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
2017-11-08林日暖
一
高三没有序曲。
唐希他们没想到自己的学校今年竟然没被作为高考的考场,也没想到6月7号还要上课。更没想到的是,这一天,语文老师悠悠地走进教室,第一句话就是:“从今天起,你们就高三了。”
唐希和同桌宋植不约而同地望向教室的门口,他们确信,从这张桌子的角度看不见的门上方,小木牌上仍然写着“高二·五班”。
两人无奈地对视一眼,懒洋洋地打开了语文书。
也许是因为还没有进入状态,这个学期倏然间结束,原本就短暂的暑假也以更加短暂的方式一闪而过。
九月,真正的高三抵达的时候大家已经没有了新奇感,只知道自己离高考又近了一点儿。
也许是想把大家还没有紧张起来的弦绷住,学校在开学初就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成人礼兼高考誓师活动。
所有人都明白,这就是沙场秋点兵。
活动的女主持人来自五班,从小到大身经百战好评如潮,可她一心要学法律,并不想走传媒这条路。所有正式的仪式过后,人群还在操场上不肯散去。这应该是他们高中时代最后的狂欢了。
穿着汉服掐着纸扇的宋植很招摇地在操场上走来走去,不时乐呵呵地与小迷妹们亲切合影。身为学校的风云人物,宋植值得这样追捧。据说文理分科时,宋植原先的班主任曾经死活拖着不肯让他转到文科班,还与家长结成了统一战线,每天苦口婆心劝他留下,拍着胸脯说一定把他送进清华园,但终究没能阻止宋植坐进文科班的教室。
宋植写一手娟秀小楷,亦是古风词曲创作爱好者。这之前,以他为首,由文科班发起的成人礼全员汉服拍摄计划被校方无情否决,汉服爱好者们十分沮丧,不过学校最终还是默许了不算张扬的小范围合影活动。
这一天可以不用穿校服。许多女生套着长裙短裙衣袂翩翩地在不大的校园里四处游荡,还有那么两三个妹子穿着汉服一派娴雅自成风景,而唐希一如平常地穿了条方便活动的牛仔裤,动不动就蹿到其他班级场地瞄一眼。她上高中以来还没穿过裙子,满心希望可以坚持到最后。
“明明我还没成年!为什么要参加这样的活动!”
未满十八周岁的唐希钻进一团水彩画一样斑斓的人群,这伙人是高一文理未分科时与她同班的女生:“你们谁想合影?我帮你们拍!”
那群女生一边叽叽喳喳地拉着唐希拍照,一边问她大学想去哪里。
忙活了一会儿,文科班的体委开始张罗集合。唐希回归本队,和同学们一起走到学校正门拍集体照。
学校的正门其实就是主教学楼的正门,平时并不常开。主教学楼是有着百余年历史的保护建筑,构造和故宫有几分神似,黄房子,红柱子,房顶上是绿色的琉璃瓦片,门前还端坐着两头石狮子。当然,也有人戏称其为“和尚庙”。因为是闻名全国的省重点,这里是无数家长眼中的圣地,也是无数初中生只能望而兴叹的彼端。
石狮红柱的背景定格了高三·五班青春洋溢的光影。
众人散开后,宋植和廖时极有默契地分头扯了条红绸带,迅猛地绕在一左一右两头石狮子的脖子上,场面红火喜庆,两人容光焕发,宛如婚礼现场的主角。与此同时,万年学霸许阵先生正与一众女同学进行亲切友好的会谈。
虽然也是凭实力考进了这所学校,然而唐希觉得自己一贯跟各路学霸气场不搭。初中起她就和学渣们玩儿得好,到高中这趋势简直愈演愈烈。与其跟学霸们僵着脸度过每一天,还不如干脆做个渣。
这个九月是一个热烈的九月。宋植把自己亲自题字的纸扇带到了学校,却被唐希一把抢了过去。唐希扇了一会儿风之后觉得无甚乐趣,思及抢别人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好行为,于是决心將功补过,狗腿地侧过身给宋植扇了起来。宋植忙着刷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内心毫无波动地接受了。讲台上口若悬河的政治老师看了他们几眼,最终选择移开视线。
