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水里的威尼斯
2017-11-09冯骥才
冯骥才
在威尼斯,我总为那些数百年泡在水里的老房子担心,它们底层的砖石早已泡酥了,一层层薄砖粉化得像苏打饼干,那么淹在下边的房基呢?一定更糟糕,万一哪天顶不住,不就“哗啦”一下子坍塌到水里?
威尼斯人听了,笑我的担心多余。一千多年来,听说哪所房子泡垮?只有圣马可广场上那个钟楼在一百年前发生倾斜,重建过后就没事了,今天一如皇家卫兵那样笔直地挺立着。
其实,威尼斯所有房子并非建在水里,而是在一片沼泽中间的滩地上。这一次,我乘飞机在威尼斯降落时向下望去,看到了这里地貌的奇观。大片的水域中间浮现着一块块滩地,此时正值深秋,滩上的草丛变得赤红。绿水红滩,景象奇丽夺目。威尼斯濒临亚得里亚海,这里的水却不是纯粹的海水,一部分来自内陆许多河流的淡水,咸涩的海水与清新的淡水交融一起,再给天然的沙坝阻截,渐渐形成一片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潟湖。
古代威尼斯人就在这潟湖中的滩地上砸下密密实实的木樁,中间填上沙砾,上边铺一种又厚又大的石板。这些石板是经亚得里亚海从斯洛文尼亚那边的伊斯特拉运来的,这种石头的防水性能极好,几层石块铺好后,再在上边叠砖架屋,当然坚实可靠。不知这主意最初是哪个聪明的人发明的。历史总是把伟大的普通人忘记,威尼斯却受益于这个水中建房的高招,直到今天。
潟湖受大海潮汐的影响,每天都会涨潮落潮。涨潮时所有房子像站在水里。威尼斯有一百多个建满房屋的岛屿,四百多座连接岛屿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桥梁。绝大多数房子的正门开在岛上陆地的一边,后边是临水的私家小码头。在威尼斯如果想走近道,就得上桥下桥,穿街入巷,很吃力;如果想省腿脚,便乘船渡水过河。河道大多很狭,像水上的胡同,船身必须细长才好穿行。桥洞又低,不能有船篷。所以,这里独特的风光是那种月牙式两头翘起的优美的小舟,蜿蜒幽深的水道,插在老屋前各色各样的拴船的杆子,这一切都五光十色地倒映在波光潋滟之中,水光摇曳,影如梦幻,变化无穷,入夜后灯光再加入其中,无处不叫你感到新奇。
如今的威尼斯不再是意大利的商贸枢纽,但它的文化留了下来。威尼斯曾被我们称作“西方的苏州”。威尼斯整座城市于1987年列入世界文化遗产,苏州却因为我们自己的破坏而名落孙山。
在旅游已成为当代主要消费方式而日益“猖獗”的今天,威尼斯人很清醒,没有把自己主要力气花在旅游上,而用在保持自己城市的品位和历史的原真性上。城市所有建筑不能随意改建,不能改变原貌,甚至不能破坏“百孔千疮”的外墙苍老的历史感,如果必须修缮也要经过专家认定。凡专家确认的,政府出资百分之七十。保护不是做做样子,而是做好每一个细节。比如他们给住房安装的电子门铃,在设计风格上与斑驳的老墙很协调,高雅又现代。这使我想起德国一个民间的历史建筑保护组织曾经请我去演讲。这个组织的名字叫作“小心翼翼地修改城市”。“小心”二字中包含着对城市的历史文明多么虔敬!不像我们经常喊的那个词儿“保护性开发”——说到底还是要开发,保护不过是个挡箭牌。反正我们现在挺有钱,想开发还不是手到擒来?
威尼斯虽然不担心房子泡垮,却担心整座城市下陷。城市的下陷是由地球变暖、海平面上涨造成的。现在每年平均下陷一厘米多。一百年就是一米多。有一天它会不会陷到地平线以下,成为一座水下的城市?这可怕的事情虽然不会在我们这个时代发生,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却要为此担忧,设法阻止。历史要延续,遗产要留给后人。这是文明的思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