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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之下(短篇小说)

2017-11-08陈东枪枪

啄木鸟 2017年11期
关键词:手链哑巴芙蓉

陈东枪枪

初夏的黄昏,如血的斜阳打碎在杨柳叶里,溅起几寸老时光。一条老狗耷拉着脑袋,从哑巴身旁悄无声息地漫过,哑巴拾起一块石子,老狗的哀嚎声中伴着哑巴咯咯的笑声。哑巴小心翼翼地脱下破了裤管的直筒裤,平整地放在河岸边,从低洼处下了水。

河水是会说话的,哑巴听得懂。人们以为哑巴每天都来摸螺蛳是因为喜欢它的味道,只有哑巴自己知道,他喜欢的是河水讲的故事。哑巴从河水里摸上来的每一件东西都浸着岁月的气息,一枚硬币,一只收音机,甚至,一颗还未成年的螺蛳。一片杨柳叶跌落,绕着哑巴的腰转了一圈,随后顺着流水去到下一个国度。

这回河水讲的故事,是关于一个死人的。

哑巴摸到的是一撮头发,从水里提上来的时候,女人的尸身也跟着浮出水面。哑巴两眼放光,他将尸体放上岸,碰见路人就比划,路人不明白就拉着他们去看。裤子还平整地放在河岸边,和尸体排成一排,同样的安静。一条老狗冲着死尸狂吠,哑巴这回没有拿石子扔它,吠吧,吠得再响亮一些,哑巴也学着狗吠,任由那半篮筐螺蛳打翻,旋转,沉入河底。

人群越聚越多,哑巴就蹲在女人尸体边上,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在人群和死尸身上交换。残阳的颜色更深了,深到看不清哑巴的脸,这一次是他一生之中最受关注的一天。

陆林到达现场的时候,已近黑夜,夜风夹着河水的呼吸,向更深更远处吹去。人群向两边散开,陆林招呼着法医陈浅进去。老狗还在吠,哑巴没有再学,警察将哑巴拉开,让他穿上裤子。技术科的人在尸体水域周边进行勘察,判断其为落水还是他杀。陈浅取出一次性手套,他一共戴了三层,护目镜是陆林递给他的。陈浅给了陆林一个眼神,然后蹲下身子开始查看尸体。

女尸整个尸身已经浮肿,尸斑呈淡红色。像这样的尸体陈浅不知看过多少具,每一具都是一样的姿势,一样痛苦扭曲的表情。

口鼻腔前有少量白色或淡红色泡沫,确定为生前溺死,且溺死过程不短,女尸右手食指有伤口,初步判断死亡至少已有一周。陆林没有戴手套,只是用手套边托起女尸的手。是他杀,陆林淡淡地说了一句。

溺水时,由于死前精神紧张,慌忙挣扎、两手乱抓,会抓到水草、泥沙或指甲缝中嵌入泥沙,但是这具女尸的手指甲却很干净,说明她溺死的地方没有水草、泥沙,换言之,就是这条河流并不是她真正溺死的地方,而是有人将她溺死后移了过来。

陈浅认同陆林的说法,他脱下了一次性手术衣,摘除了手套,将手套包裹进手术衣里和尸体一并塞进了尸体袋。陈浅总是会将这些带回去焚烧,用他的话说,是对死者的尊重,只有陆林知道,那火焰里,有力量在跳动。

随尸体一同带回公安局里的,还有哑巴。哑巴一路都在叫唤、在比划,年纪稍微大点儿的警察能看懂大概。没有人知道哑巴为什么这么兴奋,他直筒裤裤管的破洞随着他一起摇摆,或许,只有河流知道。

河流其实有个名字,叫作浦阳江,浦阳江由西向东,流经多个县市。哑巴回去的时候下起了雨,猝不及防,河道两旁的杨柳叶尽情吮吸着雨露,水面泛起白点。哑巴不顾雨水,跳下浦阳江乱摸一通,直到河水没过了他的胸口。

哑巴的头发湿哒哒地黏在一起,他想起了那条老狗,明天老狗會来的,自己也会来,他还会继续扔狗,让狗吠起来,叫醒苍白的小镇。

雨停了的时候,陈浅手中的解剖刀也停了。溺死过程中,硅藻会随溺液进入呼吸道,然后通过肺泡壁进入体循环,从而遍布全身许多脏器中。因此,可在心、肝、肾、骨髓中检出硅藻。硅藻具有很强的抗腐蚀能力,尸体腐败后,它仍完整存在。不同水域,硅藻的种类和数量可有不同。陈浅把在女尸体内发现的硅藻和浦阳江水域的水样进行比对,发现两者并不吻合,这就更加确定了,该女性尸体是溺死的没错,只不过并不是在浦阳江河道里溺亡的。

陈浅连夜将尸检报告交到候在法医室门口的陆林手中,陆林细看一遍,然后带着尸检报告疾步离开。调查最近一周失踪人口的民警回来报告,符合的有两个,陆林让他立刻通知其家人前来认尸。

一辆黑色的大众宝来在公安局门口停下,车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左侧大灯边有一个明显的凹痕。下来的男人年纪四十岁左右,一对蚰蜒眉挤在一起,他连车门都顾不上锁,匆匆推开公安局的玻璃大门冲进来。

当陆林掀开白色布单的时候,中年男人失声痛哭,陆林让民警通知另一家家属无须赶过来了,这边已经确认。

她是我母亲,男人哽咽着说道,他没有接陆林递过来的纸巾,而是用略带褶皱的衬衫袖口擦去眼泪。

女尸的身份得以确认,是这个名叫贺立群的中年男人的母亲王芙蓉。据贺立群说,王芙蓉已经失踪八天了,他心里也知道母亲可能凶多吉少,只是没想到母亲是这样的死法。

贺立群是镇上一家小公司的老板,经营着袜子生意,家里还有妻子和女儿,女儿在国外读书,妻子此刻正在家里等消息。陆林告诉贺立群,王芙蓉是被人杀害的,贺立群愣在原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被人杀害的?

