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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荡漾的告别

2017-11-03王海雪

十月 2017年6期
关键词:房间母亲

王海雪

母 亲

母亲打开门,一股含着沙尘的霉味就猛扑在了脸上,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指着门后的烛台说,祭祀就在这里。算命先生低头看了一眼,地面落满了香灰,烛台里只剩下几根秃顶的细木棒。母亲走到窗帘前,一拉,阳光就铺天盖地冲进来,挤满了整个房间。

先生走了一圈,屋屋角角看了一遍,抿着嘴巴说,没有任何坏的迹象。房间废弃很久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清理出去。到处是先生的话音在阳光里打滚。母亲一听,有些茫然。那家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该怎么解释?她接不上话,跟在走出来的先生后面,把门把轻轻带上了。

为了让先生将风水看得尽心尽力,她还特意穿上了一件低胸的衬衫,虽是秋天,风带来的却是热腾腾的暑气,细密的汗珠流淌在皱褶的皮肤上,散发隐秘而难闻的臭味。母亲早年的风骚远近闻名,多年后仍无收敛的迹象。她对关于自身的传闻置之不理,对于岁月夺走她的年轻与美貌视而不见,固执地相信色诱一个男人和当年一样易如反掌。

她在门廊边上送走了先生,这条古老的街道上到处是古老的房子,家家户户都有门廊,每年的雨季,哪怕不带伞,一路走下来都不会沾到一点雨水。这栋石头盖成的小洋楼在一众低矮难看的木楼中,变成了最醒目的建筑,它模仿了南洋骑楼的造型,材质却是土生土长的本地货。

房子的对面,是生意红火的杂货铺,给这一带的区民提供了很多便利。在没开麻将馆之前,母亲最喜欢去杂货铺那里,买上一把盐,或是打上一斤煤油供做饭时生火,买好后,她就靠着那株菠萝蜜树,和围在那里拉家常的街坊们聊上半天话。那年心宽体胖,她的身体像施了肥的庄稼,繁茂而浓密,人们纷纷说这是富态的象征。这时,母亲会一边吃着当季上市的水果,一边望着自家崭新的楼房吃吃地笑。

母亲又独自回到了那所房间,屋里只有一张木床,她记得这张床的来历,托镇上最好的木匠打的。她嗅到了亡魂的气息,冰冷刺骨,她擦了擦眼睛,伸手一抓,生命还是没能在她手里留住,生活的忧愁却悄无声息地爬满了她的全身,将她的身心牢牢锁住。她的内心燃着一把旺盛的火,却始终照不亮最深处。所有的叹息跟着她再次转身,下楼。

她返回一楼,旺盛的人气淹没了她内心的冷清,她找来了一张靠背塑料椅,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做起了一名围观的群众。麻将馆每天宾客盈门,他人对房子的所有忌讳早烟消云散。

她听着牌友喊着东南西北,眼前都是方块在晃动,她怀着心事,将一切看糊了。前段时间,丈夫从搭起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左手断了,打了好几月的石膏,以后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给人装屋顶板。儿子好不容易谈了个对象,那对象却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她安装在走廊的捕鼠机给夹住了脚……这种种的巧合肯定有原因,她找来找去,也只有那么一条,与房间有关。

父 亲

父亲将手挂在了胸前,身上布满了草药味,手臂的石膏已经卸掉,换上了厚厚的草药,他走过人群,来到门廊边坐下。点烟不便,可他不嫌麻烦,还是抽上了,原来他抽四块钱一包的红梅牌香烟,现在改抽两块钱一包的宝岛了。父亲是一个容易适应的人。他有些秃顶了,脸又黑又亮,穿着廉价的浅色衬衫,还有从镇上服装厂买的便宜西裤,天天这身打扮。

父亲对母亲这数日的举动颇有微词,他躺在床上那会,听到走廊尽头那间卧室里有清脆的声响,他知道是捕鼠机落地的声音。这婆娘,尽想擒住过去,试图从过去的蛛丝马迹中找出那些虚无缥缈的魂魂魄魄,然后开始不依不饶地质问,直到逼出她心满意足的答案,才会休止。可他认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如愿,因为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他不相信庙宇,不相信灵魂,早年在给人挖地基时见过死人的白骨,坚硬,和石头没什么两样。就是从那天起,他知道人没了之后,就会变成石头。

他是土生土长的北街人,从爷爷一辈起,他就住在这所房子里,当时还未翻新,街道也没铺上水泥,下雨的时候,雨水就在那些光滑的石头缝隙里跳动。那时,鞋子不像现在那么普及,他经常打赤脚,踩在石头上,在水坑里玩水,偶尔会滑倒,将双腿摔得到处是细小的伤痕,有一些,直到现在还能清晰看到。杂货铺对面女人的老公,是一个多情的乐手,红白事上吹起的长笛有毒,经常让人忘乎所以,正和街头的一个地方戏演员热烈鬼混中。父亲瞅着他骑上摩托车,三个仔的爹,还这么风流快活,什么世道!父亲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因为出身于一个传统老派的家族,私下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他对大堂里的麻将声充耳不闻,母亲还在那里继续当一个旁观者,隔壁七十岁的邻居正靠着走廊晒太阳,这个老头还在为生出一个儿子而准备买一名越南新娘。父亲想起自己当年也差点成了越南新娘的丈夫,所幸与母亲的事成了,他回忆母亲嫁过来的时候,穿着裁剪得体的大红衣裳,保持着她固有的趾高气扬,将所有的非议扔在门外。随行的小女孩,面带微笑,眼睛却有捅伤一切的欲望。

那年,母亲是作为一名年轻寡妇嫁给父亲的。仅仅三个月,她就成了一名二婚新娘。而父亲,终于在近四十岁高龄时结束了光棍生涯,不再成为街坊邻居们取笑的对象。一年之后,曾经貌美一方的母亲给他生下了一对龙凤胎,母亲的皮肉也就是在这年开始滋长。它们让母亲的身体变成了高山与峡谷交叉的地带,皮肤成了被河流冲刷过的沙砾,她的美也就成了过去岁月里的一个传说。

父亲对于女人不会过多地挑剔,他的外貌和身材让他毫无挑剔的资本。他勤劳本分,偶尔运用自己的小聪明去接一些乡镇工程,这让他提前过上了殷实的生活。他最舍得的是吃了,每天无肉不欢。几口小酒下肚,嗓门就随着笑声膨胀起来,劝慰的话也就源源不断地流入母亲的耳朵中。

那天,父亲谈论那场死亡时,仿佛云淡风轻置身事外,完全听不出任何悲伤的情绪。他的目光并没过多地停留在母亲身上,而是在几盘菜之间跳动,筷子不时落下。他一条腿曲起,放在椅子上,阳光就从露天的院子灑下来,在他脸上铺了厚厚一层,将他照得油光发亮。那会,哥哥刚好瞥了一眼,光就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用手遮住了半张脸,突然觉得父亲像村庙里的那尊神。

哥 哥

哥哥很瘦,骨瘦如柴都不能形容他的瘦,他的瘦,让二十岁的他连交女朋友都很困难,人家不是怀疑他有病,就是觉得他吸毒。那天晚上,母亲的捕鼠机让他的爱情毁于一旦。他是镇上一家服装厂的裁布工。这年,还没用上电剪刀,他居然有力气运用那把大剪,按照图纸将厚厚的布匹裁成一片一片,着实让人惊讶。

这天,他回到家,经过门廊,看到父亲正在面无表情地抽烟,大堂里的母亲正在旁边当麻将桌上的围观群众。他穿过屋子,往楼上走去。他了解母亲,只有将事情做完她才有闲情逸致消遣。

他上楼,在门前停下,深吸一口气。转动了门把儿,走了进去。他闻到了香火的灰烬之味。房间里有一对涌动的翅膀,搅动着房间的气息。他感到气息钻进了自己的耳朵,让他痒得咯咯笑,连长久直立带来的腰痛也忘记了。他想象那对翅膀薄如蝉翼,透明近乎无色。他盯着床,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那里,坐在了空空荡荡的床上,那里流淌着久无人居的腐朽。可他并不感到害怕,他的内心被巨大的充实填满。过了一会,他起身,想着过去的事,慢慢走出了房间。他饿了,像一只野兽准备到一楼的厨房觅食。

