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行吟
2017-11-07王炳根
王炳根
蔡其矫在结束了与朦胧诗群的关系之后,开始了人生与诗歌最后的一个冲刺,他要在有生之年,走遍祖国的大江南北,重返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要在行走中,吟出时代之歌。
丰收与远行
20世纪80年代是蔡其矫丰收的季节。
自1964年锒铛入狱之后,国内的报刊上便不再出现蔡其矫的名字,没有发表诗歌的权利,但他从未停止诗歌的写作,因为,那是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说写诗就是他的生命形式,缺少这部分,失去这个形式,那么肢体、肌肤、大脑与指尖等等生命的物质,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停止他的写作,除非中止他的生命。在他不能发表诗作的岁月里,蔡其矫不停地写诗,写好了抄存下来,或者寄给远方的人,直到1979年广东《作品》第1期在内地首次再度亮出蔡其矫的名字、重新发表蔡其矫的诗作时,他已经有了大量的诗歌库存。
15年的库存,最少也有二三百首吧?
15年之后,蔡其矫在内地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竟是《祈求》,这真有点宿命的意味。为什么不是《波浪》呢?为什么不是《也许》呢?为什么不是那二三百首诗作中其他的一首呢?于是,只能做出这样的解释:诗中所祈求的夏季的风,冬日的雨,不被讥笑的爱情,悲伤时的安慰,求知求真的鼓励,写诗的自由等等一切,正是他15年来全部的渴望与祈求。《祈求》之后,蔡其矫的名字和诗歌又频频出现内地的报刊上。同时,出版社出版蔡其矫复出后的第一部诗集也是《祈求》;蔡其矫在“牛棚”中翻译的《司空图<诗品>》在这一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1981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蔡其矫的诗集《双虹》;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诗集《生活的歌》,这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写故乡的诗歌《福建集》;1984年,出版了他的另一部诗集《迎风》。
蔡其矫诗歌创作还有另一种景象,在那个噤若寒蝉的特殊年代,他的名字和作品在大陆内地被禁,但是海外,尤其是东南亚却是一个例外,时有蔡其矫的诗作问世,甚至有诗集出版,蔡其矫,在那儿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甚至是一个爱情诗、海洋诗意的代名词。比如,60年代中期,中国正在疯狂地“革文化的命”,位于美国中部的国际写作中心,聂华岑和她的丈夫安格尔却在用英文翻译包括《雾中汉水》在内的十几首写汉江与长江的诗,使之以另一种语言的形式,在西方世界中传播。到了70年代,香港的《海洋文艺》几乎每期都发表蔡其矫的诗作,其作品也不断地出现在各种选本中,比如《中国现代抒情诗100首》,其中就收入蔡其矫的《红豆》《南曲》《船家女儿》三首及赏析文章。1979年底,出版了展示其诗歌成就的《蔡其矫选集》,成了蔡其矫诗歌创作生涯中一个灿烂的亮点。
蔡其矫诗歌的发表与出版,引起了海外、港澳和大陆等地评论界的关注,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80年代国内的评论异常活跃,北京、上海和福建也都有人在评论与研究蔡其矫与他的诗,但这个时机对他不利,风头都给朦胧诗占了,虽然他的作品四处发表,对他的评论与研究却没有更集中更大范围内进入人们的视野,就是出现的对他的诗歌评论的文章,首先是定位不稳,海洋诗人?华侨诗人?山水诗人?乡土诗人?政治抒情诗人?仅仅从题材的属性上很难确立诗人与诗作的价值。对蔡其矫诗歌形式的研究几乎没有开展,有关他的诗歌的追求,对古典诗词的继承、与西方现代诗的关系,大多由诗人的自述来完成。撇开形式研究不说,仅从上述的定位情况看,将蔡其矫放在那一个位置上都不准确,不能因为他写过什么,有过那些经历便将他归到那个位置上。实际上,蔡其矫只是个诗人,一个职业诗人,一个纯粹的诗人,也许他是为了写诗才来到人间,他一切的经历,都是为了诗,而不是用那个经历去换取一官半职,去得到一个高位或一个舒适的环境,他写诗,不是用诗来当敲门砖,不是用诗来达到某种目的,不是用诗来谋名觅利,他的目的很明了很简单,仅仅是为了写诗。甚至很少有人指出,蔡其矫的诗,与远足之间的关系,他的诗永远是在动中完成,他的脚总在从一地到另一地,他不能在一个圆圈上打转,不能在一个点上停驻,他要运动,他的腿脚随时准备着跨出去,哪怕是在狱中,也会为取得一个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行走收集材料出墙报的机会而兴奋不已。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蔡其矫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过一次外出的机会,他的两条腿总是在大地上行走,没有一天的停止,也许,当这种行走停止了,他的诗歌创作就枯竭了,他的生命就结束了。
行走、诗与生命,对蔡其矫而言,完全应该视若等同。