接下来的期中考宋植破天荒考了第一,唐希笃定地想,这都是她为他解暑,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学习的功劳。
宋植平日里为人并不出世,不但热衷参加校内外的各种活动,还惯于日常插科打诨。然而他却有一个上山求道的梦想,每天早上都要背一会儿《道德经》。由于他个人偏好那种宽大的道袍,又总喜欢甩着袖子挥来挥去,唐希某日心血来潮地给他起了个名字“清风子”。大家觉得好玩便也跟着叫。
“就是两袖清风的清风嘛!你这么正直,很适合你的!”见宋植翻了翻眼睛似乎想要表达不满,唐希连忙“言辞恳切”地说。辩才极佳的宋植想了想竟然没有反驳。
二
唐希得以跟廖时混熟完全是因为廖时和宋植亲密无间的关系。不然就她本人的个性而言,和学霸梯队的男生做朋友简直比连刷一星期最不擅长的地理题更让她头大。
在某个平常的下午,唐希听说自己可怜的同桌在下楼的时候摔伤了腿,立刻冲下楼去寻找他,并自告奋勇带他去医务室。唐希记得医务室在第二教学楼,就带着宋植一起过去。宋植从操场的一端单腿跳到二教,唐希命他在楼下等候,一路奔上三楼去找校医。不幸的是,记忆中的医务室已经关门,门上贴了张白纸黑字的搬迁通知书。
唉。搬走了。得知这个消息的宋植悲痛欲绝,毅然拒绝了唐希赎罪般的搀扶,孤寂地向更远处医务室的新址跳去。
唐希深沉地望着宋植不断跳动的背影,不厚道地笑了很久,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匆匆忙忙跑回去上课。
那以后,宋植待唐希就更像“哥们儿”,还拉廖时和她一起玩。
唐希一贯觉得自己自带“幸运种子”体质,跟谁关系好谁就能考好。在她的“庇佑”下,廖时竟接连考了三次学年第一。这在他们学霸云集人才济济的文科班简直史无前例,堪称壮举。
“哥们儿,破纪录了啊。”毫无妒忌之心的宋植拍着廖时的肩膀,他在不久前才刚刚摆脱了双拐的束缚,最近下楼的时候总是缓步轻移,慎之又慎。
廖时微笑着谦虚:“运气好。”
唐希无法忍受此刻二人营造出的“好基友一起走”的奇妙气氛,出声道:“廖时大大,我给你起个昵称吧。就叫‘破破,怎么样,可爱不?”
“破破,可以。”宋植首肯,“听起来像我小弟。”
远处的许阵皱了皱眉头想: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廖时拿出地理五三和黑笔红笔荧光笔,慢悠悠地吐出一个字:“滚。”
为了庆祝廖时三连冠的伟业,唐希拉上几个人一起去唱K。
廖时偏爱王菲的粤语歌,当然也旁及其他。他的歌单切到梁静茹,唐希立刻满怀恶意地抓起麦克跟他合唱。廖时看着人高马大,然而一首《可惜不是你》愣是没嚎过唐希。
唐希对廖时并不总是这么黯黑,毕竟他俩还有个共同点,日本料理发烧友。眼看着坐对面这位慢条斯理地挑着拉面,对日料如数家珍,唐希喝着大麦茶想道——这哥们儿要不是个超级学神的话,拿来做个小伙伴多好。
唐希始终信奉一点,人应该结交合自己胃口的朋友。不管是在一起干什么,到了饭点,总要认真解决这人生的头等大事。
“这顿饭我请,以后你们再请我,我们就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啦。”唐希说道,“人跟人之间就是要有点利益牵扯,这样才能保持关系紧密。”
玩耍的时间总是短暂,整个高三大考小考云集,刚刚考完上一次就要忙着备考下一次。
唐希是很难安安稳稳地坐着椅子上完长达一个半小时晚自习的。为了使自习时间舒适而充满乐趣,她一般都会选择与平时上课完全不同的姿势——把练习册摊在椅子上,而自己坐在铺着椅垫的地上。每次回头看到她都一脸嫌弃的前桌姑娘在三个月后意外发现此姿势的舒适程度非同一般,立刻效仿,对此种学习模式的态度甚至比创始人唐希还要狂热。
唐希是拒绝在学校午睡的。
