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洱河畔忆当年
2017-11-09杨汝骅
西洱河,是我一生的思念。尽管那个地方满打满算我只在了两年时间,但那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岁月。那些勤奋努力无私奉献的激情年代,红旗飞舞战天斗地的壮丽画卷,在我的心底里曾经烙下过深深的印痕。将近半个世纪的时光转瞬即逝,那条汹涌奔流的大河虽然改变了往日的模样,然而在它旁边发生过的故事依然如电影胶片般不断浮现在我的眼前,它曾经涛声如雷的流淌声时时迴响在我的耳旁。我曾不止一次想走进那个峡谷,在奔流不息的河边,当年坐过的大石头上坐一坐,在长满马碧樱花和橄榄树的山坡上走一走,抚摸一下我们用青春的泪水和汗珠浇灌的大坝和桥墩,但我的时间和机遇都与我的愿望背道而驰。加上以后公路改道,那片地方尽管多次让我的目光短暂停留,脚步却始终未曾向它走进,那片挥洒过我们青春热血的土地,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无怨无悔的宝贵经历,依然时时出现在我的梦中……
参加民兵险被刷
1969年初冬,在洱海出水口西洱河下游,从天生桥到平坡与漾濞江交汇的地方,将近二十公里的河道上,要建装机容量25万千瓦的四级梯级水电站。电站建设的前期,需要大量民工,去做开山挖路抬石头填土方的基础活。由于有了毛主席“三线建设要抓紧,要和帝国主义争时间,要和修正主义争时间”的最高指示,自治州革命委员会和大理军分区、水电二分公司共同组建成立了西洱河会战指挥部,统一指挥协调会战民兵参加电站建设。通知到了地方,县上大力响应。大理洱源两个县各组织一个民兵团,大理县下面除大点的公社如喜洲凤仪各组织一个民兵营外,其余公社都组织民兵连,按部队编制下设排班,几千人马浩浩荡荡开进西洱河畔,仿佛去打一场大仗。那时候我属于下乡知识青年。正在大理古城南门大队插队落户。下乡将近一年,开始对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单调枯燥的农田劳作失去了最初的激情,正向往着能有一个改变。去一个新的环境。投入新的集体生活。招工通知到了大队,生产队报名都不踊跃,因为离乡不离土,没有工资,只按生产队壮劳力记工分。农村青年在家挣了工分还可以偷偷盘点自留地,做点家务事,背井离乡苦工分没有多少诱惑力。我一报名,队长就答应了。
收拾行李,整理好日常用品,时时做好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准备。临走前几天,老队长来找我,说公社武装部审核了,你的条件达不到,要重新找个人换你。临时到哪里找人?干脆你去找他們说说,通融一下,过去了对你也好,我也省得麻烦。
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随时可能到来的变故,报名时就不抱多大希望,想着只是去干开山挖路炸石头这种粗活,不一定非要贫下中农才有资格去,谁知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老队长看我半天不吭气,就来鼓我的劲,他说,你到城郊公社直接找杨书记。告诉他生产队没有人愿意去,就只有你报名,如果不能去,名额空缺,会影响公社的统一行动。我本来也不想去再作进一步的努力,因为在那个年代,一旦牵扯到政治立场问题,谁也不会为你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去担一份风险,去了可能也白辛苦。但一则老队长热心热肠地帮我,我不能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再则风声放出去了,一同下乡的几个知青都聚了一次餐,为我送行了,现在一声去不成,岂不是太丢人现眼了?于是鼓起勇气往公社跑。进大门就看见武装部长站在天井里,我不敢过去找他。老队长讲,直接找公社杨书记,他原来在一个县当县委副书记,因为站不稳阶级立场,被降职贬到这里来的。进了公社大院,直接找到书记办公室。杨书记大概四十来岁,人很消瘦,也很和蔼。