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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之学:理学抑或心学

2017-11-01沈顺福

社会科学研究 2017年5期
关键词:心学圣贤本心

沈顺福

〔摘要〕 朱熹以为万物一体,其本便是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在人为圣贤之心、本心、道心。这种心中立于现实、超越于经验,不可认识,却是事物的决定者。这种超验的、决定事物生存或存在的实体,便是理。天地之心、圣贤之心、本心、道心是理。这个理,儒家称之为仁。仁便是心。穷理传仁之学便是论心传心之学。朱熹之学,如其说是理学,毋宁说是心学。

〔关键词〕 朱熹;心;理

〔中图分类号〕B24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7)05-0150-07

冯友兰指出:“朱陆之不同,实非只其为学或修养方法之不同; 二人之哲学,根本上实有差异之处。……若以一、二语以表示此种差异之所在,则可谓朱子一派之学为理学,而象山一派之学,则心学也。”〔1〕从此之后,朱熹几乎成为理学的代名词:说到朱熹,人们自然想起(狭义的)理学,反之亦然。然而,从哲学史与朱熹哲学本身来看,这一理解可能需要重新审查。在笔者看来,与其说朱熹是理学家,毋宁说其是心学家。本文将对此展开讨论。

一、天地之心与天理

朱熹继承了二程和张载等人的天人观,以为天人合一、万物一体,曰:“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2〕我与世界万物同为一个物体。宇宙是一个生生不息的生命体。这个生命体在其生存的过程中必定有一个决定性基础或本源,以从根本上决定这个生命体的生存性质与成长方向。这个本源性实体、决定性基础,古人称之为“天地之心”。①

朱熹指出:“上坤下震,坤是静,震是动。十月纯坤,当贞之时,万物收敛,寂无踪迹,到此一阳复生便是动。然不直下‘动字,却云‘动之端,端又从此起。虽动而物未生,未到大段动处。凡发生万物,都从这里起,岂不是天地之心!”〔3〕万物之生(“动”)必定有本有源。这个本源便是天地之心。它具有决定性作用:“天下之物,至微至细者,亦皆有心,只是有无知觉处尔。且如一草一木,向阳处便生,向阴处便憔悴,他有个好恶在里。至大而天地,生出许多万物,运转流通,不停一息,四时昼夜,恰似有个物事积踏恁地去。天地自有个无心之心。复卦一阳生于下,这便是生物之心。又如所谓‘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天道福善祸淫,这便自分明有个人在里主宰相似。心是他本领,情是他个意思。”〔4〕天地万物有心。此心决定了它的生长:天地“若果真无心,则须牛生出马,桃树上发李花。他却又自定。”〔5〕此心从根本上决定了生物生长的性质。此心具有决定性作用。

这种天地之心,朱熹明确反对将其理解为思想。朱熹解释到:“天地之心不可道是不灵,但不如人恁地思虑。伊川曰:‘天地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6〕天地之心虽然灵明,却不如人类的大脑与思维。或者说,天地之心并非思维之大脑。朱熹称之为“无心之心”:前者之心,可以被理解为大脑或观念(mind),后者则是作为生存之本的心脏(heart)。天地之心不思维:“某谓天地别无勾当,只是以生物为心。一元之气,运转流通,略无停间,只是生出许多万物而已。……这是说天地无心处。且如‘四时行,百物生,天地何所容心?至于圣人,则顺理而已,复何为哉!所以明道云:‘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说得最好。……天地以此心普及万物,人得之遂为人之心,物得之遂为物之心,草木禽兽接着遂为草木禽兽之心,只是一个天地之心尔。今须要知得他有心处,又要见得他无心处,只恁定说不得。”〔7〕天地之心并不思维,却以本源的身份为生存提供本源或动力并主宰着生物的生生不息。