菜是凉的,母亲并不是一名合格的贤妻良母,哥哥望出去,在人头攒动中看到母亲已经入了赌局。他给自己打了一碗稀饭,就着冰凉的饭菜吃了下去。家里只有母亲是一名赌徒,她会打塘镇上所有的牌,她经常赢钱,偶尔会输几把,有人归咎于她一手好牌技和好运气,却没有人会怀疑她出老千。但这些年,经历了那场死亡之后,母亲的运气跑丢了不少。她曾和哥哥说,肩膀上的运气鬼不知跑到哪户人家去了。

有时,哥哥会怀疑自己不是母亲生的。因为他从外表到性格并未遗传母亲半分。塘镇的秋天不冷,但老是下绵绵不断的雨,路更加泥泞破烂,这让整条北街看上去就像一团破败的棉絮。这时,雨又莫名其妙地来了,很快飘满了院子。而哥哥的饭也吃完了,他感到胃里一阵寒冷的饱胀。

那晚,他扶着一瘸一拐的姑娘离去,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得将月光笼盖得窒息。有月光的晚上,北街便安静许多,午夜的流氓也毫无踪影。这时,是安全的。听得到老鼠窸窸窣窣的叫声的午夜,是安全的。

第二天,他郁郁寡欢,在裁布时剪断了自己的手指。起先,他感觉不到痛,只是怔怔地望着静静的手指和鲜红的血迹,目光所及却是一番童年景象:从出生之日起,每天一早他睁开眼睛第一时间看到的总是镶嵌着木头的天花板,然后,他会摇醒和他睡一个房间的妹妹,牵着她走下狭窄而蜿蜒的楼梯,楼梯咯吱咯吱地响,太老了,老得让年幼的妹妹害怕自己会从隔空的木梯之间直掉下去。她在想象中感受到毛骨悚然的疼,每次都吓得哇哇大哭。他牵着她柔弱的手,总是不耐烦。妹妹和他是双胞胎,但两人长得却截然不同,妹妹鼻子扁平,是典型的塘镇人鼻子,眼睛大而有神。皮肤还保有着婴儿时期的细腻白嫩,是啊,她才五岁。因为特别能吃,她长得胖乎乎,像一团和了水的面粉,捏起来特别有弹性。他则瘦瘦巴巴,像一根细面条似的晃荡在妹妹身边。

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画面,一切应声而落,他终于看到了触目惊心的红……断指终究没能接上,他成了一名残疾人,不久,他得了一个“星期四”的外号。这个家的这些显示种种征兆的不幸,大多发生在三个月前。意外随时发生,没有人逃得过命运的追杀。

他从两年前就变得孤僻,几乎没什么朋友,唯一的娱乐就是去镇上的露天歌舞厅坐坐,在人们热烈的聊天中,继续沉默寡言。他仿佛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一味地沉浸在自己一厢情愿的空白里。他的身体里面隐藏着一个世界,这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以及他所能想到的任何事物。他不悲不喜,不愠不怒,由内而生的平静长满了身体,破茧而出。

他望向那双残缺的手,回想那场轻而易举就夭折的爱情,他已经失去了仇恨的力气,也不想寻找任何失去的理由。母亲连日来的折腾终于在今天得以消停。前几天道士在家做驱魔法场的香火还萦绕在院子里,他在一日三餐中连续吃到了护身符烧成灰的味道。母亲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神圣的灰烬收起来了,把它们放进了米饭中……

姐 姐

姐姐回来是在一个有着月亮的午夜,月光将寂静的北街照得晕晕黄黄。她穿着一条红色的齐膝连衣裙,一双橡胶拖鞋,乳白色,跟有点高。她本身长得就高,站在任何女人或男人面前都是一种俯视的姿态,这双鞋并不合脚,让她重心不稳,走得歪歪斜斜。她的眼睛又黑又亮,亮得都让满地的月光胆怯了。她的眼睛有水涌出,在面庞之上滚成了一条奔腾的河流。

她来到了房子前,敲开了大门。开门的是母亲,母亲的头发东倒西歪,看来睡得极不安稳。母亲瞅见她,一下子愣住了。这个与已婚男人私奔到二十公里开外的女儿,被月光晒成了一块皱巴巴的破布,眼神的光彩也被夺了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有人看到她坐在一棵大榕树下手脚麻利地捆绑运到外地的豇豆。有人說她正在烈日的江边菜园里收割绿油油的蔬菜。有人说她和男人在友人家并不受欢迎。有人说,男人被她下了降头,她对男人说,如果你离开我,我会杀死你。她用一种严厉的语气说出来,男人却面不改色坐在正午的树下抽着白色的烟……母亲想起之前不断传来风声,也已经做好了种种的准备,此刻,她却不知如何应付突然而归的女儿。

姐姐望向大门里面,幽暗的灯光照亮了屋子的一切。她没想到会以这样狼狈不堪的姿态迎接自己的成年出场。她终于语带颤抖,喊出了一声:妈。

母亲将她领回她曾经居住长大的房间,房间临街,午夜经常听到飞驰而过的摩托车声,还有情侣的窃窃私语。空旷的夜晚,让声音变成了一个荡妇,在熄灯的街道四处寻找猎物,而姐姐由于失眠,便轻而易举地被捕获了。

母亲帮她从衣柜里拿出凉被,说,将就睡一晚吧。她瞅着那张席子,不用摸,就知道上面沾满了各种小生物。她已经半年没有回到这里了,这半年来,她睡过冰凉的地板,睡过电焊的铁床,睡过柔软舒服的垫子,可并未让她的失眠症有任何的好转。无数个月夜,她都在和各种各样入侵的声音和镜像搏斗。或许,这是遗传基因在作怪。

她安静下来,脸上的河流彻底干涸。她示意母亲出去,便关上门,从窗帘的缝隙偷窥不断回头的母亲。那晚,她就是从这所房间那扇背对着她的窗户溜到了凌晨的大街,踩着腐烂的印度紫檀气味,和男人走向了有田有水的村庄。她的性格有极端的执拗,这种执拗在早年就已初露端倪。

她将鞋子脱下,赤脚踩了满脚的灰,她不在,房间也没人打扫,这只是她的客居之地。从五岁随母亲来到这里开始,她就清楚知晓,她是一个弃儿,在指指戳戳中长大成人。

她呆呆地坐在床边,坐了好一会,突然号啕大哭。得益于之前下田的锻炼,结实的身体给她的哭声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有力支持。很快,房子里的人都被这哭声惊醒了。接着,她声嘶力竭的哭声撕碎了这栋白色砖房,让躺在里面的人失去了依附之地,他们赤条条的,毫无羞耻地站在这片祖祖辈辈站立的土地上,面对这些震耳欲聋束手无策。母亲不断搓着手,将这一切的痛苦之源归咎到了亡者身上……

姐姐在第二天的中午才披头散发醒了过来。阳光穿透了单薄的浅黄色窗帘,落在地板上,温暖了双脚。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年轻早已丧失,她老了,她的眼角出现了细纹,脸上的毛孔清晰可见,眉毛很久没修了,乱蓬蓬的。夏天的嘴唇干裂得脱了皮,这样的一张面孔,怎么会有人喜欢呢?楼上没有任何的声音,或许,人都往外面走去了。她站了好一会儿,才将身上的睡衣脱下,她再次盯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左侧肋骨那有伤痕,那是她和男人打架时留下的印记。她走到行李箱前,打开了拉链,拿出了衣服。这个箱子,可能是母亲在她睡着的时候拿过来的。里面装满了她的衣物。那日,她走得匆忙,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这是一条好几种颜色拼接在一起的长裙,镇上产的。她穿上,双手将头发往后拨弄了几下,走过去打开门,铺天盖地的清新空气纷纷奔向了她。她辨别出了印度紫檀的味道,想起了那天凌晨的大街,她沿着那棵树来到了街上,和男人走向了新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充足与无畏的勇气。她觉得肚子很饿,昨天做了一夜关于食物的梦,有烧烤、火锅和海鲜,有河流、农田和劳作。但是都不美。

世间万物,于她不过就是一张可以睡觉的床,一张可以吃饭的小桌而已。她对一切事物的消极对待,可能是从隔壁空荡荡的房间开始,她已很久没有踏足那间房间,但是和居住在这里的人一样,她练就了一身好嗅觉。她总能闻到各种各样的味道,甚至,连亡魂的味道都能嗅出来。她无数次在梦中,看见那张拒绝长大的生涩面孔。

