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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行军锅

2017-11-07叶雪松

神剑 2017年5期
关键词:百川伢子行军

叶雪松

山路弯弯,唢呐冲霄,雁阵行行,一队娶亲的队伍在水墨般的秋色中穿行。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那个身材魁伟披红戴花的汉子,回头冲着领头的吹鼓手说,生子哥,累了吧,让大家歇会儿抽支烟吧。

领头的吹鼓手说,从早上一直吹到这儿,大伙儿一滴水也没喝。石伢子,我羡慕你呀,为给你娶老婆,东家把他的马都借给你了。要不是东家,你小子能这么风风光光?

那汉子就笑,给大伙挨着个发从县城里买来的洋烟卷。

那汉子是我爷爷石伢子。我家祖祖辈辈生活在雩山南麓的青石寨。我回去过,那儿沟壑遍布,山高沟险。据说,宋代的文天祥就曾率军驻守在此,我爹说,爷爷小时候和小伙伴们玩,发现村子里有好多保存完好的地道,错综复杂,据说,这些地道就是文天祥率军建的军事设施,以御元军。我爷爷自小就在这儿险山峻岭中长大,练就了一身使不完的力气,给地主刘百川家当短工。

这年夏天,我爷爷给刘家打短工,当稻客。我爷爷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天空蓝得像倒扣在天空上的湖泊,我爷爷光着脊梁和那些稻客们一起在割稻。刘百川捋着山羊胡站在田埂上说,今年的收成好,大家好好干,工钱,比往年翻一番。乖乖的,翻一番!大家伙发出一阵喊,谢谢刘老爷。

这时,有人发出一声喊,刘老爷,不好了,马惊了!

众人顺着那个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辆带篷的马车荡起一阵烟尘,在山道上狂奔过来,赶车的老远就喊,老表们,行行好,截住它!刘百川说不好,要出事,谁能把马拦下,我赏他两块现洋。见没有人应声,又举起一只手,大声说,五块!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爷爷早向那疾驰过来的马车冲了过去。也不知我爷爷用的什么手段,反正那匹惊马被我爷爷三下两下就治服了。一个年轻妹子吓得从车上摔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我爷爷纵身就把那妹子抱在怀里了。那是一张月亮般的脸。那张脸,冲着我爷爷嫣然一笑,说谢谢你阿哥。

这时,刘百川喘着气跑过来,说观绣,没吓着你吧!妹子从我爷爷怀里跳下,对刘百川说舅舅,我没事,多亏了这位大哥,要不然,我和我奶妈非出事不可。

我爷爷这才知道,这个叫观绣的小姐是来刘老爷家走亲戚的外甥女。

我爷爷等着刘百川许诺的五块现大洋呢,可他没想到,比这大的喜事还在后头呢。那天,我爷爷正在院子里给猪铡草,刘百川背抄手来了,一进门就笑呵呵说,石伢子呀,还没吃饭吧?我爷爷起身,说百川叔,我还没吃呢。刘百川就说,没吃更好,那我们爷俩喝一盅,把你爹你妈都叫着。我爷爷说谢谢百川叔了,等着,我去宰鸡。

我爷爷说着就要逮那只芦花,被刘百川拦住了,说,不用了,我都带来了,现成的。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两个黄纸包和一瓶酒。我爷爷就叫上我祖父母,然后把刘百川请进了屋。刘百川摊开黄纸包,露出一只火腿、一只鸡和一包花生米。我祖爷爷和我爷,陪着刘百川就喝了起来。一边喝,刘百川就将五块光洋放在桌子上,对我祖爷爷说,老哥,我说话算数,石伢子救了我外甥女,这是你应得的。

直到这时,我祖爷爷和我祖奶奶才知道,是我爷爷救了刘百川的外甥女。

乖乖,五块光洋,够娶个老婆的了!我祖爷说,百川,还是把它收回去吧,石伢子不过救个人,算不得什么。刘百川说,老哥,这钱,石伢子必须得拿着,他和玉堂从小就好得一个人似的,我也没拿你当外人。接着,刘百川又对我爷爷说,石伢子,你看,我那外甥女观绣咋样?我爷爷没听懂,说好哇,刘百川就说,好,给你当老婆,你愿意不?