因为高三的学习很紧张,学生每天早起晚睡,学校强制性把中午二十分钟的午睡时间延长到了半个小时,而且每天派人检查,如果教室里有人不睡就会扣班级的风纪分。睡法嘛,就是最不科学的那种,趴在自己课桌上各科复习资料之间狭小的空隙里。太过安静的环境,一点轻微的响动都会特别明显,所以唐希总是不敢乱动。然而保持同一个姿势并不舒服,况且她也很少能真正睡着,往往都是趴着桌子神游。楼道里脚步声沉闷,像黄桃从罐头跌进碗里时在果汁里沉没的声音。飞机从操场之上呼啸而过,沉默的人们就像在防空洞里等待转移的难民。
凭着数学科代表的身份,唐希屡次和自己的“同事”以印卷子为借口逃避午睡。两人有时候在校外瞎溜达,有时只是在操场上闲逛,看到老师就躲起来。后来发现危险系数太高,索性直接坐在升旗台附近的楼梯上晒太阳,利用外部围墙的阴影掩护自己。
因为学校的主体是保护建筑,再破再旧也不能拆掉重建,就总是在原基础上维修,这也导致工程始终难以动得彻底。惨烈时曾有非教學区的某层楼天花板砸下来的情况,某日连操场靠近小卖部方向的路面都塌陷了,像是砸出了一个不小的陨石坑,搞得小卖部的老板一直叹气。踢足球也被列为禁止项目,学校怕学生一脚球下去就把保护建筑的哪儿给撞坏了,不过事实上男生们还是偷偷在踢,老师们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主教学楼曾是伪满洲国的警察厅,地下室曾做过水牢,听说有不少冤魂。天花板塌陷之后建筑里有些地方拿摞起来的桌椅封了路,还有几间屋子门上贴了封条,显得阴森森的,很多人更是不敢单独去地下室了,唐希就有过好几次被过去办事的同学拉着壮胆的经历。
秋天傍晚的自习课上死一般寂静。当身高一米八几身体健壮的国家二级运动员体委大人突然尖叫一声,跳进教室另一头的角落的时候,众人习惯性地发笑,离他最近的同学一如既往一脸淡定地开始寻找使他受到惊吓的那只小昆虫此刻身在何方。匆匆十几秒闹剧之后,一切恢复井然有序,有人打开一听可乐,“扑嗤”一声,了无回音。
三
这座全国最北的省会城市处在频繁下雪的地带。唐希早上来学校的时候,没有扣到头上的羽绒服帽子里兜住了足有两公分厚的雪。宋植很绅士地帮她把衣服拿到走廊里抖雪,唐希笑眯眯地塞给他一块话梅糖,又说了句“谢谢清风子”。
课间操从来不会因为天寒地冻而取消,反而永远有人站在主席台上点名表扬集合最快的班级。于是领受了班主任旨意的诸位科任老师不敢再压堂,都踩着铃声下课,时间点掐得十分巧妙。
廖时坐在第一排,往往是他第一个抓起班旗冲出去。举班旗的活儿一般是他和宋植两人轮流来做。唐希望着水墨风格的班旗,觉得这幅山水画还是挺好看的。她想起高一时所在的班级赫然把八卦图印在了班旗的左上角,其他班级看到时全都一脸震惊。
这所学校的惯例是只有一个文科班,从高二开始集结。文科班报到第一天,八卦图班旗的设计者、说好要来学文的愤青状男生不知所终,倒是一位始终犹疑不定的女同学意外出现在教室里。唐希起初还以为她是单纯来找自己叙旧的,没想到都打了上课铃她还不走。两个人竟然从一年的缘分变成未来三年老同学的关系,这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
“我们来到操场上,一起练身体。欢乐属于我,欢乐属于你……”
这欢乐而低龄化的音乐让唐希觉得呼啦啦跑出来的这帮人像是被老师从教室里以老鹰抓小鸡般的手法七零八落地驱赶出来的小学生,丝毫没有受到与前段时间成人礼同等规格的尊重和认可。
唐希排在队伍的尾部,忽然觉得跳着广播体操的许阵同学看起来像口缸。
倒不是说许阵有多壮,实在是队伍中做操的他和考场上答卷的他气场很相似,光看背影就给人一种踏实感。这感觉就像是如果能用这缸来腌酸菜和咸鸭蛋,即使执行者技术堪忧,缸也能奇妙地把一切做好。
唐希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宋植,后者微笑道:“你信不信我把这话告诉他本人?”