她想,还都没法让妹妹喊一声姐夫,她的爱情就夭折在阳光透彻的现实面前。那座村庄的老宅,由于年年被水淹,一年四季都散发着霉味,这味道经常让她有呕吐的欲望,甚至让她产生了错觉,以为有孕在身。她摸了摸平坦的肚子,肚子并没有多余的脂肪,也毫无赘肉,她的身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不堪。可她还是觉得自己糟糕透顶。

锅里还有冒着热气的粥,她听得见外面的嘈杂,她坐在柱子的后面,可以清楚看到外面大堂里的一举一动,别人却看不见她。她给自己打了粥,父亲不在,母亲不在,弟弟也不在。真好。她喝着白粥,望了一眼曾经放尿桶的方向,那里空空如也,青色石块堆起来的围栏已没有任何作用了。她还是不能从死亡与爱情中彻底平复过来,她觉得自己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重新适应这个房子的起居生活。

母 亲

死亡并不是一了百了的事情,死亡的影响仍然在活着的人之间延续。母亲的回忆里满满当当都与死亡有关。打麻将时,走路时,处理孩子感情问题时,解决家庭纠纷时,无论何时何地,她都在想着死亡。虽然她并没有将它摊开来讲,但是,她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有这么一个阴暗的角落,黑洞一样地存在。

印度紫檀是招魂之树。母亲在这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提着一盏若明若灭的纸灯笼打开门走出来,她曾咨询过先生,只要带着光绕着树转三圈,然后敬献香火念念有词,通灵的愿望也就在这过程中水到渠成了。她有一些疑问要问古老的祖先。青年时期,她曾找过有名气的或没名气的算命师给她预测过命运,虽然她知晓命越算越差,但仗着年轻气盛将厄运积压到了未来。如今,报复她的时刻到了。她了然于心。

远处传来的摩托车飞驰的声音会让午夜的街道破碎,她在这破碎的镜像中望见自己。她拿起线香,擎在手里,闭上眼睛刺刺不休。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她只听见自己的呢喃之音,她讲了很久,从自己年轻时候的荒唐岁月讲起,喋喋不休讲到了现在。这时,她看到了她,小小的,肉肉的,摸起来滑滑的。她才十八岁,刚刚开始发育不久,她爱穿纯色的衬衫,留着黑色的长发,声音却很男孩子化。她到处奔跑,打架,和北街的野孩子混在一起不眠不休,她抽烟喝酒尝试很多新事物,她和哥哥相反,对一切肆无忌惮。她的脸很圆,眼睛很大,厚嘴唇,并不是青春美少女,却因为那股子野性招人喜欢。母亲伸出手,摸了摸那张永远摸不着的脸,在午夜泪如雨下,线香闪着微光,照亮了晶莹的泪珠。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症结所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摆脱对亡者的思念。

这个镇子,处处充满了对死亡的禁忌,百年前的一场鼠疫,让这里尸骨成堆,關于亡魂的故事流传至今。人们避讳谈论死亡已有多年,于是,诞生了各种各样代替死亡的词汇。自然,母亲是受影响的。她不会在公共场合直接去谈论家人的过世,也不会谈论他们的生前,就那么涂抹得一干二净。只有此刻,在独自面对黑夜时,她才有勇气推开自己的内心,一头栽进去一探究竟。

她回想从前,风吹过开着黄花的黄槿树,她坐在树下,注视着通往镇上的泥泞之路。她是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年轻女人,头七的那天,她彻底送走了他。虽然共同生活了几年,她的悲伤却没有持续多久。墓地她提前去看过了,就在长满露兜树的山坡坟地上,旁边还有耕种的旱地。她盯着那具石棺,心情很差。她穿着单薄,却依然汗流浃背,野地里的汗水混合了风与树的气味,那时,还单身的父亲正站在她的身边,她经人介绍,找了他帮忙挖坟。他见她寡母孤女,收的工钱比市场价低了一些。父亲说,完工了,我先走了。母亲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率先走出了那片绿色的土地。她穿了一条粗布做的衬衫,打扮并不像现在那么时髦,但由于年龄的原因,她身上透着少妇的成熟之美,丧夫的悲伤让这种美笼上了一层薄纱,充满了诱人的香气。多年后,她确定无疑,父亲就是在跟着她走出草地的那一刻爱上了她。

几个少男少女也在午夜的大街上嬉戏,笑声将寂静的街道洗劫一空,母亲的呢喃也被那笑声打烂。母亲停止了思想,侧头望向不远处的黑暗,哒哒的脚步逐渐逼近,她感到自己心跳得厉害,她捂紧胸口,在行人到来之前闪进了房子。

母亲轻手轻脚将门关好,轻手轻脚来到走廊上了楼梯,她听到父亲齁声如雷,有些发愣,回过神之后,她轻轻打开门走了进去,和衣躺在了他身边。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着先生的提醒,并没有任何诡异的事情发生,除了几个嘻哈的少年调情之外,她仅仅闻到香火燃烧的味道。

母亲躺下时,父亲仅仅轻微地动了一下,接着又沉沉睡去。母亲一直认为,父亲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家里大小事从不操心。噼里啪啦的雨突然打在了屋顶上,外面黑沉沉的,她根本看不到乌云,这个季节,雨从来都是突然而至。她感觉到,自己对这个枕边人并不怎么上心,那时,他的手摔断,痛得嗷嗷叫,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敷衍安慰。她的手在黑暗中轻轻一撩,仿佛时间能顺手被她撩起,时间在流动中能将一切卷走,包括她的七情六欲。

年輕时,她是一名对任何事物都充满欲望的女子。她长得珠圆玉润,颇受村里的同龄男孩欢迎,明里暗里追求她的人不少,就是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让她成了榕树下的女王。她喜欢刘晓庆演的武媚娘,她跌进戏里面,想过尽跌宕起伏的一生。可这终究只是少年梦一场。如今,她已不记得第一任丈夫的脸,他在地下已经烂透了吧。她的脑海浮现出一具骨瘦如柴的尸骨,孤零零躺在密封的棺材里,据说时间久了,会有雨水渗进去,哪怕是棺材外面还套着一具石棺。自己也终究会成为泥土。她想。如果是她,而不是……她侧过身,背对着父亲,在黎明到来之前逐渐进入了梦乡。

父 亲

父亲从未在镇子停留那么长时间。通常,他会在一个小工程结束后在家里住上两天,然后,又会在某一天的清晨开着那辆搅拌车去往别处。这次的意外,打断了他数十年来的固定作息。他是一个很容易适应的人,他迅猛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用一种毫不在意的态度对待这次受伤,同时,也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母亲的大惊小怪。

父亲的手接近痊愈,但还不能干重活,他也不能当单手司机,于是,多出许多时间的他便整天往菜市场的茶馆晃荡。有人和他打趣,问他家里的婆娘最近都在神神叨叨地做什么,从房子里传出的烧香都快让人得鼻炎了。父亲一听,心里一颤一痛,他的黑眼珠闪着光,这光很快又被过于耀眼的白天给消灭了。他端起茶,喝了一口才慢悠悠说道,还不是为了以前的事,不闹腾几下不安心。

这家茶馆原来是一片私人庭院,从前,是最招蚊虫的阴凉之地,种了杨桃树、芒果树、菠萝蜜树、番石榴树,还有一些繁殖很快的观赏性植物,没有围墙拦着,附近的小孩都爱跑去那里玩。两层小洋楼也修得漂亮,正门进去的地方同样有树,是一株一年四季都结果的菠萝蜜树,树下是这所房子主人雇用的剪线头工人,她们的脚下是一堆完工的中年服装。几个人熟练地抄着小剪刀,一边聊着家长里短,这衣服也就很快弄完了。

随着生意的扩大,房子不够用了。这家的主人就将美丽的庭院给平整了,盖起了一栋三层小楼。二楼和街道平行,刚好是门面房,就租给了人家开茶馆。自此,这条老街道失去了唯一可玩赏的庭院,房子挤挤挨挨,聚起越来越多的人,集日的时候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茶馆的喧闹带旺了周边的小店铺。父亲成为了催生这热闹的其中一员。