这样的好事,我爷爷和我祖爷祖奶想都不敢想。他们甚至认为刘百川在拿他开涮。刘百川说,老哥、老嫂子、石伢子,我没和你们说笑话,我那外甥女看上石伢子了,求我说媒,非你不嫁。我爷爷这才相信刘百川说的话是真的。刘百川说,你啥也别担心,一切费用都我来出。观绣啥也不要,你只要等着娶她就在了。我爷爷说,她家里知道吗?

她认准的事,我妹夫和妹子管不了她,我已经和她家里打过招呼了,让我一手承办。刘百川说罢,喝完最后一盅酒,背抄手哼着小曲走了。

我爷爷做梦也想不到,天上掉下来这么好的事,心说,这女娃子的胆子可够大的,终身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却自己找了男人。其实,我爷爷哪知道,我观绣奶奶临来的时候,算命的给她算,说她亲事马上就到,而且是险中结亲。我观绣奶奶不信,这才和奶妈去舅舅家串门。没想到,马惊了,被我爷爷给救了。我观绣奶奶见我爷爷身板壮实,有男人样,就喜欢上了他。加之想起算命先生说的话,就托刘百川去說媒了。刘百川从我爷爷家回来后,我观绣奶奶,一个十八岁的妹子,有事没事故意在街上撞见我爷爷,她甚至给我爷爷做了双剪口布鞋,绣了只烟荷包,还送了他一把银锁。我爷爷是踏踏实实地爱上了她。我爷爷和我观绣奶奶的爱情速度比现在的年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几天后,我观绣奶奶回了家。日子订在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我爷爷就抬着花轿来娶我观绣奶奶来了。

轿夫和吹鼓手们抽完一支烟,又吹吹打打上路了。我观绣奶奶家在山那边的罗田岩,天麻麻亮,我爷爷就领着轿夫、吹鼓手们上路了。到罗田岩的时候,快晌午了。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天上,似乎要把人给晒化了。这时,一个头发散乱的相貌端秀的中年女人慌里慌张跑到我爷爷面前问,你这后生是来娶我家观绣的吧?我爷爷认得,是刘百川的妹妹刘细妹,自己的丈母娘。

我爷爷下马,刘细妹说,石伢子,出事了,早上,观绣打扮好了,等候你来娶她,可是,突然闯进一队白狗子,把观绣给抢走了。

我爷爷当时就呆了,忙问抢哪儿去了,刘水妹说,三十里外的禄山镇的白狗子。刘水妹说完,就晕过去了。刘玉堂是堂堂国军上校团长,白狗子们怎敢打他表妹的主意?

我爷爷虎目圆睁,骑上马就要去救人,被轿夫和吹鼓手们拦住了。领头的那个叫生子的吹鼓手说,石伢子,白狗子杀人不眨眼,你就是去了,也是送死。要我说,你不如去找少爷,兴许还能把人救出来。一句话提醒了我爷爷。刘玉堂就在不远的石城驻防,他不能见死不救。于是,我爷爷打马向石城飞奔而去。可他哪儿知道,刘玉堂刚刚率全连士兵参加了红军,国民党昨天刚刚发起了对红军的第五次围剿,石城昨日刚被白狗子攻破,刘玉堂率他的手下一百号红军战士顽强抵抗,终因武器落后,寡不敌众,最后,和全连官兵战死沙场。我爷爷赶到城门楼子下时,看到了旗杆上悬挂着的刘玉堂的脑袋。endprint

我爷爷气得大叫,可是没办法,自己没枪没兵的,只有想办法为少爷和观绣报仇了。他打听到,抓走观绣的禄山镇的白狗子在招聘厨师。我爷爷庄稼活干得好,菜炒得也是一绝,乡亲们有啥大事小情的,都找他帮厨。我爷爷就去了禄山镇白狗子的驻地,炒了几个香喷喷的菜,竟然顺利地当起了厨师。可他发现,观绣并不在这里。有个送水的老表说,白狗子抢来几个妹子,当天晚上,糟蹋完后就扔到后山喂狼了。看着我观绣奶奶送给他的银锁,我爷爷的眼前浮现我观绣奶奶临别时含情脉脉看着他的眼神以及给他唱的那首雩山民歌《难活不过人想人》,我爷爷泣不成声。