“不嘛不嘛,我跟他又不熟。”
唐希一边说,一边把老师刚讲过而自己确定消化了全部知识点的英语卷子撕碎,扔进了垃圾桶。英语老师屡次就她此种行为发表抗议,无奈她的英语成绩常常比身为科代表的许阵还高,故令老师无话可说。英语是唐希学得最好也最放松的一门课,除了撕卷子她还喜欢在英语课上把中性笔尺子橡皮之类的东西都摞得很高,并对老师“你再玩儿我就用我儿子的弹弓把它们打下来”的半开玩笑式威胁不以为然。
“其实你的名字也是啊。”宋植说道,“每次我都能想到把一只锅架起来,然后熬糖稀。”
“拒绝。作为一个高冷的人我是不吃甜食的,连话梅糖都是只给你一个人准备的好吗?”
宋植不在意地拿出地理课上要用的地图册,盯着唐希的手:“我发现你手挺好看的,手控福利啊。”
唐希翻了个白眼,指指他的手:“你这手才是咱班公认的好看,上次你到台上做投影展示,他们都没怎么听,光看你的手了。”
“什么?他们都没怎么听!”宋植悲痛道,“我准备了三天呢!”
“大哥,我只是打个比方。”唐希一眼扫到前排穿了件粉色衬衫的廖时,“他画风变得好快……”
“廖时心里住着一个小女生。”宋植评价道,“对了,昨天我帮你搬了一堆数学练习册回来,你有没有想好该怎么感谢我?”
唐希眨眨眼睛:“这样吧,我欠你一个愿望,永久生效。”
四
“流水的第一,铁打的阵。”
班里不记得什么人说过的这句话渐渐传进了全年级师生的耳朵,“万年第二”的许阵一时成为不变的传奇。
进入高三,大家关心最多的事情不过是一场又一场从不间断的模拟考试。战场之上风云变幻,打出一场漂亮仗的机会总是稍纵即逝。
轮流转的都是别人的风水,班里考过第一名的不下十人,但位列第二的永远是许阵。他就是那样不动声色地稳如泰山。
唐希的成绩始终在班级三十几名附近徘徊,既不在被老师视若珍宝的学霸之列,也并非被忧心会拖后腿的那一种——后边还有十三四个人压阵。
由于班里学霸云集,从高一到高三,唐希根本就对名次的事毫无压力。加上不喜欢和别人在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事,在同学们集体性刷题的日子里,她依然在闲逛。
唐希是个严重的路痴,她把这归结于自己看天看地不看路的习惯,午休散步路线一般也只是绕学校走一圈。当然,每天早出晚归两点一线,冬天里两头不见太阳也可能是个重要的原因。
小时候唐希曾自封为“自然之子”,下雨天不打伞到处乱跑,把作家写了白字的“空空如也”解释成“空得像刚刚收割过的田野”。她关心云的形状,喜欢找飞机尾部拖出的白色痕迹,能够发现某时某刻空气中的味道与小学几年级时母亲用的洗发水气味相似,唯独很难分辨出那些看来并无什么不同的路口与建筑。
唐希心中无所不能的缸先生许阵和廖时、宋植一样,是实打实的学霸。刚进文科班两个月,三十出头的班主任就大咧咧地在家长会上预言,将来的许阵“最差是人大打底”,完全不顾最终是否会自己打臉。和廖时、宋植相比,许阵显得更加闷一点儿,廖时爱唱歌,宋植好乱蹿,许阵却是雷打不动地坐在那儿刷题。
相比之下唐希每天做的事就太少了,最用功的事也就两件:一是熬夜写论文一样结构复杂篇幅冗长的历史作业,二是把记得乱七八糟的地理笔记再重新工整地抄一遍,原因是身为班主任的老师会定期检查。这样的铁血政策成就了她高中阶段唯一一份可以看的笔记。
许阵不是个很高冷的人,但出于排斥学霸的天性,唐希几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跟他的一切接触。平时两个人见面连招呼都不打,直到高三下学期某次模拟考试唐希成绩还不错,二人在教室门口狭路相逢。许阵终于用眼皮撇了她一下,冲着她扬起嘴角,主动摆了摆手。
唐希简直怀疑自己眼花了,也挥挥手故作淡定地说了句“嗨”,然后整节课都在担心自己有没有得罪到这位学霸。
当廖时在QQ签名上写下“林婉,我承诺,我再也不喜欢你了”的时候,高三·五班的很多同学立刻一脸蒙地觉得:我们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大事?唐希也不例外。
林婉是班上的女性学霸,短期人生理想是考进港大。谁也不知道廖时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也不知道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结果看,一定是廖时表白失败,被拒绝甚至是被惨烈拒绝了。
祸不单行。几乎是同一时间,廖时遭遇了滑铁卢——班级第一的位置被人抢走了。
这边大家刚刚得到官方消息,还没有消化完毕,廖时妈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正站在廖时身边的宋植和唐希清楚地听到他妈妈语气生硬地说:“出国的机票我退了,那个名师补习班今晚就上课,学费已经交了,别跟我说你不去!”