受伤的父亲在治疗和养病的过程中,肚子瘦了下去。他原本只是穿套头的背心,由于天气太热,加上换药不便,上衣也就仅仅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成为了装饰物。他的脸在瘦下来的身体衬托下,显得更大了,圆滚滚的脑袋仿佛装满了镇子上所有的东西,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他并不避讳谈论任何事件,包括意外、死亡等一切不幸。他说起自己患癌去世的爸爸,临终前那几天夜夜号叫,吵得漫长的街道不得安宁,为此,他跟每一个路过他家的人都点头哈腰地致歉。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颇为荒唐,这样的致歉让事情传播得更快,导致后来病人的故事传成了另外的版本。多年后的今天,他在茶馆里脸红脖子粗地辩解一个病人过世的最后几分钟应该是怎么样子的,他以自己亲眼所见发誓,最终令无所事事的中年男人们信服。之后,父亲又兴致勃勃地和同桌的客人谈论起彩票来。

父亲正在兴头上,这时,茶馆的老板娘从外面回来,见没人注意,便低声说,阿叔,你劝劝阿婶吧,别烧那么多香了,那味道都熏到我这里来了,你吃的馒头都染上了。

父亲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干净利落地说,那婆娘爱折腾就让她折腾去吧,劝没用,白浪费口水,还不如留这力气多在你这里喝几口茶。说完,父亲端起陶瓷杯,将深红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狠狠地将白花花的馒头咬了一大口。他很能吃,也从不在吃上面节省。老板娘无奈地笑着走开了。父亲艰难地将那口馒头吞了下去,心里装满了母亲。

他当然知晓母亲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他性情和顺、不拘小节,由着母亲去。作为一名十来岁就丧失父母的孤儿,能娶到母亲他已心满意足。他记得那年,母亲穿着粉红色嫁衣走在全是万年火山碎石铺就的街道上,下了一场雨,她走得小心翼翼,还是弄湿了脚。当天晚上,她就朝他发了脾气。他很清楚地知晓,母亲只是将他当作一个新的靠山。可是,生活不就那样吗?生活从来没有平衡过。他心平气和接受这样的事实,用自己的方式,和母亲相处了数十年。

母亲和先生将房子装成了法场,他虽然不痛快,可他知道母亲心结难解。他在火光闪烁中偷偷上楼,拧开了门把,走进了空荡荡的房间,有东西在房间里面飘,那是从窗户进来的风。他终究忍不住,还是流泪了。四下无人,他偷偷摸摸擦眼泪。

楼下请来的两个唱戏的,开始了对唱,他听到了孟婆和奈何桥几个词。母亲又开始忙前忙后了。父亲感到巨大的悲痛袭来,那是压抑已久的痛楚,从身体奔涌而出,绵延不绝地漫到了地板上,一路往外流淌,他听到它们从走廊、从阳台不断坠落。隔着鞋子,他还是感到脚底烧灼了。

他记得人们的目光,那阵子,他走在街上,躲在树下低垂着头疾步而行。那是他一生最脆弱的时刻。如今,他可以理解,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违逆不得,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对于生活带来的疑难杂症,父亲从来不会逃避,他知道一个孤儿成长为一个男人的担当。

他调整情绪,走到了二楼的走廊边上往下看,母亲的花衬衫在烟火缭绕中仿佛烧了起来。哥哥回来又被熏了出去。不论如何驱逐,悲伤依然经久不散。他缓步下楼,穿过烟火,走过寂静的大堂,来到了北街。

一个三万多人的小镇,几条平淡无奇的街区纵横交叉,构成了人们生活的全部。北街是被一场瘟疫洗劫后幸存下来的最古老街道,发霉的小木楼通常住着一家三代人,每次父亲回到塘镇,都会走一走这条街道,这条散发腐朽气味的街道能给他源源不断的昂扬斗志。他的内心充满了战胜一切的渴望,他结婚,生子,过上了有家有口的生活,彻底摆脱了一个孤儿的身份。他时常边走边回想从前,然而,命运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家里出现了空房间,按照母亲的说法,房间有亡灵作祟。母亲的话让他时时痛心,也时时提醒他,珍惜现有的一切。

他曾在卧室里,在事件发生两年后,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劝慰固执的母亲,不要试图去做徒劳无功的事。母亲口齿伶俐,有理有据地反驳了他。那时,月光落在走廊上,填满了整个庭院,影子在屋外游荡,他沉默睡去。

哥 哥

哥哥从窗户伸出了手,风吹上手背,风向变了,不再迎面而来。他穿着改短的牛仔裤,一件纯白的套头短衫,脚上是一双深蓝色的崭新拖鞋,风的味道也变了。有一盆水,在床底下,浮了一层灰。外面的印度紫檀绿油油,他摘下一片树叶,卷起,放到嘴巴里吹起来。这项在童年就学会的技艺,此时复苏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吹的是什么曲子,想了很久才想起是儿童歌曲《两只老虎》: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廉价俗气的黄色印花窗帘被他拉上了,还是有阳光透进来,他伸手摸了摸,热的。

昨天下午,他回来,遇见了母亲,他喊了一声妈,就进屋洗冷水澡去了。哗哗的水声像流畅的音符,一直滑入妹妹的房间,他又想起妹妹的死期。时间对于一个死人来说,是静止的毫无意义。他记得那幅画面,电闸关了,他破门而入,妹妹就像现在这样,赤身裸体躺在地上,那发育中的乳房有番石榴的香气,黑眼珠盯着他,他听见她叫,哥哥。打麻将的客人围满了屋子,耳边是各种各样的聒噪,有男,有女,有老,又少。

直到过了很多年,他才承认了一个事实,亲眼目睹妹妹的死,让死亡侵入了他活着的时光里,改写了他的未来。

他记得那具柔软的身体,微微隆起的饱满的乳房,不算细腻的皮肤,飘着少女独特的香气。同时,他想起了年老色衰的母亲,他曾吮吸过的奶头,在内衣无法完全包裹下露了出来,丰茂过后是干瘪的贫瘠。母亲在卫生院的医生宣布回天乏术之后,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盖在埋在沙堆里的妹妹身上——据说沙子能将电流导出。沙堆里的妹妹睁着那双大而黑的眼睛,那些围观的人们都变成了缥缥缈缈的虚空,变成了晃晃荡荡的影子,她所看见的,只是远方的天空,那些飘浮的云,她像一只温顺的猫那样安静了。房子的所有生气,就被这最后的温顺带走了……

凌晨的三点钟,街道偶尔会有摩托车飞驰而过的声音。他在梦中醒来,打开门,穿过走廊,来到妹妹的房间,走了进去。房间只剩下一张床,一床充满霉味的被子,他将被子一掀,钻了进去,浓重的老鼠屎将他的睡眠覆盖,他在这令人作呕的气息中闻出了亡者的存在——妹妹依然停留在這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听到妹妹说她黑色的长发长了虱子,痒得难受,却找不到一把完好的篦子,涂上拿来点菩萨灯的煤油也不见效。

他的脸上有沟痕,眉角之处有结痂,脸色阴郁,有心事。他随手一抓,将被子蒙上了眼睛,用低沉而忧郁的嗓音说,我看不见了。这句话像一匹横冲直撞的野马,受困于这所房间,找不到出路,回音经久不散。

他只用一种牌子的洗浴用品,那牌子有青草的芳香,只在北街最老的杂货批发店出售。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待到了五点多,当五公里之外的糖厂鸣笛声传来,将一切的幻觉打得灰飞烟灭之后,他清醒了。他揉着眼睛,带着混杂青草的臭味下楼冲澡。他听到父亲持续不断地咳嗽,却听不到一点人声。

他将所有的门打开,包括卧室、厨房、客厅和一楼的大堂。从江边吹过来的风飘进来,带走了一丝热气。他接了一大桶的水,给屋子做清洁。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拖地,引来了母亲的阵阵惊诧。在水流与地板的接触中,他身上的热气慢慢消失了。做完这些,他进了洗手间,冲凉水澡。透明的液体从莲蓬头下猛冲下来,将他的身体淋湿了,他赤脚踩在水淋淋的地板上,有意识地避开了那片区域,妹妹当时就躺在此刻的脚边,赤身裸体又戛然而止的青春年少。

他思量着,脑子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慢吞吞走了下来,他要去浪琴书屋,这几天,他每天都会在那里待上几个小时。