这种作为本源的天地之心是超验的存在。其超验性首先体现为天地之心不动:“动亦不是天地之心,只是见天地之心。如十月岂得无天地之心?天地之心流行只自若。‘元亨利贞,元是萌芽初出时,亨是长枝叶时,利是成遂时,贞是结实归宿处。下梢若无这归宿处,便也无这元了。惟有这归宿处,元又从此起。元了又贞,贞了又元,万古只如此,循环无穷,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说已尽了。十月万物收敛,寂无踪迹,到一阳动处,生物之心始可见。”〔8〕“动”具有时间性与空间性,属于经验存在。天地之心不动,故而超越于经验的时空。“喜怒哀乐之未发,即寂然不动者是也,即此为天地之心,即此為天下之本。天下无二本。故乾坤变化、万类纷揉,无不由是而出、而形。形生生各有天性,此本末之所以不可分也。”〔9〕天地之心不动。不动的天地之心因而得以永恒:“年年岁岁是如此,月月日日是如此。”〔10〕

针对“先儒皆以静为见天地之心”的说法,朱熹指出:“十月阳气收敛,一时关闭得尽。天地生物之心,固未尝息,但无端倪可见。惟一阳动,则生意始发露出,乃始可见端绪也。言动之头绪于此处起,于此处方见得天地之心也。”〔11〕天地之心虽然不动,却是事物生存之本。或者说,不动的天地之心却通过动的经验性存在而呈现。朱熹说:“这处便见得阳气发生,其端已兆于此。春了又冬,冬了又春,都从这里发去。事物间亦可见,只是这里见得较亲切。”〔12〕不动的天地之心是万物生存之本。朱熹指出:“‘天地以生物为心,譬如甄蒸饭,气从下面滚到上面,又滚下,只管在里面滚,便蒸得熟。天地只是包许多气在这里无出处,滚一番,便生一番物。他别无勾当,只是生物,不似人便有许多应接。所谓为心者,岂是切切然去做,如云‘天命之,岂谆谆然命之也?但如磨子相似,只管磨出这物事。人便是小胞,天地是大胞。人首圆象天,足方象地,中间虚包许多生气,自是恻隐;不是为见人我一理后,方有此恻隐。而今便教单独只有一个人,也自有这恻隐。若谓见人我一理而后有之,便是两人相夹在这里,方有恻隐,则是仁在外,非由内也。且如乍见孺子入井时有恻隐,若见他人入井时,也须自有恻隐在。”〔13〕这个天地之心,仅仅是生存之本而已。它在现实中表现为恻隐之情。心与情的关系是同时并在的,没有时间上的先后。它超越于时间。这种超越于时间的存在便是超验的存在。

不动的天地之心无法直接显现:“三阳之时,万物蕃新,只见物之盛大,天地之心却不可见。惟是一阳初复,万物未生,冷冷静静;而一阳既动,生物之心闯然而见,虽在积阴之中,自藏掩不得。此所以必于复见天地之心也。”〔14〕天地之心处在暗处,无法直接显现(“见”)。因此,朱熹曰:“天地之心未尝无,但静则人不得而见尔。”〔15〕“静”的天地之心无法被直接认识,但是它却是实在的。它存在于经验之“动”中:“天地此心常在,只是人看不见,故必到复而后始可见。”〔16〕这便是“复见天地心”:“‘复见天地心。动之端,静中动,方见生物心。寻常吐露见于万物者,尽是天地心。只是冬尽时,物已成性,又动而将发生,此乃可见处。”〔17〕经验性的、动的开始处才可以出现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动后方见;圣人之心,应事接物方见。”〔18〕天地之心、圣人之心只能在经验之中得到呈现。这种无法被经验直接认识的实在之物便是超验的存在。超验离不开经验:“熹谓若果如此说,则是一阳未复,已前别有一截天地之心漠然无生物之意,直到一阳之复,见其生生不穷,然后谓之仁也。如此则体用乖离、首尾衡决,成何道理?(王弼之说便是如此,所以见辟于程子也)须知元亨利贞便是天地之心,而元为之长,故曰大哉。”〔19〕超验的天地之心离不开经验的元、亨、利、贞。前者是体,后者是用。体用不二。