听我说明来意,他首先对知青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表示欢迎,又对我积极报名参加三线建设表示肯定,然后让我稍等,他去找许部长商量一下。不一会,我听见走廊另一头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最后隐约听见杨书记高声讲:“就这样定了,出了事我负责!”我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离开杨书记时,他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跟我讲:当你握着枪杆子的时候,要时时刻刻想着,这是在保卫无产阶级、贫下中农的江山。
乘上马车去参战
时光到了1969年的12月底,苍山雪覆盖了苍山十九峰,初冬的寒风掠过古城墙宽厚的躯体,在古城的大街小巷肆虐,而我们这一伙年青人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因为我们的内心充满火一样的激情。从今天起,我们将走进一个从未涉足过的地方,从事一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崇高而又伟大的行业:三线建设。
古城南门城楼外的空坝上,一溜排列了十来架马车。东门南门西门三文笔龙龛上下鸡邑,城郊附近的十多个大队的一百多个民兵按班建制,每班十来个人连人带行李分乘在两架马车上。赶车的都是各个大队选来的经验丰富的车把式,在下关大理214线弹石路的国道上奔跑了多年。等我们全部上了车,车把式手持鞭杆,一个个挺立在马车前,只待公社杨书记一声令下,就翻身上车,跃马挥鞭。杨书记拿着手提喇叭,给我们作战前动员。由于我对杨书记印象很好,他讲的几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西洱河四级电站,是国家三线建设的领头羊、排头兵,千军万马,电力先行。连伟大领袖毛主席都时刻关心三线建设,他发出最高指示:三线建设要抢在战争的前面,要把帝修反夺去的时间抢回来,有路的地方我会去,没有路的地方,我骑着毛驴去。大家都对能参加毛主席亲自关怀的工程备感自豪,有人站在马车上大声喊起了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献身三线建设,让毛主席放心。
杨书记大喊一声:出发!马车队从南城门外鱼贯而出,嘈杂的马蹄声踏向老214国道,一路狂奔,车上的红旗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猎猎飘扬。过七里桥、观音堂、上砖窑坡,在下关市主要街道穿城而过,浩浩荡荡的车队红旗招展、马蹄飞扬,引来市民们纷纷拥挤在街边观望,不时投来惊奇的目光。
出天生桥,一路下坡,水电工地的繁忙景象尽收眼底。推土机、工程车、搅拌车、翻斗车在江边狭窄的公路上擦着我们的马车边呼啸前行,车把式一边小心驾驶,一边安慰我们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坐稳啰,不要紧张。
六七十年代的西洱河水波涛汹湧,峡谷里青山苍翠。先期发出施工用电的小电站已在群山间架起钢塔,源源不断地把施工用电输送到工地的各个施工点。即便是白天,那些半山上开出的隧洞口,老远就看到明晃晃的灯泡闪着亮光。一车年轻人从小在农村长大,对这些工程机械电力设备看得眼花缭乱,又对自己即将走进这一行业兴奋不已,一路叽叽喳喳,说笑打闹,不知不觉就来到目的地——平坡。
自建房屋自搭铺
老水电工人形容我们所处的环境。有一句口头禅:合江不合;平坡不平。电站会战指挥部所在的大合江,并没有其它像样的支流在这里交汇,反倒是小合江有一条从白塔涧流出的小河,在四十里桥拐弯处注入西洱河中。而平坡,就是一个隆起的小山包,挺立在自东向西的西洱河和自北而来的漾濞江交会的三角地带。站在平坡山坡上,西洱河的尽头——也是西洱河上的最后一级电站的位置尽收眼底。西洱河水将在往东几公里处被大坝截流,引入一条贯穿整座山的隧道,从对面山半腰的洞口顺着一根硕大的管道奔流直下,冲击下面厂房里的水轮机组,产生电能。面对老水电工程技术人员的介绍,大家的内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这是一个多么壮观宏伟的工程,两三年以后,这个荒野僻岭里将出现一座能给千家万户带来光明的现代化水电站,激动之余,大家纷纷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投入施工的行列中。