位于北街三角地带的浪琴书屋,有一柜子的色情杂志出售和出租。浪琴书屋的书籍抚慰了暗夜中孤独的男男女女,也完成了少男少女的激情启蒙。而巡回的歌舞剧团隔山岔五就会来塘镇,租用戏院作为演出场地,进行脱衣舞表演,用比生物课上更直观更深刻的教育教会了青春期的男孩们彻底了解女人的身体。

里面有桌子,冰箱里是各种饮料。经常有人往来,还书,借书,偶尔买上一两瓶水,坐着聊天。哥哥经常一个人坐着,他通常会选一本武侠小说,打开放在前面,盯着满纸的字。

姐姐这几日的归来,打破了暂时的宁静,房子的各个角落又被母亲放满了各种驱邪的物件。不过,他可以感觉出,母亲是快乐的。但他依然无法理解母亲,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发生在房间的一切抹去。他将书翻了几页,这本书的主人公叫杨小邪,他有一门独门绝技,能将头脑排空,包括想法、情人与智谋。母亲给他算过命,母亲热衷于给家里的人算命,这种热衷也影响了他,他曾经想过成为一名算命先生,为此还打算拜师学艺,但被母亲千方百计阻止了。

算命折寿,母亲说,我可不想你走在我前面。母亲的阻拦加上看了几本这方面的书,他发现自己并无此天赋,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成为一名裁布工。

不断有人进出书屋,女孩子们侧着身子在台湾言情小说书架上搜寻,不断有人问席绢的作品,这年席绢席卷了镇上所有二十五岁以下的姑娘。一般姑娘家不会跑到最里面租看露骨的色情小说。

他一直想搜寻死亡的秘密,空荡荡的房间不断出现在他的梦境里,被活人占据。梦中的房间,晾着妹妹的贴身衣物,有柔软舒服的床,床上留着她的体香。这体香和他紧密相连。现在,他在房间里已经闻不到那味道了,他身上也失去了只有他和妹妹才能嗅到的香气。或者,这是属于双胞胎的特定符号。这些回忆与问题逼迫他逃离了那栋房子,只有在这里,瞅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他才能稍许安宁。

书屋的对面,是一家男装服装店,它是镇上最老牌的服装店了。从他有记忆起,那家店一直在那里。店里的营业员一直那么年轻貌美,从未变老。他不看书的时候,会一直盯着营业员,她的头发染成了惊世骇俗的金黄色,永远是一副倨傲的表情,她的嘴唇永远红艳艳,这让她看上去精神饱满。因为她,这家店一直生意兴隆,镇上所有的男人都来这里买衣服,哥哥也不例外。看着她迎来送往,有时对客人爱理不理,哥哥会特别开心。他想起沮丧的午夜,连接吻都胆战心惊。在经历了种种失败后,这名姑娘,满足了哥哥所有美好的幻想,这是他愿意待在这的主要原因。

后来,在无数次光明正大的偷窥中,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她和姐姐非常地相像,从表情到动作,无一不同。姐姐彻彻底底遗传了母亲的外貌,或许也遗传了母亲的性格。他不敢肯定。

和男人分手后归来的姐姐垂头丧气,整日郁郁寡欢。但她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锋利,那是一种向内游走在血液里的锋利,靠近她的人无一例外都被割伤了,她的身体是一把刀。哥哥注视着对面低头摆放皮带的姑娘,想着。

那时的镇子风气尚为保守,离婚被人们引以为耻,而男人就那么干脆利落地离了,还把姐姐拐跑了,姐姐名声尽毁。这场家庭事故,被母亲归咎到了那间毫无人气的卧室。

这两年来,他学会了窥视,窥视这条街道隐藏的秘密。他在挤挤挨挨的房子间,在疏密相间的树影间,在人们奔走遗落的影子间,搜寻一切可疑之物。他本不该有这样的生活,他本该在歌舞升平的夜晚和女孩子们跳舞调情,本该在开始普及的网吧拨号上网,接触神奇的虚拟世界。可他提不起任何的兴趣,如母亲所说,他的兴趣被房间夺走了。母亲为此宣战,发誓要帮他夺回来。这是一场母亲与房间的战争,他们都不幸被卷入其中。

书被他合上,目前,他还能看得进几页书。还能买得起一块钱一盒的纸袋装菊花茶。味道清淡,入口甘甜。那是何时,死亡的阴影经久不散,是人心在作祟还是亡魂迟迟不忍离去?

哥哥从算命先生那里听说,早夭的孩子将会让一个家族不得安宁。据说,母亲还为此托算命先生打了一张银牌,将他的性命寄养在牌里,敬献给灵验的境主庙。她还拜观音,拜文昌公,拜关二爷,拜灵山大王……不久,镇上的流言扫荡过新街之后,终于抵达白色砖房:他是八字奇诡、婚姻线暧昧不明的人。这种种的传言一直陪伴哥哥成长到了现在,这时,他已能镇定自若对待这些预言。

此刻,他的心情很愉悦。他想通了一些问题,这得益于浪琴书屋独特的氛围。老板是一名年轻人,有一次,他居然听见老板在和租书的女人聊李丽珍完美的胴体,他听得面红耳赤,对谈的两人却旁若无人谈笑风生。这让他暗自惊讶。之后,这里就成了他的秘密阵地,成为他安放另一个自我的地方。他盯着对面的姑娘,她走动起来身材更加曼妙。他想,终有一天,他会摆脱那栋房子的束缚,而姐姐,也终将自由。

姐 姐

恨是一種慢性病,从关节处慢慢渗入二百一十五块骨头,年深日久,无处不痛。窗子有明媚的阳光照进来,像烤过的暖洋洋的手术刀,割伤了姐姐的脸颊,她斜靠着,眼睛流出无声的泪水,像玻璃弹珠滚落在地,滴答作响,全身的脏器仿佛要挣脱她的身体单飞。

母亲跟着算命先生一边耳语一边走进来了,母亲离算命先生很近。她看在眼里,总觉得母亲和算命先生有私情,从她有记忆开始,此人就一直单身,在自己的摊子前敲敲打打,将自己最宝贵的时间奉献给了银色的雕得像扁葫芦的神牌。

算命先生戴着一顶磨损的绿色军帽,给人一种错觉,他当过兵。其实,那是多年前在杂货店买的仿制品。他对旧物的眷恋源于对生命的预知和把控。帽子将他浓密的头发一根接一根吸走,最后,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头顶。至此,帽子与他生死相连。

她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眼神穿透房间,看见自己的岁月正在母亲的身后一字排开,任她审核。她和母亲一样着了魔。

这是她有生以来遭遇的一场最为严重的个人危机。她幼年生活在一处村庄,村庄种满了遮天蔽日的榕树,根须落在地上,无边无尽地繁殖,这种毫无节制的茂盛深刻地影响了她。之后,她跟随母亲出嫁,来到这个陌生的家里,亲眼所见这栋破旧的咯吱咯吱作响的木楼变成坚实美观的砖房,也亲眼见到母亲躺在接生婆的床上,满头大汗地将两个幼小生命生出——至今,她不时会听见啼哭的耳鸣。她独自完成了自己的成长,度过痛苦漫长的青春期,迎接了自己的成年之礼。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不曾试图去了解她逼仄的生活,这让她对这条街道产生了厌弃。那时,她太年轻,还不知晓人人都自顾不暇。在这条腐朽的街道上,她并没有结交到任何一位朋友。母亲曾察觉到了她扭曲的固执,但终觉得这是小孩心性,往后自然会好,也就放任自如。

直到现在,姐姐才知晓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倒霉蛋。从小到大,从未事事顺心。她虽然将继父喊成父亲,但她终究并不认为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在她跟随母亲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未曾见过真正的父亲,她也不知道他为何不来看她。但是,她不会主动去问。小时候,门前经常停着载客的三轮车,帆布顶篷的下面,是两条长椅,一到赶集的日子,就坐满了人,大老远就能听见发动机粗声粗气的气喘吁吁。她经常在那里等着,幻想着会有父亲那边的亲戚来看望她,但每次她都失望而归。她坐在台阶上,对周遭的热闹视而不见,一味地沉浸在失落中,是的,小小年纪她就深深体会到了失落。这种失落,直到多年后她谈了人生的第一场恋爱,开始人生意义上的享乐时光,才将伴随多年的失落掩埋。

