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2017-11-08吴京宣
摘 要:鲁迅一生中有两次较为集中地写作回忆性散文,一是1926年完成的十篇散文并于1927年成册出版的《朝花夕拾》;一是1936年,也即鲁迅晚年所集中创作的《我的第一个师父》、《这也是生活……》、《女吊》、《死》、《关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以及去世前两日所写而未完稿的《因太炎先生想起的二三事》等。在这两次的集中创作尤其是晚年回忆性散文的回归,都能显现出在这一民族斗士不屈的人格下细腻的真情流露。但这些温情与友善中仍有一些“异端”的存在,这些“异端”如《死》中迸发出的“我也一个都不宽恕”的呐喊也时时透露出鲁迅内心的矛盾与坚持。
关键词:鲁迅;回忆性散文;《朝花夕拾》;温情回归
作者简介:吴京宣(1992-),女,汉族,山东省滕州市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生。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29-0-02
一、故乡深情地召唤
《朝花夕拾》成书于1927年,但十篇散文均是在1926年完成。在许多作家的创作过程中,回忆总是以故乡与童年为基点,以个体作为连接现实与记忆的纽带,鲁迅也不能免俗。在《朝花夕拾》中他所回忆的也是自己童年在故乡发生的点点滴滴。在《阿长与<山海经>》中,幼年的鲁迅对阿长有诸多不满,不满于她的“切切查查”,不满于她的“诸多规矩”,更痛恨于她踩死了自己心爱的隐鼠,但这些都在阿长送给他他所念念不忘的《山海经》后烟消云散。正像鲁迅文中所写的:“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失了。”[1]《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鲁迅记忆中的园子也是充满生机与童趣的:“美女蛇”的传说,在雪地里捉鸟等生活的琐屑小事都充斥在他的回忆中,即便是后来他去三味书屋念书也都满载着生动的回忆,一个充满童真的活泼的幼年鲁迅跃然纸上。与童年时期的怀人散文相对应,《朝花夕拾》中的另一类怀人散文,则是怀念离开故乡身处异地的鲁迅相处的良师益友。藤野先生的人物形象是严师也是益友,他对鲁迅的要求很严格,课下检查他的笔记,同时也对中国很感兴趣,想要让鲁迅通过学医将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藤野先生对鲁迅的影响是深远的:“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支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2]在《范爱农》中,虽然一开始鲁迅与范爱农争论是否应该发电报痛斥政府的惨无人道痛杀徐锡麟的行为,鲁迅甚至说“中國不革命则已,要革命首先必须将范爱农除去”。[3]但后来两个人回国之后偶遇很快成为朋友,二人分开后,范爱农境遇每况愈下直至凄惨死去。鲁迅对范爱农是怀有着愧疚的,“‘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他时常这样说”。鲁迅记得这个细节,他没有因为一开始两人在日本的交恶而停止往来反而成为朋友,在范爱农死后撰文纪念无一不体现了他的友善。鲁迅的一生都在战斗,他爱憎分明、疾恶如仇,但他区别真正的敌人和真正的朋友是有区别的,绝不是乱打一气。
鲁迅曾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 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 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4]有人分析鲁迅的这种主观回忆的方式为“记忆与遗忘的辩证法,创作过程也就是编织记忆的过程,记忆同时也是遗忘”。[5]在我看来这是有一定道理的,童年时期的鲁迅家境因为前有祖父周福清的“科场大案”后又有父亲重病从小康陷入困顿,想必生活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在这几篇文章中,生活的不如意并没有成为文章的主角,反而多是沉浸在一种回忆性的温情中,正是这种“思乡的蛊惑”使得鲁迅在介绍《朝花夕拾》中的作品时说:“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有选择地遗忘以及有选择地回忆使得文章的真实性符合的只是主观的真实性而并不是现实的真实性。
二、晚年温情的回归
晚年是鲁迅第二个集中创作回忆性文章的时期,这也可以看作是他温情的回归。《我的第一个师父》回忆幼年时自己的第一个师父——和尚和师母的爱情故事,这篇文章并没有激烈的批判,而是用诙谐的语调讲述他的师父和师母的爱情以及他的师兄们“还俗”的故事,“我的师父,在约略四十年前已经去世;师兄弟们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们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却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们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萨,而且有些小菩萨又有小菩萨了。”《这也是生活……》中鲁迅一反常态,用一种积极入世的态度表达自己的责任感和对“生”渴望。这也和之前鲁迅坦然面对死亡等有一定的不同,这种“生”的渴望是基于对自己责任感的认同的。而《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以及未完稿的《因太炎先生的二三事》并没有因为章太炎晚年的避世以及被军阀势力所利用而对其评判失去偏颇,他仍旧敬重章太炎的为人,因“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以及剪辫事件而对其大为称赞,将民国元年后的章太炎仅形容为“所志已达”。这种回忆是带着敬意的,由此也可看出他评判人并不是一味批判,而是有明确原则且不扣帽子的。