陆林看着贺立群脸部的变化,法医解剖结果显示确系他杀,我想知道王芙蓉与什么人有过节。

贺立群摇头,我并不清楚,母亲一向不跟谁结怨,怎么会有人杀她呢。

陆林将白布单盖回,送贺立群出门。

贺立群只是点点头,他的黑色皮鞋有些掉色,踩在空荡的走廊里发出回响,如同丧钟一般。一定要抓到凶手,这是贺立群最后留下的一句话。

陆林瞄了一眼贺立群留下的地址,趁着夜色驱车前往。下雨后出来的人并没有以往那么多,陆林看到就在贺立群所住的小区楼下有一家便利店,于是推门进去。

陆林从货架上拿了一瓶二锅头。店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陆林在付钱时向她打听王芙蓉。

店员知道王芙蓉,她经常会来买一些日用品,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有时候还会说上几句话。只不过最近一直都没见到了。末了,店员补了一句,将零钱放在陆林摊开的手里。

陆林将零钱放进口袋,然后拧开了二锅头的酒盖。她有跟什么人走得比较近吗?endprint

一个男人,店员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个长着胡子的男人。店员说完的时候,陆林的酒已经喝掉一半了。

其他的店员并不清楚,一些家长里短陆林也不想听,他出了便利店,立刻拨通了电话,吩咐下属去查找一个长着胡子的男人。

陆林上了车,他将二锅头放在中控。不对,王芙蓉和长着胡子的男人都已经在这里出现过了,连便利店的店员都知道了,为什么作为儿子的贺立群却一无所知呢?这里头一定有什么猫腻!陆林发动了车,车子消失在了漆黑的街道,只留下发动机微弱的轰鸣声。

夜,落下来的时候,华良正打开那只父亲留下来的木质收音机。他将频道调至本地,然后冲了一杯咖啡,闭着眼躺在沙发上。

昨晚去酒吧喝得酩酊大醉,虽然睡了一天,但是到现在仍没有缓过劲儿来。昨天是父亲的生日,自从当警察的父亲牺牲以后,华良每年都是在酒吧为父亲庆生的,今年也不例外。酒吧是一个小小的迷幻的世界,酒和音乐能让人忘记一些痛苦,好像只有这样他心里才好受些。酒吧新来的陪酒小姐叫青黛,华良知道,那是一味草药的名字。陪酒小姐的名字都取得如此文艺,倒确实让人想见识见识。青黛的确如同草药一般,她的一颦一笑都冲击着华良的身躯,其实是华良陪着她喝了许多的酒,从日落西山,到晨曦东来,从过去,到现在。

青黛说,她的家就在浦阳江边,以后葬也要葬在浦阳江边。华良便信了,于是,他们手中的杯起起落落,杯中的酒深深浅浅。青黛是头一个让华良喝得大醉的陪酒小姐,华良现在回想起来,都能闻到青黛身上那抹淡淡的茉莉花香。

收音机插播了一条新闻,在浦阳江中打捞起一具女尸云云。华良睁开眼,他忽然想起了青黛的那些话,浦阳江里究竟有些什么呢,能让一个陪酒女说得如此情真意切。

华良出门的时候,头隐隐作痛,昨晚最后是怎么回的家他已然记不得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去浦阳江边,或是因为青黛的话,也或是因为收音机里的那条新闻。华良感觉自己过得浑浑噩噩的,眼皮也没能完全张开。溅起的水花浸湿了他的鞋尖,有那么一瞬,他感到初夏的夜风还是有些凉意的。

他独自来到收音机所说的河段,两旁的草木在风中摇曳。华良望着河水发呆,这河流底下到底有什么呢?会不会有另一重世界?滚滚的河水,在向夜风诉说着什么,但在华良看来,它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哑巴从水中探出脑袋的时候,着实把华良吓了一跳。哑巴吃力地爬上岸,他和华良对视一眼,然后晃了晃手中刚从水底摸到的一条金手链。哑巴兴奋地跑开去,华良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间,脑子一片空白。河流之下,似乎有很多东西,华良这么想着,迎着柔软的晚风,朝公安局走去。

陆林给华良泡了一杯茶,华良的精神不是很好,看上去很疲惫。他其实知道,昨天是老战友的生日,华良的心情一定很糟糕,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华良向陆林询问了有关这桩案件的详细情况。陆林将贺立群的一些情况也告诉了他,并将询问笔录拿给华良,华良粗略看了一眼,将笔录丢在一旁,说道,我要重新问。

华良让陆林去跟贺立群约时间,他要亲自再询问一些事情,并且让陆林详查王芙蓉的一切关系,重点放在那个长着胡子的男人身上。贺立群公司的运营情況也要查仔细。华良对贺立群也不无怀疑。他呷了一口茶,头还是有点儿晕乎乎的,青黛的面庞似乎比刚才要模糊了。窗外,又在飘雨了,华良坐在办公椅上,睡着了。

陆林即刻派人对贺立群进行暗查,尤其是他公司的一切事务。安排完以后,陆林从柜子里取出一条毛毯,这是他熬夜时常盖的,只是今天盖在了华良的身上,而他自己,则又拧开了一瓶酒。

翌日,上午。

暗查贺立群的警员回来报告,他们发现,贺立群的公司此前出现了严重的债务问题,一直给他放贷的银行如今也不再贷款给他,他的公司现在面临倒闭。

陆林打了个哈欠,咬下一口刚买的肉包,他关心的是王芙蓉那边。

警员称还未找到那个长着胡子的男人,不过已经有些眉目,而且对于王芙蓉,他们有重大发现。王芙蓉在镇子上有两套房产,并且她生前有过意外险投保,保额高达一百万,受益人正是儿子贺立群。

陆林将肉包放下,王芙蓉死后,贺立群就可以继承她留下来的遗产,这些遗产足以让贺立群的公司起死回生,难道是贺立群为了自己的公司而杀害了他的母亲?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华良揉揉惺忪的睡眼,对于这个说法他也是认同的。