如今,她回想刚刚过去的惊心动魄的恋爱,回想男人高大的身躯和温暖的身体,内心变得炽热起来。只有母亲,才会将这场恋爱视为家庭的不幸之一。母亲又点起了熟悉的线香,那一点微光在飘满阳光的房间里微不足道,散发的廉价香气也不足以和烧得噼里啪啦的阳光媲美。她瞅着母亲的一举一动,缓和了心情,真希望他们有奸情。她看到了算命先生认真专注的神情,那神情对母亲没有任何的爱意。姐姐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她不理解的是,母亲希望她能重整旗鼓,将缝纫的手艺拾捡起来,走入工厂,成为镇上大部分安分守己的女孩一员,过个一两年事件平息后,找一个年龄相当的人嫁掉。母亲并不认为,这次错误的选择是姐姐的失误,因为房间成为她最好的借口与理由。

母亲和她说了几句话,见她躺着不动,就和算命先生走了出去。她将被子往身上拉了拉,瞧见走在后面的他往耳朵里塞了一个耳机。

里面放的是算命先生喜欢的音乐,手掌大小的录音机装在他的口袋里。是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他听她有许多年了,却从未腻烦。他存了好多盘磁带,夜深人静时,会在自家农家小院哼唱几曲。最后,他离去时无意的一句话,点醒了母亲,能将八字迁出去,也不是毫无办法,就是结阴婚。

她听见他们远去的声音,起身拨弄了下头发,又去二楼的洗手间用毛巾擦了下脸,恢复了几分气色。她知道,她浑身上下充满了瑕疵,这种瑕疵就在体内蓬勃生长,跟她张牙舞爪的青春一样。她的心里装满了男人,沉得她都无法挺直腰杆,走路有气无力。她积攒了二十多年的情感全盘送给了他,却换来这样的下场!她使劲地甩了甩头,发丝贴在了脸上,又深深呼吸一会,决定下楼去。她忘记自己有多少天没出过门了,她连街坊们都不认得了。她像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失魂落魄地来到了午后的大街上。

成排的印度紫檀之中,零星掺杂着几棵黄槿树,这树滋生一种看起来和蜈蚣是同卵兄弟的爬虫,却人畜无害,它的臭味连食虫的鸡鸭都要退让三分。姐姐经过时踩死了几只,这臭味便一直跟随着她行走,将男人留给她的气味都冲走了。从这天起,男人就从她的生活完整离开。她告别了那场无知的恋爱,告别了那场惊人的午夜私奔,在北街的浪琴书屋见到了弟弟。

她走进去时,他正在翻看一本冗长的印刷粗糙的小说。她对读书没什么兴趣,纯粹是因为看见他,又想搜寻一下曾经让她怦然心动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做过灰姑娘美梦的台湾言情小说,便走了进来。两边的架子上都放满了书,靠柜台放了一张颇为露骨的海报,她瞅了海报那硕大胸部一眼,不禁自惭形秽。她突然发觉,经过这段时间没日没夜的哭泣与昏昏沉沉的睡觉之后,她的心情好了很多,痛楚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看来,是可以疗愈的。她扭头,刚好和年轻的老板四目相对,她突然感到就像打火机点着了火,噔的一聲落在了心上,初恋情人就从她的心间滚落而出,原来的相爱都满含恶意,她顿感轻飘飘的。她撇过身,进去坐到了弟弟的身边。

她依然感受到身体的酸痛,她一边按捏自己的手脚,目光无意掠过对面的男装店,和弟弟一样,她注意到了对面的女孩。她微微偷瞄了弟弟,突然明白弟弟为什么在此流连忘返。

这世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对面的女孩,光彩迷人,年轻,不曾像她这样饱经沧桑。从她走出门的那一刻开始,隐隐约约,她知道自己起了变化。她在大门边上遇见了浑身遍布怪药味的父亲,她只是和他对视了几秒,算是打过招呼,便踏出了房门。

她将凉鞋脱下,赤裸双脚踩在桌底下,对自己刚才四目相对时的心跳惊讶不已。曾经,她想过死去,让自己的房间和隔壁一样凋敝。现在,她怀疑处在悲观时期的想法,那阵子,情绪不佳,加上母亲整日神神鬼鬼,让她烦上加烦。这时,她明白了,一切都是作茧自缚。她扭头看了看弟弟,弟弟洋溢着欢快的神色,仿佛从断指的悲伤中解脱已久。她萌生了一个念头:我们应该怎么活着?

我们应该怎么活着?以她的水平,无法解答这个深奥的问题。这时,有人进来了,柜台前的老板和进来的女人谈笑风生,他们正在讨论那张海报。姐姐早已历经人事,却对公然的讨论感到羞赧,哪怕只是作为一名无足轻重的旁观者。这份羞赧,覆盖了她的恨意十足。

她终于开口和弟弟说话了:“你好吗?”

母 亲

这个女人,一直在否认青春逝去。必须承认,年轻时的母亲确实有一种独特的韵致,但是,随着年深日久的尖刻爬满了她的身体,变成一条又一条深不可测的藤蔓,她便失去了诱人的魅力。可她一直否认这个事实,她认为自己具有让时间停止流动的能力。她一直忙于房间的清理,导致忘记了很多事情。

这阵子,她奔波于算命摊和麻将馆之间,肥大的身体瘦下了不少,这从衬衫的宽松程度可以看出,她仍然精力十足。她容易流汗,在炎热的夏日稍微一动,后背的衬衫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汗味,她却不以为意。她在麻将桌上声音大了起来,笑逐颜开地听牌,她终于给埋在地下的女儿找好了对象。

那是一名因为一场离奇车祸而死去的年轻人,在夜晚的公路上随着飞驰的摩托车一头撞到了树上。当她和父亲谈起这起听来的事故,难免不大肆渲染,之后,又唏嘘一番表示同情。她拉上父亲跟着算命先生去了女儿的坟地,一个小土堆被一片甘蔗林掩盖了,他们拨开甘蔗叶,不免被叶子上的毛刺扫到,又痒又痛。

时隔两年,当再次面对这场生死离别,她还是感到难过。她瞅着正在忙碌的算命先生,插香烧纸取八字,对父亲说,之后,她将永远不在了。母亲转身走出甘蔗林,突然无法面对这样一桩由她主使的婚姻。她站在路边朝里观望,清风拂过,可以听见甘蔗林发出呜咽之音,这些长势喜人的甘蔗在冬季会被压榨成洁白细腻的糖。

过了一会,父亲出来,他的手臂没以前灵活了,也不能提拉重物,只能在一旁给先生做一些辅助的活计。他轻轻将沾了泥土的手甩了甩,母亲伸出手,帮他拍了拍后背,就是那一瞬间,她感到了女儿的气息,这个最小的孩子正在风里打转。

寂静的公路通往一个幽僻的村庄,村庄有成片的木麻黄林,一到饭点,木麻黄枝叶燃烧的火焰就在家家户户的炉子中升起。母亲的目光随着漫无止境的路延伸,飞越无数路障,终于看到那栋古老的住宅,被贫瘠的田地与小树林包围。她的生命,就从那间房子走出,她听见嘹亮的哭声和孩子的奔跑,从数十年前朝现在的她走来。她一狠心,转身骑上了摩托车,喊上父亲,飞驰离开了这片寂寞的土地。先生不紧不慢,紧随其后。

母亲在起坟的那天,将自己最好的衣服拿了出来,穿着隆重。同样地,她也给父亲买了一套合适的衣裳,剪裁合身的西裤,一双上油的黑色皮鞋,还有一件洁白的衬衫。父亲从没有这么干净过,他肃穆的神情恰如其分地体现了新衣的材质,比他之前的衣着好太多了。哥哥和姐姐被母亲赶出了家门,作为年长与未婚之人,他们不能参与并观摩这场充满禁忌的婚礼。

迁走的当天晚上,母亲在大门口坐了很久。大堂里只剩一桌麻将了,白炽灯将来临的夜晚吞没,对面的杂货铺没了生意,琳琅满目的货品挑战着母亲的味蕾,她决定去买一个充饥的圆面包,父亲很累,早已在楼上歇下。