……

隔山那个隔水呀

哎嗨亲亲

不隔呀那个音

山曲曲那串起了

哎嗨亲亲

两颗颗那个心

青青山上卧呀卧白云

难活不过了那人呀

人想人

……

我爷爷心里揣着极大的痛苦和这些白狗子周旋着。他绞尽脑汁,如何除掉这些白狗子。机会终于来了,白狗子让他去集市上采买酒肉,款待到这里视察来的上司。我爷爷有了主意,采办完酒肉后,说自己肚子疼,去了药店买了一包砒霜。我爷爷想,晚上药死这帮狗日的。晚上,我爷爷展开了他的手艺,做了几桌上好的酒席,见白狗子们喝得晕晕乎乎的劲,就把砒霜放在酒里了。

很快,白狗子们口吐白沫,横七竖八倒在酒桌下。有十几个没有喝酒的白狗子,哇哇怪叫着向我爷爷扑来。我爷爷知道,他今天是走不出这个据点了,操起白狗子的步枪就冲了过去,我爷爷捅死了好几个白狗子,杀红了眼。这时,外面枪声大作,围向他身边的几个白狗子被打死。我爷爷冲出据点,操起案板上的菜刀冲向了几个“白狗子”,那几个“白狗子”要开枪,被一个为首的阻止了,我爷爷又冲向这个为首的,为首的一身硬功夫,正想将我爷爷擒住,我爷爷却觉眼前一黑,昏过去了。其实,我爷爷杀晕了,把端炮楼的红军也当成了白狗子。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爷爷丧失了记忆。

救他的是红第一方面军某部七连。昨天,为了掩护大部队转移,七连奉命阻击敌人,被困在山上。那天晚上,连长率几名精干的战士下山搞补给,准备偷袭一个耍单帮的白狗子驻地。正当连长指挥战士们冲进驻地的时候,突然,炮楼里“砰、砰”响了两枪。连长以为白狗子发现了他们的行踪,没敢轻举妄动,可紧接着,炮楼里传来了打斗声。我爷爷从炮楼里跑出来。明晃晃的月光下,连长发现了杀红了眼的我爷爷。连长指挥大伙儿冲向白狗子驻地,可我爷爷却怒目而视,拿着手里的菜刀向战士们冲去。连长怕战士们伤着他,想把他制服,可没等动手,我爷爷却晕倒在他怀里了。大伙儿冲进炮楼,见白狗子横七竖八倒在酒桌旁,口吐白沫,这才知道,这帮白狗子中毒而亡,有好几个白狗子被砍死。刚才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

我爷爷醒来后就一脸傻笑,卫生员说,昨晚的血腥搏斗刺激了他的脑神经,过一段时间也许会缓过来。我爷爷苏醒过来后,并没有完全恢复正常人的神志。他只说他叫石伢子,别的一概摇头不知。后来神志渐渐恢复正常,但却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我爷爷见红军战士个个都是好样的,杀起白狗子生龙活虎,不怕流血牺牲,不拿当地老百姓一针一线,就和当地的很多青壮年一起,参加了红军。

不过,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常常摆弄自己脖子上的那块银锁。战友们知道,石伢子一定有着复杂的经历。银锁就是最好的证物。

连长怕我爷爷有闪失,见他有力气,就让他背行军锅,当炊事员。连长叮嘱他,行军锅是全连的命根子,锅在人在,人亡锅亡。我爷爷特听连长的话,背着行军锅,从未有过闪失。战友们见我爷爷又呆又傻,身材魁梧,都给他叫石大个。我爷爷当我说过,那一阵子,他觉得脑袋像灌进了糨糊,眼前罩着层迷雾,过去的一切,似是而非,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好在战友们对他很好,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白狗子!

