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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媳妇

2017-11-07王立春

文学少年(原创儿童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布娃娃蝈蝈小木屋

文|王立春

图|梁 路

傻媳妇

文|王立春

图|梁 路

蒲河两岸的狗尾巴草借着蒲河的水势,疯长着。从没见过那么粉那么粉的花,红中带着白白中透着红。

狗尾巴花海旁的孩子都有蝈蝈。我们给自己的蝈蝈起了名,二丫的杨大壮,戴格的戴二愣子,我的关小号,尔福的石头。伊汗的蝈蝈多,所有的蝈蝈都叫“嗨”——他呼叫那些蝈蝈全用“嗨”。

风一吹过,狗尾巴花跳舞,蝈蝈欢叫,我们小镇起伏在花海里。

我们喜欢在狗尾巴花田里藏猫猫。等傻媳妇穿过那条狗尾花田中的小道走回家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喊:

傻媳妇儿,种茄子儿,

撒泡尿,浇茄子儿……

还故意把那个“子儿”拉得很长。傻媳妇听到了,也不吱声,只一个劲地笑。

她在自家园子里种了茄子,大孩子们故意到她家去偷摘茄子,她发现了,就蹲在茄秧旁撒尿。

傻媳妇家是新搬来的,就在狗尾巴花田后面,一个很旧的、平时谁也不住的小房子。傻媳妇的嘴唇有点厚,总是嘟着,脸圆圆的。脸蛋红红的,那种红,要是在狗尾巴花丛中一动不动,都找不出哪是花哪是脸。

我们五六个人玩藏猫猫,戴格捉。

尔福背着小弟尔达,跑到傻媳妇家门前的一棵大杨树后面藏起来。傻媳妇趴在自家门前笑呵呵地看着。尔福用手指在嘴唇上比画了一下,要她不要吱声。傻媳妇也向他比画了一下,点点头。

当尔福全神贯注地看着戴格找来找去的身影时,傻媳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听尔达叫了一声,尔福一回头,猛地,他看见了傻媳妇。

傻媳妇正歪着头,看尔达。忽然,她把手向尔达伸了过去。尔达露出两颗小白牙向傻媳妇欢叫着。

尔福吓得大叫一声,赶紧用胳膊兜住小弟屁股,往下一蹲,从傻媳妇胳膊底下钻出来,撒腿就跑。

傻媳妇紧跟在后面,尔福能听到呼哧呼哧的追赶声。尔福背着小弟,跑的速度却比傻媳妇快,左绕右绕,从狗尾巴花田中穿过去了。傻媳妇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对着跑远的尔福,大声喊,一声接着一声。我们仔细听,才能听清:

“黑巧儿——黑巧儿——”

我回到家,说起傻媳妇,说起她管尔福兄弟俩叫黑巧儿的事。

我妈说,傻媳妇不是叫的“黑巧儿”,而是“黑小”。

我妈给我讲了赵老大、傻媳妇和黑小的事。

赵老大是林场的工人,人特别老实,老实到一整天也说不出几句话。家里穷,岁数很大了,大到了都快老了,也没娶上媳妇。后来就在老家找了一个,比他小很多。赵老大能干活儿,一个人干的活儿顶好几个人。林场让他把媳妇接了来,给了他镇子边上、林场废弃的一个小仓房。他就把年轻的媳妇接来,住到镇上了。在老家时,赵老大媳妇生了一个儿子,叫黑小。黑小刚会走路不久,有一次跟媳妇回娘家,回来的时候,下了大雨,回到他们家的路上有条河,河水暴涨,傻媳妇带着孩子过河,水大,桥窄,傻媳妇和孩子掉到了河里。等回家的时候,就她一个人了。问他媳妇,她只是大声哭着,嘴里一个劲地叫黑小。家人到河里去找,却怎么也没找到。后来林场人见到他媳妇的样子,就明白了。人们说,孩子出事,是早晚的事儿。

来到小镇,赵老大教他媳妇用苇叶编笼子。她一边编,嘴里一边叨咕:

“编,编,编花篮儿,

花篮里面有小孩儿……”

说着说着,就把“小孩”,说成“黑小”。一说黑小,就扒着笼子往里看。看完了,再编上。赵老大说,黑小在的时候,喜欢他捉的蝈蝈,拎着蝈蝈笼子,蝈蝈一叫,他也跟着叫。他一叫,傻媳妇就大声笑。

傻媳妇把蝈蝈当成黑小了呢。

那些蝈蝈笼子,大的大,小的小,有圆的,有扁的,有半圆不扁的,有带棱的,有不带棱的,只是,编得挺密实,蝈蝈是跑不出来,但时间久了会不会闷死呢?

