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2017-11-03
小说
我想,爱情原本就是人类史上最大的一个谎言,就像鬼一样,大家都在谈论,但又有谁真的见过?
浪漫主义者常常与浪漫无关
1
要拍一出像模像样的农村戏,需要宽松的旧T恤和沾着些泥巴的裤子,需要一把锄头,一个破竹筐,还需要找一间旧瓦房、一块荒土地。
除此之外,还差一个女演员。
“就你来演嘛,”他们找到我说,“我们这个团队里没有女的,你就当帮个忙。”
可是我没演过戏,剧本讲的故事我也不是很喜欢,有点俗,看在和导演交情的份上,我才答应了。
后来我想过很多次,如果那天没有答应他们演这个女主角,以后的日子可能我会好过一点。
2
男主角是我认识的人,但我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有点害羞,不怎么主动说话”这一点。他自小在农村长大,锄地、盖房、打井水之类的事很熟练,天生有一股拘谨的气质,找他来演很合适。
导演把机器架好,第一幕开拍,拍他在烈日下锄地。他打着赤膊,脖子上搭一张旧毛巾,时不时用来揩揩汗,再弓下身去继续锄。
这个场景因为导演想要在全景、中景和特写之间切换,要求又比较严格,拍了好多次,天太热,有时导演的要求和他心里的场景相悖时,他就表现得有点不愉快,小声地说:“你再说我不拍了。”导演这才罢休。
我在旁边看得挺开心的,原以为害羞的人好欺负,没想到也有自己的脾气。
他叫林海,后来我有时会在睡不着的夜里,反复念他的名字,而那些出现在我眼前的景象,有时是绿色的森林,有时是蔚蓝的大海。
这间农村的瓦房呈四合院式,被四面瓦房围起来的是一个露天的地坝,地坝中间拉一条绳,主人用来晾衣服。
我和林海就站在这条绳下面,我的台词是:“小黑哥,要不你到我屋里头喝口水嘛。”
这句话一直说了十几遍,导演才满意。说的时候我一直看着林海的脸。我试着朝他的眼睛盯过去,猜他不敢直视我,他果然立刻把目光躲开了。我心里一阵窃笑,觉得这样逗他很好玩。
3
我喜欢过的人,或者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世面,或者油腔滑调会说许多花言巧语来哄骗女孩子。但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喜欢上一个老实人。在我看来,这种人从来不足以把我迷住,他们平庸、寡淡、无趣。
就如这部戏的剧本一样。
剧本的内容大致是:十年前,小黑和小芳在农村长大,青梅竹马,无奈小黑家里穷,小芳的爷爷势利,把她许配给了村支书的儿子,小芳结婚前的那个中秋,送给小黑一个自己做的月饼,小黑一直没舍得吃。
十年后,小黑也早已结婚生子,在城市定居。有一天妻子大扫除,从房间里翻出这块早已软烂的月饼,顺手丢进垃圾桶里,小黑却慌忙捡起来。这时他突然发现,从软烂的月饼里露出一个小纸团,打开后上面写着:“小黑哥,今晚我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你,你带我走吧!”