这种本原的、超验的天地之心,朱熹称之为“理”:“心固是主宰底意,然所谓主宰者,即是理也,不是心外别有个理,理外别有个心。‘人字似‘天字,‘心字似‘帝字。”〔20〕能够主宰之心便是理。天地之心即天地之理。心即理。故,心也是天地宇宙的主宰者、决定者。朱熹曰:“十月纯阴为坤卦,而阳未尝无也。以阴阳之气言之,则有消有息;以阴阳之理言之,则无消息之间。学者体认此理,则识天地之心。故在我之心,不可有间断也。”〔21〕认得此理,便是认得天地之心。天地之心便是理。朱熹曰:“圣人言语,只是发明这个道理。这个道理,吾身也在里面,万物亦在里面,天地亦在里面。通同只是一个物事,无障蔽,无遮碍。吾之心,即天地之心。圣人即川之流,便见得也是此理,无往而非极致。但天命至正,人心便邪;天命至公,人心便私;天命至大,人心便小,所以与天地不相似。而今讲学,便要去得与天地不相似处,要与天地相似。”〔22〕天地之心便是圣贤所要发明的“道理”即理。“横渠言:‘帝天之命,主于民心。曰:‘皆此理也。民心之所向,即天心之所存也。”〔23〕天地之心是理。

朱熹进一步指出:“如一堆火,自其初发以至渐渐发过,消尽为灰。其消之未尽处,固天地之心也。然那消尽底,亦天地之心也。但那个不如那新生底鲜好,故指那接头再生者言之,则可以见天地之心亲切。……盖万物生时,此心非不见也。但天地之心悉已布散丛杂,无非此理呈露,倒多了难见。若会看者,能于此观之,则所见无非天地之心矣。惟是复时万物皆未生,只有一个天地之心昭然着见在这里,所以易看也。”〔24〕天地之心蕴含于万物生死存在之中。生存中有天地之心,死亡处也不能说没有了天地之心。如果说别处将天地之心与生生不息关联,那么此处的天地之心便超越了生存的限度,由生命体的生存之理拓展至无生命者的存在之理。这个布散于丛杂中的天地之心无非理。

性理一致。故,天地之心又可以被称作性:“盖人物之生,莫不有太极之道焉。然阴阳五行,气质交运,而人之所禀独得其秀,故其心为最灵,而有以不失其性之全,所谓天地之心,而人之极也。然形生于阴,神发于阳,五常之性,感物而动,而阳善、阴恶,又以类分,而五性之殊,散为万事。”〔25〕人得天地之心为其性。它是万物生存或存在的根基与本原。朱熹曰:“所谓为心者,岂是切切然去做,如云‘天命之,岂谆谆然命之也?但如磨子相似,只管磨出这物事。人便是小胞,天地是大胞。人首圆象天,足方象地,中间虚包许多生气,自是恻隐。”〔26〕恻隐是情。其本或体,在此为天地之心。而在朱熹哲学理论体系中,性体情用。故,天地之心与性当为同一实在。“喜怒哀乐之未发,即寂然不动者是也,即此为天地之心,即此为天下之本。天下无二本。故乾坤变化、万类纷揉,无不由是而出。而形形生生各有天性,此本末之所以不可分也。”〔27〕朱熹通常以情是已发、性为未发。而此处则曰天地之心是未发,同于性。天地之心是性。

这个本原的天地之心,在儒家看来便是仁。仁即天地之心:“仁、义、礼、智,皆天所与之良贵。而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得之最先,而兼统四者,所谓元者善之长也,故曰尊爵。在人则为本心全体之德,有天理自然之安,无人欲陷溺之危。”〔28〕仁即天地之心。仁既是理,又可以被叫做道:“盖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情之未发而此体已具,情之既发而其用不穷。诚能体而存之,则众善之源,百行之本,莫不在是。此孔门之教所以必使学者汲汲于求仁也。”〔29〕天地之心即在物的仁道。“天地生物之心是仁;人之禀赋,接得此天地之心,方能有生。故恻隐之心在人,亦为生道也。”〔30〕天地之心即仁道。天地之心是理、性、道、仁。