华良和陆林决定亲自去一趟保险公司。从凶手的作案手法来看,伪造成失足落水骗保的可能性极大,而贺立群又正急缺这一笔钱。现在,就看那个长着胡子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不然,贺立群就是第一嫌疑人。

华良和陆林见到了保险公司负责王芙蓉的保险员,他们证实了王芙蓉的确在他们公司投过保,而且投保还不到三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保险公司也在怀疑是有人骗保,他们此前已经去王芙蓉家里取证了。

离开保险公司,陆林准备回公安局,华良将车窗摇下,说道,转弯,去会会贺立群。

陆林和华良站在贺立群家门口的时候,贺立群正准备出门,他穿的还是昨天的那件衬衫,最后一颗扣子还没扣上。

贺立群没有把华良和陆林迎进家门,显然是希望二人可以长话短说。华良虽然看出来了,但还是朝屋里探了探身子。

贺立群在陆林的提醒下,扣上了最后一颗纽扣,他将两人请进屋,让妻子黄瓜泡了两杯茶。该说的自己都说了,真搞不懂警察还要来问什么。

华良观察着房间里的格局和摆件,贺立群的妻子黄瓜看不出具体年纪,三十来岁,实际应该要更大一些。黄瓜穿着挺时髦,只是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伤,许是婆婆的死以及丈夫公司的事情让她难以承受吧,毕竟只是个女人。

对于王芙蓉生前买了巨额保险一事,陆林是开门见山询问贺立群的。

贺立群没有落座,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不知道。

陆林哪里会信,紧紧盯着贺立群,目光锐利,母亲买巨额保险,受益人是儿子,作为儿子怎么可能会不知道。endprint

贺立群很讨厌这个叫陆林的刑警,每次问话都像是在讯问犯人一样,让人感觉浑身不舒服。

陆林正要说什么,华良一把拦住陆林,只是向贺立群询问了案发的时候他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贺立群称当时自己正在公司车间研究一款新的产品,并且他表示公司的人都可以作证。

说完朝陆林瞥了一眼,抓起桌上的汽车钥匙,丢下一句“失陪了”便出了门。陆林和华良互换了个眼神,他们决定向黄瓜询问一些关于贺立群的事情,希望能有所突破。

华良向黄瓜询问了一些关于贺立群公司的事,黄瓜称自己不参与这些,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现在生意不景气。黄瓜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还是流露着悲伤,比之前更重一层。

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王芙蓉的死与贺立群有关,但是,种种迹象表明,贺立群有难以撇开的关系。华良向黄瓜询问知道不知道一个长着胡子的男人和王芙蓉有来往,黄瓜也表示不知,她一个人要么在家,要么去娘家,要么和闺蜜逛街吃饭,很少管家里的事。

在黄瓜眼里,王芙蓉是个不错的婆婆。她对自己不会恶语相向,也不会看不顺眼,婆媳关系处得还算融洽。自己的丈夫也很孝顺,对自己和婆婆也都特别好。

华良和陆林起身告辞,华良看出黄瓜有些犹豫,便问起,黄女士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黄瓜看了华良一眼,目光有些颓然,她告诉两人,其实丈夫近来为了公司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前不久和婆婆大吵了一架,就在王芙蓉死前那一晚。贺立群说要跟王芙蓉同归于尽,不过后来他还是买了王芙蓉最爱吃的冻米糕来赔罪。

华良表示知道了,此时陆林已经下楼,在黄瓜将要关上门的时候,华良叫住了她,案发时间前后,您在哪儿?

我那几天都在娘家,不在这里。黄瓜冲华良微微一笑,然后关上了门。

华良的头又开始有点儿晕乎乎了,酒吧里的酒估计是劣质的,以次充好,否则怎么过了一天一夜了还没恢复元气。青黛的面容在华良的脑海中越来越模糊不清,浦阳江的河面却越发清晰起来,尤其是哑巴冲他的那一个对视。

下午,起风了,天昏沉沉的,转眼又要开始下雨。斜风吹起河边的杨柳枝,杨柳叶如雪片般飘落,浮在江面上,隨着波动的江水,去往不知何处,听天由命。

黄瓜和华良面对面坐着,这是邻近公安局的一家茶馆,黄瓜看上去有些憔悴,面无生机。黄瓜来找华良的时候,华良正独自一人坐在茶馆喝茶。这家茶馆华良有时会特意过来,并不是茶馆的茶有多好喝,而是茶馆里时常会听到一些人讲一些事,一些琐事,一些故事。

黄瓜从挎包内拿出一张汇款单,这是在收拾婆婆遗物的时候从她抽屉里翻出来的,金额不多,不过收款人姓李,他们家亲戚当中并没有姓李的,所以黄瓜觉得这个人有可能就是华良他们要找的长着胡子的人,就特意拿来给华良。

华良接过汇款单,单子上的收款人写着李大陆,寄款人则是王芙蓉。华良想留下这单子,黄瓜点点头,华良将茶水推到她面前,黄瓜欲言又止。

华良看出来了,他试着打消她的顾虑。

黄瓜将挎包放在双膝上,始终没有去拿那杯茶,她的喉咙轻轻动了一下,说道,其实……我丈夫以前也说过要杀了我婆婆,只是,他只是说说,他,是个好人。

哦?