无论评论做出的反响如何,从发表到出版,80年代都是蔡其矫丰收的季节。处于丰收季节的人免不了要陶醉,而丰收季节的诗人却是清醒的,蔡其矫的清醒,在于他没有看重发表与出版,更没有看重评论与研究,他思考的是,他的诗歌创作下一步怎么走?一般而言,诗,往往是年轻人的形式,因为诗比其他的文体更需要激情,人至晚年往往由诗转文,写作散文者居多,蔡其矫是为诗而生的,他也应该为诗而死!那时,蔡其矫60出头,离死尚远,那么丰收后的诗如何来写?于是,他想到了李白,流浪中的李白是他崇拜的偶像,流动中的诗,比之长安的诗灵动了十分;他也想到了柳永,就是那个“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柳永,流浪中的李白靠朋友度日,流浪中的柳永则躺在妓女的怀中,如此的生性放浪才是真诗人,只不过,时代不同了。日本的三岛由纪夫的观点倒是更能准确表达蔡其矫此时的心情:旅游是什么,旅游是为了艳遇,旅游是为了新鲜事物。对,这就是蔡其矫所需要的,他要在长旅中寻找爱情,寻找新鲜的事物,寻找刺激,用他们点燃63岁之后的诗行。用蔡其矫自己话说:“80年代,我为自己找到另一条道路:走遍全中国,追寻历史的痕迹,反观现实。”
自龙门而敦煌
第一次的远行却又是在全然无计划中进行的。兰州大学的教师唐祈,原是40年代国统区“九叶派”詩人,曾在《诗刊》社当编辑,1957年被打成右派,发配到西域兰州,摘帽之后才得以到大学任教。1981年新诗大讨论,触动了这位诗人的诗魂,他想借助兰州这个西域的城市,招来当今最走红的朦胧派诗人,举行全国青年诗人诗会,同时,兰州还有一个很前卫的文艺理论刊物,叫《当代文艺思潮》,虽处西域,但却领导了全国文艺思潮的潮流,唐祈要召开全国青年诗人的“兰州诗会”,自然会得到他们的支持。endprint
邀请函发出去了,大多是当时重量级的新诗诗人,包括北岛、舒婷、江河、杨炼等,但是没有蔡其矫,因为他已不属青年诗人了,虽然他的心年轻,但主持者还是以物质生命的年龄为界。在这个会之前,江西也有个“庐山诗会”,舒婷应邀参加,准备“庐山诗会”后直接去兰州,但就在从厦门到南昌的火车上,舒婷的行李包被盗,据说她原本很小心,将手提包枕在头下睡觉,但就是不见了,那个包可是她此次旅行的所有:衣物、钱粮和诗稿等等。蔡其矫是在北京《诗刊》副主编邵燕祥处听说这件事的,急了,心想,舒婷无钱无物如何上得了兰州?于是,决定前往,虽然他没有得到诗会的通知,但人都是熟悉的,蔡其矫说:“我必须去一下,带一些钱,去支援舒婷一下。”
于是,蔡其矫出发了,时为1981年8月23日,由于离会议的时间还有几天,他没有直接去兰州,而是先在河南盘桓了数日。蔡其矫在郑州下车,之后东去开封,再西向洛阳,在洛阳驻足。蔡其矫之所以有如此的安排,全是因了那个龙门石窟。蔡其矫一个窟龛一个窟龛、一尊神像一尊神像认真地观看,从造型到服饰到色彩到神像的种种表情,蔡其矫深深被这宏大的艺术群像所震撼,他在内心回溯那一千五百年前民间艺术家造神的场景,耳边回响着那延绵了几百年雕石的敲击声,如此规模浩大的造神运动持续延绵,令他不寒而栗。蔡其矫没有从佛教文化的教义上去领会佛像,更没有将造出来的神进一步的神化,倒是从造神运动的神工鬼斧中看出了人性,人与神的交流与交融等等。这个视角,也许与刚刚从现代造神运动中走出来有关,也许与当时思想解放运动相连,对龙门石窟,蔡其矫采取的是现实、人性与艺术的态度,这与后来许多的年轻诗人所采取的方式,有着很重要的区别。也许是因为要赶往兰州,蔡其矫当时没有写诗,但在一年之后,也就是1982年,他写出了两首百行以上的长诗《龙门石窟》《伊水的美神》,前者就是从人性的立场展开叙述:
……
把瞬间的爱慕之情,寄托
人神交往,以不可企及的神相
把日益纯净的心
留在千年不朽的艺术中。
……
雨中開花的树,山头
发亮的云,在这古老天地间
为年青一代打开被封闭的生活
于离去之前,再造新的循环。
后者以艺术的眼光,观照伊水两岸东西两山的艺术群像:
……无名艺术家创造的神
把善和美
引进每一个拜谒者的灵魂;
仁爱在沉默里
自由在飞升中。
……
我多么希望也同先人一样
再造一尊艺术的神;
在劳顿的人生跋涉中
慰藉一切冤苦
归回到爱的信仰。
在一个炎热的夜晚,蔡其矫从洛阳登上了西去的列车,经三门峡过西安直抵兰州。连西安这样的名城也没有留住他的脚步,但到了兰州,找到唐祈,方才得知,诗会取消了。诗会虽然取消了,但是有些诗人依然前来,舒婷因为丢失了行包且又听说诗会取消,没有来兰州,但北岛、江河和杨炼都来了,蔡其矫在一个招待所找到他们,几个人高兴得欢呼起来,当即便举荐蔡其矫为他们的“头”,策划着下一步的行动。
根据蔡其矫的提议,他们在兰州稍做停留,游览了市区、白塔山与五泉山公园,便继续西行。他们没有走古丝绸之路,四个人在西行的列车上占了两排的座位,从刘家峡水电站,穿越省界,进入青海,抵西宁后,换乘公共汽车,来到了青海湖。他们先在一个小镇上住下,镇上人烟稀少,过往的车辆也不多,尚处夏季的湖边小镇,晚风吹来顿生寒意,举目望去,孤寂而荒凉。蔡其矫、北岛、江河和杨炼四人,挤在一间房子里,早早入睡,单等清晨醒来去见湖面。第二天,蔡其矫最早醒来,走出屋外,高原牧场小路的尽头,青海湖与白云蓝天相溶,天水一色,好不壮观,回到住处,急急叫起了三位年轻的诗人,随意在路边的小店来碗拉面,便从牧场小道向湖边奔去,他们一路跑着,欢呼着,63岁的蔡其矫也有青春做伴,一点也不落伍,来到湖面,碧蓝如镜的湖面,浩瀚无岸,从海边走过来的蔡其矫说,这也真是海哟,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高原上呢?“比历史更悠久的海/是怎样被孤立/被放逐在遥远的高原上/失去了兄弟/失去了潮汐?”