第二天上午开全连大会,连长指导员都是原来退伍转业回到农村的复转军人,开会讲话没有客套,开门见山。连长说:大家虽然来自一个公社,但大都相互不认识,今天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先互相认识一下,也让连里对全连民兵战士的情况有个基本的了解。几句简单的开场白后,指导员给每人发了一张白纸,让各人写下自己的特长和技能,根据这些特长安排岗位。我旁边的人有的写泥瓦工、木匠,也有的写了杀猪匠、理发匠、小炉匠。更有人写了会劁猪,劁字不会写,写了个敲打的敲。被旁边人看见大声念出来,就奚落他,敲猪,用根棍子敲?三岁娃娃都会。逗得全连人哈哈大笑。指导员把所有纸条收好,说:我们城郊十一连和银桥十连是先头部队,目前的任务是为后续部队搭房子。大家都看到了,我们才来了两个连,平坡所有能利用的房子都住满了,要为后续部队两三千人解决住房,急需的是木工和泥水匠。只要会一点,三脚猫手艺都行,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很快,连队组建了一支以木工为主的队伍,他们中有会盖大房子的老师傅,也有拜师学艺没几天的小学徒。好在只是搭建几栋简易工棚,没有多少技术含量,有几个师傅把关就行。其他没有手艺的人有的平地基,有的搞搬运,打下手,往日清冷空寂的平坡,一下子喧嚣繁乱起来。
盖房子的大料由指挥部统一组织供应,它们来自漾濞后山的大浪坝,都是笔直粗壮的杉木。房顶和外墙围边到西洱河边的滩地里割芦苇。用竹竿夹成扇状,一片一片铺在房顶上,围在房屋四周。睡的床没有木板,到四周山上砍来茶杯粗细的青冈栎,先在地上钉四个木桩,两头木桩上钉一条横档,把青冈栎一根一根固定在横档上,再匀匀地铺一层芦苇,一张床就成功了。这张床睡得踏实不踏实,关键取决于钉进土里的四根木桩。有的人干活太随便,不认真,随便敲下去两斧头。特别遇上土中有沙石,木桩往往钉不牢靠,一张床就摇哩晃当的。夜里经常有人正在酣睡,木桩一歪,整个人顺着倾斜的铺滚出来。床上的被子还保持着盖在床上的模样,人赤身裸体蜷缩在地上,有人形容像熟透了的豆角张开个口,蹦出一颗浑圆饱满的大白豆。
外行无能管内行
民兵队伍组建时间仓促,建制上除了上面任命了连长指导员,每个连基本只有班的建制,依然维持着原来的样子。来自一个生产大队的人一个班,班长仍是原大队上指定的那个召集人。上班都以原大队人员为单位,搞成像生产队出工干活一样,团伙分明,乡土气息浓,小圈子现象严重,不利于连里的指挥调动。为了适应形势发展需要,连队里开始进行整顿,人员全部打散,编为四个排。一排基干排,全都是清一色的贫下中农子弟和复退军人,由连长亲自兼任排长。民兵团除了参加水电会战,还有战备任务,一旦苏修美帝敢于挑起战争,这个排就要全副武装,开赴战场。二排生产排,和女民兵排一起执行团里下达的生产任务。三排木工排,以目前搭房子的木工队伍为主,以后要承担架模,铺轨,打隧道支撑等技术性强的工作。四排女民兵排,清一色都是各个大队来的娘子军。
出乎意料的是,宣布排一级干部时,我居然被任命为木工排副排长。指导员作任职说明时是这样解释的:杨汝骅是知识青年,有文化、有知识,木工排承担的都是专业性很强的工作,要看图纸,掌握专业标准,就让他做张排长张老师傅的助手吧。
张排长是绿桃人,祖辈都以做木匠为生。虽然喊他老师傅其实他还不到30岁,问他学了多少年木匠手艺,他自己也记不清,反正从小就是摸着锯子推刨长大的,那些工具就是他的玩具。木工排里虽然都是有手藝的人,但年纪都很轻,比我大不了几岁,和他们平时相处都很好,可一到干起活来,我就有点发怵,什么都插不上手,有时候好心去帮点忙,还碍手碍脚,端起酱油推倒醋,专门添乱。