黄瓜的话倒是引起了华良的兴趣,他将身子向黄瓜处挪了挪,想再详细询问一番,怎奈黄瓜此时已经站起身,她向华良望了一眼,然后离开。

黄瓜的步子很轻,轻到了泥土里,她那一件粉色长衣被风刮起,华良看了良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紧接着出现的,是喝了一天酒还没喝趴下的陆林。陆林端起黄瓜的那杯茶,一口气喝得精光,然后又满上一杯。

华良将汇款单放在桌上推到陆林面前,什么话都没说。陆林拿起来看的时候,另一只手已经拨通了电话。去查一下李大陆这个人,他有可能就是那个长着胡子的男人。陆林丢下这一句话后,和华良再无言语,他们都痴痴地望着窗外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场景。

哑巴是不是又在摸螺蛳了?想到这儿,华良缓缓举起了桌上的茶杯,茶水已经凉了,华良还是喝了一口,那味道,略带苦涩。

回到公安局以后,下属告知华良和陆林,他们找到了王芙蓉汇款单上的李大陆,他果然就是那个长着胡子的男人。下属告诉两人,经过他们的排查讯问,发现李大陆有重大嫌疑。李大陆是王芙蓉的情人,王芙蓉在丈夫去世以后一直寡居,不甘寂寞的她认识了这个李大陆。因为李大陆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子,所以邻里街坊都管他叫李胡子。李胡子高大魁梧,没有正经工作,年轻时是个小混混,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他一直靠着王芙蓉的接济过活。李胡子交代,案发当日,他赌输了向王芙蓉要钱,但由于儿子公司不景气,手头也不宽裕的王芙蓉拒绝了他,因此两人发生过口角。

李胡子对于杀害王芙蓉一事矢口否认,坚称自己只是和她吵了一架而已,什么都没有发生,包括肢体接触都没有。陆林和华良趁机前往李胡子住处调查,他吩咐下属,等自己回来后再将李胡子放回,然后派人暗中盯着。

车沿着浦阳江行驶,副驾驶座的华良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着丝丝凉风,浦阳江面水波翻涌,一卷续着一卷,未有停歇。

李胡子的老家在农村,比较偏远,平时租住在镇上一处比较便宜的招待所内。招待所有些简陋,华良脚踏进去的时候能闻到一股浓重的潮湿的味道,这味道让华良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口鼻。说实话,尸体的味道可比这难闻多了。陆林在华良耳畔嘀咕一句,他走在华良前头,在招待所前台处止住了脚步。

说是前台,其实也就是一张小桌子隔了一下罢了,桌子后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妇女趴在上面睡着了,能听到她浑厚的呼噜声。陆林握拳的右手使劲儿在桌台上敲打了几下,中年妇女抬头看时,陆林已经将警官证拿在了手上。

陆林在问中年妇女李大陆情况的时候,华良正四处走动。

中年妇女打了个哈欠,说话阴阳怪气,李大陆在她的眼里就是渣子。endprint

中年妇女摆动着她硕大的肥臀,引着陆林来到一扇落地窗前,指着窗外的一株桂树,那天李胡子就是在那儿砸了人家的车窗玻璃。

李胡子砸了车窗玻璃,车牌号呢?陆林的目光仍停留在桂树周围,老板娘提供的时间正好与案发时间相吻合。

中年妇女晃晃脑袋,又耸了耸肩,不知道,一个女人开的车。

华良给陆林使了一个眼色,陆林心下明白,李胡子砸的车应该是贺立群家的,但是这件事情李胡子并没有提及,由此可见,李胡子一定还有事情瞒着,而且一定和王芙蓉有关。陆林和华良从中年妇女处要来了李胡子的房间钥匙,打开门的刹那,一股怪味扑鼻而来。烟味、潮湿味、汗味,什么样的味道都有,它们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王芙蓉竟然也能看上这种人。这是陆林说的唯一一句话,他实在是不想在这房间张口,生怕这些味道里带着什么毒。华良并没有特意去翻找,只是大致看了看,对于他来说,李胡子仅仅因为吵架就杀死王芙蓉是值得推敲的,何况王芙蓉还是李胡子的摇钱树,虽然这棵摇钱树已经拮据了。

看到老板娘带着陌生人站在李胡子房间里,住在隔壁的客人也凑上来看热闹,当得知是警察在查案时,那客人便向华良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他曾目击李胡子将一个女人拉到附近公园的喷水池中,将她的头按到水里。起先那个女人拼命挣扎,但没过多久就不动弹了,他当时以为是两口子打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离开了。

当时正是最热的时段,公园里并没有什么人,陆林告诉客人和老板娘,让他们平常多留意,一旦想起什么要立刻通知自己。陆林给他们各留了一张名片,如果没猜错,那个被李胡子按到水里的女人应该就是王芙蓉了。

华良让陆林开着车在这周围转一圈,看看附近有没有修车行,因为招待所老板娘称当时李胡子是砸了一个女人的车的,假设喷水池的女人就是王芙蓉,那么这辆车一定也跟王芙蓉有关,但为什么贺立群家的车窗玻璃在案发当天被砸一事却无人提起呢?这点值得怀疑。另外,如果车子开到4S店去维修,一来容易被查到,二来贺立群家目前也需节约用钱,所以一定会选择就近的修车行。

事实证明,华良的推测是正确的,这周围的确有一家私人修车行,陆林在登记记录里的确看到了贺立群那辆黑色大众宝来的车牌号。现在的问题就是,王芙蓉当时有没有被李胡子淹死。

应该没有。这是华良的推断,王芙蓉开着儿子贺立群的车约见了李胡子,结果闹翻,然后李胡子砸了王芙蓉的车,并将王芙蓉拖到公园喷水池,不过并没有将其淹死,倘若淹死,又是谁开着车去维修,并将车子开回家的呢?所以结论就是,王芙蓉当时并没有被李胡子淹死,不过李胡子的嫌疑还是非常重大,他当时对王芙蓉已经起了杀心。

李胡子被放了回来,他的心情极差,见谁呲谁。王芙蓉死了,王芙蓉真的死了。李胡子的耳畔一直萦绕着这两句话。王芙蓉死了,自己还能有活路吗?李胡子连招待所都没有回,他摸摸口袋,身上还有仅剩的几十块钱。够了,李胡子连夜坐着巴士逃到了邻市,他不能就这么进去了,不然这辈子就完了。