廖时妈妈应该是和老班联系最为密切的家长,时刻监控廖时在学校的一举一动。廖时要趁寒假出国旅游放松一下是一早就定下来的,也是他妈妈的决定,小伙伴们都知道。眼下只是一次小考试而已,他妈妈的反应居然如此激烈,真是可怕。
宋植胡乱安慰一通,唐希开口道:“要不,咱们去KTV吧,宝宝们。”
“你在跟谁说话?”那位姓许的学霸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这里。
唐希紧张到舌头打结:“呃……你来吗?”
许阵耸耸肩:“数学老师找你。”
这似乎是许阵和唐希之间第一次正式的对话。
后桌的两位忙着抢冰淇淋吃,十一点钟方向的姑娘们在商量中午的伙食问题,而许阵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站在唐希面前主动和她说话。
天呐,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这次里程碑式的事件过后,唐希觉得自己和许阵的距离又近了一些,平时也不再刻意躲着他了。
哦,忘了说,唐希是一个数学成绩不太好的数学科代表,当初报名做老师的小帮手也只是为了督促自己好好学数学。不过她倒是经常给左右为难的老师提出一些机智的建议,很大程度上削弱了老师对科代表成绩不佳的心痛。
五
高三的寒假是不值得期待的,因为它不过是过年前后十几天的短暂时间。
二月中旬开学,廖时拉了个群,把宋植、许阵和唐希都弄了进去。
唐希简直震惊了。她何德何能跟这几位大神混到同一个群里!再说大家根本聊不到一起去!在他们讨论某道题是否出得有问题考虑不严密说法有漏洞应该如何修改的时候,唐希都会默默地潜水。
她第一次发言是在情人节,对各位单身说了句“诸君节日快乐”。她想自己再不说话大概会被群主踢出去,虽然她本人是很希望如此的。
除草机的响声近在耳边,附带着碎裂的青草生涩味道,浓烈清新的生命气息在空气中炸开。
冬天过去了。
下雨之后走廊变得异常狭窄并且障碍重重,雨伞横七竖八,如同枝蔓横生的热带丛林。
高考前的三个月里,最大的变数永远是突然占用自习课的老师。
唐希把这概括为薛定谔的老师。不知道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来的又是谁。
天气暖起来了,男生却没了踢球的热情。某个平常的星期一,许阵突然和一个姑娘带头打起了口袋。
口袋就是里面装着沙石、米粒或豆子之类填充物的用布缝制的正方体袋子,打口袋的游戏是分组对抗赛,由一方向另一方投掷,被口袋打中的就要出局,两队循环进行。
这游戏对体力和灵活性的要求比较高,也相对简单,一般只有在幼儿园和小学才能见到。可是班级里近一半的同学迅速而疯狂地卷入了这场游戏,理科班的同学和一众学弟学妹先是好奇,后来也见怪不怪了。
狭窄的走廊里,缸一样的许阵,闪转腾挪虽然也像模像样,但到底不如妹子们轻盈,撞到人便憨笑两声,说句对不起。没人会真的责怪他,无论是基于他的学霸身份,还是出于同样跃跃欲试的玩乐心。
没人问过许阵的口袋是从哪来的,他的游戏灵感又来自何处。
别人投入玩耍的时候唐希开始认真地刷题,她就是喜欢做和别人不一样的事情。更换笔芯的唐希看着满脸热汗的同学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不由想起妈妈说过,她以前教的高三学生会在课间玩纸飞机,大声尖叫,乐此不疲。
唐希把这一天换下来的两个笔芯都带回了家,拿起那个插满笔芯的肯德基橙汁杯使劲晃了晃,把这两个也插进去。这样的杯子高三以来她已经有了五个,攒着用过的东西对她来说始终是种乐趣,杯子和笔芯都是。
这之后,班级里最大的新闻是:许阵恋爱了!