青海湖之后,继续前行,他们乘车翻越祁连山,回到甘肃的张掖,至酒泉,那个出“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地方。本来,他们可以直接从阿克塞进入敦煌,但是,就为了这一句诗而来到了酒泉,四位当今的诗中雄杰,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在酒泉的公园,与左公柳合影,与“酒泉”对影;在酒泉的大街与小巷,寻找着葡萄美酒,寻找着华贵的夜光杯,创造着他们的诗句:
请用纤细的手指
高高擎起
不要为往事如烟忧伤
那支远古的悲歌
已沉入杯底
当夜风在凝碧的杯面吹动
星月在绿云之上沉默
沉默后面
溢满历史的芬芳
旋成薄冰的
黛色石头
闪射剑士视死如归的目光
沙场琵琶声已不再闻
酒泉四野如珠的魂魄
照耀在初阳杯中
当四位中国现代诗人像古时镇守边关的将士一样,在嘉峪关的城楼上静穆肃立了很长一阵时间,在诗人们的心里各自写下了“嘉峪关”后,四位诗人已抵敦煌,12里外的莫高窟遥遥在望,那些后来被人精算出来的4500平方米彩色壁画,2000余尊彩塑神像,就在与三危山对应的被唤之为莫高的近500个洞窟之中,招呼着他们、诱惑着他们。1981年,莫高窟南区的危崖尚未得到保护,300多个洞窟还在破败之中,1981年,也没有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没有今日假日经济中旅游景点的爆满与拥挤,12里外的莫高窟,在落日的黄昏里,还是那样的荒凉,蔡其矫们只得在敦煌先住下来。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刚从河西走廊尽头升起的时候,北岛、江河、杨炼在蔡其矫的率领下,便出现在莫高窟的山门前。经敦煌的诗歌作者引荐,管理部门对四位诗人的到来,很是重视,专门派了一位导游陪同诗人参观,并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一些平时不开的洞窟,也向诗人们敞开。四位诗人则极其规矩极其神圣极其静穆地跟在导游小姐的后面,由她的纤纤玉手,一个洞窟一个洞窟地打开,在手电的光柱下,一个洞窟一个洞窟欣赏。洞窟中除了脚步声与导游好听动听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他们都被眼前海洋般瑰丽的艺术色彩、宏大的艺术场景和气势所震撼。这里有神的故事,有人的故事,有人与神的故事,有佛的故事,有凡界的故事,有佛与凡界的故事;这里有色彩的潮流,线条的潮汐,那一代又一代造型各异的飞天,在色彩的潮流里,线条的潮汐中,展示着优美的身姿……真是不可思议,黄土高原的土洞里生出如此华彩流章!蔡其矫在黑暗的洞窟中,感受着巨大的冲击与震撼,犹如接受宗教的洗礼。蔡其矫就想,其实美的最高境界就是宗教,而宗教的最高境界也是美,人类往往是从不同的道路上,探索着牺牲着甚至是前仆后继,最终到达的却是一个共同的境界。于是,蔡其矫想到创造如此辉煌的艺术家、雕塑家、匠人、僧人等等,他们往往是以有限的形体,创造出逸出形体之外的精神与物质永恒,中华民族灿烂的文化就从这里产生?于是,又想到二十几年经历过的苦难,便也就一笑了之了,那只不过是历史长河的一滴水,艺术与献身,追求与牺牲,相生相成,没有献身与牺牲,也许就不存在永恒的艺术。endprint
无法一次穷尽莫高窟,哪怕就是一个洞窟也不能穷尽,哪怕就是一片色彩,也不能穷尽,张大千只从洞窟中借用了几根线条,便让他的画惊动世界,《丝绸之路》那部舞剧,只取了一个乐伎飞天的神情与动作,便令全球耳目一新。蔡其矫们一连在此盘桓4天,导游陪同了4天,每天都为他们打开新的天地。他们4人中,杨炼爱听神的故事,江河时有点评,北岛沉湎色彩,而蔡其矫则爱上了乐伎,爱上了飞天,飞天乐伎以她无与伦比的造型与线条,以她的优美与忧伤,令蔡其矫神魂颠倒,恨不能欲乘风随她飘去,是天国是佛地是漫漫的沙漠与蛮荒之地,都在所不惜。他想起了他的故乡,泉州,那也是一条丝绸之路,海上的丝绸之路。在泉州,盛唐开元年间所筑起来的开元寺,在那佛的大殿的挑梁上,也有樂伎,也是飞天,只是,它没有如此宏大的撞击力与震撼力。在莫高窟面前,在乐伎面前,在飞天面前,蔡其矫几乎是失去了写诗的勇气。
一年之后,蔡其矫才提起笔:
千年的岩壁上
御风的女神
丰满圆润的面型
如外层空间的航天人
不受造像量衡的约束
升华而美化
自由飘浮在空中
升起,升起
旋卷的飘带飞动
伸腰以手臂拨云
留下每一个美的姿态
对非现实世界的憧憬
舍弃步伐的年代
出现比羽人更理想的翱翔
……
没有一丝羞涩的袒露
是最美的生命之杯
以天体的柔情
给人世温暖
……
千瓣菊花在九霄舒展
周天都盛开玫瑰
被永恒保护的胴体
纷纷飞向梦境
……
通往天河的路上
倾听千年云的喧哗
报晓的钟声四起
相聚的日子往往在巅峰时结束,蔡其矫和三位年轻的诗人也是如此。柳园,他们得分手了,蔡其矫继续西行,要到异域风情之地的新疆去,而北岛、江河和杨炼,还不是自由撰稿人,不是自由的行吟诗人,他们都有单位在管着,他们得回北京。于是,在柳园车站的一个小旅社里,举行了分手的“仪式”,将各自的行装,装回各自的行包里,当他们将行包中的什物一一倾出,四个人都惊奇地发现,每人的行包中竟都有一个惠特曼!都有一本《草叶集》!