湘江战役,敌我双方伤亡惨重。湘江,成了一条血的河流。

七连仍和以往一样,接受了阻击敌人的任务。连长叮嘱我爷爷,一定要保护好行军锅。我爷爷点头,背着行军锅隐蔽在战友们身后。战斗打响了,子弹像雨一样射过来,炮弹密集得像天上下饺子。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倒下,我爷爷急得用拳头把阵地拍打出坑来,一边拍,一边喊,这帮天杀的白狗子!

连队接到撤退的命令。我爷爷背着行军锅随部队后撤。敌人的子弹打在行军锅上直冒火星。我爷爷窃喜,行军锅真是个保护伞,要是没有这个行军锅,就是有十条命也得交待了。

敵人的火力实在是太猛了,阵地被撕开了一条大口子,白狗子潮水般冲了过来。我爷爷虽然见不到战友,但他牢记连长这句话,行军锅是全连的命根子,锅在人在,人亡锅亡。所以,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我爷爷跑进江边一个山谷,枪炮声渐渐稀了下来。这儿的景色真美,青山白云,可我爷爷却无暇欣赏。他觉得又饥又渴,从战斗开始,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滴水未进呢。我爷爷想起了那些死去的战友,眼睛湿润了,那些死去的战友们中,有的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呢。到死,也没吃上一顿饱饭,穿过一双新鞋。部队常年奔袭,补给跟不上,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倒下,我爷爷的心像刀子扎一样的痛。

刚才,耳边里满是枪炮声,现在,一下子寂静起来了,我爷爷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我爷爷仔细一看,一条山泉夹着清凉的气息银练般从山上倾泻而下。我爷爷的肠胃好一阵嚅动,肚子里没有食物,喝个水饱也成呀!我爷爷三步并两步,扑到了山泉边,捧着清冽冽的泉水喝了个痛快。

喝完了水,我爷爷又洗了洗脸。这时,我爷爷发现,在他喝水的下游,敌我双方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溪水中。溪水,已被染成了红色。我爷爷知道,这里刚刚发生了一起惨烈的战斗,草丛中很可能藏有白狗子,正想走,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呻吟。顺声音寻去,我爷爷发现草丛中躺着一个老兵。看老兵的领章和帽子,我爷爷知道,和他一样,老兵也是红军。老兵气若游丝,脸色蜡黄,肠子都露出来了,绿豆苍蝇,在老兵的身上飞来飞去。我爷爷连喊带叫,老兵只是微微睁开了眼,随后又无力地闭上了。我爷爷知道,再不救治,用不了多久,老兵非死在这儿不可。眼下,只有丢下行军锅,把老兵背到安全的地方救治。他知道丢掉行军锅的后果,可他实在不忍心扔下奄奄一息的老兵。此时,我爷爷也顾不了什么行军锅了,背起老兵疾走。endprint

山谷里很大,凭着在山林里长大的经验,我爷爷断定,离此不远,必有人家。半个时辰后,我爷爷背着老兵敲响了一户山里人家的门环。这是个独门独户的人家,隐蔽在竹林深处的一个山坳里。

我爷爷敲了半天门,门才开了,一个中年汉子探出头问他们是什么人,我爷爷说,我们是红军,打白狗子的。我的战友负了伤。老哥,行行好,让我们先进去再说。见中年汉子有些犹豫,我爷爷说,老哥,命都是父母给的,可我們,为了打白狗子,命都不要了。难道,老哥见死不救?

