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喜欢很绵长
2017-11-06尘鱼之语
尘鱼之语
可能她一开始注定就是画地为牢
于悦十五岁,那年的暑假她第一次遇到李家言。
可能因为自己原本就是温顺安静的女孩子,所以第一次看见李家言出现在自家的小卖部门口,她就像被囚禁了多年的鸟忽然看见了蓝天上的雄鹰,满心钦羡。
他身上那种自由散漫的态度足以將她蛊惑。
“有口香糖吗?”李家言趴在柜台上问。
“有,十块。”于悦用手拢了拢自己的长发,低下身子把口香糖拿出来小心地放在柜台上,不敢看他。
“这么贵,不是三块吗?”李家言翻转着口香糖盒子问她。
“那不是这种,这种包装更好,可能口感……会……好一点……”于悦结结巴巴地说着,没有了一贯写文章的流利。
李家言被眼前的女孩子逗乐了,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脸红什么?对我一见钟情了?”
“神经病。”于悦低下头。
李家言也傻笑着,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这种感觉真有意思”。
那天以后,李家言隔三岔五就来小卖部买东西,有时候是一罐可乐,有时候是几根火腿肠,有时候是一小包泡椒凤爪。
于悦想,他肯为这些很小的东西一趟趟来,就说明还是有值得的因素在里面。
整个暑假她唯一开心的时候,就是李家言来买东西的时候。她抬起头微笑着帮他算账,然后小心地帮他装起来,接过他递来的钱。阳光从门口投进来,斑斑驳驳地把光影洒满了她的每一天。
他走了,她就在稿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他的名字——李家言。
她听过他的伙伴在门口高声喊他的名字,于悦在心里想,这名字真文雅,和他的痞子气一点不般配。
她也想过有一天这个名字从自己嘴里叫出来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比如说:“李家言,谢谢你照顾我家生意。”可是他买那点东西算什么照顾呢?又比如说:“李家言,我们家有五块钱的口香糖了。”可是,进货这种事情又不是她能决定的。
想和一个人说话很简单,理由也很多,但内心的恐惧总是难以打败。于悦想过很多理由,但她没想到最后脱口而出的那句却是:“李家言,你等等。”
她说着的时候,他已经跨到了门口,警报器凄厉地响起来。
陈美凤从那间屋子里冲出来:“喂喂,就你,给我站住……我说呢,最近东西总是被偷,就是你们这些小子干的,成天不买东西来我店里晃荡……走走,跟我去找警察……”
“喂,你别诬赖人,我偷什么了?”李家言一脸桀骜。
“还不承认!”陈美凤眼疾手快地从他兜里掏出一盒口香糖,“这是什么?还不承认啊?”
“我付过钱,你问她。”他说。
两个人的目光都射过来,于悦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他趁她低头找钱的时候偷东西她是知道的,但她从不说破,只是没想到陈美凤竟然安了报警器,于悦也是等他迈出步子去才记起来要叫住他。
“妈,对不起,我刚才写小说有点昏头,忘记给他算钱了。”于悦低声说。
“死丫头,写写写……写死你……”陈美凤愤怒地冲过来把她的稿子都夺走,一边暴虐地撕扯一边叫嚣,“我赚钱供你读书,让你帮我看店你却尽弄这些没用的东西……”
写满字的稿纸被撕烂扔在地上,于悦努力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帆布鞋,不敢争抢不敢还口甚至不敢哭。
她是一只被囚禁的鸟,她的眼泪太沉重了,万一掉落便无处安放。
破碎的纸屑飞扬到李家言的脚下,认真的笔画规整的名字写满了一张纸。他没有再搭话,抬脚便走了出去。
很久以后,于悦再想到这个场面总是苦笑,可能一开始她注定就只是画地为牢。
那些年少时的小暧昧被打碎波光粼粼散了一地
暑假开学升入初四,于悦和李家言被分在了一个班,于悦才知道原来他也是个学生。
只不过两个人一个是坐在第二排的乖乖女,一个是最后一排的后进生。于悦除了收作业的时候会对他说句“数学作业”,两人再无交集。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赌,于悦可能由此逃离出此生既定的宿命。那个赌,是苏清河和于悦打的。
苏清河也是班里的优秀学生,他和于悦同为数学课代表,每人负责收两排的作业。那时恰好碰上班主任要选班长,所以两个人都想表现优秀。
“你每次作业都收不齐,还和我争什么?”苏清河有一天放学问她。
于悦停下收拾书包的手:“那是因为我那组有很多差生,不算!”