尔福后来跟我们说,傻媳妇站在他背后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像鬼似的,把他吓了一跳。

我们问尔福,当时傻媳妇站在身后时说了什么没有?尔福说没有,就是她从后面看尔达时眼睛直直的。

我们把尔达转过去,看他后面。

忽然,戴格尖声叫了一声:尔达后脖子上有块蓝色的胎记,像张散膏药似的贴着……这个,是不是傻媳妇看的地方?如果是,那黑小脖子上是不是有?尔福却把尔达一把拽了过去,紧紧地搂住尔达的后脖子,不再让我们看。

晚上,我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了我妈,让我妈找赵老大问问。

我妈再回来告诉我,赵老大说黑小脖子上有块青色的胎记!

怪不得傻媳妇这个样子。我们要尔福照看好尔达,别让傻媳妇再看见尔达,要是再看见,可真麻烦了。

蒲河水平缓地向前流着,大朵白云落在水里,整个蓝天也落在水里。我和戴格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叽叽咕咕地说笑着,光着脚伸进水中。傻媳妇向我们这边走了过来。越走越近时,发现她身上打着背带——四方形的花兜肚托在背上背孩子,再在前面交叉后打个结,不耽误干活儿。我妈就有一个,我们都是这样被妈妈背大的。

我和戴格互相看着,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个样子。

她走过来,先是看我们笑。然后,蹲在我们面前,把鞋子脱掉,嘴里叨咕着什么,再拎起鞋子,光着脚,蹚水过河。等她过河时,我和戴格才发现,她的后背上背着一个布娃娃,一个又脏又旧的大头布娃娃。

这是干什么?傻媳妇为啥要背个布娃娃?河水没过她的膝盖,她走到河心,犹豫了一下儿,又蹚水回来。再走到我们身边时,我们听清了她嘴里的话:

“小小子儿,

坐门墩儿,

哭着闹着要媳妇儿……”

叨咕着这句话,她蹚得特别认真。

忽然,我们听到她的后背上有蝈蝈叫了一声。我们让她转过身去,她听话地转过身。原来在布娃娃的胳膊上,系了一个小小的蝈蝈笼子。我对戴格小声说,那个笼子里装着她的黑小。说完,我们俩捂着嘴笑。

尔福带弟弟可不像我们。要是女孩子有十分心思,他也就有五分心思吧。他太贪玩了,以至于有一天,刚会走路的尔达,离开了哥哥。

尔福大声小气地喊尔达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他把尔达弄丢了。我们也开始帮他找。我和戴格忽然都想起傻媳妇,就一起往傻媳妇家跑。穿过狗尾巴花田中的小道,就是傻媳妇家。就在光溜溜的小道上,我们看见,尔达和傻媳妇在一起。

傻媳妇手里拿着蝈蝈笼子,蹲在地上,递给尔达,脸凑近尔达,笑着。跟他不停地说:“蝈,蝈,蝈——”

尔达发出啊啊的声音,小胖腿一蹿一蹿的。尔达还不会说话,只会个别冒个字什么的,更多的时候,喜欢啊啊叫。

我小声对戴格说,快去给尔福报信,我在这里看着。戴格跑走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她们附近,藏在狗尾巴花丛中,看着她们。

蝈蝈笼子里忽然传出了蝈蝈的叫声,尔达愣了一下,他接过蝈蝈笼子,用小手甩着,然后放在耳边听。蝈蝈不叫了。他听不见,就用嘴咬,咬得直流口水。

傻媳妇站起来,慢慢转到尔达身后,俯下身子,扒着尔达的脖领子,歪着脖子看,一边嘿嘿笑着,嘴里叫着“黑小”“黑小”。

她忽然快速地俯下身子,把尔达背起来就跑。我吓得捂住嘴,叫了一声:“尔达——”

傻媳妇一听我叫,停了一下,回过头来,看见了我。然后,转过身,加快了速度。我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傻媳妇。傻媳妇背着又蹬又踹又尖声叫的尔达,更快地跑。