我没有骗你吧,俗套的故事加上不合逻辑的剧情,就是一幕农村虐心爱情片。
可当林海站在镜头前,用着导演要求的温柔语气叫我“小芳”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小芳。
戏里的小黑没有多少台词,戏外的林海也不怎么说话,也许内向的人,本无意隐藏自己,他们只是天生不爱表达。但他怎么可以不表达呢?我多么想了解他啊。
4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
第一天收工,大家一起上街吃饭,本来可以平摊,林海明明是里面最穷的一个,但当大家还在胡吃海塞的时候,他默默到前台去买了单。
我们居住在村民家里,每次吃饭前,老爷爷一说“开饭了”,其他人在旁边玩手机,他总会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把饭桌上堆的杂物清理开,帮老爷爷把菜端上桌。
在田野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场地的时候,我们路过一个不浅的水坑,大家都没注意,正当我一脚要踩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帮我避开水坑。而他的手居然在颤抖。
我终于找到了他喜欢我的证据。
戏拍完了,很成功,我们博得一众掌声,我却陷入了深深的惆怅。
他的背影像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我不知道这海有多深,海水有多冷,像一只游鱼扑腾在岸边的小水洼里,憧憬那迷幻的海底世界。
我想问问他喜不喜欢我,可又怕自己太唐突,但我还是忍不住发了微信去问他。
他逃避了半天,不想回答,可架不住我一再追问,终于吐出两个字:“喜欢。”
看吧,我早就猜到了。但我没有告诉他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像一片大海。因为大海太宽阔无边了,貌似可以包容一切,人们一旦看见大海,就如同看见了家。
5
晚上,我们在马路上散步,风把树叶吹得沙沙响,像在唱歌。我看见他的头发在风中乱飞,忽然想象自己是一只鸟,可以振翅疾飞,累了也有树木可栖。
悠凉的夜风中,他开始向我讲述他的故事。他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拥有的只是家庭的巨大变故,这些对于年纪轻轻的他是本不应承受的重压,但他选择不动声色默默消化。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何他总是沉默。当一个人被生活压迫又无力反抗时,只得默默接受。
但我和他偏偏又是完全不同的人,面对相似的压迫与变故,他选择接受,而我选择抗拒。因此他沉默,我喧哗。他冷静,我冲动。
一条淡水鱼,是无法在海里生活的。即使它知道大海是多么宽阔与蔚蓝,还有无限奇幻曼妙的海底世界,但它无法离开它的河流。
我像一条淡水鱼,试图在深不见底的冰冷海水中游泳,前方是未知的恐惧,身上是肿胀的伤口。
我渐渐发现,和林海在一起久了,当初我们喜欢对方的原因,变成了大家的负累。
我不习惯他的沉默,他也看不惯我的张扬。在我流动的血液里,我总是想要浪迹天涯,而他却想平平淡淡地过一如往常的无趣生活。
我们的人生观大相径庭,对待爱情的态度也相去甚远。我开始不断挑他的毛病,越要他说话,他偏越沉默。他也开始批评我的性格,说我这样是无法正常生活下去的。最后我们都不说话了,两个人站在路边冷战。
冷战很久后,他就甩下我独自走了。我原以为他是做给我看,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回到我身边。可是他没有。
他走后,我感到我不再爱他了。我曾经被别人伤害过,可是林海是好人,我以为这一次会不一样,没想到还是殊途同归。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我在拼命努力向他靠近,让他看见我,让他喜欢我,可他为什么从来都不会为我们的感情做一点努力呢?大海真的太辽阔了,我游得好累啊,我也想休息一下啊。
我想,爱情原本就是人类史上最大的一个谎言,就像鬼一样,大家都在谈论,但又有谁真的见过?
6