只不过,磨损的程度有别。
这就是惠特曼,你在中国现代诗人中的地位!
这也是蔡其矫之所以能与朦胧诗人相处相通相安相助的精神因素?
但又不无哀叹,中国当代四位诗中豪杰,在自己古老的土地上旅行时,携带的却是外国的惠特曼,却是《草叶集》,而西域的路上,原本洒满中国古典诗歌的珍珠,满地是中国古典诗人的神话!
杨炼在朦胧诗排名较后,但他的实力雄厚,三年后,写出了文化史诗性的长篇系列组诗《礼魂》,后来成了先锋诗人的代表人物。燎原在《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中有这样的一段话:“在朦胧诗走向式微、没有多少活力的后期,杨炼竟奇迹般地打通了从西安半坡的原始穹庐开始,经河西走廊而至儒释道、汉藏、中国与印度、阿拉伯乃至古希腊文化聚合的敦煌,然后折入西南方向的青藏高原这一道路,建立了以《礼魂》为代表的、自己宗教文化和游牧文化中的史诗高地,进而在朦胧诗之后,为中国先锋诗歌开辟了文化史诗性写作新的增长点。”
杨炼打开敦煌,进而成为先锋派诗人,是不是指这次四人的敦煌之行?
整理行包的当天夜里,北岛、江河和杨炼离开了柳园,蔡其矫独自上了西行的列车,直达乌鲁木齐,找到新疆作家协会的铁依甫江,由铁依甫江找到了军旅诗人周涛。周涛见了蔡其矫,甚是高兴,带了他上新疆大学讲课,讲诗的产生。在明亮的教室里,蔡其矫与刘虹同学相识,刘虹见到蔡其矫也像明亮的教室一样灿烂,愉快地接受了邀请,陪她崇拜的诗人,在乌鲁木齐、在天池、在吐鲁番旅行。高远的天空、红(火焰山)与绿(天池)与蓝(山峦)与白(雪山)多彩的大地,美丽活泼的女大学生,令蔡其矫诗兴大发,蔡其矫说,《乌鲁木齐的黄昏》《天池》等等都是献给刘虹的,只是没有在诗头题签。在伊犁,蔡其矫见到了艾青生活了十六年的环境,百感交集,专门写了一首《流放中的诗人》:“被监禁的岁月啊/痕迹留在塞外边城/风雪中呼吸如丝/心在碎石路上翻滚/林中孤独踽行/悲哀向空虚诉说”“默默地扫马路/溅起一股股寂寞的风/默默地淘厕所/听得出汗滴的悲响。”
在以乌鲁木齐为中心的旅行结束后,已是9月底。9月的新疆开始雪飘四野,但蔡其矫的游兴未尽,向周涛借了一件军大衣,先是北上,到北疆,直抵中苏边境的霍尔果斯山口,返回乌鲁木齐后,再至南疆的喀什,并且与铁依甫江等三位新疆维吾尔族作家,坐了吉普车前往游览,七天七夜,蔡其矫说,一路真是大饱眼福,历史上一些有名的地方都看到了。等回到乌鲁木齐,皑皑白雪覆盖着西域大地,蔡其矫说,该回家了。这才上了车,蔡其矫在最后一刻脱下那件在飞雪中给他以温暖的皮毛军大衣,还给了周涛。
蔡其矫回到北京,已是11月下旬,三个月过去了,北京也已进入冬季。蔡其矫稍做休整,便南下福建,在南方温暖的阳光下,开始整理他的诗作,仅仅新疆之行得诗28首;而对龙门石窟与莫高窟的膜拜,使他对中国文化的博大与精深有了更深切的认识,作为蔡其矫,他不可能写出后来杨炼那样宏大而神秘的文化史诗般的诗作,也不可能进入海子那种神秘的诗歌境界,他思索的是历史、是现实、是美,是这几种力量的交叉点,因而,当他在敦煌被宗教之美、艺术之美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做了短暂的停歇,他必须让自己从历史与传统的阴影下走出来后,才能写诗,因为,他并不想仅仅是对历史文化的礼赞与膜拜,他要让思索的翅膀,落到现实的土地上。面对南方这片最先改革与开放的土地,他找到了诗的灵感,找到了古老文化现实的依托。endprint
蔡其矫离开新疆之后,周涛一直在关注他的诗,看看这个老诗人、这个旅者怎么写新疆。1982年初,周涛给蔡其矫写信,说:“您走后,陆续读了各刊所发诗作,我特别喜欢的是您在‘博格达的那首‘四个黑色的小妖精,其他的尚不能深解。我总的感觉,您的诗读起来比看起来更好,而且在您的诗里,凡是铸进您的思想的,我都能感到一种超拔的力量……”在这封信里,周涛还谈到由于蔡其矫的影响,使他对诗歌价值的看法发生了变化。周涛是位诗人,但一段时间感到所谓诗,“实在没价值”,由于蔡其矫的到来,由于蔡其矫对舒婷的推崇,周涛细读了舒婷的诗,改变了他对诗的偏见,所以,在这封信中,周涛说“这些审美趣味的微小进步,是您感染的结果,感谢您帮助了我。”凡接触过周涛的人都知道,周涛是个高傲之人,一般的诗人他是看不起的,能对蔡其矫说出这番话,可见蔡其矫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与影响。
从昭君故里到昭君墓
中国的端午节,也是诗的节日,诗人的节日。龙舟、米粽、松黄与苦艾散发出香味,初夏的阳光、田野的青草和落日降临的虫鸣,交织成了诗的气息,都令诗人与非诗人春情勃发,涌动着巨大的创造欲望。