二、圣贤之心即理

天地之心僅仅是天地万物一体之心。对于具体的人类来说,天地之心便表现为人心。朱熹曰:“天地以生物为心,而所生之物因各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所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31〕(孟子集注)人类得天地之心为心。“横渠言:‘帝天之命,主于民心。曰:‘皆此理也。民心之所向,即天心之所存也。”〔32〕天地之心是理,在人为心。人所得天地之心,首先便是本心:“言常人之情,因物有迁,惟圣人为能不失其本心也。”〔33〕人皆有天生之本心。本心可以被视为天然之心,它是天地之心的特殊形式,即人得“天地之心”之心。朱熹曰:“所以为生物之主者,天之心也。人受天命而生,因全得夫天之所以生我者以为一身之主,浑然在中,虚灵知觉,常昭昭而不昧,生生而不可已,是乃所谓人之心。”〔34〕人心源于天心。

朱熹认为,人心,“其体则即所谓元、亨、利、贞之道,具而为仁、义、礼、智之性,其用则即所谓春、夏、秋、冬之气,发而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情。故体虽具于方寸之间,而其所以为体,则实与天地同其大。万理盖无所不备,而无一物出乎是理之外。用虽发乎方寸之间,而其所以为用则实与天地相流通。万事盖无所不贯而无一理不行乎事之中。此心之所以为妙,贯动静、一显微、彻表里,终始无间者也。”〔35〕人心有体用与性情。心含性体与情用。人心分为体与用:“四端在我,随处发见。知皆即此推广,而充满其本然之量,则其日新又新,将有不能自已者矣。能由此而遂充之,则四海虽远,亦吾度内,无难保者;不能充之,则虽事之至近而不能矣。此章所论人之性情,心之体用,本然全具,而各有条理如此。学者于此,反求默识而扩充之,则天之所以与我者,可以无不尽矣。”〔36〕心分体用。作为用,心具备思维与意识等能力或特征。与此同时,心还有体的内涵。这种心之体也叫天理:“盖其所以为心者,莫非天理之极,人伦之至。”〔37〕天理是人心的所以然者。所以然者便是体。故,朱熹曰:“大体,心也。”〔38〕心是大体,是性,其用便是情。故,朱熹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仁、义、礼、智,性也。心,统性情者也。端,绪也。因其情之发,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见,犹有物在中而绪见于外也。”〔39〕心统性情,即心分性情。故,朱熹之心纵贯体用:“春夏秋冬便是天地之心;天命流行有所主宰,其所以为春夏秋冬,便是性;造化发用便是情。……谓如以镜子为心,其光之照见物处便是情,其所以能光者是性。因甚把木板子来,却照不见?为他元没这光底道理。”〔40〕心分为性与情,其中性是体,情是用。性体与情用都属于心。其中作为体的心,表现为天地之心、本心,而作为用的心则是情感、“知觉”。

这种天然的本心,朱熹认为,只有圣人才能够保持,而普通人或“不仁之人,私欲固蔽,失其本心,故其颠倒错乱至于如此,所以不可告以忠言,而卒至于败亡也。”〔41〕朱熹转载杨氏曰:“此语孟子必有所受,然不可考矣。但云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可以见尧、舜、禹之心,皆无一毫私意也。”〔42〕这种圣人持有之心便是儒家津津乐道的千古圣贤之心。朱熹指出:“万物之心,便如天地之心;天下之心,便如圣人之心。天地之生万物,一个物里面便有一个天地之心。圣人于天下,一个人里面便有一个圣人之心。圣人之心自然无所不到,此便是‘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圣人之忠恕也。”〔43〕万物生于天地,故而天然地具备天地之心。朱熹照此推理认为,普通人也因此具有圣人之心。这种类推,我们可以将其解读为:圣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事实上朱熹弟子如道夫便如此理解:“窃谓圣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心可见,则圣人之心亦可见。况夫《复》之为卦,一阳复于积阴之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也。圣人虽无复,然是心之用因时而彰,故尧之不虐,舜之好生,禹之拯溺,汤之救民于水火,文王之视民如伤,是皆以天地之心为心者也。故圣贤之所推尊,学者之所师慕,亦以其心显白而无暗暧之患耳。”〔44〕由此而论,朱熹所言的千古圣贤之心便是天地之心。