“我那组也有啊,他们也是照样交。”苏清河把声音提高,窸窸窣窣地收拾书包的同学们转过头来看。
“你得意什么?我也能收齐!”于悦越发觉得在同学面前不能丢面子。
“那你收齐给我看啊。”几乎全班都盯了过来。
“收就收。”于悦把书包一扔,麻利地起身向最后一排李家言的位子走去。她用力地敲了敲他的桌子吼道:“李家言,今晚留下来写完作业再走。”
李家言原本还趴在桌子上补觉,被她敲醒愣愣地点了点头,说道:“哦。”
于悦也被他乖巧的样子吓了一跳,却还是装得大义凛然地走回位子。
那天晚上,李家言竟真的没回去。等全班同学都走光,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于悦才起身拿了一张卷子坐在他同桌的位子上。
“对不起哦。”她说。
“我欠你的,还了。”他拿出数学卷子开始胡乱地写起来。
“哎,我先写,你抄我的吧。”
“成。”
从那以后,每天傍晚五点半到六点,花城中学初四(六)班的最后一排座位上都会坐着两个埋头苦读的身影。两人学到六点,然后一起去校门口的小吃街吃东西,各自回家。
于悦喜欢喝奶茶,李家言喜欢吃麻辣烫。endprint
两人面对面坐着,她总叮嘱他:“别总吃这些东西,垃圾食品……”
“你这里边的珍珠其实是塑料。”李家言大剌剌地说。
日子就像掌心的阳光,一天天溜走了。快要中考的某一天,两个人吃完饭从小吃街里出来,于悦问他:“李家言,你想考一中吗?”
“废话,谁不想考?”他踢著一个矿泉水瓶子。
“其实你挺聪明的,现在选择题都不用抄我的了。”于悦笑。
李家言做了个作揖的手势,“大人言重了,小的不才,是大人教导有方。”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李家言,不如我继续辅导你吧。”
“继续?”李家言冷笑,“难道你还想中途放弃?”
中考的时候,于悦在数学卷子上写了一篇小说就交上去了,她没有考上一中,她和李家言一起沦落到了四中。那个时候,李家言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儿。
“喂,你搞什么名堂?”李家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暴跳如雷。
于悦倒是很高兴:“我说过要继续辅导你呀。”
“喜欢我?”李家言冷笑道,“于悦,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仓皇地点点头。
“不是吧?你喜欢我干吗?”他忽然把手里的书包甩出去。“于悦,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当时去你家店只是为了偷口香糖,我抄你作业也是不想班主任总打电话给我爸,一起吃东西是因为我没钱,还有……”他的声音快把她的耳膜震破了。
于悦没见过这么暴躁的李家言,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那些年少时候的小暧昧,被人打碎了,波光粼粼地散了一地。
她说不出话来。
她不愿将就
于悦上了高中还是经常和李家言一起回家,这让他躲都躲不及。
她总是等在校门口,一手揣在校服口袋里一手拿着手里的卷子对他笑:“快点快点。”李家言开始还反抗着装作不认识她,后来就慢慢在她的压迫下屈从了。
于悦总把解题步骤写得很清晰,课本花花绿绿、条理分明地画好重点,李家言就随手接过去放在口袋里,看她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我跟你说哦,你知道苏清河也在我们班,就是那个被我打败的男生,以前咱一个班的,你记得不?”
“哎,李家言,期末复习得怎么样了?问你话啦,别嚼口香糖了。”
“李家言,你准备学文还是学理呀?要不咱们学文吧?我很喜欢写小说,你数学又不好。”
“家言,那条街住最前面的姐姐考上A大了,好羡慕哦。”
“快要高考了,压力好大。家言,我们一起去A市好不好?”
时光淙淙流淌,两个人在从学校回家的小路上慢慢长大。终于有一天,他对她说:“于悦,我不能读大学。”
她站住问:“为什么?”