进来吧!汉子被我爷爷的话打动了,他说,不是我见死不救,我全家都被白狗子给杀了,我真怕惹来麻烦。

我爷爷说,放心吧,我们休息一下就走。

我爷爷将老兵放在炕上,将一口米汤给老兵灌下去,老兵的脸色好多了,但仍陷昏迷,浑身烧得跟火炭似的。我爷爷问汉子,附近有没有郎中或中医堂什么的,汉子想了想说,长官,这方圆百里,都在白狗子的控制范围内,哪儿还有什么中医堂?这位长官受的是枪伤,我家世代是猎户,我去采点药来,给这位长官服下,或许,还有生机。

汉子说罢出门,时间不长,背着药篓回来了。汉子将采来的药碾碎,敷在老兵的伤口上,然后,又将布将老兵的伤口包扎好。药效很神奇,药敷上后,老兵的血就止住了。汉子说,子弹在这位长官的肚子上穿个窟窿,能不能得救,就看他的造化了。我爷爷就守在老兵身边。第二天一早,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我爷爷顺着门缝往外看,是队伍上的人,就将门打开。老兵得救,被部队接走了。

这时候,我爷爷才想起那口行军锅来。部队没有行军锅,怎么做饭呀!连长再三叮嘱他,锅在人在,人亡锅亡。丢了锅,怎么归队?我爷爷又来到那条小溪边,可找遍了草丛,也没有找到行军锅。没办法,只好回冒着被纪律的念头回到驻地。

连长见我爷爷回来了,非常高兴。当他得知我爷爷丢了行军锅,大怒道,石大个,你知不知道,没了行军锅,我们每天到友邻部队低三下四去蹭饭。我爷爷只好低头乖乖地请求连长处分。为了维护部队的纪律性和纯洁性,连长下令关了我爷爷的禁闭。

禁闭后,连里又给我爷爷购置了一口行军锅,希望他“戴罪立功”。有了这口行军锅,在以后的战斗中我爷爷愣是毫发无损。只是,大伙儿发现,我爷爷再也没有把玩脖子上那把银锁了。因为他们发现,我爷爷的银锁丢了。

我爷爷也不知道这把锁究竟丢在哪儿了,血战湘江的时候还在呢,怎么回到驻地发现没有了呢?为此,我爷爷伤感了好长一段时间,他隐隐约约觉得,这把锁是一个年轻女子给的,可究竟是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时间,如流水般过去。这期间,部队辗转好多地方,大大小小的战斗不下数十场。每次战斗下来,部队的减员很严重。看着那些昨日还谈笑风生今日就变成了隔世之魂的战友,我爷爷的心情像肠胃被掏空了似的难过。他所在的连,连长以下的干部几乎换了一茬。我爷爷跟着部队翻过了雪山,又走过了茫茫松潘草地,来到了陕北。

这天,部队正在保安县的一个叫十里堡子的地方休整,连长和新来的指导员在给大伙鼓士气,突然,远处荡起一阵烟尘,一骑快马由远及近。从马上跳下一个小战士,将一封信交到连长手里走了。

连长展信,内容是:兹抽你连战士石伢子到团部候用。XXX团部。

连长犯了合计。石大个不就是个背行军锅的火头军吗?怎么团部还要调用?连长摸摸脑袋没想明白。不过,团部有令,怎能不从?于是,连长对一个战士说,把石大个给我找来。战士小跑,把正在做饭的我爷爷找到了。我爷爷来到连长身边,连长说,去团部报道,马上。我爷爷说,到团部?啥事?连长说,我哪知道?让你去你就去。就这样,我爷爷就到团部报到了。

团部距离我爷爷这个连有二百里,我爷爷走了两天一夜,才赶到了团部。我爷爷进了团部,一个面容清瘦的首长迎了出来。首长和我爷爷一边握手,一边说,石伢子同志,找你,找得好苦哟!

石大个一见首长有些眼熟,仔细一看,他才知道,首长就是在小溪边救起的那个老兵。当时,红军官兵都穿着一样的军装,所以,我爷爷还以为他救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战友,没想到,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团长!