本心便是天地圣人之心。“‘这个道理,吾身也在里面,万物亦在里面,天地亦在里面。通同只是一个物事,无障蔽,无遮碍。吾之心,即天地之心。圣人即川之流,便见得也是此理,无往而非极致。但天命至正,人心便邪;天命至公,人心便私;天命至大,人心便小,所以與天地不相似。而今讲学,便要去得与天地不相似处,要与天地相似。又曰:‘虚空中都是这个道理,圣人便随事物上做出来。又曰:‘如今识得个大原了,便见得事事物物都从本根上发出来。如一个大树,有个根株,便有许多芽櫱枝叶,牵一个则千百个皆动。”〔45〕圣人之心、天地之心是人心的终极本源。

作为终极性本源的圣贤之心,和天地之心一样,中立或超越于现实。朱熹曰:“人之一心,湛然虚明如鉴之空、如衡之平、以为一身之主者,固其真体之本然,而喜怒忧惧,随感而应,妍蚩俯仰、因物赋形者,亦其用之所不能无者也。故其未感之时,至虚至静,所谓鉴空衡平之体,虽鬼神有不得窥其际者。固无得失之可议。……传者之意,固非以心之应物便为不得其正,而必如槁木死灰然后乃为得其正也,惟是此心之灵。既曰一身之主,苟得其正而无不在,是则耳目鼻口,四肢百骸莫不有所听命,以供其事,而其动静语默出入起居,惟吾所使,而无不合于理。如其不然,则心在于此,而心驰于彼、血肉之躯,无所管摄,其不为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者几希矣。孔子所谓操则存、舍则亡,孟子所谓求其放心、从其大体者,盖皆谓此。”〔46〕人心如虚空的明镜、平衡之标准,超然于现实之中。这种超然性即超验性。人之本心是超验的存在。

它同样也是静的、不变的:“且尧舜孔子之心,千古常在,圣人之心周流运行,何往而不可见?若言天地之心,如春生发育,犹是显着。……论此者当知有动静之心,有善恶之心,各随事而看。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因发动而见其恻隐之心;未有孺子将入井之时,此心未动,只静而已。众人物欲昏蔽,便是恶底心;及其复也,然后本然之善心可见。圣人之心纯于善而已。”〔47〕圣贤之心是不变的超验之心。“圣人之心未感于物,其体广大而虚明,绝无毫发偏倚,所谓天下之大本者也。及其感于物也,则喜怒哀乐之用,各随所感而应之,无一不中节者,所谓天下之达道也。”〔48〕圣人之心为中、为本、为体。喜怒等为用。情之体又叫性。故,圣人之心是超验之性。朱熹赞同“天地之气,有消长进退,故有复;圣人之心纯乎天理,故无复”〔49〕的说法,圣人之心与天理相吻合(“纯乎”)。“圣人之心,浑然一理,而泛应曲当,用各不同。”〔50〕超验的圣人之心即是超验的理。它又被叫做君子之心:“君子之心公而恕,小人之心私而刻。天理人欲之间,每相反而已矣。”〔51〕君子之心与小人之心的关系如同天理与人欲的关系。心统性情。性是心。朱熹曰:“心本未尝不同,随人生得来便别了。情则可以善,可以恶。……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动。才便是那情之会恁地者。情与才绝相近。但情是遇物而发,路陌曲折恁地去底;才是那会如此底。要之,千头万绪,皆是从心上来。”〔52〕心之理为性,心之动为情。性情以体用的方式合成心,故心分性情。

性也是心的部分。性即某种心。朱熹曰:“天地生物,人得其秀而最灵。所谓心者,乃夫虚灵知觉之性,犹耳目之有见闻耳。在天地,则通古今而无成坏,在人物,则随形气而有始终。知其理一而分殊,则亦何必为定心无死生之说,以骇学者之听乎?”〔53〕心即性。此心,在天地为天地之心,永恒不变;在人物便是随气而在的永恒之性或理。“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54〕人得天地之心为心。心具理。我们甚至可以说,心的某些部分便是常理、常性,比如慈孝之心。朱熹曰:“有物必有法:如有耳目,则有聪明之德;有父子,则有慈孝之心,是民所秉执之常性也,故人之情无不好此懿德者。以此观之,则人性之善可见,而公都子所问之三说,皆不辩而自明矣。”〔55〕慈孝之心便是常性。心是性、理。“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性则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从以出者也。人有是心,莫非全体,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56〕或者说,具理之心便是性。心即性、理。《语类》曰:“康节云:‘道为太极。又云:‘心为太极。道,指天地万物自然之理而言;心,指人得是理以为一身之主而言?曰:‘固是。但太极只是个一而无对者。”〔57〕朱熹显然赞同心即道、心即太极的说法。