一个星期后,我约林海出来,吃完饭后我们一起坐上了回去的公交车。
夜晚的车窗外小雨淋漓,我把头靠在车窗上,看雨滴顺着窗玻璃往下滑,留下一条淡淡的水印。就算是任何逝去的感情,也总会在心里留下一条淡淡的痕迹吧。
后来雨渐渐下大了,雨点“咚咚”地敲着车顶,好像正在参加一场繁盛的舞会。那一刻我很想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我知道只要我把头歪过去,再轻轻靠上他的肩,就可以继续和他在一起。
然后,我将得到大海全部的爱,但为了得到它的爱,我必须游到大海的深处再深处,可那里不是我的故乡。
我知道我们相爱得不是时候,或许等我再长大一些,褪去一些幼稚的理想主义与可笑的浪漫主义,再懂得了如何与生活和平相处,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我也知道小芳把纸条塞在月饼里送给小黑的那天,如果小黑没有舍不得吃,他就会看到纸条上的字,他们或许就能永远在一起。
但我更知道,人生轨迹是从来都不可能更改的,错过是古往今来爱情的一大主题。公交车一直在朝前飞速地跑啊跑啊,知道我们终将错过,我却毫无办法。
7
那场农村戏的片尾是《假如爱有天意》的钢琴曲,小黑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拖着下颌,痛苦地低下了头。
他或许是在后悔,或许仅仅只是在回忆。我很想知道,他爱过小芳吗?如果真的爱,当初得知小芳要被逼嫁人的那天,不管有没有纸条,都应该不顾一切带她走啊。
或许他只是喜欢吧,喜欢是放肆与索取,但爱是责任与付出。自中学时代父母离婚以后,我便不再相信爱情。世人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喜欢而已,想要自己的喜欢得到回应所以在一起,在对方眼里看不到未来所以离开。你看,都如此。
后来我在手机里下载了这首曲子,经常一个人默默地听。每一次,我都会看见那一望无际、碧波万顷的大海,大海奔走呼啸,波涛汹涌,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又什么都没说。
我终于明白林海没有爱过我,我也没有爱过他,我们在互相眼里都看不到未来,仅仅只是喜欢而已,而喜欢终有尽时。
一个炎热的夏夜,我又忍不住和林海见了一面。我记得,同样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有一片宽阔的大海,化解了空气中的一切燥热。
我对他说:“有一次我自己在这儿散步,走到一半就觉得累了,想退回去呢又觉得太远,继续走呢又不知道走到哪里是个头,路上也没有半个车可以打,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他没有回答,也许是不想,也许是不知如何作答。我知道我们的关系也正进退两难。
再后来,又下雨了。夏天的夜晚总是那么容易下雨,我说再多待一会儿,我想淋淋雨。他说好。
他愿意因为我难过而站在这里陪我淋雨,我那时又天真地想,或许他还是爱我的。就这样,我们淋着豆大的雨珠站在夜风中,很像很像一对情侣,可我们不再是。
我也知道,我对爱情的不信任,对恋人的苛刻和消极的人格,导致我没有办法和任何人做情侣,也许我就该独自一人四处漂泊。
我若无其事地开始聊今天晚上会不会打雷的话题,问他觉得明天会不会降点温。他说会打雷,会降温。
但我已经无法欺骗自己,我的心中有一种大大的失落感,伴随着剧痛,正在蔓延开来。
不许哭,明明都知道不合适了,不要藕断丝连。
不许哭,自从父母离婚以后,你一直跟着外婆长大,从没听过什么是爱情,更没见过,你是一个坚强的女超人。
不许哭,你只不过是陪他演了一场戏而已,现在戏演完了,月饼也给他了,都已经十年了,小黑和小芳再也不会在一起了。
我告诉他雨太大了,所以我得赶紧跑回去。纵使已经告诉了自己不许哭,独自跑走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我没办法骗自己那是雨水,因为我能感觉到,雨水是冷的,泪水是热的。
8