她移步到了对面,和老板娘搭讪了几句,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家常,当她想谈迁坟的经过时,前面的铺垫毫无用处,因为她根本开不了口。老板娘洞悉了她的内心,率先委婉地安慰了她。她靠着伸出来的铁架子,面前是另外一条几百米长的短巷子,一眼望到头,老板娘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边。对的,她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她从未觉得岁月如此妖娆,她从风里嗅到了残留的青春气息,她忘却了第一个男人的脸,却永远记得他们共同的孩子。她伸手穿过衬衫,摸了摸硕大的胸部,感受柔软的力量。她的手滑过脖子,脖子空空如也,她才想起自己的水晶项链没有取出来戴上,那是她在集日时候,在外地来的首饰小贩摊子上花五十块钱买的。她去村里喝喜酒戴过一次,后面舍不得戴了,就装在床头柜里。她觉得遗憾,她可以将自己装饰得更美的。

她只需将目光移动几寸,头稍微抬高,就能望见自家二楼的窗户,窗户只需从里面一拉,人就可以顺着长到二楼的树木来到街上。将坟墓迁到男方的祖坟后,她感到身体很空,那间填满香气的房间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她感觉房间瘫成了一团柔软的泥。

窗是铝合金窗,以前,她每天都会打开窗让房间通风,这两年来,她已经不再这么做了。如今,她完成了最重要的事情,亲手将身亡的女儿嫁了出去。接下来,该做什么呢?她变得茫然。她拿起圆面包,咬了一口,干涩地吞了下去。送别,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

她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从一个风韵犹存的少妇变成了粗糙臃肿的中年女人,街道的风景也在岁月中悄无声息地变化着,但她从不注意到。自从经营麻将馆之后,她的专注点便在营业和每天的家长里短上。近两年,历经丧女之痛后,她的重心则放在了亡者身上。她见过镇上老人临死的惨状,参加过葬礼,见过白色的经幡引着棺材直入地下。她的岁月牢牢钉在这条破败贫穷的街道上。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许多存在的事实。比如豁达的丈夫、神经质的儿子和继承了她偏执性格的大女儿。

这么多年,由于无法协调平摊电费,这条狭长的街道一直没有安装路灯。除了店面灯火通明外,通往其他路径的地方一片黑暗。母亲注视光亮无法抵达之处,回忆起了自己的辉煌年代,那是三十年前。她终于承认自己老去了,她将吃剩半块的圆面包丢下,走回即将散去的麻将桌,那间存在了很多年的房间,在她面前轰然而塌。

父 亲

父亲并非没有过心事,可哪怕内心波澜起伏,他也从不动声色。他坐在桌子边上,窗户外是摇曳的紫檀树,这种司空见惯的树木除了遮阴并无可取之处,它不讲究土壤,将就一扎就过分随便地枝叶繁盛。屋前的右边,还栽种了一棵杨桃树,长了许久,还是枝叶稀疏,像一名面临秃顶危机的中年人。父亲伸手摘了一片紫檀叶子,自言自语,人家吃的是尸骨肥料,你连人尿都没几泡,怎么大得过人家。

过早的生活历练并没有打垮父亲,而是让他变成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关于那场死亡,他从来没和任何人诉说,他在心里的某处造了一个坟墓,埋了一具完整无缺的身体。

这天的晚上,提前睡下的他感受到了母亲气息忽变。他在午夜时分的床上清醒了,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小灯,他扭头看了熟睡中的母亲,她平和的呼吸一起一伏,眉头舒展了,她终于安静下来。父亲慢慢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拧开门,走到了走廊上。他极少在午夜起床,也从没看过这午夜的风景。一切都静悄悄的,家家户户的灯全灭了,他感受到自由自在飞舞的风,感受到了树木在夜晚疯狂生长,午夜的生命比白天更旺盛。然后,他想,我失去了女儿。他见到了女儿的骸骨,她身上穿了三件白衣,两条裤子,还有一双崭新的鞋,以及一顶帽子。

他极少抽烟,但是他有必要放肆一回,烟雾从走廊半空蔓延到了午夜的大街,氤氲开来。

这条街上,有许多因为各种事件而分崩离析的家庭,从大人到小孩,都没能好好生活。他记得妻子三十岁的样子,像春天那样饱满。如今,她依然饱满,不过这种饱满是果实成熟炸裂开的饱满,和从前不一样。他想,有一天,他将俯身将这一粒一粒的饱满拾起,再经一个轮回。

无论经历什么事,都要好好生活。父亲循规蹈矩将这句话奉为圭臬。他回顾自己的过去,成家立业,到有了孩子,从父母撒手西去遗留下的破木楼到现在舒适的白色砖房,时光将物质革新,生命越削越短。而自己的人生,也長成了一棵树的模样。

他突然很想敲开姐姐的门,窗户被窗帘遮住,这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因为一桩婚姻而将彼此的命运紧密相连。他当然知晓她所有的事情,包括亡父、成长和结束不久的刻骨铭心的爱恋。那天,他正在给一栋民宅砌墙,母亲就辗转托人给他带来了姐姐私奔的消息,希望他尽快赶回来去那座江边的村庄将姐姐带回,他可以想象到母亲低眉顺眼的表情,她一有棘手的事情便是这样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和平日风风火火的派头完全不同。

他拿起一块切割完美的石头,放到墙上,慢条斯理地砌好,就擦了擦手,捎了口信给来人带了回去。他觉得,亲历一场挫折能让自身获得丰富的应对经验。于是,他随她去。他当然知道母亲会怨恨,但相对这微不足道的怨恨,前者重要太多。他有一种处世的智慧,将复杂的生活简单化。

人生来到了该承担的时候,就该自我拿捏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帮你做任何的决定。父亲知道,姐姐和哥哥两人最近都很喜欢去镇上的书屋待着,他仔细观察过他们,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愁眉苦脸了,因为香火的味道被风吹散了很多,他们也不会再从饭里吃出香灰了。

抽完了两根烟,他盯着一楼的院子,年轻的时候,他曾站在塘镇最高的五层楼楼顶上,有过跳下去的冲动。那里可以俯视塘镇的整个街区,还有那条浑浊的河流。行人没有抬头,没有人发现有一个人在上面准备跳楼。就是刹那,他突然明白,无论自己是生是死,并没有人会在意。生命与时间照常流动。他想了一会,朝街中心那座古老的关帝庙张望了几下,内心突然安定下来,于是,他放弃了自杀的念头,走了回来。那年,他将近二十岁。这件尘封已久的事情他从未和任何人提过。多年后的午夜,他再次平静地回忆起来。此刻,他已没有了“死”的概念。

他有些困了,随手将烟蒂丢往了一楼,又进屋去,躺在了熟睡的母亲身旁。她很久没有这么深入的睡眠了。以前一点轻微的声响都能将她惊醒,这夜,她获得了长久缺乏的宁静。父亲感到欣慰。生活,终将要回到它真实平淡的样子。

第二天,父亲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在一楼打开门操持麻将馆的营生了。楼下断断续续传来了喧闹声。父亲伸了个懒腰,忍不住笑了。他受伤的手软绵绵的,还不是很能使得上力。他换了一件白色背心,套上了短裤,穿上拖鞋下到一楼洗漱。他还没这么晚起过。

他长久凝视阳光来临的地方,阳光穿透时间,将厚厚的日历一页一页撕下,卷成垃圾扔得不知所踪。风灌满了白色砖房,将它膨胀成了飘浮的气球,白颜色渐渐沾满了漂泊的灰尘,在不断林立的新楼房中,成为北街的陈旧普通一景。曾经新颖的建筑除了两根柱子和走廊在雨季来临提供避雨外,所有的目光都离它而去。

哥 哥

哥哥醒来时已是傍晚,他闻到饭菜的香味,他出来,看到饭桌上有清炒地瓜叶、白斩鸡,调料酱在白色的瓷碗里,酸笋、清煎福寿鱼,两碗米饭一左一右,飘着热气。面对这么丰盛的饭菜,吃惯了残羹冷饭的他居然无所适从。他去大堂问了母亲,确认不是拿来祭祖的祭品后,便欢呼雀跃地坐下来很快一扫而空。吃饱喝足后,他才想起,为什么母亲会开始好饭好菜地招待家里人,因为昨天她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他想到外面去,但却无意识地往楼上的房间走去,妹妹做什么都比他快上几步。门开着,并不像往常那样关住。房间一如既往地空,装满了空气和言语,他听得见曾经的呢喃,但他已经感觉不到妹妹的气息了。他很不适应。他问,你在吗?房间里有回声:你在吗?你在吗?你在吗?