随着电站建设全面铺开,大部队不断进入,我们搭的房子远远跟不上实际需求。看着后续部队在路边支起树棍,搭张塑料布就安营扎寨的情景,团长政委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特别是春节过后,春雨绵绵,一张塑料布抵挡不住绵绵细雨,长期下去会引发疾病,影响民兵队伍的战斗力。经过多次会商后找出了主要矛盾,是大浪坝的木料越砍越远,不单我们用,水电工地的桥梁隧道模板支架才是大头,本着“先生产,后生活”的原则,盖房子的木料就排不上队了。经过反复与指挥部协商,由民兵团派人去伐木,自砍自用,来保证后续部队的住房。银桥连已经先期派出伐木人员,我们连理所当然由木工排承担这一任务,指挥部派出一辆解放牌卡车专门配合我们用于木料运输。我跟排长商量,他留两个班在家继续搭房子,我带一个班十二个人去伐木。每天上午6点半钟出发,9点多钟到林场,到指定的地点砍伐,砍够一车数量,修整后装车运回。就这样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拉回的木料基本满足了建房的需要。
伐木场上趣事多
每天上午6点钟,平坡的天还正处在黑漆漆的夜幕当中,木工排一班的民兵就起床了。简单的洗漱后,带上磨好的斧头、集材用的铁勾绳索,队伍整齐地在工棚前的空地上集合。照例是点名报数交待任务,然后分散到炊事班吃早饭,并领取中午在伐木林地里吃的粮食和菜蔬。在林地里条件简陋,野炊尽量越简单越好,菜蔬都是由炊事班择好洗干净,放在一个干净的布袋里。
公路边上,接送的汽车都很准时,6点半前保证到位,林区道路崎岖难行,考验的是驾驶员的技术和责任心。汽车顺着漾濞江逆江而行,从漾濞老城穿城而过,驶过漾濞江上的铁索桥,攀上老滇缅公路的盘山道。清风徐徐,山道悠悠,有人情不自禁,唱起了家乡白族调:
清悠悠
阿哥报名砍木头
不去害怕挨批评
去了又怕把妹丢
听的时候大家都立直了耳朵,人家调子才停,就有人叫起来,副排长,他唱黄色小调。我说,莫扣大帽子,出来外边,大家都放轻松一点。就是不要回去添油加醋地乱,不要害人。为了转移方向,我接着说,我教你们唱个歌吧,前几天去团部接受任务时候学的。大家一听,拍手欢迎。我说,我先给你们唱一遍: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不是人民怕美帝
而是美帝怕人民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
美帝国主义必然灭亡
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
说说笑笑,翻过几道山梁,一片两山之间的原始林场出现在我们面前。高大挺拔的云杉从两山之间的峡口直接山顶,密密层层,峰峦叠嶂。平坝上绿荫如盖的青草地上,是一片砍伐后留下的树桩,像一块健壮的肌体上留下的疤痕。一班长把全班人分成四个小组,每组三个人,分散作业,避免大树倒下时相互影响。他跟我说,你就给我们做饭,当后勤部长吧。我说,行,砍树没有技术,只会添乱。集材力气又没有你们大,就做饭吧,饭吃完可以帮着去修树枝权。但你们要特别注意,安全第一,这也是团长政委反复交待的。
在水沟边搭几块石头支起了灶,架起行军锅,才发现锅盖丢在车上没有拿下来。驾驶员到银桥连伐木点装木料,要下午三点才回来这边装车,这一下子把我急出一身冷汗,没有锅盖怎么把饭焖得熟?焖饭无诀窍,全靠锅盖罩。这是在村子里当知青时大爷大妈教我们做饭时常常念叨的话。看太阳已经快当头,不管了,先煮着,走一步算一步。我先把行军锅在清泉水中清洗干净,装了大半锅的水,加猛火烧开,把一块老腊肉用斧头砍成碎片放进滚水中,又用一个搪瓷钵头把淘好的米一钵头一钵头匀匀地铺撒在沸腾滚烫的锅里。接着我把炊事班洗好的洋芋大片大片的切出来,等锅里水气一落,赶紧把洋芋片平平地铺在最上面,撤了大火,让灶里的炭火慢慢煨,想用这些洋芋片把上来的蒸气压回去。看着锅里的热气不是往下钻,而是从洋芋片底下不断往外升腾,再这样下去,锅底子糊了,但上面的米可能还是夹生的。我越看越心急,想起了村子里人死了给帮忙的人熏的松柏枝,每当烟雾太大,就有人扯一把新鲜松柏压上去,浓烟就往下钻了。于是急中生智,扯下旁边松树上的松针,在清水中涮涮,一层一层把锅里盖得严严实实,直到热气越来越弱,不再往上冒。