李健曾把《假如爱有天意》改编成了一首有词的歌,他用温柔而克制的嗓音唱道:“谁知道爱是什么,短暂的相遇却念念不忘,用尽一生的时间,竟学不会遗忘。”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给爱下定义,人类史都过去了百万年啦,没有谁能真正搞懂爱是什么。我想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小黑到底爱过小芳吗,或者当一条淡水鱼和大海相逢后,等待它的究竟是死亡还是绝处逢生。
或许他一直都会是一片辽阔的大海,无论风雨交加还是惊涛骇浪,大海始终都在那里,拥有包容一切的力量。遗憾的是,我只是一条淡水鱼。
糖纸一生只被轻吻一次
1
月尖知道自己身上很有一些怨气,却像咳嗽一样克服不了。她不认为这单单只因她正经历着一个容易焦虑的年纪。她处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这世界是脱不了干系的。当然了,年纪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她又开始双眼失焦,茫然地望着窗外了。
“居月尖。”老师很不客气地点到了她。
题目她是会的,她不比谁笨,但就是懒得答。她怔怔地站着,自认为是种大义凛然的抗衡,但同学和老师都把这解读为示弱。久而久之,同学间又传出了一些无聊的揣测,认为她平时装傻,大考从来都遥遥领先,很有心机。
窗外日光很强。地面白得看不见砖缝,像一整块镜面般的湖泊。月尖一早就看了天气预报,知道中午的气温要达到三十九度,但她还是没有要父亲来接。她母亲当时正节俭地吃着他们父女三人吃剩的早餐,说:“她要骑车你就让她骑去。不知道犟什么犟。”姐姐月满悄悄地给了她二十块钱,说中午太热就打车。月满在超市里做社会实践,本来只是想要人家的公章盖了,好在返校后交差,并未想过要拿钱。超市的经理看在她们父亲的面子上,象征性地给月满发了点降温费。月满很高兴。那么大的女孩子了,见到几百块钱也喜形于色,月尖觉得好笑。只是偶尔也羡慕月满。小半生了,没见过她有什么忧愁。
太阳底下,一个扛着梯子的男人走过去了。他并不怎么黑,只是沸腾的白光和他本身穿着的白背心让他的肌体看起来有土地的质感。他在两个肩膀轮流扛梯子的过程中走去了图书馆东侧,修剪那些遮挡到二楼窗户的合欢树枝。枝桠坠落的刹那,清冽的空调冷气中好像混进了一丝丝植物断面的馨香。
他们学校什么都缺。食堂缺油,宿舍缺暄软被子和枕头,教学楼缺保洁的人手,只有花木不缺。而那花木也不是现任校长的手笔,是多少年前这座城市创建园林城,跟着沾了财政的光。景观树若不是常绿的就是像合欢这样花期长的,满眼都是一本万利的风情。
中午,月尖拿月满给的钱叫了外卖,在传达室外间百无聊赖地等着。那个花匠很快也来了。他向月尖笑笑。月尖本来有意搭一两句话,他坐下后倒不作声了。花匠的手机屏幕很干净,纯白一片。这是很高雅的事情,月尖却一霎时想到,他或许是没有女朋友,或许是已经结了婚,过了拿另一半的照片做屏保的年纪。他一个app接着一个app点开又退出,也很百无聊赖的样子。他忽然又抬起头向月尖笑笑。月尖也回以一笑,但她深知自己是不可能主动开口了的。
外卖来了。花匠也一起出来取。月尖这才发现他用手语和外卖员打招呼。
外卖员大声地问:“什么时候到这里来上班的啊。”
花匠笑笑,比了个“四”的手势。可能是指来了四天了。肯定不是四月。月尖确定以前从来没看见过他。
2
吃完了饭,月尖把几张凳子拼成一道窄床。空调遥控器由班主任亲自把持着,教室里残余的冷气倒也足够她睡个午觉而不被热醒。她喜欢平躺着睡,但在狭窄的底座上她又不敢这么睡,加上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腹部,一定很像古时那种寿终正寝的老夫人。
她侧过身来,面朝着窗子。朦朦胧胧睁开眼时,月尖看见花匠正横在梯子上修剪香樟。这当然是她横躺视角的缘故。花匠发现她醒来,仍是笑笑。睡后情绪总是比平时浓,月尖就有些热泪盈眶,她从心里责备自己先前的意气用事,苛求一个不能说话的人。她接了一纸杯水,打开窗子,放在窗台上,转身出去了。回来时,花匠走了,空水杯还放在原位。
月尖用牙齿扽了扽嘴唇,一个人很不好意思地暗自笑了起来。晚上到家,月满发现她说话明快而大声,以为有什么喜报。月尖说:“没什么,中午的外卖很好吃。”她母亲打牌回来,无心做饭,歪在卧室里看电视,这时扯起裂帛般的一嗓子:“居月尖你声音给我小点,就听你在那吵吵。”
姊妹俩绷着眼睛一对视,月尖嗫嚅道:“又输钱了?”
