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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树”上的中国

2017-11-09庄向阳

中国图书评论 2017年10期
关键词:文化

庄向阳

《文化树》与马布·布洛克的《历史学家的技艺》等书一道被列入“西学经典书系”,无疑有着充足的理由,《文化树》也足以担得起“经典”之称。作者拉尔夫·林顿(RalphLinton)不仅是美国第一位人类学教授博厄斯(FranzBoas)的弟子,在这本书中也继承了博厄斯“百科全书式的人类学家”的衣钵。《文化树》正是一本“百科全书式”的世界文化史读本。该书以宏阔的视野展现了人类文化的源流和不同文化间的交互作用,描画了人类社会早期的样貌,梳理了东南亚文化复合体、西南亚文化复合体、地中海文化复合体,解析了至为古老的两河流域文明和埃及文明,最后还分章介绍了非洲、印度、中国及日本的文化,揭示了我们所看到的现代世界文化的来路。

当然,要在短短不到300页的篇幅中写清“世界文化简史”(书的副题),殊为不易。拉尔夫·林顿不愧是才华横溢的人类学大家,以开阔的视野,机智的行文,充满了警句式的评判,娓娓道来,带来连串的阅读快感。譬如“蛮族文化”一节写道:“亚洲大草原是源源不断培育骁勇民族的温床,野蛮部落后浪推前浪,从大草原汹涌而出。”诗化的书写,字里行间跃动着历史的激情。公元前后,许多战斗力欠佳的民族被蒙古民族追赶,不断向西迁徙,“我们不必去寻求什么独一无二的原因。对于游牧或半游牧的部落而言,迁徙是对任何压力的最简易的回答,也是对贪欲的最简易的应答”。是否真的是“最简易的回答/应答”,尚可推敲,但是作为一本简明的世界文化史,这样的书写已足够引人阅读了。

鉴于作者取豪放潇洒、痛快淋漓的书写风格,细节上的误解或疏漏也就在所难免了。一方面,人类各种族、各民族的文化太过浩瀚,文化的考察本来就以宏观视野取胜,而历史的细节需由史学家负责搞定。另一方面,人类学的许多见解需要建立在考古学的成果之上,拉尔夫·林顿离世过早(1953),在其后的半个多世纪里,考古学又有许多重大的发现,对照这些考古学新发现,也可以读出书中的微疵。因此,理解作者对文化精神的把握,而不应纠缠于局部的细节,理当成为阅读这本书的基本立场;当然,在阅读时我们也需要细加辨别,有批判才能更清晰地认清这本书的贡献和价值。本文拟以第九章“中国”部分的一些表述为例,略作探讨。

商代文明的来处

谈论中国古代文明,必然要面对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这支文明从哪里来?在一个世纪前,当西方咄咄逼人地闯入中国,中国衰落困顿之时,西方学界主张中国文明是从外部迁入中国的,其中“西来说”的影响最为广泛,版本甚多。19世纪末,英国人查尔默(J.Chalmers)和法国人拉克伯里(T.Lacouperie)提出,中国古代文明来自巴比伦。1921年,瑞典考古学家安特生提出,仰韶遗址出土的彩陶上有接近中东古陶器的几何花纹,为“西来说”增加了考古学证据。种种“西来说”喧嚣于一时,但都缺乏足够材料的支撑,遭到了中国学者的反对。在《文化树》一书中,林顿所采纳的仍然是接近于“西來说”的主张:“商人的族源尚不明确。显然他们的祖先从西北进入中国,这是中国历史上征服者进入中原时始终遵循的路线。”

如果按照林顿的说法,商朝是中国古代文明的起点,那么历史上的夏王朝又该做何解释呢?《史记·夏本纪》是纯粹的传说吗?史学家徐旭生是夏文化研究的开拓者,1959年夏,他以72岁高龄前往豫西地区,对“夏墟”进行实地调查,其中就包括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这是首次以探索夏文化为学术目标进行的考古工作。1996年,我国启动了国家级重大科研项目“夏商周断代工程”,作为这项工程的重要实施项目之一,考古工作者对二里头遗址进行了系统的挖掘。在二里头遗址,考古工作者发现了中国最早的城市主干道网、最早的宫城、最早的多进院落大型宫殿建筑、最早的中轴线布局的宫殿建筑群、最早的封闭式官营手工业作坊区,以及最早的青铜礼乐器群、兵器群以及青铜器铸造作坊等,由此推断,在公元前1800年前后,洛阳平原上就出现了超大型的都邑。所有这些考古发现都表明,这里是迄今所知的中国最早的广域王权国家,考古学者称之为“最早的中国”,也是先于商代的“中国”。有夏文化在前,商人“西来说”这个过于简单化的结论也就难以成立了。

世界文明的发展离不开各种文化的相互影响、相互融合,不同文化间的相互影响和借鉴是文化发展的重要推动力,每种文化都有自己的贡献,哪怕是生活在东南亚的马来-波利尼西亚人,也可能给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带来铁加工的技术。但在人类发展的早期历史上,各个族群在较长的时间里大都是立足自身,独立发展,创造性地应对自身的生存困境,不断开拓,繁衍壮大族群,并形成各自的文化。就早前中国而言,吸收其他文化的成果是不言而喻的,比如小麦和大麦的栽种、青铜器的加工技术等,但是,这些物质文化传播的过程和方式却是值得探讨的,绝不像林顿描述的那样轻松:“人们广为接受的理论是:商人把许多西方的文化成分带入中国,尤为显著者有小麦和大麦的栽培、马的役使,以及战车、青铜器和文字的使用。”