开饭时间到了,同伴们从山坡上下来,看到锅里被熏得绿黄相间的松针,都觉得奇怪,你是给我们做了什么好菜?我把松针一层一层拨开,一股腊肉洋芋焖饭的香味夹杂着松针油脂的清甜味道直钻鼻孑L。好在饭基本焖熟了,虽然有一点松针的怪味,但大家都是干了一上午的体力活,个个都饥肠辘辘,每人一个搪瓷钵头堆尖的一盆饭,一下子就扫了个精光。看着大家吃得这样香甜,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浪坝林场是一片原始林地,不通公路,人迹罕至。遍山的山石榴、籽麦、豆金娘、橄榄无人采摘,不仅数量多,而且个大味美。以后每當我们的车子返回平坡,总有几个女民兵排的姑娘假装散步走在我们的车前,车子还没有停稳,胆大的早已翻到车上,把男民兵辛辛苦苦采摘来的野果哄抢一通。
纯洁友谊萌爱意
工棚建设结束,民兵连进入水电工地的基础工程、四级电站的出水口——尾水明渠。来到西洱河三个月,第一次深入电站建设的第一线,一时眼花缭乱,处处感受着新鲜。打风钻、爆破、出渣,牵引车、矿洞、隧道……这些从来没有听过接触过的名词和事物一件件鲜活真实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年青的心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激情释放。劳动之余,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记录下眼前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同时有感而发,写下了一些歌颂民兵战士忘我奋战的诗:
西洱河水浪滔滔,民兵战士斗志高。
喜看工地新气象,红旗如海歌如潮。
西洱河畔战鼓擂,风钻声声把人催。
流血流汗不言苦,只愿电站早建成。
这些在今天看来属于标语口号式的顺口溜在当时是很能鼓舞人心的豪言壮语,很受大家欢迎。还登在连队黑板报上,被战友们观赏、朗读,相互传颂。有一天,团部的广播喇叭里突然播出了我的名字和我写的诗歌。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让我的内心激动万分,那些诗词的韵律在播音员口中抑扬顿挫、铿锵有力。随性而作的诗词竟然以这样一种形式传播出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和自豪感悄悄地在我的内心滋生,并慢慢转化为一种青春的情愫,蜜糖般浸润着我的心田。从那时起,每当上下工从团部山坡小道上走过时,我都会朝广播室的位置张望,希望看到那个穿一件白碎花衬衫,着草绿色军裤,梳着两条小辫子的播音员在门前出现。有时她会端着一个白瓷脸盆,到团部后面的河边洗衣服;有时她会拿着一叠稿子,在广播室和团部会议室之间来回穿梭。但大多数时间都看不到她的身影,只有空旷的山谷里她优雅甜美的声音在回荡。即使是播出普普通通的文件、通知,我也会听得如痴如醉,仿佛坐在她的身旁,倾听她真情地讲述和诉说。
电站进入攻坚阶段,大塌方、流沙、冒顶矿难连续发生。一位叫高依秋的爆破工在排除哑炮的过程中不幸遇难,会战指挥部在大合江召开追悼大会,缅怀战友,激励斗志,民兵团要派民兵代表去吊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政工科黄科长找到我,塞来几页发言稿,让我去追悼会上致悼词。得到领导的信任,我既激动又惶恐,乘上一辆拉水泥沙子的翻斗车朝着大合江赶去。追悼会结束,我正在路边等返回的车,忽然眼前一亮,看到团部播音员正朝我这边走来。毕竟从来没有和她搭过话,我正犹豫着怎么跟她打招呼,内心早已止不住地狂跳。她倒老远就跟我招手:“行啊,看不出,不但会写诗,还能代表几千民兵上台讲话。”
我乘机找话题:“河中无鱼虾也贵,民兵团找不出人了,把我抓来凑个数。怎么样,请专业老师指导一下。”
她略一沉吟:“为了民兵团的荣誉,我就讲了,你今天一点也不像致悼词,倒好像演说词。应该声音低沉些,节奏缓慢些,赋予相应的感情色彩,表达失去战友后悲哀的心情。”
我马上接过话头:“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阵势,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脑子一片空白,只想着赶紧把稿子读完。你讲的这些,只有以后慢慢去掌握分寸了。”
“以后,你还想随时死人?”