团长好!我爷爷打个立正,给团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团长说,石伢子同志,你的情况我已经全部了解了。救命之恩,不敢有忘。我有个同学是脑神经科专家,现居西安,我要他尽最大的努力让你恢复记忆。

谢谢团长!我爷爷感激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越看团长越亲,像久违的老朋友。泪水,在我爷爷眼眶里打转。

团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银锁说,石伢子同志,这把银锁是你丢的吧?半年前,你把我背到老乡家时,将这只银锁丢在了老乡家的炕头上。我爷爷这才知道,这把银锁原来丢在了老乡家里。团长说,我回来后,让部队去了老乡家里致谢,老乡把这把银锁交给了战士们。可是,我刚刚知道,你竟然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团长再一次握住了我爷爷的手,说石伢子兄弟,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

两天后,我爷爷被送到了团长的同学那个脑神经专家刘医生那里。刘医生留学德国,是著名的脑神经和外科手术专家,经他挽救生命的士兵不计其数。刘医生细细查看了我爷爷的病情,断定为间歇性失忆,脑部受到过度的刺激所致。

经过了半年多的治疗,脑海里的往事渐渐有些恢复。伤好后,我爷爷要求回连队继续背他的行军锅,团长说,要背行军锅,就给团部背。你的馒头做得好吃,就在团部当炊事员吧。我爷爷说,是,团长!

我爷爷是多么想回趟家呀,可是后来,部队北上抗日,被改编成八路军,我爷爷只好跟着大部队过黄河,进了太行山,直至抗日战争胜利。

抗战胜利后,我爷爷抽空向团长请假回了趟老家。景物依旧,物是人非。我曾祖父拄着拐棍,瘦得不成样子了,对我爷爷说,没想到,你还活着。你妈妈哭瞎了双眼,五年前就去世了。天杀的,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呀!我爷爷把经过叙说一遍,扑在我曾祖母的坟头,把手都抠出了血。村里的老少爷们知道我爷爷回来了,都过来嘘寒问暖,我爷爷却发现,这些人中,不见刘百川。我曾祖父说,你妈妈旁边的新坟就是。我爷爷惊呆了,我曾祖父说,大少爷被白匪军砍了头,挂在城门楼子上。刘老爷恨白狗子,变卖家财,购买枪支弹药,支持附近留下来打游击的红军打白狗子。事情败露,白狗子就抄了他的家,杀了他们全家。刘老爷被砍了脑袋,曝尸三天,那个惨哪!我曾祖父说着说着,流下泪来。我爷爷对我说过,我曾祖父和刘百川也是穿着开裆裤长大的发小。endprint

在家待了三天,我爷爷给我曾祖父磕了几个头,回部队去了。我爷爷没想到,他这次离家,竟是和曾祖父的永别。我爷爷再次回家,是十二年后。那时,全国都解放了,我爷爷带着我翠萍奶奶回去的,给我曾祖父母烧了纸,上了香,在老家待了一个月,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工作岗位。

我爷爷在团部当了炊事员后,南征北战,照样背着一口行军锅,硬是毫发无损。这口行军锅救了他和团长好几次命,兩人结下了生死之交。无论走到哪儿,团长第一件事,就是咬上一块我爷爷蒸的馒头。团长说,你小子福大命大,只要能吃上你蒸的馒头,我这心里头就踏实。

全国解放后,我爷爷仍和肩上扛上了将星的老团长住在一起。老团长两过雪山,三过草地,枪林弹雨里十几次死里逃生,脾气暴得很,部下干得不好,少不了他的训斥,可唯独对我爷爷柔声细语的。可我爷爷没想到,这一天,他却遭到了老团长的一阵爆剋。

这天中午,我爷爷在给老团长做药膳。大半生征战,老团长的身体落下了很多毛病,据说,身体里还有取不出来的弹片。门开了,老团长的警卫员朱时江走进来说,石伢子同志,军长请你喝酒。我爷爷纳了闷,老团长怎么对他这么客气,还让警卫员来请,遂对朱时江说,我菜还没炒呢。朱时江说,军长有令,让你跑步见他。

我爷爷心说,老团长是咋的了,端着药膳进了老团长的饭厅,说团长,我还没炒菜呢。老团长说,跟着我,你炒了十几年的菜了,今天,请你吃顿现成的。

老团长说着,将一瓶上好的茅台酒放到了桌子上,又吩咐朱时江将准备好的下酒菜放到桌子上。我爷爷说,老团长,您今天怎么了?老团长说,没怎么,就是高兴,想找你喝酒。见老团长这么高兴,我爷爷就把酒瓶拧开了,说老团长,我敬您。

几杯酒落肚,老团长的脸红红的,他说,兄弟啊,这些年来打打杀杀,也没个完整的家。现在,全国解放了,赶跑了小日本,打败了蒋介石,你也该成个家了。

我爷爷嘿嘿一乐,多谢团长挂怀,可谁会肯嫁给我一个厨子。

老团长这才眯缝着眼睛说,兄弟,我就不信,这么多年来,没一个女人走进你心里。说实话,是不是早有相好的了?