刚跑出花田,还没进到傻媳妇家的院子,伊汗、尔福和戴格他们就跑过来了。尔福大声叫着尔达,跑到了傻媳妇跟前。

他去推傻媳妇,伊汗看准了傻媳妇,就一头撞过去,把傻媳妇一下子撞得坐在了地上。尔福趁势把尔达从她后背上拽下来。

傻媳妇被伊汗这个家伙撞了一下,疼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声哭起来。

一个心眼的傻媳妇,总拎着一个蝈蝈笼子,笼子不管是圆是扁,总是有只大声叫的蝈蝈在里面。尔福见着傻媳妇就骂,就让她滚,从蒲河镇滚出去。

那是一个平常的午后,家家户户门窗都打开。每一个小小孩都在这样的时候睡午觉。

尔达睡着了以后,尔福带上门,跑出来了,我们这几个被叫作哥哥姐姐的,就到前边的蒲河里捉小鱼,等到我们觉得小家伙要睡醒时,才回了家。

回到家的尔福,一下子蒙了:尔达不见了。这回是真不见了,他大呼小叫着,把我们都嚷了出来。我们跑出来,帮他找。大人们都惊动了。和尔达同时不见的,还有傻媳妇。傻媳妇家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儿。

天快黑的时候,也没找到。

守林人想到了他的林中小木屋。他说,有一次看到傻媳妇挎筐上山,好像是采野菜,扭开了他小木屋的门,进到里面去了,等他到那里的时候,她就跑了。

红松木板子钉成的小木屋,有一排小圆木钉成的屋顶,在浓重的夕阳光辉中露出新木的光泽。

有人“嘘”了一下,我们停下来。小木屋里有声音传了出来。起初听不清是什么声音,当我们走近一些,声音渐渐清晰了。

“小小子儿,

坐门墩儿,

哭着闹着要媳妇儿……”

傻媳妇!

我能听出来,这是她的声音。她说的话含混不清,她叨咕出的童谣我却清楚。

守林人走到小木屋前,用手轻轻地拉开门。我们一声不响地拥到门前。

傻媳妇背对着我们。她的面前,一个圆木墩子上,果然,坐着尔达!只见尔达鼻涕眼泪的,手里拿个东西,正一边吃,一边抽搭着。

那还是尔达吗?他头上戴着一个虎头小帽,帽檐上还有一个“王”字,身上套着一个黄色的坎肩,脚上,原来的鞋子不见了,只见一双红色的绣花布鞋。我和戴格互相看了一眼,捂住嘴,要是不捂住,就差点儿笑出声来。傻媳妇拍着手,摇头晃脑地还在叨念着!

面向门的尔达看见了我们,嘴撇着,哇的一声大叫起来。尔福不管别的,推开大人,“嗖”地一下,冲到里面。他一把推开傻媳妇,把木墩子上的尔达抱了起来。尔达这才嗷的一声,大哭起来。

傻媳妇手里拎着一个蝈蝈笼子,她看见这么多人,慢腾腾站起来,表情呆呆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赵老大走过去,拉过媳妇,拖着往家走。

落日的余光从敞开的西窗上照进来,小木屋里的灰尘在光影中飞舞。

下了两天两夜的雨。等雨稍小一点儿,我们就跑出去,去捉水牛子。拎着一个玻璃瓶子,在草地上找。

傻媳妇也出来了,她背上仍然背着那个布娃娃,布娃娃的胳膊上系着蝈蝈笼子,让人觉得又好玩又好笑。她也拎着瓶子,和我们一样;每捉到一个都笑出来,和我们一样。

雨忽然大起来了,我们赶紧躲雨。

我们是在傻媳妇家不远的地方捉水牛子的,躲雨的时候,被傻媳妇招呼着,跑到了她家里。她的家不大,土坯的墙,砖铺的地。屋子里很空,没有什么过日子的家什,地面打扫得很干净。二丫用胳膊肘碰碰我们,然后说:“我们烧水牛子吧!”说完,看着傻媳妇。

傻媳妇眼睛里放着光,二话没说,去外屋抽出几根干玉米秸,在大腿上一撅,撅成小短棒。我们烧水牛子吃,傻媳妇笑着看着我们吃,我们也把烧好的给她,她也吃。

忽然,我们听到门外的大雨中传来了喊声:

“尔达——尔达——”听不清是谁,听上去细细的,是尔福?

我们跑到门口向外看。是尔福,在大门外往院里喊,雨声把他的声音压住了。尔达又不见了?这个尔福,又把弟弟带丢了!这回可没人家傻媳妇什么事了。

我赶紧对着门外大声喊:“不在这儿!”