“毛主席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初次的交谈竟会如此默契,内心感叹平时不善言词的我竟然也有着自己未知的潜力。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走向返回的路程。她和团长政委来指挥部开会,急着开晚饭时今天的第二次播音,准备先返回,正好和我同路。就这样在车来车往的江边公路上边谈边走,她不提搭车,我更不想提。其实回团部也就三四公里路程,平时晚上到大合江看广场电影,来回也都是脚走,何况有她陪伴身旁……
以后我们连队的工棚里,时时都可以见到播音员的身影。她一结束播音,就往我们连队跑,挤在刚从工地下工,浑身沾满水泥沙浆的伙伴们中间,在连队一位拉手风琴的战友伴奏下,唱《八角楼的灯光》、唱《我爱祖国的蓝天》、唱《桥工想念毛主席》这些大家喜爱传唱的革命歌曲。那些歌词都是我一字一句在报纸上抄下来,装订成一本小册子送给她的。“站在大桥望北京,心中一轮红日升,桥工想念毛主席,宏图伟业献青春……”那被青春热血激荡的豪情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一种朦朦胧胧的爱恋在我的心底萌生。
以后我从工地上下来,床底下又脏又臭的工作服都已经被洗干净,齐齐整整地摆放在我的床头。抚摸散发着肥皂清香的衣物,眼前似乎看到她蹲在西洱河清澈的河水边洗涤,细密的汗珠从她红润的额头渗出,她正抬起右手,轻轻擦拭,目光轻柔地融入滚滚西去的江流。
电站枯燥的文化生活、荒凉的环境在我的眼中变得可爱起来,繁重的体力劳动变得越来越轻松,连漫天扬起的沙石粉尘也是那么富有诗意。我们经常借着修改广播稿件的空隙谈理想人生;谈文学音乐,尽情地享受着青春甜蜜的美好时光。
1971年的春天,民兵团接到一项任务,要抽调一部分人去老挝修筑战备公路,我自知自己的条件,没有去报名。当民兵都算是杨书记网开一面,出国,梦都不要梦。听见她被选拔为参加出国民工,感觉到我们之间出现了一条难以逾越的沟壑,心中流过丝丝酸楚。但为了她的政治前途,我从这一刻起,就把那份朦朦胧胧的爱恋深埋心底,有意识地和她拉开了距离。直到军车满载着她们驶出峡谷的那一刻,我都没有与她告别,只是在欢送的人群中默默地注视着她在车上焦急地四处张望的目光。
者摩山上播友情
连队驻地和施工点附近,都居住着一些彝族。彝族人不像白族,村落密布,相邻而居。他们都居住在附近的大山上,东一家、西一家,有些虽说是相对集中的村寨,但户与户之间都相隔很远。连队驻扎在他们的地盘,打碎了他们宁静闲适与世无争的生活环境,尽管有地方政府协调,但平日里的小摩擦随时发生。简单讲就是民兵战士铺床用的青冈栎,也差不多砍光了他们的一座小山包。民兵团也试图改善与他们的关系,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春天来了,布谷鸟整天在山林里催促:布谷、布谷,彝族同胞就三三两两走出家门爬上山坡,这里烧一片山,那里放一把火,趁着土地的热乎气,在地上扎个洞,丢进去几颗苦荞包谷,用脚尖把土扒拉盖上。几场春雨一過,播下的种子就发出了嫩芽。这种原始传统的耕作方式已经延续几百年,刀耕火种,广种薄收,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
有一天晚上,连长召集排以上干部和女民兵排全体成员,讲团领导已经跟者摩山一个叫杨子江的寨子达成协议,由我们十一连到那里为他们开几块样板田,开墒条播种小麦,从种到收,一条龙服务,只要求他们的人自始至终参与这个过程,掌握关键步骤,熟悉相关要领。当然,这关系到彝族同胞与我们民兵团改善关系的良好契机,只准成功,不准失败,一定要选几个种田能手去完成这项任务。连长指导员话音刚落,女民兵排早就叽叽喳喳乱开了:要说别的,真不敢夸海口,讲到种田,女民兵排里哪个不是从小跟着父母下田的,春种秋收,时熟两季,早已烂熟于心。纷纷表态,不论选中谁,保证完成任务,绝不给民兵团丢脸。也有懂行的提出疑问,选的麦种一定要适合这里的土壤气候,不讲科学,天大的积极性也白搭。指导员讲,这点请大家放心,已经请州农科所的专家选了种,我们只负责播种管护就行。
为了不影响水电工程,到杨子江开墒条播种麦子的时间选在一个星期天。女民兵排挑选了十个盘田高手,家住大理西门的杨排长专门跑回家一趟,扛来了两把三角锄,加上几个连排干部,十多个人翻山越岭进入杨子江。
这是一个群山环抱的小平坝,对面山过去就是巍山地界。队长早已等候在田边,他们前几天已经组织人清好了几块田,但地力太瘦,土块板结,还需要撒点厩粪,把土块敲碎,才能顺利播种。连长让队长组织肥料,寨子里家家养马养羊。厩粪有的是。几个连排干部就撒粪敲土,平整土地,让那几个种田能手开沟播种,施展着她们的本事。几户彝族同胞都扶老携幼围在田边看热闹,也有的看得兴起,接过我们手中的锄头,试着跟在几个女民兵后面照葫芦画瓢,跟着开沟播种掩土翻盖。中午,我们吃着炊事班给我们准备的馒头,没有吃彝族同胞送来的苦荞粑粑和清水煮洋芋,那些年,他们的日子也过得很苦。
以后不久,我就调入了团宣传队,整天排练演出,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有一次在团部遇到连队张指导员,忽然想起问问杨子江小麦的生长情况。张指导员说,那年小麦成熟了,彝族群众尝到了甜头,第二年他们就扩大了种植面识,把他们村边的山坡地都耙成了麦田。火把节前几天他们的队长还专门从山上下来,送来几个白面馒头,还邀请我们去他们山寨过火把节。
进错会场险误事
1971年12月。西洱河四级电站第一号机组正式建成发电。从1958年大跃进电站上马,1961年停工,1965年又重新投入建设,到1969年乘上“三线建设”的东风,工程建设突飞猛进。断断续续,几起几落,西洱河倾注了众多水电工人多年的期盼和心血。如今,十多年的努力结出了第一颗果实,怎能不狂欢庆祝热闹一番呢?