“成绩不行,读大学也是浪费钱。”
“为什么?就算是专科也还是可以学到知识的啊。”
“学什么啊!没钱。A市你自己去,我得工作。”
李家言急了,说完转头走了。橙黄色的夕阳照下来,头扎湖蓝色蝴蝶结的女孩子在夕阳里慢慢地凝固成了一座雕塑。
从那以后,于悦再也没有在门口等过李家言,偶尔在校园里碰到,她也总是低着头匆匆地走过去。
从此萧郎是路人。
高考结束后,于悦不知道从哪里得来消息,说李家言已经在B市的一家西餐厅成了学徒。那天,于悦一个人跑了很远的路去当地的教育局,把那张还没上交的志愿表改了,从A大改成了B大。
于悦知道沿着自己原来的路走下去,她可能还会遇到很多让她心动的人,可她不愿意这样做。因为她知道,让她心动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她不愿将就别人。
说喜欢我啊
于悦进大学安顿好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李家言工作的西餐厅找他。
西餐厅很漂亮,有很大的落地窗和金黄色的窗帘,桌子上摆满了花花草草。于悦推门进去就看到李家言在和一个女生打闹。
两个人都穿着同样的制服,女生化了淡妆,很漂亮的样子。一个暑假没见,李家言的头发长长了不少,他拿着夹菜单的夹子正想要往女孩头上夹,两个人笑得很美好。
看到于悦推门进来的一瞬间,李家言有些呆滞:“你怎么在这儿?”
于悦努力地露出一个微笑:“我在附近读书。”
“B大?”
“嗯。”她点点头,又习惯性地低下头去。
于悦吃不惯西餐,生冷的东西让她的胃很难受,李家言坐在她对面没有说几句话,高消费的西餐厅害得她回去啃了半个月的馒头。比起她的胃,更难受的是她的心吧?
但于悦还是每个周末都来,点很少的东西坐在角落里看着李家言忙碌,他偶尔空闲了也会过来坐着和她搭几句话。
话题断断续续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终于有一天,于悦忍不住问他:“那女生是……你女朋友?”
“小蝶?”他说,“现在还不是。”
于悦低下头又忽然抬起来:“那……”
“你吃得惯这些东西吗?要不等我下班一起去吃麻辣烫?”李家言忽然打断她的话。
她把心里的疑问都咽了下去,慢慢地说:“好啊。”
吃麻辣烫总是李家言请客,他总说:“以前蹭你的饭太多了,现在我赚钱了就还你。”
于悦在心里无奈地笑笑,你欠我的又岂止是几顿麻辣烫这么简单?情呀爱呀的都什么时候还?
他们两个空闲的时候就一起去吃饭、唱歌、溜冰,小长假还去过一次凤凰古城,那是于悦写了三个月的稿子才赚回来的钱。他们就像两条分叉的河流,走着走着又回到一起,是顺其自然的事。
大三那年寒假,于悦准备和李家言一起回家。两个人买了火车票,回学校的路上李家言忽然叹了一口气:“唉,听我妈说我爸病了。”
“严重吗?”
“不清楚,我妈要我这个寒假带女朋友回家。”他垂头丧气。endprint
“这样啊,别担心了,他们或许只是吓唬你呢。”
“但愿吧。”
“那你怎么办?”于悦问。
李家言转头看她:“要不,于悦你先帮我装一下吧?”
十二月底的寒冬,圣诞节的气氛还未完全消融,于悦因为他这一句话愣在原地,整颗心都怦怦地跳得厉害。他不知道她等这一句话等了多久,这一瞬间时光在眼前匆匆而过,十五岁,十七岁,十八岁,二十岁,二十一岁。
她终于等来他这句话。
于悦特别兴奋地跳到了路边栽着冬青树的高台上,挥舞着手臂对他喊:“李家言,你要带我回家啊?那你说喜欢我啊,说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就和你回家。”
他愣在原地。
她继续挥舞着手臂喊:“快点说喜欢我啊。”
因为声音尖锐而高亢,引来许多路人的注视,于悦就那样在台子上站着,像个傻子一样开心地笑。远处的李家言愣了几分钟,冷冷地吐出一句:“神经病。”
他转身走了。十二月的寒冬里,他的背影在彩灯下显得决绝而仓促,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于悦还像小丑一样站在那个台子上,对着自己喜欢了七年的男孩子喊:“说喜欢我啊!”
