自己的发言权,不单是围观。围观后边还有网友留言,好多纯粹出于情感,是一时感慨,还有很多理性的分析。让每一个人发言,是互联网送给世界的最好的礼物,但这不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初始点。咱们老说蝴蝶效应,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不相干,中间这种特别微妙的、不可言说的东西,这种逻辑,可能就在这个时代突然呈现出来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怎么打着的,我觉得比只说“吃瓜群众”看到这些事而幸灾乐祸、乐不可支重要得多。
南方周末:什么事情令你发现了“吃瓜群众”的作用?
刘震云:故事对我的创作初衷不起任何作用,我写作的出发点仅仅是人物关系,新的人物关系一定会说出人类没有思考过的道理。比如《温故一九四二》,写一部关于旱灾的作品,我没有太大兴趣,这样的作品太多了。但我翻资料之后发现,认识“饿死300万人”这件事有那么多出发点,有灾民的观点、国民政府的观点,还有美国人、苏联人和英国人的认识,中国新闻界、美国《时代》周刊的认识,特别是还有宗教界的认识。不同的认识聚焦到一件事上,反射出来什么,是非常重要的。最后我发现更严重的事:你快饿死的时候侵略者发放粮食了,吃还是不吃?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四个不同阶层的人不是一个村,也不是一个省。省长到村里视察,顶多问问你家里几口人,今年收入如何,无法跟你发生特别紧密的联系。性命攸关的,非常可笑的联系在“吃瓜时代”突然形成,这种人物关系恰好是我过去的作品里没有写到的。我过去作品里的人物关系是紧密的,比如小林,他说人要想活好,一定要把身边的几个人对付好。《我不是潘金莲》的李雪莲也是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怎么告状,这些官员又怎么不让她告状。这些关系是显性的,隐性的关系我过去的作品里没有写过,这对我有吸引力。
南方周末:这种吸引力是怎样产生的?
刘震云:它本身在生活中存在。我们经常看到一些新闻,一个人怎么从事了某种行业,一个贪官突然就下台了,只是一个现象、事实,一个单独的故事。但这些故事、这些人物背后的逻辑,把蝴蝶效应反过来就是对这些人物灵魂的触及,这是文学作品关注的。文学作品把孤立事件背后的联系,藏在那些逻辑背后的,大家感觉到而没有说出来的道理和肺腑之言给说出来了,生活停滞的地方你出现了。好多人说,《吃瓜时代的儿女们》里边的贪官写得特别真实,你是不是对他们也怀着慈悲之心?我说现实中的人和文学作品里的人是两回事。现实中的人,你看到的有时只是他的一个侧面,哪一个贪官一岁的时候就是贪官呢?他也有父母,也有姐妹,也是在温暖、愤怒、排斥、打击和责骂中长大的。
审判一个人不是文学作品的事
南方周末:这个故事为什么会触动你?
刘震云:真正撰写作品的时候,个别触动点是一点都不管用的。只是说这个人物关系特别新,不是“吃瓜时代”不可能产生;这个“新”也特别旧,人物关系的根可以搭到中国长远的历史里边。整体轮廓吸引我,如果先有细节,哪一个能触动你?好多人说“桥段”,“有几个桥段”,一听就是傻话,一定会按照固定的故事走向安排人物的行动足迹,思想脉络,人物关系的逻辑。看一些作品,这事它不可能发生,但是就发生了。谁让它发生的?作者或者导演。我觉得这种创作方式特别落后也特别浅显,作者要尊重自己的读者,首先要尊重作品里的人物。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哪怕是一个贪官,也有非常复杂的经历、情感。
牛小丽由一个纯朴的农村姑娘到从事“第三产业”,你能说她是坏人吗?结果可能是,从生活、社会和法律的层面是,但是文学作品肯定透过了这些层面,到达一个人性的、灵魂的、自我挣扎的层面。这种复杂性在生活中可能被我们忽略,有时候文学会把它捡起来,重新跟大家说出这些她想说的肺腑之言。审判一个人是法院的事,但不是作者的事;审判一个人是生活中的事,不是文学作品的事。就像安娜·卡列尼娜、玛斯洛娃(注:分别是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的主人公),她们的人物形象、内心,比现实中一个卧轨的妇女,一个从事“第三产业”的妇女肯定要丰厚得多。作者把生活深处蕴含的复杂性给写出来了,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南方周末:你在什么时候产生了这种文学化的认识?