也是从1971年10月份开始,大理县的下乡知青安置工作开始启动。团宣传队长,一个凤仪知青被昆明一家单位招工录用,政工组安排我代理队长。上任第二天,就接到通知,跟一位团领导到指挥部开会,研究庆祝第一台水电机组发电的相关事项。
团里去开会的是奎兆祥,文革前好像是一个县的宣传部长,现在在团里没有什么具体职务。像他这样的老干部在团部还有好几位,原来都是在专县上统领一方的领导,文革中被造反派打倒,解放出来后一时没有位置安排,就来到民兵团。老奎带着我到了指挥部,会议室门口,有分区的警卫在站岗,老奎去登记报到后,工作人员也没有问我的身份,看我年纪轻轻,可能是领导的警卫通信员,一摆手让我跟了进去。
会议室布置得富丽堂皇,几位指挥部的领导在主席台正襟危坐,我只记得其中一位,州革委会副主任李守信,因为后来他一直任州人大的副主任,报纸上经常出现他的名字。其他有军分区参谋长和省电力局领导、水电二分公司革委会主任,虽然会议主持人报了他们的名字,但过后我就忘得一干二净。
几位指挥长副指挥长轮番讲话,大意就是从上到下都贯彻落实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全体水电工人和会战民兵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心中有了红太阳,浑身上下有力量,终于取得了伟大的成果。讲到最后,一位副指挥长才讲了几个具体问题,涉及到民兵团的只有四点:一是庆祝大会这天,放假一天,团里要组织聚餐,犒劳一下这两年来献身水电事业、艰苦奋战的民兵战士;二是出一支200人的方队,打横标,彩旗,敲锣打鼓参加庆祝大会:三是一位民兵代表讲话,指定由洱源民兵团落实;四是邀请民兵团所在政府的领导和相关人员来参会,并组织贺信做成金字大红榜抬到会场。
返回时,我跟老奎讲,今天领导的安排好像跟我们宣传队没有多大关系,聚餐,通知各个连队加几个菜就行。200人的方队团里肯定让凤仪民兵营去,他们可是经常代表民兵团参加活动的。至于县里,打个电话就搞定,县领导肯定会来。老奎说:出来开会,苏政委只叫我带耳朵,原封原样传话就可以,你记性好,汇报时候听着点,漏掉的帮我补充。
当天夜里12点,团部通信员来敲我们的门,把男宿舍十多个人都喊醒了。把门打开看他急冲冲上气不接下气,只好请他先进来,让他坐在床边慢慢讲。他说,刚才指挥部来电话,问宣传队长为什么不去开会?他说:去了呀,明明看着是跟奎部长一起坐团部的生活车去的。但那边有点发火,去了为什么开会时候不见?他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等我去喊他来你们问他。指挥部的人说,不必了,你转告他,本来要求今天下午散会后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全体队员包括行李服装道具乐器全部就位,到指挥部集中排练,准备庆祝大会期间的几场演出。现在延后半天,午后两点必须到指挥部礼堂集中。
我终于恍然大悟,今天上午我应该到楼上的小会议室开宣传会,谁知稀里糊涂去了指挥部的会,难怪我开了大半天的会都没有听出跟宣传队有多大关系。看着一个个从被窝里钻出来围在我旁边的队员,我说,什么时间了,赶紧睡觉,明天早起赶紧收拾,今天差不多误了大事,明天无论如何不能迟到了。
无悔青春永铭记
庆祝大会结束,围绕着四级电站一号机组发电的狂热逐渐消退平静下来,民兵团开始了大规模的调整。团部各个部门、团宣传队的下乡知青,连队的副连职以上干部,符合招工招干条件的,全部由县上统招回城。其余连队民兵转为合同制民工,分别安排到一、二、三级电站工地,继续从事电站的后续建设。至此,对于我们这部分人而言,两年电站建设的激情岁月,就此画上了一个句号。