我爷爷摇头说没有,老团长说,兄弟,你小子不够意思,哥哥这么跟你近乎,你倒把贴心窝子的话藏起来了。

老团长一说,我爷爷就有些受不住劲儿了。老团长名义上是他的上级,可在他眼里,是英雄,也是兄长,是亲人。我爷爷红了脸,只好说当年在老家深爱着一个叫观绣的妹子。他告诉老团长,那年,他去娶观绣,可观绣被白狗子捉进炮楼,听说被白狗子祸害了。为了报仇,他以应聘厨师为由打进白狗子据点。博得白狗子的信任后,将一包砒霜放在了饭食里。那晚,正遇上老连长率队端炮楼。

说着说着,我爷爷落泪了。老团长的眼睛也湿润了,说,兄弟啊,把话说出来不就得了?我赞成你是条重情重义的汉子。

两人聊了大半天,我爷爷的脸红得像关公,老团长说,兄弟,跟前连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有。我和你嫂子想给你当红人。

见我爷爷没吱声,老团长又说话了,兄弟,这妹子要模样有模样,要文才有文才,你小子要是能讨上这么个婆妈,是三世修来的福分哩!错过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

我爷爷还是没吭声,老团长“啪”地将酒碗摔了个稀碎,说石伢子,我现在就命令你,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我爷爷知道老团长说一不二,不会坑他,在点头的同时,心想,要是看着不顺眼,撂在一边不就得了嘛。

不久,我爷爷就娶亲了。妹子叫冯翠萍,是个漂亮文静的妹子,是军医院的一名护士。

相亲那天,冯翠萍面色绯红,含情脉脉地说,石伢子同志,你要没看上我,就吱一声。我爷爷说,不是,我心里一直藏着个秘密,如果你不介意,那我们就在一起。

说吧,什么秘密?冯翠萍大方地说。

我爷爷说,我不想骗你,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装着一个女人,可是她,当年被白狗子给祸害了。在我心里,她就是我老婆……

我爷爷将他和我大奶奶的故事原原本本讲给冯翠萍听,我爷爷面色凝重,边说边掉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在老家给她立个坟头,将来,我们有了后代,一起去祭奠她。虽然,她没有嫁给我,可我却拿她当成家里人了。

冯翠云的眼圈也红了,说,石伢子同志,你能这样,我更对你有好感了。你敢爱敢恨,是个男人。观绣姐姐虽然不在了,但她也是幸福的。石伢子同志,你说的这些,我都同意,我愿意去观绣姐姐的坟前,当她的面说,我愿意替她,照顾你一辈子。

我爷爷很感动,说,没想到,你这么通情达理。可我是个粗人,你既年轻又漂亮,听军长说,你还会唱歌,读过书,我配不上你。

冯翠云说,我早就知道军部有个背行军锅的战斗英雄,没想到竟然是你!你可是我们医院全体护士们心中的偶像啊!

我爷爷就笑,谁让我这行军锅是红色的呢!