刘震云:其实我原来写过这样的单个人物,《塔铺》就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生活突然开了一扇小窗户。但不是一个人,是成千上万的人,成千上万蝴蝶想通过这个窗户飞到光亮中去。在整个向往光亮的过程中,他们的情绪特别复杂,而且环境非常贫穷。像《新兵连》,就是一帮原来还睡打麦场的农村孩子,突然进入部队和集体,环境改变对他们的心灵带来极大的震撼和冲击,特别是人物关系分化。过去在村里大家都是好朋友,但到部队之后,一个班十来个战士不可能都入党,都提干。你怎么比别人表现得好?这个“好”引起了人性恶,大家都抢着做好事显示自己,其实那些好事是完全没必要的。你起得早,替别人挤了牙膏,他不会挤牙膏吗?都抢着擦宿舍的地,抢着掏厕所,抢着到炊事班去帮厨。骨干得睡到灯绳下边,掌握着夜里开灯的光明,谁能睡到那个铺头?分化、仇恨马上就出来了。
包括“批林批孔”,孔子在两千多年前,无冤无仇、素不相识,而且这俩一块批,从何谈起?指导员特别有智慧,他说因为他们家都是地主。这种单个的确实写过,但四个主人公人物关系空白,怎么通过一部作品写出来?这是我特别想尝试的,然后就开始写。
“他们做的事 都情有可原”
南方周末:牛小丽这个角色是否有原型?
刘震云:其实写牛小丽特别简单,就是从她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父亲早亡,母亲跟人跑了,所以她在这个家里成了“母亲”。她从外边给哥哥找一个女人,其实是为了给他找一个“母亲”,但这人跑了。“母亲”值十万块钱,她就开始算账,要把这个宋彩霞找回来。最后她终于找到了,谁呢?就是她自己。所以李安邦发问:“你叫什么名字?”在那样一个场合,她无法把真名告诉他,突然想起了逃跑的宋彩霞。接着未婚夫给她打一电话,问宋彩霞找着没有。“找着了,今天终于找着了。”她没骗他,因为自己就是。
这样一个心理过程,可能像一个特别普通的农村妇女的心理变化。洗脚屋遍地都是,基本上都是我们农村来的人吧。但是她到洗脚屋的过程,心理轨迹没人关心,我就关心一下。书里突然有两段性场面,写得还很长。如果一个作者在书里边说性,我觉得一句都多,但那是牛小丽的工作,写她工作的开展非常正常。而且抱着什么心态写她从事这种工作的过程?她一步步到这个地步,心里充满了恐惧。她说只做10回,最后做了12回,回去想开一个饭店,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又把她打回来了。
南方周末:牛小丽在乡村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虽然有过错,但不应该受这么严厉的惩罚。
刘震云:她的选择、渐变,是此情此景下由偶然到必然的一个过程。她没有选择,她回去还可以当纺织工人,一个月1800块钱,那10万块钱的高利贷什么时候能还呢?另外还有这个社会的挤压感,是各种阶层给形成的。
这个过程也发生在李安邦这样的人身上。他对每一件事情的选择,一开始是在乡里修理农机的大学生,怎么一步步到达常务副省长、省长的位置。把你放到那样的环境,经过这些台阶,是否能从来都清正廉洁?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种环境,小说是描写现实的,而写到李安邦的时候,他的所作所为、讲话方式不是从现在开始的,可能是从秦朝开始的。总是一个人说话,其他人都在随声附和,在鼓掌。
南方周末:写牛小丽的故事,你会不会有一瞬觉得于心不忍?
刘震云:于心不忍的话,除非你用特别卑劣的心态写这部作品。而卑劣心态,作为作者我从来没有产生过,我特别尊重作品里的人物,甚至超过了尊重作者本身。比如《红楼梦》,唯有一处我读得有点不舒服,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她也是介入者,一个农村老太太,没吃过好东西,看茄子经过那么多过程,油炸又煨出来。她说:这不是茄子,我们村里的茄子不是这样子的。为了讨贵族老太太贾母的欢心,王熙凤这些人给她插了满头的花。接着让她作一首诗,她吃多、吃撑了,起来就说了一句话:“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所有的丫鬟小姐都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发现他写这个场面是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我看着是有点于心不忍。一个农村老太太,关键还姓刘,我们刘家被你们这么嘲笑。但《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没有抱着调侃、挑衅、嘲讽这样的态度,没有,他们做的事都情有可原。
南方周末:书里面,牛小丽审问丈夫与办案人员审问贪官,这两个呼应很有意思。
刘震云:在时间长河里,阶层、阶级的分别确实是短暂的。我刚从平遥回来,那种一个院落套一个院落,现在都改成旅馆了,确实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月亮下边,你还可能感到当初这个大家族的笑语欢声。时间还是公平的,人总得死,年轻也很短暂。我平常说老是用“90后”“00后”,我觉得这特别扯淡,清朝有个人特别新潮,那就是曹雪芹,他的智慧穿越了时光。多少00后的想象力能比上曹雪芹、李商隐,能比上孔子、庄子?拿这个划分,我觉得是一个特别浅近的、违反真正常识的“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