人虽然离开了那个地方,心却留在了那片土地。那些民兵战士奉献青春甘洒热血无私无畏的奋斗精神;不计个人得失、冲锋在前享受在后的优良品质一直在激励和鞭策着我,在我今后的漫漫人生路上不断给予我信心和力量。指挥部在对民兵团的表彰通报中,对民兵团在会战中体现出的精神,概括了三个“特别”:特别能奉献,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这一点我们深有体会,多少真实鲜活的事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
为了再现打隧道的战士们与流沙塌方抗争的英勇场面,我们宣传队排了一个《战流沙》的舞蹈,主创人员和舞蹈演员多次到隧洞里体验生活。工作面上,几台风钻同时开钻,山洞里到处弥漫着水气沙石粉尘的气息,风钻的轰鸣声不绝于耳,相互交流都靠比划。安全员把我们拦在已经架好镶木的安全区内,仍有沙土碎石不断从镶木缝隙中掉下来,把安全帽敲得叮咚作响。而作业区里,刚放过炮后的洞顶怪石狰狞,张牙舞爪,摇摇欲坠,这个时候,首先进入工作面的是几个被誉为在刀尖上跳舞的“撬挖工”。他们一手打一支装五节一号电池的强光手电筒,一手持一根长两三米的钢钎,专们去惹那些张牙舞爪欲掉未掉的落石。有时捅下一块巨石,会把洞顶捅开一个窟隆,连带下来一次塌方,躲避不及就会有生命危险。在连队里,我曾见过选拔撬挖工的场面,连长把这个工种称为“敢死队员”,要求共产党员才能报名。一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有的咬破手指写了决心书,有的要求火线入党,都争着要去那个随时会丢掉性命的岗位。前段时间正在热播的反腐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老干部陈岩石讲,战争年代只有共产党员才有资格背炸药包,共产党员的特权就是冲锋在前。这个话我信,和平年代争着当撬挖工的民兵战士,就是战争年代背炸药包的英雄。
讲到特别能吃苦,要数挖色女民兵排。排长赵德萍,一个来自海印的船家姑娘,专门带领女民兵往大坝上扛水泥,创造了一只手夹一包25公斤的水泥包,负重一百斤仍然在坝顶上行走如飞的现代传奇,被省电力局授予“英雄女民兵排”的光荣称号。还有银桥十连的陈副连长,连队浇灌混凝土边坡,24小时三班倒,不间断地连续作业。他为了工程质量,一个人在大坝上盯了48个小时,两天两夜不合眼,最后是被战友背下大坝的。
艰苦的岁月,繁重的体力活,没有高薪报酬,没有鲜花美酒。年青的民兵战士官兵一致,领一样的津贴,穿一样的劳动布工作服,吃一样的连队食堂,用着最原始简陋的施工工具,拼上自己的血肉之躯,就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早日建成电站。他们图的是什么?
人总是要有点精神的,一生中总该去做几件值得终身回忆的有意义的事。如今,那些当年正值青春年华的民兵战士,大都已经年近古稀,有的早已离开了人世。战友们偶尔相遇,回忆起西洱河边的峥嵘岁月,依然有一种骄傲自信的神态溢于言表。如同一朵光采夺目的鲜花,用最美丽的姿态开放在最光辉灿烂的时节。在自己人生中最宝贵的日子里,去从事了一项值得永久纪念的宏伟壮丽的事业,这样的青春,值得回味一生。
编辑手记:
《西洱畔忆当年》记忆的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是作者心中永远明晰如昨的时光。1964年开展的以战备为指导思想的大规模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的基本设施建设是为三线建设,文中記忆的就是各县组织民兵建设西洱河电站的那段三线建设时光。在这段短暂而又富于激情的时光里,作者体会到了不一样的豪情,也在其中感悟到了人生的骄傲。细细读来,可以看到那个时光里的艰苦,看到平坡的贫乏,看到当时基础设施的落后。但看到更多的是当时年轻人的豪情、民兵的干劲,还有那冲天的激越和骄傲。现在反过来去看那段岁月,西洱河畔的电站建设是大理基础设施建设的一大进步,源源的电流带给了大理无限的光明。所以,从事一项值得永久纪念的宏伟壮丽的事业的人们和当时的情形值得被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