陆林是在和华良吃夜宵的时候得知李胡子逃跑的,警察已经在搜索抓捕了,陆林朝华良昂了一下头,这个李胡子就是凶手,不会错的。

华良将一大块红烧肉放进嘴里,作为肉食主义者,红烧肉对于他来说有着无法抗拒的魔力。此事还值得推敲,李胡子究竟是不是凶手现在还不能过早下定论,单从一些迹象来看,李胡子的确有凶手之嫌,但事情并没有面上这么简单。

陆林坚持己见,他让华良去查,如果不是李胡子,就拿出证据来证明。

华良的脑中忽然出现了江水的画面,江上的细浪被冷风吹起,层层叠叠,如同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剪不断,理还乱。所幸的是,案件还算是有些头绪的,最起码到目前为止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明天我去那座公园的喷水池看看。

华良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手中的酒杯和陆林的碰到了一起,这场景跟青黛喝酒的时候很像,只不过自己已经完全记不得青黛长什么样子了,或许是美的,也或许,自己从未看清。

华良疾步走在小镇的道路上,一条老狗从它身旁一瘸一拐地走过,华良看到,老狗的左前腿断了,它的背上还有一块血迹。老狗松弛着身子,华良不由得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这老狗像是在哪儿见到过。

华良想起了哑巴,老狗那时候就在啞巴身边吠着,吠得那么起劲儿。哑巴又拿石子扔它了,只是这次下手颇重,连它的腿都打折了。

老狗走过的地方是荒凉的,也许,老狗本身就是荒凉的,没有人为它出头,也没有人替它包扎。老狗蜷缩在墙角,噙着泪望着这个世界,华良从它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将死未死的凄凉。斜阳与微风,哑巴与老狗,同样是浦阳江边的一道景致,只不过清绝到令人神伤。

华良先是来到了招待所,招待所的潮湿味仍是那么浓烈,不,比昨天更加重。老板娘依然在睡觉,只不过今天是仰天而睡。华良用咳嗽声叫醒了她,老板娘抱怨李胡子逃走了,房租都泡汤了。华良没有理会,只是向她打听了公园的地址,老板娘不耐烦地说了一条路名,翻身继续睡觉,不再理睬华良。

华良掏出几张百元大钞,放在了老板娘的柜台桌上,露出一抹笑意,如果是这样呢?

走,我带你去!老板娘乐呵呵地收下了钱,问华良要不要喝茶,华良手一抬,示意不要,老板娘还是硬塞给了他一瓶矿泉水。老板娘肥大的身躯走在华良前面,姿势有些滑稽,华良想,若是整天和这样的女人待在一起,自己一定吃不消。

这个就是喷水池了。老板娘擦拭掉满脸的汗珠,因为身体过于肥胖,才走两条街的路程她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空气有些燥热,完全不像是昨天刚下过暴雨的样子,混杂着的泥土的气味迎面扑来。华良谢过老板娘,用手臂测试了下水深,刚好过臂,这个水池的确可以淹死人。如果说王芙蓉的确是在这儿淹死的话,那么通过水样的比对,法医就可以判断出来。华良拧开老板娘给他的矿泉水瓶盖,将水倒在路旁,然后灌满了喷水池里的水,揣进怀里。endprint

华良是直接从公园离开的,老板娘显得很疲惫,回到招待所的她软瘫在座椅上,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她抱怨着昨天和今天像是两个季节,实在是受不了。

一只陶瓷杯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杯中的茶水泼洒在地板上,向四处漫延,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带走了这些灵魂。

是谁允许你乱碰我妈东西的?给我滚蛋!

说话声音极响,几乎是吼出来的,这声音的主人是贺立群。

贺立群是指着黃瓜的鼻子怒吼出的这句话,黄瓜的眼圈微红,她没有回话,她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收拾婆婆的遗物会招来丈夫如此的谩骂。

贺立群有些歇斯底里,他疯了似的在母亲王芙蓉的房间里翻箱倒柜,房间被他弄得一塌糊涂,嘴里还不住念叨着:“放哪儿了呢,到底在哪儿呢?”

黄瓜战战兢兢地询问贺立群在找什么,她的声音轻细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贺立群翻完最后一个箱子后,怒视着黄瓜,他一把将黄瓜拽到自己跟前,吼道,我妈的房产证呢?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黄瓜拼命地摇头,不,我不知道。

贺立群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尤其是冲着黄瓜,他的脸变得凶神恶煞,双手死命掐住黄瓜的脖颈。黄瓜奋力挣扎着,脸涨得通红。见黄瓜这副样子,贺立群自己也吓了一跳,从结婚到现在,不要说打,自己都极少会骂妻子,今天这是怎么了,差一点儿就把妻子给掐死。

贺立群松开了手,一直重复着对不起这三个字,黄瓜猛烈地进行着深呼吸,由于呼气过猛,导致她不住地咳嗽。

黄瓜其实也知道,丈夫为公司的事情寝食难安,这回王芙蓉死了,得到的遗产和保险金确实可以让他们重新走上富贵的生活,至少衣食无忧。从另一个层面来说,王芙蓉一个人的死是救了她和丈夫两个人。

贺立群终于安静下来了,他猜想王芙蓉有可能将房产证放在了老房子里,没有带到这儿来,他朝黄瓜再次说了声对不起后便急匆匆出门,留下黄瓜一个人呆立在客厅。

黄瓜听到车子启动的声音,丈夫变了,变得自己一点儿都不认识。她想起那年,浦阳江畔的少女,被一位穿着白色T恤的少年将手牵起,他们迈着同样的步子,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无话不谈。少女看见,一只蝴蝶从脚边掠过,另一只,紧随其后。

陈浅加班将华良取回的喷水池的水样和王芙蓉体内所残留的部分水样进行了比对,比对结果显示王芙蓉体内的硅藻正是来自于喷水池,换句话说,王芙蓉就是在喷水池淹死的。

华良点的外卖送到了,他邀陈浅和陆林一同来吃。陆林在饭间提到,公园的主路上是装有治安监控的,虽然不能完全拍摄到公园内景,至少可以查到贺立群的黑色大众宝来是不是在那儿也出现过。李胡子是没有车的,电瓶车都没有,他要移尸极为困难,如果贺立群的轿车出现过,那么他也就有了移动尸体的嫌疑,或者说,还有另一种可能,贺立群会不会跟李胡子串通好了?毕竟王芙蓉的死对两个人都有利。