大凡诗人,五月都在路上,去野地流浪,去水上流浪,去与男人与女人与熟悉的与不熟悉的男人与女人交结,去创造最美最动情的诗章。
湖北有个诗人,夏日初降便闻出了诗的气息,1982年6月,那个叫骆文的诗人,以徐迟所领导的湖北作家协会为后盾,举办起了一次盛大的诗会,诗会的名称叫“端阳诗会”,号召了全国超过100名的诗人,云集武汉三镇,包下一条轮船,自武昌下水载着诗人溯长江而上,以此来欢度诗人的节日,以此来收获诗的季节。
诗人们这回也贵族了一回,称这条轮船为“诗(私)人游艇”。
登上游艇,参加“端阳诗会”的诗人有:徐迟、严辰、公刘、公木、邵燕祥……蔡其矫自然在内。这一年他六十有四,就一般人而言,这是一个进入老年的年龄段,但诗人蔡其矫没有一点老态,就像一个年轻人那样在船舱跑上跑下,艾青曾为蔡其矫这种用不完的劲头,风趣地对别人说,别和他一般,那家伙是吃珍珠粉的。那时的珍珠粉是高级营养补品,艾青一言中的,确实,蔡其矫崇尚补品,就是在十分艰难的年代,他也有办法弄到某些补品,某些在别人看来连想也不敢想的营养品。“端阳诗会”上的蔡其矫确实也带了珍珠粉,但那不是令其兴奋的真正原因,令他兴奋的是长江,是水的气息,是陌生女人的气息,这些气息对蔡其矫而言,就是兴奋剂,就能刺激他不断分泌出男性荷尔蒙、诗性“荷尔蒙”。“诗人游艇”先在宽阔的江面上航行,过洪湖,靠沙市,进入宜昌,一路都是诗的话题,大小的船舱,都是诗人的声音,平缓的江水,移动的绿色,都令诗人遐想,都是诗。
“诗人游艇”进入宜昌后,节目便开始多了起来,先在葛洲坝停泊,诗人们参观葛洲坝水电站的建设,与工人见面,朗诵诗歌。秭归之后,进入长江三峡的西陵峡,“诗人游艇”在香溪泊岸,诗人们下到陆地,前往屈原故里,继而昭君故里。两位历史名人,中国的诗神与美神,都是诗人们拜谒的对象。有关屈原和王昭君,对民间而言是传说,对诗人们而言则是真实,诗的真实与美的真实,不管你是否赞成他们的主张与行为,但他们都是中国诗人不可绕过的现实。诗人们在屈原的故里宿下,也在昭君的故里宿下,以表示至虔至诚。屈原故里与昭君故里,自南而北,都在香溪两岸,屈原在故里,不知道香溪为何溪?蔡其矫觉得香溪专属王昭君。有两个传说,其一为:王昭君出塞和亲之前,曾回故里,路过溪边,想用家乡的溪流洗尘,不慎将一串珍珠失落水中,从此,溪水一年四季清澈见底,芬芳扑鼻,故名香溪;另一传说:王昭君回乡省親后准备起程,香溪两岸桃花盛开,昭君触景生情,不禁泪如泉涌,依依不舍地站在船头,向亲人挥泪告别。蔡其矫为昭君的美与情怀,深深感动(根据这个传说,创作的《乡恋》,由李谷一在春节晚会上演唱,情深无限,也引起一些在今天看来很可笑的争论),实际上王昭君在中心早就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形象:“思恋已久的山村/原来是常见的古朴幽静”,“改尽所有如泪的诗句/梦中来楠木井与水共眠”,“藏在云后的万千追忆/全是源于美丽的灵魂”。只是当时蔡其矫没有动笔,他要继续追寻她的足迹。
再登“诗人游艇”,上溯巫峡,巫峡过后,游艇泊于巫山,诗人们从这里下船,上车,前往大宁河,游小三峡。这是一处近些年才被发现的景点,大宁河的清水激流,两岸青山,沉墨如云的古栈道,都有无数的故事啊,都有用不尽的色彩啊,都是取不尽的韵律啊,举目望去都是诗的意境啊!蔡其矫陶醉了,任小船的冲击与颠簸,蔡其矫如禅打坐,静心面对眼前的奇景遐想。三天后,诗人们回到巫山,又登“诗人游艇”,继续三峡瞿塘峡,船过诗圣的白帝城,蔡其矫写道:
千里急流的高头
很久以前听到一首欢歌
盖过所有记忆中的飞舟
而今诗词字画满目
痴心的他是不败的牡丹
狂放如雄视的飞鹰
一生颠沛流离
有爱情和欢乐的深根
皈依诗神便昂首骄傲
追随历史向前踏步
走入根须盘结的地下泥土
雄美的树开花向我
哀愁上升,欢歌开始
全世界的脏物都沉入忘河
“诗人游艇”从万县返回,返回途中的蔡其矫烂睡如泥,与上溯的蔡其矫判若两人,但他突然在宜昌醒来,醒来的蔡其矫嚷着要下船,他说,神农架近在眼前,他要前往神农架,那一片的陌生又在召唤着诗人。其实,召唤的何止一人,还有徐迟,还有严辰,于是,主办者为三位老诗人派了一部吉普车,于是,在早晨的阳光下,离开了相伴半月的“诗人游艇”,离开了相处15日的诗友们,向着神农架开去。