“不在?”尔福停了一下,转身就跑,然后头也不回地大声喊:

“河套发水了!”

傻媳妇家大门里外全是水,估计都没过小腿了。

这是辉山下来的洪水吧,真的好大呀。我们从屋子里跑出来,险些摔倒。一路蹚水,一路注意着周围,嘴里喊着,尔达,尔达。雨声把我们的声音盖过去了。

蒲河里的水涨了,涨到街上了!我往蒲河望过去,水面宽得出乎想象,黄乎乎的河水打着旋儿,木棍子、柴火杆、草帽,河面上乱糟糟。真的涨水了!眨眼间,水面漾出了河岸,向街里涌来。

忽然,听见河套里有声音。望过去,才发现,水里有个东西!我“妈呀”地叫了一声,看得到那个东西扑扑打打,甚至也能听到呼哧呼哧的声音。

这时,忽然看见有一个人从河这边扑进了水里。没腰深的水冲了她,她从水里站起来,连滚带爬地朝那个小东西扑过去。看清了,我们几乎同时叫出来:傻媳妇!

傻媳妇背上背的那个布娃娃一下子让我们认出了她,她是奔着那个小东西去的!她一边往那边蹚,一边嘴里呼噜呼噜喊着:“黑小——黑小——”

黑小!

那个小东西是黑小?她心里的黑小——我们三个也赶紧拉着手,下水,往那边蹚去,想看清是怎么回事。水里那个影子一会儿沉一会儿浮。这下我们终于看清了,那是尔达!那个小不点儿!

傻媳妇已经到了尔达旁边,她一点儿一点儿向尔达挪过去。到了尔达跟前,她一把抱起尔达。就在她抱起尔达的一瞬间,还没站稳,抱在一起的身影就被上游来的一个大旋涡给卷倒了,倒进了水里。

傻媳妇和尔达都不见了!我们吓得倒吸口凉气,大声扯开嗓子:

“傻媳妇——”“尔达——”

河岸上又有人过来了,是顺子。这时傻媳妇和尔达又冒了出来,傻媳妇的胳膊高举着,把尔达举出了水面。顺子已游到了跟前,从傻媳妇手里接过尔达,抱起来,往回游。

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傻媳妇“啊啊”地叫着,张着手,也向岸边游。

忽然,一个浪头打下来,打在了她头上,她沉了下去,狠狠地呛了一口水,又冒了出来,只见她大张着嘴,大口倒着气。又一个水旋涡从上游转了过来,打着转儿,把她后背上的布娃娃卷住了,大口喘气的傻媳妇也被卷了进去,卷回了河中。

我们都看傻了。

顺子把尔达递给赶过去的伊汗和尔福,又转过身,往河里去。他去救傻媳妇。大旋涡飞快地向下游转过去了,许多旋涡向下游转下去了,却不见了傻媳妇。

顺子会水,在水里沉一会儿露一会儿,却始终没见他要找的目标。

尔福和大人们在那边大呼小叫着尔达,不一会儿听见了尔达的哭声。

河水涨了一夜,这一夜,蒲河小镇不仅被蒲河水冲得睡不着,也被一个叫傻媳妇的人揪着心,睡不着。人们的喊声时断时续,在众多的喊声里,赵老大的喊声最粗最长,一直没断。

有人说,她救尔达时呛了水,淹死了。

我、二丫和戴格却坚定地相信:傻媳妇肯定没有死。

尔福反复念叨:“反正她背着孩子,谁都认得出来。反正她是蒲河镇的,谁都认得出来。”

被大水冲过,狗尾巴花越发鲜艳了。那么粉那么粉的花呀,红中带着白白中透着红。不知道为什么,我常感觉里面出现一张脸,红红的,在花海里,时隐时现。等定神看过去,却又不见了。

傻媳妇在里面吗?傻媳妇回来过吗?

傻媳妇家的篱笆上,住在各种笼子里的蝈蝈们已经不在了,赵老大把它们放走了。那些小黑小们,说不定到四面八方找它们的妈妈去了。花海里,成群的蝈蝈在叫,此起彼落,没白天没黑夜。它们都叫黑小吧。

我们的杨大壮、关小号、戴二愣子、石头和嗨们,在小镇的各个角落里叫,高一声低一声,远一声近一声。我们心里默默把它们改了名字,都叫黑小。

远方的傻媳妇啊,你听不见吗?

责编|梁 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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