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童年
2017-11-03王蒙
由于匮乏和苦难,由于兵荒马乱,由于太早地对政治的关切和参与,我说过,我没有童年。但是我有五岁六岁七岁直到十几岁的经历,一年也不少,一天也不少。回想旧事,仍然有许多快乐和依恋。
我喜欢和同学一起出阜成门去玩,城门洞有刺刀出鞘的站岗的日本兵。过往的中国百姓要给他们鞠躬,这是一个非常恶劣的记忆。一出城门就是树林,草花、庄稼、河沟,充满植物的香气,一路走着要跳几次水沟。到“大跃进”时为止,此地的钓鱼台那边一直是天然野趣。那里的窄窄两行杨树,秋天树叶变黄的时候发出一种类似酸梨的气味,踏着落叶在树林里徜徉,使人觉得诗意盎然。城市后来是怎样成倍成倍地扩大着啊。
我更喜欢从西城家中走太平仓,经厂桥、东官房到北海后门。太平仓那边有几家高档的四合院,大门上用油漆写着门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守身如执玉,积德胜遗金”……这些句子我早就学会了,不是从书本,而是从四合院的大门上学到的。“芳草红”与“杏花红”的句子使我醉心,联想到了儿时学过的模范作文。
这些院落的围墙很高,有的墙上还绑着铁丝网,院里的树木把枝叶伸探到院外。院门经常紧闭,我从未见到过任何人从这样的高级院落里出进。太平仓的胡同里两侧都是国槐,是典型的老北京胡同——小街。走在这样的胡同里,心情很微妙,应该算是一种享受。
一进北海后门,先听到的是水经过水闸下落的声音,立即感到了凉爽,进入了清凉世界。再向南走两步,响杨树叶巨大的哗哗声攫住了你,一时间世界只剩下了两排排列整齐、盖有年矣的杨树,树干的疙里疙瘩与似曲实直、亭亭玉立与随风倾斜显示了既古旧久远又年轻潇洒的风格。
夏日我也喜欢养蝈蝈,我有细秫秸秆编成的错落有致的蝈蝈笼,传说故宫的角楼就是参照了民间编蝈蝈笼子的方法修建的。我懂得如何給蝈蝈喂黄瓜、西瓜皮和南瓜花朵,我从小喜欢听蝈蝈的啼叫。我不懂为什么有人讨厌蝈蝈的啼叫,嫌它吵。就像有人嫌交响乐吵闹,还有人怕听提琴或者二胡,说是听了“脑仁儿疼”一样。
我喜欢所有的吆喝,卖小金鱼和大田螺,卖卤鸡和卖糖葫芦,这二者都有抽签奖励的促销手段。卖硬面饽饽的,是河北乐亭人。卖爬糕和凉粉的,像男高音。冬夜则是卖羊头肉,切得比纸还薄,切出来的肉片变得透明。仅仅是卖一筐水萝卜也是叫得曲折婉转十分出彩。寒冷的深夜,有时会听到盲人算命者的笛子声,“梭米瑞多瑞米拉梭——梭(低八度)多米瑞多……”我觉得极其凄凉。白天我也常常看到瞎子,可怜得很。有一些与我同龄的男孩老是欺负残疾人,还有一对乞丐母女,母亲的样子像是有精神疾患。我同情她们。
现如今,大约是为了安抚老北京们的怀旧情意,组织了舞台上的旧京吆喝合唱,一片混乱嘈杂的蛤蟆闹坑,恶劣透了。舞台不是胡同,集中在聚光灯底下闹哄也不是特定的时间地点季节品种的吆喝,合唱团员们哪里有小贩的心情与声带?
生活与艺术紧紧相连,然而生活与艺术是不能互相照搬的。照搬卖货吆喝的方法不可能成功,而只能是更告诉人们,过去的一切已经成为永不复返的过去。
(潘光贤摘自《雅舍小品》)
荐 读
在超过六十年的写作历程中,王蒙始终保持着创作活力。他吐纳磅礴,镜照时代的斑驳和历史之幽深,成为世界视野下中国作家的写作样本。他的文字始终保持一种生活本身的热力和地气,在这篇散文中,他虽然一直强调自己没有童年,但我们分明看到了快乐与怀念。过去那最美的时光让人追忆,让人牵挂,在作者笔下如水流淌。
(特约教师 倪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