“应该吧。”月满的十字绣已经快要完成,是一幅梅花,还有几行咏梅的诗。配色和构图都庸俗得很,然而有种踏实的生活气,像揭开锅盖漓漓的水滴。她母亲倒是对长女的绣艺赞不绝口,那种油然而生的自豪非常西化,可对月尖又是一贯的中国家长作风。前几日在路上,一个阿姨迎面走来,说:“这是小月尖吧,真正是女大十八变哦,小时候像个黑乎乎的小鹌鹑,现在就多漂亮啊。”她母亲就一皱眉头:“好看个屁。”
月尖和月满在计划生育的政策中次第到来。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月满那么名正言顺。父亲母亲为生她费了很大周章。母亲还因此丢掉了编制,从此在事业单位里矮人一等。她倒不见得多在乎这一点,只是又是一个女儿,难免觉得不值得。月尖有时候想到这里,虽然恨,但也很奇异地生出一种客观的同情,还有……复仇的快感。
既然都是传统的父母,既然都是女儿,宠爱大概也就按照长幼来分配,有如在宗祠里依次排列侪辈的牌位。月尖和月满探讨过这一点。月满睁大了眼睛:“你真这么想?我被她骂得少吗。”
不是骂不骂的事。宠爱是有气味的。同样的浓烈而恼人,月满是夏夜里蒸腾的蚊香片,初心总是好的;而月尖是刚装修的密闭新房,无边无际的甲醛挥发着,让人为之色变的压抑。
月尖一直渴望有一些额外的社交。不是和什么表哥堂姐打交道,是脱离家庭,完全由自己营建的社交。她也并不爱和同龄人交朋友。那么,花匠是符合种种预设的。
七月末的天风云流变,霎时晴,霎时雨。
她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是想交一个朋友——她不断地对自己这样说。强行地认证,似乎失落就可以减轻。
3
就这样期期艾艾地过了几天,一天下课后,窗户被“笃笃笃”敲了三声,QQ里重要的好友上线了似的。
月尖埋着头,但是已然在望的胜利令她兴奋。她推开窗户,花匠踮起脚朝她笑,又举过来一大包东西给她。同学们探过来问是谁啊,是什么啊。月尖说:“跟你没关系。”但是她的友谊被人发现了,她觉得很荣耀。
回家一打开,是一包花花绿绿的糖纸,用丝线串在了一起。月尖摸不清这里面的意思,怕弄乱了,又收好了装进书包。第二天中午放学,她还是留在学校里叫外卖,站在一个无论去学校哪个区域都要经过的要道等着。花匠不知何时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后,手掌伸到她面前迅疾一晃。月尖蓦然回首,见到他的笑容,好像那一晃已是百年。
花匠走到窗前,为她演示了那一包糖纸的用途。原来是一副精美的窗帘。午后的风又湿又热,糖纸窗帘被撩动,“唰唰啦啦”如树叶轻鸣。月尖借此假想他们正在一个热带小岛的海边木屋里站着。花匠不会说话,但可以听到。月尖倒并不想单独说话来等候他的手语回答,她想和他之间有一种外在的平等。而这种外在,他的内在必然是领会的。
糖纸窗帘被她挂在了卧室里。她母亲看见了,皱着眉头嫌恶地问她是从哪里捡来的破烂。月满听见了,也过来看,似乎喜欢极了,啧啧称赞。她母亲也就不再置评。月满关上房门,一脸少见的促狭:“你不会交男朋友了吧。”
月尖说:“我就不可以有比你领先的地方吗?”
月满说:“小心她剥了你一层皮。”
月尖不以为然:“我说什么了?我说是男朋友了吗。男性的朋友不可以吗。”她们还是不了解她的心气,总以自己的车辙丈量她的来路。随大流地沉沦在早恋的风气里,这不是她稀罕做的事。倘使花匠送给她的不是糖纸窗帘而是巧克力,她也不会这样久久地心旷神怡。
开学后的一个傍晚,月尖受花匠的邀请去他的宿舍做客。宿舍窗外有一株桂树,桂花早早地开了,花瓣细细碎碎地落在窗台上,好像瓷砖也长了一脸可爱的雀斑。
花匠的玻璃饭盒里盛放着他制作的寿司,月尖吃得小心翼翼,生怕米粒蘸到嘴巴上。花匠翻出他的影集给她看。照片按地点划分,蓝色钢笔在背面写着新加坡、马来西亚、越南、日本。他的字体是一种瘦瘦的仿宋,笔锋很明显,具有古典之美。他去过那么多国家,最喜欢的地方是日本。日本人的坪庭虽小,一草一木却都要用匠心打理,才能显出得天独厚的意境。
剔透的杯中,青梅酒闪烁着绿光,消解着夏末最后一丝暑热。他们碰杯,一饮而尽。花匠说他一年后想再回日本一趟,到时候她刚好毕业,不妨做个旅伴。月尖伸出弯弯的小拇指,花匠笑着与她拉钩。
4
同桌说:“你在和那个花匠谈恋爱啊?”重音落在“花匠”上,质疑的不是行为,是对象。月尖就说:“你这么高级,清华没提前录取你?怎么还坐在这里!”隔着窗子,花匠说不定也能看出她在卫护他。天气已经凉了,他还穿着薄薄一件白背心。他笑笑,向月尖招招手,倒退着往后走。一团白雾似的在夜色中慢慢溃散。