华良提出异议,对于李胡子来说,王芙蓉死可没什么利益,他还靠着王芙蓉的接济过活呢。

王芙蓉最后一次不是也没有给李胡子钱吗?陆林咽下嘴里的饭,咕咚咕咚连喝了两口酒,他的话掷地有声,要是贺立群给了李胡子什么好处呢,这就难说了。

华良从陆林那儿拿过酒瓶,喝了一大口,酒瓶里的酒所剩无几,他有点儿赞同陆林的思路,倘若李胡子在王芙蓉处得不到好处,但在贺立群那里却得到了,同样为了生计,李胡子确实极有可能和贺立群形成统一战线。

陆林已经让技术科去调取现场监控了,桌上的残羹剩饭还没来得及收拾,技术科的人就来了,他们向陆林汇报了监控视频所截取的线索,贺立群的轿车在案发当天的确曾在公园那一片出现过,但只是停在了公园某处,监控没有拍全。

华良拿纸巾擦了擦油腻腻的嘴唇,而后立刻让陆林对贺立群采取调查措施,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传讯。

再次见到贺立群,是在他母亲的老房子里,由他的妻子黄瓜带路。警察们到的时候,贺立群还在老房子里找那本房产证,现在对他来说,唯一能够让自己感到一丝安全感的,也就只有那一本可以起死回生的房产证了。

有一点,华良和陆林心里都是明确的,既然王芙蓉是在喷水池淹死的,那么喷水池就是命案第一现场,而发现尸体是在浦阳江河段,喷水池与浦阳江河段又相距甚远,肯定需要交通工具来转移尸体。李胡子没有,但贺立群有,何况治安监控已经清晰拍下贺立群的轿车在案发当时停在案发地点。

贺立群愣在原地,一下子没站稳,又瘫坐到了床上,木制的老床发出了响亮的一声。贺立群朝华良和陆林望去,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陆林拿出了早已申请好的搜查令,边给贺立群看边招呼手下进行全面搜查。

贺立群没有阻拦,他一把拉过妻子,大声斥责她带这些警察来干什么,还有房产证一定是妻子拿走了,否则不可能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黄瓜被他拽过来的时候碰翻了摆在柜子上方的一瓶香油,香油沾到了她衣服的袖子上,那图案像极了一个吻痕,但却不是吻。

黄瓜啜泣着,她不知道怎样回答自己的丈夫,她不想看着他再这样下去,毕竟说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纵然自己的丈夫真的做错了什么,或是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罪,只要他知错,自己还是会待他如初的。

陆林他们来时已经对贺立群现居的房子进行了搜查,但是没能搜到什么,现在对这幢老房子,警察在搜查了半小时之后仍是什么都没有发现。陆林朝门口探了探头,然后招呼一名警员过来,附耳说了些什么,这名警员就打开了贺立群的轿车门。

陈浅是之后赶到的,他刚解剖完另一起案件的尸体。华良与陈浅两人亲自检查贺立群的汽车后备厢,陈浅提取了后备厢的一些小物件,快速从中化验出了喷水池的池水的成分。

一名警员冲贺立群问话,口气有些强硬,案发当天他的车子到过镇上的公园,这是无可厚非的,关键在于他是去干什么了。

贺立群头也没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endprint

陆林从档案袋内取出几张由治安监控上截取下来的照片,他把它们一一摊开,平整地放在贺立群坐着的床铺上,瞥了一眼贺立群,现在懂了吗?

贺立群仍一头雾水,他否认自己开车去过喷水池,不论陆林怎么问,贺立群就是拒不承认。他说以前倒是偶尔路过喷水池,取过里面的水洗过车,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陆林将照片收起,放回档案袋,会有你哭的时候的,贺立群。

黄瓜移步到贺立群身旁,贺立群的情绪已经稍微有所平复,他们两人就这么看着警察进进出出,什么都做不了。

有了!

随着陈浅法医的一声喊,华良倚靠在轿车的右后门上,陆林赶忙朝他们跑过去,警察们也都纷纷聚拢。

只见陈浅手中握着一个玻璃试管和一个喷射器,他指着后备厢发着蓝光的地方说道,有鲁米诺反应。

陆林凑上去看,这证明了车子后备厢有血液的残留,华良推测应该就是王芙蓉留下的。他还记得王芙蓉的尸体右手食指有一个明显的伤口,一定是手指留下了证据。

陈浅高举手中的那根玻璃试管,他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后备厢里所发现的极细微的血液残留和王芙蓉的血液是一样的,这足以证明王芙蓉就是被这辆轿车移尸的。

贺立群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我的轿车,将我母亲的尸体移尸,这不等于是在说我就是杀人凶手吗?

事实胜于雄辩。陆林从腰间取下银色手铐,准备铐住贺立群的双手,贺立群挣脱开陆林,他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吼出来一句,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我妈妈!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每一个凶手都会为自己辩护,从没有一个凶手会爽快地承认犯罪事实,这些陆林知道,在场的所有警察都知道。证据就摆在所有人面前,只要将贺立群带回局里审一审,就什么都明白了。

华良保持着原样一动未动,他其实心里清楚,贺立群是整个案子中唯一获益的人,而且是翻身的大利,也只有王芙蓉的死,才能够让他真正获取到这些利益。从贺立群的种种表现来看,想要杀死王芙蓉的,就是贺立群。动机有了,证据有了,手法也有了,一应俱全,让贺立群俯首认罪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李胡子那一边据说也已经有眉目了,警方查到他就躲在邻市,一旦确定具体位置立马实施逮捕。现如今李胡子招供不招供,或者说是否能抓到,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华良朝贺立群瞄了一眼,只要这个男人在这儿,王芙蓉一案便可以结案了。