到神农架之前,他们先上了武当山,在游过紫宵宫、金殿、夜宿松柏之后,诗人们向神农架进发。神农架位于湖北西北部一处山川交错、峰岭连绵的地方,因为上古炎帝神农氏曾经在这里遍尝百草,为人民治病,由于山高路险,神农氏就搭架上山采药,后来百姓为了纪念神农氏,把这里称为“神农架”。1982年神农架的旅游也没有开发,它对蔡其矫的吸引,主要是原始森林,森林中传说的野人,一路进山,却让蔡其矫大为失望:“游客:/车子越过‘林区大木牌/已经走过好几个钟头/为什么还看不见森林?”“主人:/自从这条公路建成/十年浩劫来临/开进一个师/大树小树一齐砍/推光头一样彻底干净/四分之一木材运出/四分之三烂掉烧掉浪费掉。”路边还有原始林的圆木,砍伐者不是个别人,而是有组织的滥砍滥伐,有的伐木者竟是军人,他们采用了机械化的操作,举目望去,惨不忍睹,成片成片的原始森林倒下,露出的藤蔓与原始植被,诉说着刚刚经历过的浩劫:“巨树:/我唱了一千年的歌/呼吸唐宋以来的空气/岩石般布满铜色根瘤/跳动着不只是一颗心脏/晒焦的针叶/狂风吹乱的密密黑发/垂下临近地面/有一百只手伸向四方/感谢屏风般山林/为我挡住冰霜和干旱/温热的大地,水分,阳光/都给我增寿/所以灵魂能够超拔/而永不衰亡/可是今天我形影孤单/没有伙伴/也没有爱人/我是神农架硕果仅存的哀伤!”那时“文革”结束不久,对资源的保持与生态的治理,还没有提到百废待兴的主事者的面前,蔡其矫也联想到永安桃花山的砍伐,原来与大自然交融的自由与欢乐,变成了沉重的思考,面对神农架的情景,诗人问道:“在林区中心住过一晚/并未听见兽吼禽鸣/传说中野人故事/不再扰乱这普通山村吧?”“来到林区首府/松柏镇为什么没有松柏?……以往是古木参天/现在换上了小花小草/排列汽车/张开丰盛酒宴/不是气象更加堂皇吗?”endprint
《神农架问答》所反映的不仅是一个生态的问题,环境保护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人类生存的命题,人类的愚昧与文明的问题,甚至涉及了当局与地方的利益等等,“一言不发已经三天/沉默使我痛苦……世界上最漂亮的国家公园/十年中被败家子毁尽/以无文化自诩伟大/任何阶级都不要愚人/对发号施令者理智的怀疑/必须沉默,斗争,战胜!”这首诗接下来也在全国许多刊物的编辑部旅行,四处投稿,无人刊登。意外的收获是,蔡其矫在神农架又见香溪,现在有个景点就叫香溪源,那时,叫香溪的源头,蔡其矫站在香溪,溪水清冽,缓缓流进昭君故里,远处奇峰竞秀,近处花木芬芳,这一片的林海倒是保存完好,云游雾绕之处,令蔡其矫又生遐想,只是在徐迟、严辰的催促下,蔡其矫才得以继续前行。
蔡其矫出游,常常是一游两三个月,好像有个计划,实际上,路上的蔡其矫,随心所欲,想到哪儿走到哪儿,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他没有像一些深沉的诗人,很有目的去哪儿寻找什么,他常常使用的是突发奇想,独来独往,无所谓接待,有个床铺便能睡下,有张凳子便能写诗。比如,说好了到神农架,游过神农架,蔡其矫不过瘾,便对徐迟、严辰二位说,何不再往前走走,不远处便是张家界了,他还搬出黄永玉,说,黄永玉在美术出版社大院,时常高谈阔论张家界,说平生别处可以少游,张家界不可不去,但徐迟、严辰最终没有被说动,蔡其矫却不回头,一个人坐了火车上了路,时为1982年7月初。
这时,蔡其矫出门在外一个月有余。
后来的“张家界介绍”是这样写的:“早在八十年代以前,张家界还犹如一位养在深闺、无人知晓的姑娘,这里的一切还维持于原始状态。其后被人所知,哗然传开,画家来了、诗人来了、各类名人骚客蜂拥而至,从此以后‘张家界以她独特的魅力走进了世界旅游大圈。”蔡其矫就是来到张家界的诗人之一、名人骚客之一,那时,张家界的面纱刚刚被揭开,揭开面纱的张家界是那样的迷人,在这纤尘不染的世外桃源,人就像生活在山水画中“山不再是山/升空为鞭,为枪,为碑,为笔”。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植被,原始次森林,保存完好,没有受到“文革”浩劫的影响,不像神农架被伐被破坏,那具有活化石之称的水杉、银杏、珙桐、岩松、杜鹃、龙虾花、春兰等,在这里生长茂盛,良好的生态环境也成了动物的天堂,云豹、猕猴、娃娃鱼、林麝、野猪、灵猫、黄腹角雉、穿山甲等,都在这个大自然的天堂中自由地生长。那山崖、丛林、岩石在诗人的眼中:
晚霞来到
落日的余光照耀各个峰顶
所有山崖都变成青春之神
在迷茫中摆动颀长腰身
当红日刚升
晨星如发亮雨点
所有山谷穿起彩色衣裙
绿浪依偎含苞红莲
唱出爱的深情厚谊
……
啊岩石
如果你确有生命
请接纳我的离情别绪
张家界一扫神农架在蔡其矫心中留下的阴影,不忍离去。