鲁迅晚年回忆性散文的回归原因可谓众说纷纭。一是因为晚年的鲁迅饱受疾病的困扰,病痛的折磨使得他产生了对生命的重新思索,对生活态度的转变,对日常生活的渴望。另一个原因是鲁迅出于对死后被攻击被利用或被误解的担忧。他的担忧在1934年的《忆韦素园君》中也有提及:“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暝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生前还能自己还击但死后又能怎样还击呢?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使得鲁迅更为迫切地写出了《死》、《女吊》这一类在温情的回忆中堪称是“异端”的散文。
三、回忆与温情中的“异端”
从鲁迅这些回忆性的散文中,除却温情还存在着其他的一些“异端”,在《死》、《女吊》、《二十四孝图》中激烈的抨击也贯穿其中。从这些“异端”中,也可窥见其矛盾之处。
首先,鲁迅在《死》中提出“一个都不宽恕”,“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难道真的是“一个也不宽恕”吗?在《阿长与山海经》中,鲁迅对阿长的“切切查查”以及规矩众多颇有不满,而且踩死了他所喜爱的隐鼠,简直可以说是与其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因为阿长送给了他《山海经》反倒对旧账一笔勾销,着实不符合鲁迅的性格。章太炎在被军阀所利用时,周作人写了《谢本师》与其断绝关系,晚年的章又回归于宁静的学术,而鲁迅确是对其一直敬重的,这种敬重并没有随时间的推移而消散,也不因他人的言辞而动摇。这些都说明鲁迅并不是“一个也不宽恕”的。
其次,鲁迅的矛盾之处在于他既激烈地反传统,又将传统当作他的避风港。在《阿长与山海经》中,长妈妈强迫他早上起来第一句就要说“长妈妈,恭喜恭喜”并吃掉福橘感到厌恶;在《二十四孝图》中对“郭巨埋儿”产生的恐惧与厌恶;在《五猖会》中对父亲强迫他背《鉴略》而深感不解……这些都表明他是一个反封建反传统的斗士。然而,在《女吊》、《无常》中,通过介绍传统的“大戏”或“目连戏”中的无常和女吊的形象表现了他对这些传统形象的极大的关心,“鬼神之事,难言之矣,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论了”。鲁迅并不是反对传统的戏剧,他对地方戏反而抱有极大的关注。他所反对的是承载着封建礼教而又压抑人性的传统载体,对于传统本身的攻击性也是出于政治反抗的目的。而女吊和无常的形象在地方戏中也是带有一定的反抗精神的“异端”,这也是引起鲁迅关注的原因之一。他在《我的第一个师父》中写到小时候的辟邪布置,“好像也真有些力量,我至今没有死”,看似是一句玩笑话,但也并不是明显的厌恶和反对,反而带有一丝戏谑。鲁迅的这种反抗精神是建立在传统文化的根基之上的,基于传统的反传统使得鲁迅的文章更加别具一格。
鲁迅一直被定义为是一个斗士,他的一生都在用笔来战斗。他要揭露一切丑恶,一切黑暗。正是他的这种好斗的性格和不屈的精神使得大多数人都忽略了他文章中的善意与温情。然而,在他的回忆性作品中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不同的鲁迅,他的童年即使在封建家庭中长大,但也有着幼年该有的天真与童趣甚至是有些淘气了。他对于师长和朋友的尊重支持与同情,对于幼年相伴左右的姆妈以及照顾的寺庙的和尚也是充满回忆与感激,对生命抱有热情,对社会充满责任。这样的鲁迅,才是一个完整的,带有鲜明个人色彩的鲁迅。“一个也不宽恕”的他却对好多人都充满着宽厚和仁慈。“心有猛虎,细嗅薔薇”也可以看作是对他人生的一种另类概括。而这些回忆性散文中的柔情也将伴随着历史的长流为更多的人所理解与研究。
注释:
[1]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第255页.
[2]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第319页.
[3]同上,第322页.
[4]同上,第236页.
[5]李淑英.《回忆与忘却的双重拒绝与强化——鲁迅作品中的“记忆与遗忘”主题解读》.《鲁迅研究月刊》,2014(01).第78页.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
[2]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
[3]朱正.《鲁迅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01.
[4]李淑英.回忆与忘却的双重拒绝与强化——鲁迅作品中的“记忆与遗忘”主题解读[J].鲁迅研究月刊,2014(01):78-87.
[5]泉彪之助.鲁迅日记中的医疗·第一报 基础讨论[J].鲁迅研究月刊,2004(01):30-42.
[6]吴俊.绝笔之作和回忆之作——鲁迅晚年心态分析之一[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1(02):59-78.
[7]马云.鲁迅与怀人散文[J].文艺理论批,1997(05):77-81.
[8]程桂婷.论疾病对鲁迅两期散文创作的影响[J].鲁迅研究月刊,2012(08):2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