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的蛙声

朱昱

我喜欢蛙声，喜欢得不得了。每每与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说起这样的喜欢，总会引来一阵嘲讽。朋友甚至会说，你咋这么农民啊？如今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喜欢蛙声！再说了，什么蛙声啊，不就是蛤蟆叫吗？

朋友说得没错，就是蛤蟆叫。可每每听到朋友这样的嘲讽，我还是有些不高兴，甚至想骂人。当然，又骂不出口，只好闷在心里，继续一次又一次地想那蛙声。对了，我从不把蛙声说成蛙鸣，即便是写东西的时候落在纸上，依然会说蛙声，感觉这样很真实，似是体现了我的一种心境，想象到了当年蛙声如歌的情景。

蛙声当然是蛤蟆叫，可对于蛤蟆叫，却也各有各的理解与欣赏吧。

也许从小生在农村的缘故吧，我对乡村里的各种动物有着天然的喜欢。别说是蛙声，即便是那牛叫狗叫甚或驴叫，有时候也会没来由地喜欢。后来离开农村，在城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没喜欢上那一声又一声的汽车叫，乡村那些大小动物的吼叫声倒是深深地印进了血脉里。不过，在那些动物的吼叫中，我最喜欢的还是蛙声。

说到蛙声，便很自然地想起小时候所经历的乡村里的夏天。乡村里的夏天多雨，多雨的夏天自然多了一些水坑，水坑多了蛤蟆多，蛤蟆多了蛙声多。似乎，这也成了一个链条，从顶端到末端，任何一节都不能少。否则，也就难以构成乡村那酷热、清凌、优美的夏天。

当然，蛙声也不仅仅是在多雨的时候出现，无雨酷热的时候蛙声照样能够沸腾，而且是沸腾一片，让人感觉自己似是已经与青蛙属于同一族类了，禁不住也想张开嘴巴“咕呱咕呱”地叫上几声。这样说，一些从没在乡村经历过夏天的人肯定不信，人有人声，蛙有蛙声，为什么人会与蛙同类呢？对此，好像没有办法过多解释，因为只有有了那样的经历才会有那样的感觉，没有那样的经历任凭别人再怎么解释，也不会相信。但下雨天和无雨天的蛙声绝对不同，这似乎是一定的。你想啊，蛙声融进水里和蛙声在干涩的空气里弥散，再怎么也不会一样。我们家的隔壁邻居四哥会吹笛子，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常常拿着笛子跑到湾边上去吹。我有些不解，问他为什么要跑去湾边上吹笛子？在家里或在小树林里吹笛子不是也挺好吗？四哥听后摇摇头，说你不懂，站在湾边吹笛子是对着一湾的水，在家或在小树林里吹是对着干涩的空气，水是可以传递声音的，而声音经过了水的传递也就成了水音儿，不经过水的传递那就是旱音儿！水音儿和旱音儿，就像姑娘美丽的笑声和男人粗糙的吼声，谁不愿意听姑娘美丽的笑声而去听男人粗糙的吼声呢？

四哥的比喻很贴切，也很形象。想必这下雨天的蛙声和无雨天的蛙声也是这个道理。青蛙们将带着水音儿的叫声传送出来，也就多了一种清灵的味道，否则也就是一片沸腾的感觉了。但无论下雨天还是无雨天，蛙声大多都会出现在夜色降临时，好像青蛙们有意要把乡村的夏夜点缀得更加迷人。

无雨的夜晚，暮色降下来了，月亮升起来了，不知村前池塘的哪一个角落，传来悦耳的蛙声。开始是一声两声，紧跟着是十声八声，再跟着就成了千声万声，好像乡村的青蛙全都加入其中，一下子把乡村的夜晚折腾得好不热闹。

自然，蛙声是农民最爱听的小夜曲，收获蛙声与收获庄稼一样让人欣慰。记得南宋豪放派词人辛弃疾在其《西江月》里有过说词：“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是啊，没有蛙声，也就没有了稻花的香。可以这么说，庄稼歉收会让农民心头拧上一个疙瘩，蛙声歉收则就是一年中的憾事。

“咕呱，咕呱……”

“咕呱呱，咕咕呱……”