诗人在张家界盘桓了半月有余。7月下旬,蔡其矫离开张家界,乘火车北上,但目的地并非北京,而是再过湖北,经河南,来到山西。在太原,山西作家协会的马烽、文武斌等热情地接待了这位远足的诗人,听他谈远游,谈诗,马烽借此机会,让蔡其矫和太原的作家、诗人见面,并设下讲坛,请曾经是中央文学讲习所的蔡其矫老师讲课,蔡其矫就诗歌的韵法、句法、章法,侃侃而谈。蔡其矫说,为什么要讲这“三法”,因为当时新诗走红,有些年青诗人没有文学功底,以为新诗好写,岂不知,新诗好像不如古诗那样严格,但新诗也是有韵法,有句法,有章法的,这就是当时为什么讲“三法”的目的。在太原参观晋祠等名胜后,蔡其矫在文武斌的陪同下,登五台山,之后,折向西北,进大同,前往云冈石窟,了了云游“三窟”的夙愿。云冈石窟之后,蔡其矫独自一人继续向北,入内蒙古,他要单独前行,他要做最后神圣的祭奠。蔡其矫乘汽车从杀虎口入蒙,在和林格尔下车进入希拉穆仁草原,此时已为夏末,热闹的草原已经开始消退,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情景已不见了,陪同的是一位蒙古族的姑娘,蔡其矫和她学着骑马,但此时,草原、马、蒙古包与蒙古姑娘都没有留住蔡其矫,在一个辉煌的落日时刻,蔡其矫独自一人来到了这次旅行的终结地:昭君墓。
昭君墓位于大黑河畔,墓身高达33米,矗立在一片平畴之中,夕照下,既显巍峨高耸,更添塞外孤坟神秘色彩。蔡其矫先是远远驻足瞭望,陵墓青黛而昏黄,这使他想起“凉秋九月,塞外草衰”之时,唯有昭君墓上草色青青的传说,今天亲临,果真如此,“青冢”之名即为此吧。但是,眼前雄伟的昭君墓却是不能与蔡其矫心目中的昭君形象联系在一起,秭归、昭君故里、香溪、西汉宫闱、行步如云的宫女、出塞等等,所营造的可是一位美女的形象,为什么不建造一座与其形象相融的寝陵呢?或许只一尊塑像足矣!为什么要将她归入帝王的陵墓行列?但蔡其矫也只能接受眼前的现实,他为她而来的:蔡其矫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追随了你的一生,从你的故里到你的墓地,从你的出生到你的归宿,不知道中国有没有第二位诗人如此痴情?无论是生还是死,是荣归故里还是求和出塞,你都是美丽的,现在,蔡其矫为你而歌了:
茫茫的土默川
永恒的青冢
无边平野涌起孤单巨浪
是不是草原一声呼喊
是不是解除战乱
留下这青葱的记忆
……
死亡之上的生命
把两大民族结成一团
尋找远去的岁月
80年代真是文学的年代、是诗的年代,那时常有全国性的写作班、读书班、笔会、诗会,而且有的规模盛大, 继1982年湖北举办的“端阳诗会”后,1983年春,河南在洛阳举办了“牡丹诗会”,规模也是在100人以上,时间7天,所耗资金也是可想而知的。蔡其矫应邀出席诗会,福建的散文诗作家郭风也应邀出席。蔡其矫从福建出发,但他没有直接去河南,而是到了北京,将夫人徐竞辞接了出来。他们一同到了洛阳,观赏盛开的牡丹,参加诗会,蔡其矫还写出了《牡丹十句三首》,之后,与诗友们一起上了嵩山,拜谒了少林寺,回到郑州,在黄河边度过了美丽的落日黄昏。徐竞辞第一次以夫人身份参加诗人的集会,感受到诗人的情怀与画家的情怀有许多相似之处。此时,她也已是64岁的人了,本不想参加这种活动,但蔡其矫邀请她出来,还有另一企划,与她一同寻找远逝的岁月。当“牡丹诗会”结束在河南境内的活动之后,蔡其矫带了老伴北上,入太行山,来到他们曾经生活过战斗过的唐县、阜平,之后到了涞源。endprint
这里需要粗线条地勾画出蔡其矫与徐竞辞的寻找线路。45年前,蔡其矫投奔延安一年之后,为了抗战的需要,加入了到敌人后方去的战略转移,从此,再也未回延安。那次的转移和后来的移防的线路与位置是这样的:延安―延川―绥德―佳县,过黄河,进入山西境内,穿越山西,来到河北,也就是晋察冀根据地,平山―唐县―阜平―涞源,蔡其矫在这些地方生活与战斗了7年。45年后,蔡其矫带着他的夫人寻找的线路,与45年前恰恰相反,即从平山、唐县开始,最后抵达延安。
这是一条真正追寻的线路,怀旧的线路,自近而远。蔡其矫与徐竞辞先在唐县住下,在唐河,下游虽然在后来修建了很大的西大洋水库,但河边的沙滩还可寻到,那是决定他们两人爱情与命运的地方,蔡其矫说,要不是因为你,他就回延安了,一回延安,人的命运可能就是另外的一条轨道,徐竞辞说,其实,你那时忘不了的是程超,要是程超没有死,你一定爱她的,蔡其矫不否认他的感情,甚至认为因了这种感情,才最后促成了他们两人的婚姻。徐竞辞说,是的,是婚姻,并且长叹一声,有一种唐河水流过的沧桑忧郁感。在与众多的女子交往中,蔡其矫自己觉得坦然,但是,作为妻子,徐竞辞再是开明、开朗、宽容、大度,也是少不了长叹的。好在他们平时不太涉及这个话题。现在,并肩在沙滩上缓缓地行走,也许是想平息一下内心的感情,然后,他们又都向那一片高地走去,蔡其矫和徐竞辞都记得,就在那儿,他们亲手埋葬了程超,一个年轻的生命,一个活泼的女战士,那座用石块垒起的坟堆还在?他们在高地行走,希望还能寻到那个坟堆,但是,高地依旧,石砾满地,何处是坟冢?