中国地处亚欧大陆的东方,西南部有崇山峻岭的阻隔,西北部还有浩瀚的沙漠,受限于自然环境的阻隔,早前中国文化与外部文化的交流一定非常有限,不会十分频繁。这种交流更可能是通过文化使者来实现,而不是通过外来部族对本土部族的一次侵略和征服完成。在中国的神话传说体系里,缺少某个部族由西方长途迁徙而来的故事。按照通常的理解,夏商周是三个前赴后继的朝代,但是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早就提出,三代文明或许是平行而并进的,只是他们的势力在不同的朝代各有消长。另外,从夏商周三代的发祥地来看,周起于西方,夏起于中间,而商倒是起于东方,商朝八次迁都,范围大体不超过豫中、鲁西、晋南及苏北、皖北。自傅斯年先生提出“夷夏东西说”后,商人起源于东方的观念就渐为人所接受,商人“西来说”也就不攻自破了。

科举制度的起始

在林顿看来,中国社会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是,具有很大的纵向流动性,农民子弟可以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从而成为上层社会成员。科举考试制度被说成是中国对世界文明最伟大的贡献之一。早在19世纪,威廉斯(S.WellsWilliams)就在《中国》一书中指出:“中国政府中文武官吏所由产生的这种著名的考试制度,虽在古代的埃及或有类似的制度,但在古今任何一个大国中都可算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制度。”林顿对科举考试社会作用的看法当然是有见地的,但是,在论及科举制度的起点及终结时,给出的时间点都存在着误差。endprint

林顿指出:“科举兴于汉朝,大约自公元前200年至公元200年之间。”王朝中国的制度设置始于秦朝,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建立了多项制度,可惜却没有建立官制,秦朝就覆灭了。公元前196年(高祖十一年),刘邦用下诏的方式称:“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刘邦以政治家的智慧大致看出,六国灭亡后,原来依附于六国的士人流落民间,构成了灭秦的活跃力量,刘邦的诏书就是希望能够吸纳优秀人才,让贤士大夫与自己共治天下。到了汉文帝、武帝时期,官吏的任用逐步制度化。汉代官吏的任用方式为察举,察举又分为诏举和常举。所谓诏举,是朝廷大臣或地方官员察地方之舆论,举其人才,推荐到中央参加某种形式的考试制度。被举者到中央通常要经过皇帝的考试,这种考试也叫策试,就是看被试者的对策。汉代举荐的科目繁多,包括贤良、方正、文学、直言、极谏、博士、武猛兵法、阴阳灾异等,总体而言,实用大过玄虚。常举则有孝廉、秀才等。公元前134年是中国政治史上划时代的一年,这一年,汉武帝“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这就是著名的“孝廉取士”。汉代对官员的选拔即使有考试,也与后来的科举制度有着遥远的距离,汉代的察举范围不广、弊端丛生,无法真正实现选贤任能的目标,随着东汉的灭亡这一制度也就荒废了。

真正的科举制度始于隋唐时期,并且延续1300多年,到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清廷下诏停止科举考试,兴办新式学校。但是,书中写道“直至1912年共和革命爆发之后方才废止”,与历史也不相符。林顿疏忽了,制度变革与历史分期并不需要完全对等,往往在一个旧的历史阶段末期,旧制度摇摇欲坠之时,新的文化就开始萌芽了。

中国何以坚不可摧

“我最大的企图,只能是简要描述古典文化的某些特征。”这句话道出了作者的写作意图。在很多时候,林顿的确做到了,他把握住了诸多古典文化的特征,但也不乏误解,尤其是谈论他不够熟悉的中国文化时。在历史上,中国曾屡屡受异族侵略、征服,但是异族却难以长久地统治这块土地,何以如此?林顿在谈到中国人口的变化时说:“庞大的人口对中国大有裨益,因为它使中国确确实实地坚不可摧。外来的征服者凌驾于这个庞大的、文化上统一的、文明开化的人口时,总是发现自己陷入了汪洋大海之中,总是不得不接受中国人的文化。”如此说来,外来的征服者在很大程度上是被中国的人口打败的。人数众多当然会影响局面,就像在戰场上人多的一方常常占上风一样,但根本原因并不在于人数众多,而真正的原因要在中国文化里探寻,可以用当今流行的“软实力”一词来解释。

《史记·秦本纪》提及,中国是“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而“戎夷无比”。何谓中国?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他的叔叔公子成表示反对,说了一段精彩的言论:“中国者,盖聪明徇智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在其看来,中国,不仅是现实的政治疆域,更是一种优秀文化的共同体,政治文明的共同体。相比于周边的蛮夷,古代“中国人”怀有一种很深的文化优越感;有这种文化优越感支撑,每每国破家亡之时,就会有一种力量唤醒中国人内心的力量,使得中国人一次次地凝聚起来,“融合或赶走外来的征服者”。这,才是中国坚不可摧的真实原因。

林顿对于中国文明和中国社会的未来所做的根本性预言,正在被当代中国的发展成果所证实。他在“中国”一章的结尾这样写道:“两百年之内,中国又会出现一个强大的‘朝代,中国将像过去一样,再次成为一个重要的世界强国。”这不正是今日中国的写照吗?当今距离这本书的写作也不过六七十年光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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