晚上洗完了澡,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月尖翻出悄悄买来的一件男式背心套上了身。台灯幽幽地把身影倒映在暗蓝色的窗玻璃上。胸部太紧,腰身又大,很不合穿,但她十分安然,似乎得到了荫庇。夜里月尖起来上卫生间,见到母亲在客厅沙发上睡觉。她母亲迷迷糊糊睁开眼:“你爸喝多了,打呼吵死人……你身上穿的什么东西啊,跟个鬼一样……”
月尖即刻转身回房。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她照旧和花匠愉快地聊了一会儿天,然后往班上走。绕过长廊,月尖见到她母亲和几个同学远远地在操场上说话。之后下晚自习一到家,就听父母在房里吵架。
“你晓得她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啊?每天按时按点到那个哑巴宿舍报道唉,同学里头哪个不晓得,简直太不要脸了……”她母亲说。
“你能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吗?”她父亲厉声打断了。
她母亲冷笑着:“我说得难听?是你姑娘事做得难看。我管呢,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姑娘。”
月尖想,这就是她的家庭。她如果反诘,他们一定会说——我们难道不是为了你好。
“伪专家”无处不在,家长群体占比节节攀升——从不会花心思调研自己的儿女,却轻易地给出了鉴定的结果。水往低处流,由希望到失望是很容易的,至于她这艘自出生起就满载着失望的船,只会越积越沉,早晚倾覆在他们的风浪翻滚的大海上。
月尖屏住呼吸打开床头柜,里头有过年时舅舅额外给的一笔压岁钱。她在小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坐大巴去了江北的一个城市,找了一份在茶吧收银的工作。她只是遗憾没有来得及跟花匠说一声。也许到了傍晚他还傻傻地准备一些甜品和饮料等她。他们那些无声的交流丝毫不让她寂寥,处在人来人往的茶吧里,反而落寞至极。
一周后,她的父母亲顺藤摸瓜找上了门,把她扭送回了学校。月尖下课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花匠。但与她重逢的只有一间人去楼空的宿舍。他被学校辞退了。月尖质问她母亲:“是不是你干的。”她母亲把洗好的碗摞在一起,又倒扣过来沥干,搁到橱子上:“我告诉你,我是被你气得头疼加胃疼,没力气追究你。你老师也让我过一段时间再跟你谈心,我是忍着一肚子火。你不要来惹我。”
月尖默默地在灯下站了好一阵子。她母亲从她身边走过来绕过去,好像她是一棵大盆栽。
忽然,月尖说:“你们是不是满脑子都是那一点破事。”
她母亲说:“我冤枉你了?男女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
“那你天天打牌,跟多少男人打过牌,你是不是跟他们都有一腿!”
她一直在旁边读报的父亲“蹭”地站起来给了她一个嘴巴子。
5
这年期末考试前,一张明信片和一场初雪如约并至。明信片上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古诗——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蓝色钢笔字迹受了潮,晕染出淡淡的紫桃红色,像雨水或眼泪在上面滚过的样子。
月尖看看窗外,那株他早前种下的宫粉梅花已经死了。只是梅树枝桠本就枯槁沧桑,别人或者并不知道它死亡的事实。他幸亏没留地址,不然她的苦痛回复过去,大概十张纸也写不完。
寒假里,月满的男朋友来了,过了几天,男方父母竟也上门来了。大家对客厅里挂着的那幅肥美隆重的梅花十字绣交口称誉。谈着谈着,就点进了主题。听她母亲的口气,对于男方大学毕业就结婚的计划很赞成,毕竟人就是她给月满介绍的。她父亲流露出一点“想多留女儿两年”的意思,月满自己也应和,她母亲倒匆匆打断了:“又不是嫁到西班牙去,过三个红绿灯就到了,磨叽什么,女大不中留。”大家笑了起来。
听起来,仿佛男方的家境很好,月满嫁过去是直接可以过少奶奶日子的。月尖这才觉得,她姐姐的境地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同样孱弱地盘桓在他们的体系里,只是月满早已习惯了大局,才不会像她这样,要受到木秀于林的摧毁。
朔风震动了窗户,糖纸窗帘偶尔会微微一动。天黑得快,有了深色的底,灯火渐渐明朗。她倚着窗子看了好一会,才发现用来焐手的杯子已经冰凉,变成了手去焐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