冯翠萍成了我奶奶。

在成为我奶奶之前,冯翠萍是不情愿的,至少,经过了几天几夜的思想斗争。因为我爷爷三十七岁,而她,只有二十一岁,而且,我爷爷当时只是个厨师。

当时,老团长的夫人找到了我奶奶,说翠萍,石伢子同志是比你大了十几岁,可你要知道,他和军长枪林弹雨,好几次救了军长的命,是全军出了名的战斗英雄。别看他现在还只是个厨师,可那是军长的亲兄弟。军长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石伢子同志。军长几次让他到基层锻炼,他死活就是不去。凭他的资历,爬雪山,过草地,打鬼子,干个团长都不为过。军长让我和你谈谈,希望,你能郑重考虑一下。军长说了,这也是革命工作需要。

老团长的夫人,是老团长的大学同学,我们都叫她吕霞奶奶。听我爷爷说,我吕霞奶奶当年干过地下党,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将电报发出,使红军巧妙地躲过敌人的一道又一道的封锁线。直到全国解放后,夫妻俩才得以团聚。

看着我爷爷出出进进的身影,老团长对夫人说,我们是团聚了,可是,石伢子到现在还孤身一人呢!我们得想方设法给他张罗成个家。我吕霞奶奶说,我看,我们医院的护士小冯挺合适的,我明天和她谈谈。endprint

第二天,我吕霞奶奶就找我奶奶谈,没想到,我奶奶有些不情愿。我吕霞奶奶就让我奶奶再仔细想想。几天后,我吕霞奶奶问我奶奶考虑好了没有,我奶奶没吭声,我吕霞奶奶就说,就算给我个面子,你在暗地里看看他,如果,你觉得他不合适,就算我没说过。我奶奶见话说到这个分上,就点头了。

老团长有个习惯,每个星期天下午去靶场练枪,而且,每次,都要我爷爷陪同。这天,又到了星期天,老团长练了阵枪,似觉不过瘾,又让朱时江牵来他那匹枣红马,他要在马上向目标射击。老团长飞身上马,二百米外的目标,只中了一个。老团长来到我爷爷面前,大声说,石伢子,把剩下的目标给我打掉!

是!我爷爷应声,从老团长手里接过他马枪,飞身上马,来了个“镫里藏身”,只听“啪啪啪”,几声枪响,二百米外木杆顶上的酒瓶子被击个粉碎。今天,我爷爷穿着崭新的军装,军帽上的五角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爷爷博得了满堂彩,其实,他哪儿知道,不远处,有一双俊秀的眼睛在打量他呢!

我吕霞奶奶见我奶奶的眼睛都不够使了,悄声问,愿意不?愿意就笑一下,不愿意,就当我啥也没说。我奶奶的脸儿一红,冲着我吕霞奶奶笑了。

实际上,我爷爷并不知道,这是团长爷爷和我吕霞奶奶故意安排的相亲局。我奶奶就在那一刹那,彻头彻尾爱上了我爷爷。老团长知道,别看我爷爷是个火头军,论拿手的,还有马术和神枪。我爷爷这等身手,是当年在太行山中,他一手教的。我爷爷就凭着这身本事,在一次反扫荡中,击毙了数十个鬼子,骑着马冲出重围,把老团长救了出来。

我奶奶就这样嫁给了我爷爷。定亲的时候,我爷爷就带着我奶奶回了趟老家,给我观绣奶奶建了个空坟。当着我观绣奶奶的面,我奶奶说,我一定会照顾好石伢子的。你在地下安息吧!我爷爷说,观绣妹子,等我和翠萍百年后,就过来陪你做伴。我们活着没在一起,死了,也要在一起。

我爷爷和我奶奶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我爷爷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去世了,我奶奶和我爸我妈将他的骨灰葬到了我观绣奶奶的坟旁。2000年,我奶奶也去世了,我爸我妈还有我,将她的骨灰安放在爷爷和我观绣奶奶身边。

现在,我爸我妈的身体虽然不太好,可每年清明,仍然在我和我妻子的陪同下回江西老家青石寨,在我爷爷、我观绣奶奶和我奶奶的坟前,烧些纸,燃炷香。每次来,他们也要给刘百川父子烧些纸钱,燃炷香。

袅袅的清烟中,我知道,如果我爸和我妈有百年那日,我也會将他们的骨灰送来,和我爷爷、我奶奶和我观绣奶奶安葬在一起。每年的清明节,我和我妻子,我的儿子,我的子子孙孙,仍会到这儿来。

我知道,这里是,根脉的所在,精神的家园,灵魂的故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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