贺立群的公司面临着倒闭,需要大量资金进行周转,他早就无计可施,银行贷款也不下放,于是他想到了母亲拥有的两套房产。然而,这两套房产王芙蓉并不打算卖掉,即便贺立群跟她说明了情况。王芙蓉明确表示,不管怎么样,自己不死,房产绝对不卖。贺立群被逼上绝路,只能杀死自己的母亲,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王芙蓉的遗产以及她的保险金,然后变卖房子使自己的公司起死回生。

这是陆林早就在心里为贺立群起草好的动机,看来华良是对的,真正的凶手并不是李胡子,果然人还是容易为表象所迷惑。陆林想起了小时候看的《聊斋》里画皮的故事,兴许,人只有为了一己私欲才会迷失了自己,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能够痛下狠手的人,陆林觉得连人渣都不如。

贺立群被依法逮捕,当冰冷的手铐将贺立群的双手圈住的时候,黄瓜昏死了过去。陈浅掐着她的人中,她才徐徐醒来。黄瓜睁开双眼的时候贺立群已经被带上了警车,她不停地哭泣,两行泪珠儿未有断过。

黄瓜一个人蹲在墙角,眼泪好像并不值钱,警察们都已经散了,她还在掩面哭泣。对于丈夫杀害婆婆这样的事情,黄瓜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她其实也想过丈夫可能为了钱而杀人,自从王芙蓉死后,贺立群的性格大变,那么歇斯底里地找房产证,脸上丝毫没有失去母亲的悲伤。

一大摊子的事儿顷刻间都压在了黄瓜的身上,她没想到案子会破得如此之快。黄瓜硬撑着站起身来,默默地关上了老房子的大门,如同关上了所有的一切。她转身的时候,却发现还有一个男人没有离开,他就站在那儿,向自己这边投来一道说不清的目光。黄瓜还认识他,一个叫华良的小伙子。

贺立群暂时被刑事拘留,具体的事情以后会一一落定。这是华良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黄瓜将房门的钥匙拿在手里,默默点了点头。

黄瓜在经过华良身旁时,语气轻柔且哽咽着问华良,她想去看看丈夫。

华良没有立即应允,他递上去一块手帕,黄瓜摇摇头,不用了。

黄瓜今天没有穿高跟鞋,也没有穿紧身的衣裤,华良注意到,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很在意袖子上的油渍,那油渍愈发像一个吻痕了。

黄瓜再一次问华良自己是否能去看看丈夫,这回她是看着华良的脸庞说的,神情凄怆。

华良应允了,这是一个合理的请求,自己没有理由拒绝。

黄瓜是次日中午在公安局见到的贺立群,她亲手做了一桌好菜带给他,黄瓜将菜一碗一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子上,红烧肉、清蒸鱼、白斩鸡,都是贺立群爱吃的菜肴。贺立群的眼泪滴到了碗里,他端起碗就咬下去一口,满嘴满鼻都是油腻,贺立群毫不在乎。

黄瓜早已泣不成声,她从背后抱住了贺立群,和他紧紧连在了一起。我会等你出来的。黄瓜说这句话的时候,贺立群一直在摇头,我是冤枉的,你信嗎?黄瓜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声,我信。

从公安局回家的路上,黄瓜转道去了发现婆婆尸体的浦阳江河段,她从车里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香火纸钱开始祭奠。纸钱飞舞着,旋转着,飘散在风中,有的淹没在杂草堆中,有的飘进了杨柳树里,还有的则随着杨柳叶跌下了河。

黄瓜坐上了车,她看到一个裤管破了个大洞的男人在用石子扔一条老狗,老狗呜呜地跑走了,男人下了河,那河水,如同他的家。男人手捧着河水,浇熄了香烛的火苗,咯咯地笑着,黄瓜将车子启动,发动机的轰鸣声在男人的笑声中一点点消逝。

李胡子在邻市被抓了回来,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了,身无分文,而且又人生地不熟,是他自己找到当地派出所让他们给带回来的。endprint

李胡子的络腮胡满是泥垢,杂乱得如同一团打结了的毛线。警察给了他一桶红烧牛肉泡面,他问有没有老坛酸菜的,让民警哭笑不得。如果吉尼斯纪录有吃泡面这一项的话,李胡子应该是吃完一桶泡面用时最短的人了,囫囵吞枣般三下五除二便吃完了,连汤汁都不剩。

陆林让他先趴在讯问室里睡一觉,睡醒了再问他关于案件的事,李胡子不停念叨着配合,一定配合,只求睡醒了再吃一桶泡面就行。

华良将李胡子交给了陆林,一个人胡乱解决了晚饭便也回去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上一觉,如今案情基本已告一段落,他想着回家好好补上一觉,养足了精神再去一趟酒吧,陪青黛喝上几杯。他不记得青黛长什么模样了,估计青黛也不会记得自己。

离开公安局,华良坐上了一辆出租车,贺立群和黄瓜终究还是要分开的,就算没有这桩命案,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爱情了,连亲情都所剩无几且残破不堪,华良想。

华良下了出租车,回到公寓的时候,见到邻居刘大妈正坐在公寓楼下拨弄她的手镯,那是她女儿昨天刚送给她的。猛然间,华良想到了什么,立刻拦下还未开走的出租车,他要赶去河边寻找哑巴,哑巴那天找到了一条金手链,这条手链极有可能是王芙蓉的,如果是,那么手链里一定也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

和发现女尸那天一样的黄昏,一样的斜阳如血,华良跑到河边,他盯着河边看了许久,并未见哑巴从河里冒出头来,而后又沿着河边寻找,杨柳枝不断从他身上拂过,被他扯断、下落,但始终没有哑巴的踪影。

哑巴今天没有在河边,他没来,不,或许他来过了。華良想着,哑巴每天都会来这里摸螺蛳,那就说明他住得很近,离这儿近的只有一个村庄,想必不难问到。华良沿着河道进入附近的村庄,挨家挨户地敲门,哑巴在村里还是有些名气的,问了几家就找到了哑巴的住处。

哑巴家的大门并没有上锁,它敞开着,华良一脚便跨了进去。哑巴正围着他刚摸来的螺蛳挨个儿看呢,华良一把抓住哑巴的肩膀,手链呢,那天你摸到的那条金手链呢?