这种在人之心又叫道心:“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58〕道心是性、理、主。作为主宰者,它是本源。“道心者,喜怒哀乐未发之时,所谓‘寂然不动者也;人心者,喜怒哀乐已发之时,所谓‘感而遂通者也。人当精审专一,无过不及,则中矣。……恁地,则人心、道心不明白。人心者,人欲也;危者,危殆也。道心者,天理也;微者,精微也。物物上有个天理人欲。……如墨上亦有个天理人欲,砚上也有个天理人欲。分明与他劈做两片,自然分晓。尧舜禹所传心法,只此四句。”〔59〕道心即未发的、超验的天理。

三、穷理便是循心

在隋唐之际盛行的佛学看来,万法为识。识与心成为解释世界终极性存在的核心概念,佛学因此与心学关联:“何为学?谓三胜学: 一增上戒学,二增上心学,三增上慧学。云何增上戒学?谓安住具戒等。如前广说,是名增上戒学。云何增上心学?谓离欲恶不善法,有寻有伺离生喜乐,入初静虑具足安住乃至能入第四静虑具足安住,是名增上心学。又诸无色及余所有等持等至,亦皆名为增上心学。然依静虑能最初入圣谛现观正性离生,非全远离一切静虑能成此事,是故静虑最为殊胜,故偏说为增上心学。云何增上慧学?谓于四圣谛等所有如实智见,是名增上慧学。”〔60〕佛学有戒定慧三学。其中含与心灵、意识相关的心学。人们甚至将佛学称作心学:“自陈世心学莫不归宗”〔61〕禅学被称作心学。故,二程概括曰:“圣人本天,释氏本心。”〔62〕佛教以心为本,成为心学。对于这种以心为本的佛教唯心观,宋代儒家,包括早期张载、二程等以及后来的朱熹与胡宏等无法回避。他们首先也承认了心的本原地位。与此同时,他们又力图掌握话语权,即试图重新解释本原之心的内涵,如二程、朱熹和胡宏等。故,贺麟指出:“七、八年前,当我作《朱子黑格尔太极说比较》一文时,我即指出朱子之太极有两义: (一)太极指总天地万物之理言,(二)太极指心与理一之全体或灵明境界言。所谓心与理一之全,亦即理气合一之全(但心既与理为一,则心即理,理即心,心已非普通形下之气,理已非抽象静止之理矣。)”〔63〕这个心与理一,既有类似于水分子中的氢原子与氧原子的合一关系,即二者不离,也有心即理,即二者统一所指。前者可以泛指整体之心,包括体与用,如性体、心情等;后者仅仅指其中的体,即性、理。性、理也是某种心。冯友兰说:“依朱子之系统,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依朱子之系统,理之离心而独存,虽无此事实,而却有此可能。依阳明之系统,则在事实上与逻辑上,无心即无理。此点实理学与心学之根本不同也。”〔64〕虽说冯氏讲朱熹“性即理”没有大错,但是他忽略了朱熹思想中心与理、性的关系。在笔者看来,朱熹意图强调“心即理”,即以理来诠释心。事实上,重新解释心似乎是宋儒们的共同使命。在朱熹看来,这个生存或存在的终极性之心便是理。

从天人学的角度来看,理是天地之心。理是事物的所以然者。當这个事物是宇宙或天地一体之物时,这个理便是天地之心。或者说,朱熹尝试用理来解释天地宇宙之心。从修身的角度来看,理是圣贤之心,即,当这个事物表现为人时,它的所以然者即理便是圣贤之心。天地之心转换为圣贤之心。圣贤之心是人之理。对天地万物之理、人的存在之理的认识,说到底,乃是追寻或重新解释心。心(天地之心、圣贤之心、本心)乃是朱熹哲学关注的真正主题,即,什么是心?它有什么作用?前者关乎本体论,即心是本源(原);后者关乎实践论,即心能够格物而穷理,有用。