许阵的恋爱对象当然也是学霸,他们从小学就一直同校一直竞争,谁都没想到在认识了十年之后他们会成为恋人。那姑娘沉稳、大气,看上去和许阵很配。
同样的,谁也没想到许阵的恋爱只是昙花一现,距离高考一个月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和平分手,见了面还像从前一样打招呼。
帮宋植发卷子的时候唐希小声说:“同桌同桌,有件事我想说好久了,不过一直跟阵哥不熟,今天我一定要告诉你!廖时是破破,加上许阵,你是清风子,放在一起就是辛弃疾的《破阵子》那首词有木有!‘醉里挑灯看剑……”
宋植抛给她一个“脑子有病”的眼神,唐希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回座位,差点把宋植放了片柠檬的水杯碰倒。
谁来破阵,又是破谁布的阵?
柠檬和水在杯子里漾了好久,宋植的心事也晃了好久。他忽然很想去查查《秦王破阵乐》,然后再写一首古风歌。
衣服的死亡始于扣子的脱落。
唐希怨怼地看着自己掉了三颗扣子的风衣,感觉它就快报废了。
有些同学忙里偷闲地跑去看高二的辩论赛。她还记得去年此时,她们文科班闯进了决赛,全班都去助阵。那时宋植是锋芒毕露的二辩,许阵是总结陈词细心沉稳的四辩。她还想起,八月长安回母校做讲座时,宋植说:“唐希,不管考哪儿,以后咱们都读中文系吧!”
高考迫近,班主任又调了一次座,把宋植调成了第一排廖时的同桌,唐希旁边换成了一个妹子。唐希一如既往地在意生理距离,调座后似乎和宋植也生疏起来,只是偶尔午饭时间会跑到他的位子附近,和他不咸不淡地扯上两句。
毕业礼上唐希在高中唯一一次穿了裙子,结果被身为副校长的语文老师拉住说一直想买件一样的。语文老师是和唐希妈妈一样的年纪。
莫非是我老了?
唐希望着天上淡淡的一层云,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六
高三模拟期间,中等生唐希一度考到班级倒数第七,以至于最后一举冲到十几名的高考成绩换来教地理的班主任老师一句“刮目相看”,不知道他是意外多些还是惊喜多些。
唐希没跟任何人说过,打一进入群贤毕至的文科班她就暗中定了个小目标——闯进班级前十五。其实她也没报多大希望,没想到最后关头竟然实现了。
作为一个称得上逆袭的学渣,她一直猜想一批传统学霸没考好的原因大概包括最后几个月疯狂地打口袋活动。然而罪魁祸首许阵同学终于考了他高中时代的唯一一个全班第一,并且十分轻松地拿下了省状元。人比人气死人啊真是的。
虽然这所学校一贯倡导全面发展,虽然唐希只是一般用功也从不出去补课,但这丝毫不妨碍她积累了小山一样的高考复习资料。
因为种种原因,她选择在分数公布之后才去废品回收站卖旧书。“废品”,想想这两个字,她莫名地有點心痛。卖纸一分钟,刷题三年功。
当唐希第五次推着满载的自行车出现在废品回收站时,她意外地遇到了廖时和许阵。他们不知从哪弄来了一辆电动三轮,三轮车上是用塑料绳打好捆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本,那严谨劲儿一看就是许阵的手笔。
唐希从来不知道自己和许阵的家住得其实并不远,不然大家也不会在这样的地方相遇。唐希看着那些他们曾经一页页翻过的书,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随后转过身和称重的大叔开起了玩笑,说算算够不够我们仨痛痛快快吃顿马迭尔冰棍儿的!
大叔一边称重一边说:“这得花你们爸妈多少钱啊?这些题,你们得多长时间能做完啊?就这么卖废纸多白瞎啊!”
许阵笑呵呵地说着“不白瞎不白瞎”,唐希悄悄跑到廖时旁边踮起脚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再去KTV,还承诺下次肯定不在他唱歌的时候故意使坏了。
廖时吃掉第四支马迭尔冰棍时,拍了拍屁股底下的电动三轮对坐在另外一边的唐希说:“唐希,你快点,都化了!”
许阵坐在唐希的自行车上,两条长腿拖在地上,有些悠闲又有些酸酸地说:“咱还在这儿卖旧书吃冰棍,人家林婉揣着港大通知书在网上卖笔记都把一年的学费挣出来了!”