迷人的蛙声，对于种田人来说，到什么时候都有一种亲切感。记得当年还在乡村生活时，每每到了傍晚，一有蛙声来，许多农人们就会侧耳细听，此起彼伏的蛙声像迎春的优美大合唱，又像一支古老而浑厚的田园交响曲，还像一支缠绵动听的民歌或月下情歌，使得乡村的夜晚充满了欢乐，充满了情趣。

虽然我喜欢蛙声喜欢得不得了，但要说最专心听蛙声的，在我们村子里还要数汪爷爷。对了，汪爷爷是那个会吹笛子的四哥的爷爷，他本不姓汪，而是姓王，因他的小名叫狗子，所以按照辈分我得喊他狗子爷爷，但这样称呼长辈似有不妥，所以我就一直喊他汪爷爷。四哥会吹一手好听的笛子，他当过兵，是个非常懂生活的人，我想这也应该遗传了汪爷爷的特质。

汪爷爷听蛙声的专注，在我们村子里还真没人能够比得了。看吧，每到有蛙聲的夜晚，汪爷爷都坐在自家院落的小凳上，嘴角叼着旱烟袋，悠闲地用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膝盖，赶着蚊子，又像给群蛙的合唱打着节拍。常常，听着听着就入了迷，感觉他像是听醉了，醉得咧着干瘪的不关风的嘴巴一个劲儿地乐，醉得摇头晃脑说蛙声兆丰年，以至于连他的老伴汪奶奶喊他进屋的嗔骂声都被当成了蛙声。

一次，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夜晚的天气有了些许凉意，不远处围子壕里成千上万只的青蛙们却像是听了谁的召唤，恣肆汪洋地疯唱起来。听吧，“咕呱，咕呱”，“咕呱呱，咕咕呱”……蛙声似是荡涤了世间的所有声音，此起彼伏，彻夜不停。坐在院子里的汪爷爷摇动着那把已经破了边的蒲扇，如同摇动着乡村的岁月，听蛙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过来。偶尔，他还会笑出两声：“呵呵，呵呵……”汪奶奶听到的不是蛙声，而是汪爷爷粗糙的呵呵声，便在屋子里伸长了脖子，冲着院子里喊：“老头子，你那老寒腰不怕凉啊？还在那里瞎呵呵！”

汪奶奶先是喊了三声还是喊了五声，汪爷爷依然不理，依然听着蛙声呵呵地笑。汪奶奶不干了，再怎么说也是有点脾气的人啊，她咣当一声推开门，喊道：“老头子，你是不是活腻歪了？”这次汪爷爷不能再不理了，他噌地一下站起来，冲着汪奶奶吼道：“你狗叫唤什么？没看到俺在这里听蛤蟆叫吗？这么好的声音，你就舍得给搅和了？”结果说来说去，老两口子差点儿打起来，汪爷爷将一只鞋“嘭”地冲汪奶奶扔了过去，差一点就砸在汪奶奶的额头上。汪奶奶同样不示弱，拾起屋门口的一个破蒲坦，嗖地一声甩到汪爷爷头上，把汪爷爷打了个趔趄。之后，这事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有好事者编出段子，称蛤蟆声惹出大战，狗子爷甘拜下风。endprint

其实，品听蛙声，对饱经沧桑的老农来说，胜过品尝上等好酒。一个在大学教民俗学的教授，曾多次去乡村做田野调查，每每听到蛙声，倍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称月下蛙声因地点不同，声音也不一样。皓月下在河边听蛙声，与在田野池塘边听蛙声就不一样。月下河畔的蛙声是“哆咪哆哆，哆咪哆哆”的音阶，酷似打击乐，旋律优美动听，百听不厌。而池塘里的蛙声，是成群结队团聚在塘边的青蛙们“喊“出来的声音，活像一个水利工地人欢马叫，车声如潮。

当然，教授品出的蛙声充满了知识分子的酸味，而富有人生阅历、深谙世事艰辛的老农们，比如汪爷爷，能从蛙声中悟出更多东西。汪爷爷就曾对我说过，第一个青蛙的叫声是至关重要的，预示着不同的年景。若第一声是公蛙叫，则预示着这年的农作物会有好收成。若第一声是母蛙叫，则预示着红薯、花生等农作物会大丰收。如果满塘蛙声骤起骤落，那这一年收成可能就说不准了，因为预示着雨多，很可能是个水灾年景。