哑巴被抓得有些痛,挣脱了华良的手,华良向他比划着手链的意思,哑巴从裤兜儿里掏出来,在华良面前晃了晃,然后又放回裤兜儿。

你把它给我。华良伸手去拿的时候,哑巴跑开了,他怎么也不肯给。华良回想着哑巴当日摸到金手链时的样子,也听陆林说起过哑巴在发现女尸那天学狗吠的样子,他明白了,哑巴想要更多的人关注他。

你把金手链给我,我明天让你上报纸,让他们都来表扬你,怎么样?华良比划着。

哑巴乐了,他将金手链交给了华良,嘴里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声音。华良拿了手链就往外冲,哑巴跟着冲了出来。放心吧,明天让你见报。刻不容缓,华良现在只想立刻将金手链交给陈浅去做检验,或许检验的结果能够证实自己的论断。

城市的夜,灿烂无比,欢笑声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汇聚起来,冲击着夜空,将落寞扯破。

黄瓜没有先前表现得那么痛苦了,反而每天都享受生活。晚上唱歌回来的时候,黄瓜推开门,愕然发现华良和贺立群正坐在沙发上聊天。黄瓜想转身,门口陆林和警员们从各个角落走了出来。原来,华良早就怀疑黄瓜是真凶,贺立群只是他诱黄瓜上钩的计谋,在黄瓜先前探视之后华良就暗中布置监视黄瓜了。

陈浅在提取金手链线索的时候确实遇到了麻烦,由于手链在河水里泡的时间过长,很多明显的证据都已经湮灭了,不过细心的陈浅发现,这条手链上的扣子处有被掰过的痕迹,将尖锐的扣子顶部特意往内部弯曲了,这说明这条手链曾有损坏,而且尖锐部分曾划伤过持有者的身体,既然如此,上面就或许有微量血迹残留,浸水再久也不会消失。陈浅立即做了实验,果然,手链的尖锐部分产生了鲁米诺反应,的确有微量血液残留。

华良从陆林手中接过证物袋,里面是一条手链,手链的检验结果显示,扣子处的残留血液与黄瓜的DNA完全吻合,证明这条手链正是黄瓜的。黄瓜说这是她前两天不小心丢失的。

华良说这句话就足以证明你就是凶手,因为在之前的口供里,你说自己这几天都在娘家,并不在此。还有,你家阳台上挂着的那件衣服是贺立群被捕那天你穿的,当时你一直在意袖子上的油渍,丈夫都被捕了,你还有心思在意这些,你的心的确很大。

黄瓜争辩,光这点并不能说明什么。华良又拿出一份贺立群公司看门大爷的证词,案发当天,他看到黄瓜开走了贺立群的车,贺立群因为公司不景气,一直待在车间,吃饭也不出来,无暇顾及其他,所以并不知道车子被谁开走过。

黄瓜在铁证面前终于认罪,当日是她偷偷开着贺立群的车跟着王芙蓉出去的,想找机会弄死她。刚好碰到了李胡子用水淹王芙蓉那一幕,王芙蓉被李胡子按得昏厥过去,李胡子以为他用力过猛将王芙蓉溺死了,他非常害怕,跑回了家。但是,当他镇定下来想要回来处理尸体的时候,却发现王芙蓉的尸体不见了,他猜测王芙蓉可能没死。黄瓜将计就计,趁机溺死了王芙蓉,再将王芙蓉的尸体转移到河道里。

其实,王芙蓉的保险是黄瓜怂恿她保的,贺立群的确不知道这件事情。王芙蓉和李胡子在一起的事情早在贺立群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就开始了,被黄瓜撞破后,王芙蓉一直对此耿耿于怀。王芙蓉是个爱面子的人,她一直都维持着一个美好的形象,她素来与黄瓜不和,怕万一黄瓜说出去,自己的晚节就不保了,更何况儿子脸上也没光彩。黄瓜曾无意间听到王芙蓉在电话里让李胡子帮忙除掉自己,不过李胡子要价很高,王芙蓉没答应,说自己会想办法。而正在此时,贺立群的公司也面临倒闭,黄瓜即将失去衣食无忧的生活,想到日后要出去打工,而且要被别人笑话从富人变成穷人,她就再也不能坐以待毙了。王芙蓉不死就是自己死,于是,她想到了杀害王芙蓉并且嫁祸给贺立群这样一条计策。

黄瓜被逮捕了。贺立群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王芙蓉的房产和保金。他为王芙蓉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华良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其实贺立群早就盼着王芙蓉死了,只有王芙蓉死了,自己才能够让公司起死回生,贺立群认为,父母就该给自己的孩子一切,包括生命。

再后来,华良听说,贺立群因为公司活过来了,喝醉了酒,开车不小心冲进了河里。散步的人想救他,但是不知道怎么了,就像有人在河底拉他一样,贺立群瞬间就沉了下去,当他再浮上来的时候,已经一动不动了。

华良打电话给陆林,陆林赶来河边的时候,当地派出所已经将贺立群的尸体打捞起来,起重机正在吊起那辆十几万的黑色小轿车。华良望着这条河,什么话都不说,一切因,都有果。这条河吞了王芙蓉是开始,吞了贺立群是结束,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华良拍拍陆林的肩膀,走,请你喝酒去!

哑巴又来摸东西了,这一次,他摸到了一辆看上去崭新的女式自行车。他祼露的身上缠着水草,像一个布满了电线的怪物一样。他的脸上洋溢着笑意,从华良身边走过。华良一直在想,河流之下,隐藏着多少没有解开的神秘谜团,就像另一个世界。

责任编辑/季伟

文字编辑/吴贺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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