这时,男装店的姑娘浮现了出来。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在楼梯哒哒作响。他从楼上一直走到北街尽头,走进了临江的村庄,拦河大坝的下游是奔腾的江水,大坝的另一边,却是平静的湖面,对岸郁郁葱葱,风景优美,是情侣们最佳的幽会之地。他和工厂的工友们来过那里,在白天里拾柴野炊。在这里,他重拾了对塘镇的青春记忆。

他觉得妹妹的死和一个反复的梦境有所关联,那天,人们被包裹在三十九度的高温下,呼出的气体都变成了热雾,土地的热气能将一个活人蒸熟,招魂的印度紫檀也无法昂扬。他惊魂未定地闯入妹妹的房间,说,我看到你整张皮都被剥下来了,鲜血淋漓地站在床头盯着我。

第二天,老化的电线沿着墙壁和水珠就进入了妹妹的身体。三个小时后,他破门而入,看到睁大眼睛的妹妹正赤身裸体躺在地板上。

有人把她的死因归咎于天气,如果天气不这么炎热,她一天也不会洗两次澡,下午一次,临睡前一次,也就不会触电而亡。也有人归为一名处女过旺的精力无处发泄,只能一死了之。

无论过程如何,结局已经注定。时至今日,他还是很愿意在独处的时候想起那张脸。悲伤不能自持之际,男装店姑娘的身影就会出现在他面前。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他深深地爱上了她,那个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女孩。他站起来,远处的余晖即将落下,秋天的夜晚同样姗姗来迟。

服装店还没关门,姑娘正将展示架上的衣服整理,听见声音,抬头看到了哥哥,脸上还是淡漠的神情。哥哥拿起一件白衬衫比试了下,又放下。姑娘走回到玻璃柜台里面,坐在一张高脚凳上,百无聊赖地问,你不是经常在对面书屋吗?

哥哥心中一阵窃喜,一边装模作样看衣服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是啊。姑娘说,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不都黄色书刊吗?哥哥急忙辩驳。两人大概交谈了十来分钟,哥哥便心满意足地在暮色四起时走回了家,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愉悦的心情。他端详自己残缺的手,其实残疾并没那么可怕。

翻新房子用的沙子占据了一半的路面,哥哥弯下身,用那只手抓了一把沙子,不多,但还是抓到了。他边走边想,有许多个日与夜,他都被楼下传来各种声音折磨得失眠,他的脑子塞满了各种画面与言语,母亲的,父亲的,妹妹的,姐姐的,所有认识的人都无止无休地说。他挤过去,拨开了人群,和妹妹面对面。妹妹依然是十八岁去世的模样,保持着属于十八岁的顾盼生姿。她朝他笑,不断地叫着哥哥。他将画面缓缓拉开,无边的黑暗涌入,他从幻觉中回到了午夜。

这所房子的每个人,都曾留连午夜。他也不例外。父亲在走廊上抽烟的时候,烟味无孔不入地飘进了他的房间。姐姐在房间里独自做着悲伤之夢的时候,梦境也钻进了他的被窝。母亲在宽大柔软的床上千方百计想把妹妹嫁出去的时候,他感知到了。午夜,让他无所不知。他遗传了父亲的天赋,洞悉人心的秘密。

他走到家时,手指缝形成的沙漏也流光了沙子,他坐在明亮的大堂上,望着旁边两桌麻将喊打喊杀,回到了充满烟火气息的生活中,妹妹,我们终将要告别。他有过歇斯底里的失态,但这都终将过去。死亡的悲鸣终究会远去,活着的爱恋终会到来。

姐 姐

姐姐清楚记得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这些天,她也见到过那男人骑着摩托车从北街呼啸而过,当时,她就坐在浪琴书屋里,她忍不住失声尖叫了一声,引来店老板的侧目。她歉然一笑,意识到男人在自己心目中还有几分分量,却已不如从前珍贵。这是她人生中晚来的第一场恋爱,抽身而出后,脑子比之前清醒许多。她已经读完了许多本架子上的言情小说了,年轻的老板之所以能容忍她随意浏览,是因为她每天都在这里消费一杯饮料,渐渐地,她和他熟稔不少,偶尔会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偶尔她会兼职将租借的书籍登记在册。

许多人都知道她结束不久的情事,她和认识的朋友谈笑风生,并未显露出任何不佳的神色。这段感情带给她的醒悟是让她更深刻地了解自己。

相对她和男人居住过的村庄,北街过于单调,单调到只有绿色还有古老的、密密麻麻的、阴森潮湿的房子。她不时会想起卫生院那两棵巨大的紫荆树,紫荆树将整个院子的天空遮住了,阳光就从缝隙中流泻下来,这些被过滤掉的阳光,带来的并非热气腾腾。躺在沙堆上的妹妹,就和这阳光一样,泛着微黄。对于这挥之不去的画面,她也曾产生过恐惧。面对未知的死亡世界,你不知道那里存在什么。

她瞅着旁边悲痛欲绝的母亲,心里却在想,在最好的岁月死去,被记住的不是肌肉松弛的丑陋模样,也是一件幸福的事。除了男人,她从未和任何人表达过这起事件的看法。她终于正确回想起来男人当时惊诧莫名的神色,她会错了意,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男人厌烦地打断了。或许,从那时候起,裂缝就沿着两个人的身躯,占领了所有要塞。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这场失败的恋爱都成为街坊们教育年轻姑娘们的经典案例,成为富有经验的长辈们说服姑娘们如何择偶的关键。起初,她难以忍受镇上的流言蜚语,关于男人的种种桃色新闻也不断传到她耳边,她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挺了过来。母亲,父亲,和弟弟,都不是她的施救者。

现在,她坐在散发着书籍特有的霉味的屋子里,想着这场充满荒诞的情事,觉得自己太容易陷入爱的泥潭中。年轻的店老板坐在靠背椅上,闭目养神。他长了一张让人想亲吻的嘴唇,侧脸棱角分明,硬朗帅气。他算是这镇上少有的长得好看的男人了。

姐姐看了他一眼,起身,慢慢拉开了椅子,走到了屋檐前。外面下了濛濛细雨,街上湿漉漉的。这潮湿的天气,她摸了摸自己圆润的脸庞,刚回来的憔悴在这些天的修身养性中恢复不少。生活在这条又破又旧的街道上,她第一次感到心平气和。母亲非常相信的算命先生,也曾出入这间书屋,这个塘镇的活神仙变成了一个平庸的凡人,再也没有往昔的神秘。姐姐觉得,一个吸食人间烟火的算命者怎么能给出准确预言?

姐姐回头,对年轻帅气的店老板说,我走了。店老板正拿着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他抬头,问,带伞没有?姐姐说,雨快停了。店老板说,我拿把伞给你吧。说完,他半蹲下来从柜子底下拿出了一把小黑伞走出去递给了姐姐。

真是一个细心的人。姐姐撑着伞走进了雨中。她穿了一條齐膝的黑色连衣裙,一双白色的带跟凉鞋,走起路来水花四溅。母亲曾骂她过于粗鲁,学不来斯文,时至今日,她更学不来了。这条路,那曾与她亲密相爱的男人刚刚经过,他就像摩托车排放的废气,污染了整条街道,她灵敏的嗅觉体察出了那厌恶的气息。妹妹离开两年,她和他在一起两年。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不知不觉,她回到了家,在里间遇到了吃饭的母亲。母亲穿了一条单薄的小花衬衫,硕大的胸罩若隐若现,衣服的纽扣开了一个,她却茫然不知。姐姐看了看自己光滑的手,有些怅然地想,自己终有一天会老成母亲的模样。母亲说,回来了。她点点头,顺手从盘子里捡了一片菜叶,边吃边上楼,在楼梯的拐弯处,她遇到了父亲,父亲的手看上去软绵绵的,和气地问了她吃饭了没,没有的话赶紧以免菜凉了。

她走上楼,悬空的楼梯不知道为什么承重力那么强,她一直弄不明白。

她推开了门,赫然发现弟弟居然坐在那张床上。弟弟看到她,朝她一笑,走了出去。她回头望了他一眼,想把门关上,却还是没有关。她来到窗前,外面依旧下着雨,雨落在屋檐上,开始有了清脆的声音,她在雨中看到自己顺着印度紫檀爬下,回头遇见了妹妹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伸出手,摸到了那张胖乎乎青春无敌的脸,与年轻的母亲在这生死时空中触手相碰,雨淋湿了并不娇嫩的双手,冷。

他们用告别,换来了与死亡的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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