是啊，谁能想到，夜幕中的一阵阵蛙声，竟如一首首优美的田园牧歌，滋润了五谷，提醒了农家。于是，想起我小时候的一个中秋，故乡下起多年未遇的暴雨。河堤防汛，田间排洪，弄得上上下下好不安生。最大的暴雨之夜，村里的喇叭足足响了半个多钟头。之后，是村长伸长脖子挨家挨户喊，直到把能出点力的人全都喊到洪水滔滔的田野间。

我们村的西大坝很长，一遇暴雨，大坝里的水就像冲出牢笼般奔向辽阔的田野，一眼望不到边，玉米、高粱绿油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田间排水成了村人们的主要工作。

暴雨如注的夜晚，揮动着铁锨在大田里排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时，突然听到满世界的蛙声响起。片刻之间，就感觉蛙们是在唱歌，唱得很好听。挖好排洪沟，扶着铁锨静静观察从庄稼地里涌出来的水流，成千上万只青蛙起伏的调子敲打着耳膜，让人禁不住生发联想。

当然，这样的蛙声是典型的“蛤蟆调儿”，完全可以将其理解为平静与安详，也可以理解为某种美好祝愿。然而，那一年大水吞噬了庄稼，人们心疼得要死。后来，离开故乡到城里读书、上班，面对都市里嘈杂拥挤的车流人流，依然会想起故乡暴雨之夜起伏的“蛤蟆调儿”。甚至还会乱乱地念叨，在那样的年月，在那样的洪灾时刻，为什么会有那么大阵势的蛙声呢？还是老人解答得好：“青蛙就是用来叫的，它们不叫难道要人来叫吗？再说，人即使真的能叫，那和青蛙的叫也是两回事哩。”

的确，人叫和蛙叫还真就是两回事。小时候，刚进城的大姑把奶奶接进城里住了一段时间，我也一起去了。那时城里的楼房并不多，城市还没怎么大规模建设，四周荒地一片。夏天大雨过后，楼房便被大水围剿，看上去很像一座孤岛。奶奶从乡下来，睡至半夜热得实在难受，便拿一把蒲扇下楼去了。待大姑忽然间发现奶奶不在屋里，到楼门口找时，奶奶说她在听青蛙叫呢。大姑说半夜里听青蛙叫你不害怕吗？奶奶说怕啥？又不是人叫。要是那么多人叫，才瘆得慌呢。之后，那栋楼房四周陆续建起很多楼房，再也没了荒地一片，也便没了青蛙的叫声。

不久前回到故乡，回到西大坝，大坝里依然水满，田里玉米、高粱依然伸展着肥硕的叶子，但夜晚却再也没能听到那熟悉的“蛤蟆调儿”。

“咱们这里怎么也像大明湖啊，听不到一声青蛙叫。”我说。

“今天打农药，明天上化肥，后天又喷一遍除草剂，别说青蛙，连兔子都很少见了。”儿时的伙伴说。他说村人们都明白这样下去不行，但是省时省力，在利益面前又有谁会主动放弃呢？

他说未来也许会只剩下一只变异成大头的青蛙直接找人对话，质问人类为什么要把池塘枯竭？为什么不让田野长草，使飞舞的昆虫躲了起来？但青蛙嗓子哑了，肚子瘪了，再也不会唱歌了，只能用尽全身力气钻进泥土里冬眠。然后，做一个漫长的梦，等待真正的夏天到来……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古人说要顺应四季，按照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规律调整生活。一个“顺应”为我们指明了方向。现代化起来的我们应主动去与青蛙对话，告诉它们夏天还在，原始依然；田野里无论有多少冬雪，终将会被融化，拥抱它们的还是滚滚雷声和润田之雨。生命本来就是平等的，人的生命不能随意被剥夺，青蛙的生命不能随意被剥夺，昆虫的生命也不能随意被剥夺。无论青蛙信不信，我们是不是得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