从唐县到阜平,中经平阳,平阳应为蔡其矫与徐竞辞结婚纪念地,那年,因为二人同行,实际并未成婚,战友误以为他们已是夫妻,便有了那一个小房间,便有了那个难忘的战地新婚之夜。现在,他们都早已年过花甲,可想起那一夜依旧甜蜜。蔡其矫说,从那个晚上开始,真正是喜欢上了你,以至分也分不开了,蔡其矫说,你那时脸上常挂忧郁,我为你写过一首欢乐的诗,徐竞辞就背出了“在汹涌的河里/沉下你的忧念/穿过世纪的风沙/看取未来的美景/快乐起来吧,伙计,快乐起来吧!”徐竞辞又说,和你在一起,就能感受到欢乐。
涞源是他们的蜜月所在地,现在蔡其矫与徐竞辞就在涞源,这里的山山水水,是那么的亲切,又是那么的陌生。涞源,这个河北平原西部群山之中的县城,有着很漂亮的山水,有着很悠久的历史,太行山、恒山、燕山三山簇拥而成的盆地,群泉涌溢,汇流成河,汤汤远去,成为涞河之源。站在源头一侧的县城环视,可览太行之雄浑,恒山之舒展与燕山之俊秀。45年前,恶劣的环境,就连蔡其矫这样酷爱山水的人,也无心欣赏这北国特有的山光水色,45年后旧地重游的感受则完全不一样了,这里不仅有残酷岁月与战斗生活回忆,也有人性与温情的回忆,双重的回忆令蔡其矫与徐竞辞都不能安宁。他们来到县城南侧的拒马河的源头,望着涌出地面的泉水和唐天宝年间兴建的“兴文塔”,感慨万千。当年他们曾饮过河里的水,徐竞辞也曾从河道经过,从她工作的妇救会来探望新婚的丈夫蔡其矫,就是县委通讯组的通讯干事蔡其矫。蔡其矫也曾在河道白杨树下,盼望着新婚的妻子徐竞辞的归来。在鬼子不断“扫荡”的残酷岁月,每一次的小别,都是那么的漫长,蔡其矫说,可能比45年的岁月还要漫长!在白石山长城,蔡其矫和徐竞辞凭吊了当年抗日的疆场,日本名将之花阿部规秀就是在这里,被杨成武将军领导的抗日军队击毙,这就是“名将之花凋谢于太行山下”的史实。奇怪的是,蔡其矫在很久以后才听说了这个故事,他想从白石山长城坍塌的断砖残墙中感受那个故事的壮烈,或许还有诗情。大平顶的山顶,则是另外的一种情景,这儿海拔两千多米,四周是陡峻的山坡,山顶却是一个大平原,坦荡如砥、绿草如茵、花开遍野,有一年的夏天,为了躲避鬼子的“扫荡”,蔡其矫和徐竞辞曾上到这个高山草地,山下搜杀抢掠,山上却习习凉风,云在抚地游走,多么强烈的对比,但谁也没有心情理会大自然!现在,徐竞辞在草地上坐下,蔡其矫也坐下,两人默坐,无有对话。
涞源之后,蔡其矫带老伴乘车南下,进入山西境内,已经不可能像当年那样徒步穿越山西,那情景实在太可怕。进入山西,徐竞辞的回忆便少了,那是蔡其矫的经历。车至太原,在游览晋祠后,便又继续南下平遥,观永乐宫壁画,过黄河,进入陕北境地,上华山,入西安,这就连接了蔡其矫1938年去延安的线路,但此番多出了游览兵马俑、始皇陵、华清池等内容,然后北上,经黄帝陵,最后到达延安,蔡其矫1938年的目的地、1939年的出发地。进到陕北的领地,眼前的黄土、依旧的田垄、今日的农人、昔日的战友,重返与离别,全都涌到了心间。在延川,蔡其矫记录了当时的心路:
石砭镶边的弯河
穿孔洞穴的大地
陕北人粗糙的双手
把小苗绣满所有田垄
让枯黄与疏绿交织
成一幅象征派的图画
唯有顽强抵抗干旱的枣树
能给我心灵以凉荫。
回忆的钟声在耳边震响
既欢乐,又凄清
四十四年前汗滴的小路
断肠凝思
找不到昔日情境
是在哪棵树下休息
是在哪片石上露宿
未量过的痛苦
深沉的潜影
一别再难相见。
那时的青春多么无畏
那时的现实叫战争
花费了大半辈的时光
眼睛才學会了观看
并且重新找到自己
为你含泪辛酸
为你梦魂萦绕
为你时受鞭笞
衰老的目光望着往昔的山
思念逝去的战友
可现在不是诉衷肠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还很遥远
漂泊的灵魂寻求陌生的地方
不把爱钉在狭小的地域
但是我和你
却如同世界上所有的水
总有一天要见面
昨日的声音
又在未来回响。
这是一首感情很复杂的诗歌,这种复杂的感情,实际上贯穿了这一次整个的旅行。在寻找远逝岁月的路上,眼前的情景,战斗的岁月,对生活的理解与追求,爱与离别与最终的归宿,全都在寻找的旅途上交替重现。蔡其矫的诗很少写到死亡写到归宿写到灵魂的相会,而在这一路写下的,却又尽是这些,从而在一定的意义上,构成了他后来诗歌创作的底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