廖时噎他:“你也卖去啊,你的更好卖,那可是名副其实的‘状元笔记!”
许阵隔空把冰棍杆很准确地投进不远处的垃圾桶,说:“我那笔记乱得只有我自己能看懂,哪像人家小林同学按老师要求整理的笔记,比印刷的还好看。”
唐希不接茬儿,她笔记做得也不好,再说了,她又不是学霸。她在想宋植,想宋植发挥得不好,不知道能不能够得着北大自主招生的分数线。
许阵转向唐希:“听说老安数学卷子涂错卡了。”
唐希吓了一跳。
老安是理科班的尖子生,听说通过了清华、北大和中科大三所学校的自招考试。老安曾经在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冲到唐希面前做过自我介绍,虽然唐希不知道他怎么认识的自己,也记不清他的面目,但班里的同学都说他是唐希的绯闻男友。
“他涂错几道啊?”廖时问。
“不太清楚,好像丢了四五十分吧。”许阵回答。
唐希舔了舔冰棍杆:“哎,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我还知道咱班有人文综没答完卷子呢。”
七
全校的学霸都喜欢往北京跑,高考志愿里填的大学半数以上都在北京。老师也说北京资源多,同学还可以互相帮助。不过唐希不太愿意跟大家扎堆,索性把目标锁定在了与北京一步之遥的天津。
天津的鸟不怕人,麻雀和喜鹊都是。它们会在离你很近的水坑里蹲着看你,不像哈尔滨的鸟,一旦有人靠近就“扑棱棱”挥翅膀飞远。
柳絮和杨花在城里飘啊飘。
唐希文科班的同学只有一个出国的,剩下的人不是保守,而是他们有更长远的计划。唐希文科班的同桌去了厦大,理科班的同桌去了哈工大,文科班的前桌去了南大,理科班坐她前桌那个长于摄影摄像钢琴八级的男生直接去了哈佛。而老安一直没有消息,有人说他出国了,有人说他去南方复读了,最冷门的答案是说他在某家精神病院。
宋植到底还是和北大有缘,然而唐希打死也没有想到像廖时这种一直在语文课上看数论的大神也会跑到北大去学中文。这大概只能解释成对宋植的追随还有命运的安排。
大一下学期,宋植和廖时在高中文科班群里互发对方跟女朋友的合照。宋植的女朋友穿汉服,是个很温婉的妹子,廖时那位妆容素净,看着也很有灵气。
许阵在北大和清华竞相伸来的橄榄枝中选择了清华,不过感情状况不明。
唐希改了微信的签名:愿你我前程似锦,不负来时路。
之后,她退掉了微信上那个沉寂已久的四人群。
她始终觉得,祝和愿差别很大。
祝可能是客套,愿都是真心的。
唐希的上鋪是个南方妹子,和她去校外吃饭的时候看着过街天桥上的冰碴儿欢欣雀跃,还伸手摸了摸。
天津下起第一场雪的那天是星期日,唐希在七点多自然醒。她梦见高中同学们一起备考的那段日子,感觉自己这简直就是“梦回吹角连营”。
不久上铺的闹钟响起,那女孩在床上穿衣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雪还下着,大如棉絮。树上堆着雪,地上落着雪,楼下那片停靠的自行车就像陈列在白色羊毛毯上的展品。
人们陆陆续续地起来,唐希听到走廊和其他房间里女生的尖叫以及奔走相告。“下雪了”似乎成为和皇帝御驾亲征之类可划等号的大事。
上铺匆匆穿好外套准备出去玩雪,兴奋又好奇地问唐希要不要戴帽子,落在头上的雪化了会不会把头发打湿,书包放在地上久了书会不会湿。
唐希扫了一眼班级微信群,有人发道:
“下雪了下雪了!!!”
“南方人快起来看啊!”
楼道里脚步声错杂,热闹得近乎忙乱,有点像清晨有小贩叫卖的市集。
隔壁的北京并没有雪,不知道那里的人会如何度过这一天。
宋植没再提过唐希欠他的那个愿望,大概早忘了。
人们给时间开了一张凭条,有借无还。
作者简介:林日暖,曾在《绿洲》《中国社会科学报》《文艺评论》《大公报》(香港)《地火》《岁月》等发表作品,目前就读于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