然后,她慢慢地蹲了下来,冰凉的泪水流了满脸。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于悦再次见到李家言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在火车上。因为当时买了邻座,所以自然遇到了。只是他是站着的,坐在那个位子上的女生是小蝶。
三个人都没有开口,场面十分尴尬。于悦刚想起身离开这个地方,李家言先开口了:“我去别的车厢找座。”
于悦看着他的背影,挺拔得像棵白杨树,笔直地扎在她的心里。
于悦戴着耳机靠在窗户上,是小蝶先打破沉默的:“我知道,你们之间肯定有很多很多的故事。”
于悦继续戴着耳机看窗外。
“于悦。”小蝶继续说,“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我也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你们是不合适的。你爱他,他也爱你,但是你们不合适,因为……因为家言他在你面前太自卑了。”
她的心“扑通”一声猛颤了一下。
“你身上的光环就像诅咒一样缠绕着他,他一面想靠近你,一面又怕拖累你。你们的事我听他说过一些,你为他放弃了重点高中,为他来到这所普通大学。可是于悦你知道吗?你为他放弃得越多,他的压力就越大。他甚至在不经意的时候跟我说‘怎么办?我很想逃开她,不能靠近她这样的话。”说到这里,小蝶的眼泪也蓄了满眼,然后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于悦,这样你也累,他也累,不如……算了吧?当我求你了。”
这些话一点一点地被吸收到于悦心里,她把耳机拿下一只来,看着小蝶:“你是好姑娘,照顾好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补充道,“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其实已经有男朋友了,也是初中同学,所以不用再担心我了。”
于悦说的是真的。苏清河其实一直喜欢她,从初中和她打赌那一次开始。爱情总是有无数的表达形式,他对她的喜欢是默默的,不追求也不放弃,就是默默地陪伴与照顾。
虽然他们大学不在一个城市,但他一个学期总会趁假期来看她几次。所以这次知道于悦心情不太好的时候,他就义无反顾地来了。
于悦和李家言的故事苏清河都知道,只是他从来不提。那天看到她红肿着眼睛从宿舍楼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心疼得厉害。
“你不能再傻了。”那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他抱着她在北风里轻轻地说了一句:“丫头,别再费尽心思地照顾别人了,让我照顾照顾你吧?”
为什么我们想对某些人说的话最后总是都要说给别人听?为什么我们想要听某些人说的话最后又总要听别人说出来?
于悦忽然鼻子酸透了,又掉下泪来。火车还在行进着,一如他们短暂而匆忙的青春。窗子外面的原野上有大片大片的青草,可是景色再美,也只是在记忆里作短暂的停留而已,我们总要往前走。
耳机里有人在唱: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我们就这样,各自安天涯
于悦回到家不久就接到了李家言的电话,他沉默了很久问:“你和苏清河在一起了?”
“嗯,怎么了?”
“没事,你幸福就好。”
“谢谢。”
挂断了电话,于悦把他的电话号码拉黑了,然后一个人返回屋子里打开电脑继续填她的表格。她决定去云南支教,一走就是半年。
当时导师也劝过她,说那里太苦不适合女孩子,她只是笑笑。从小就是偏执的孩子,容不得迁就和商量,她最后还是拒绝了苏清河,选择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窗子外面的天气十分好,待久了大城市,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家的这座小镇那么美,她站起来看出去,日光倾城。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李家言的那一天,他痞里痞气地站在阳光里问她:“有口香糖吗?”
她想,他一定忘了。
后来,于悦一个人去了遥远的云南支教,李家言和小蝶在一起了。又过了一年,于悦毕业了留在云南,成了当地的语文老师,李家言和小蝶结了婚。
他还是习惯性地每天都去看她的微博,因为她每天写,从田野里的一株小野花到教室里的课桌椅,从自己织的围巾到孩子们的学习成绩,每条微博都配有图片。
她每天写,李家言就每天看。
她变瘦了也晒黑了不少,头发长得好长,慢慢地开始有了笑容。
最近一次看她的微博,她写:终于有了校车,孩子们不用挨冻去上学。自己折了千纸鹤把车子装饰好,独一无二。果然,贫瘠的生活会让人内心丰盈。
配图是她和一辆小面包车的合影,很多的千纸鹤挂在车子前面拼成一个心形,她在照片里笑得格外明媚。
李家言在这头忽然笑了。那天晚上李家言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们又回到了他们的小镇。他一个人徘徊在于悦家小卖部的门口,怎么也不肯进去。她从里面走出来,对着他笑。
他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云南嗎?”
“我想看看你。”她笑靥如花。
早上醒来后,李家言起床打开电脑,一条消息弹了出来——无数拼成心形的千纸鹤在一辆侧翻的面包车前面,那么刺眼!
末
据新华网报道,2012年12月7日下午,一辆核载8人、实载19人的号牌为滇A18XXX的小型面包车在云南省富源县接送学生回家的路上,于凌晨5点45分侧翻滑入路边水沟,导致车内5人死亡、14人受伤。死者包括3名学生和2名老师。从现场来看,车上仅有的两名老师为了保护学生将学生抱在怀里,导致头颅撞到车门,失血过多而死。
那一刻,他二十五年没有流过的眼泪,突然喷涌而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