从宋代天人学看来,万物一体,故,天下同心。朱熹曰:“圣人心同天地,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不能一日忘也。故闻荷蒉之言,而叹其果于忘世。且言人之出处,若但如此,则亦无所难矣。”〔65〕天地万物一体,万物与我同心。在此基础上,朱熹提出修身便是正心:“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则极其和而万物育矣。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故其效验至于如此。此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初非有待于外,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是其一体一用,虽有动静之殊,然必其体立而后用有以行,则其实亦非有两事也。”〔66〕正自己之心便可以正天地之心,进而主导世界生存。于是,相比较于其他学者,朱熹更关心如何正心。作为主宰的本心即圣贤之心内在于我。故,我穷理、正心,不仅可以正己,而且可以决定世界的生存与变化。如此,人不仅可以主导自己的生活,而且可以影响宇宙万物的生生不息。这正是宋明儒者的共同追求。故,朱熹曰:“教化皆是人做,此所谓‘人者天地之心也。”〔67〕人文教化才是宇宙的主宰。

这个主宰天地的天地之心,在儒家看来,便是仁:“仁者, 天地生物之心。”〔68〕“仁者, 生之理, 惟其运转不息, 故谓之心”。〔69〕仁即天地之心。天地指称万物。天地之心即万物生存之本。仁即此本:“生底意思是仁”,仁则“浑沦都是一个生意”〔70〕,譬如,“春为仁, 有个生意;在夏,则见其有个亨通意;在秋, 则其见有个诚实意;在冬, 则见其有个贞固意。在夏秋冬,生意何尝息!本虽凋零,生意则常存。”〔71〕“人之所以为人, 其理则天地之理, 其气则天地之气……其气则天地阳春之气, 其理则天地生物之心”。〔72〕仁为万物生长之本、基础。仁即生生不息:“天地之心, 别无可做……只是生物而已。”〔73〕天地之心即仁。天地以仁生万物。仁是天地万物生生之本。仁即天地之心:“天地生物之心是仁;人之禀赋,接得此天地之心,方能有生。故恻隐之心在人,亦为生道也。”〔74〕仁生万物。仁是万物生生之本。

作为儒者,朱熹的使命之一便是弘仁。而“仁,人心也”〔75〕,仁即人心或心法。弘仁便是传心法:“今欲存此以下,而颇改其语云:‘性不能不动,动则情矣。心主性情,故圣人教人以仁,所以传是心而妙性情之德。”〔76〕从道统的角度来说,宋代的仁学发展为传心之学。这种关于心、传承心的学说,与其说是理学,毋宁说是心学。胡宏曾曰:“生本无可好,人之所以好生者,以欲也;死本无可恶,人之所以恶死者,亦以欲也。生,求称其欲;死,惧失其欲。冲冲天地之间,莫不以欲为事,而心学不传矣。”〔77〕正统儒学也是一种心学。朱子后学真德秀完全赞同这一立场,甚至做《心经》曰:“舜禹授受,十有六言,万世心学,此其渊源。”儒家学说便是心学。同时代的唐仲友曾曰:“圣人之传道必以心,其端则始于至诚力学。后世求其说而不得,流入释、老,以为道者当超诣顿解,径进于圣人之域,相与用心不可测度之地,而学问修为之功几于尽废,捕风捉影,卒无分毫之得。曰:‘吾之学,心学也。内以欺己,外以欺人。”〔78〕这段文献表明:在那个时代,已经有人将圣贤之学称作心学。后来的刘宗周便将《东铭》称作“张子精言心学也。”〔79〕而黄震则称:“然上蔡、龟山虽均为略染禅学,而龟山传之罗仲素,罗仲素传之李延平,延平亦主澄心静坐,乃反能救文公之几陷禅学,一转为大中至正之归,致知之学,毫厘之辨,不可不精,盖如此,故又次延平于此,以明心学虽易流于禅,而自有心学之正者焉。”〔80〕李延平、朱子之学为心学之正统。民国时期便有学者将朱熹之学称作“心学”〔81〕,可谓明智。从一般学科定义来看,正如生物学是关于生物的学说一样,心学应该是关于心的学说。将朱熹学说定义为心学,可能比被界定为理学更为科学、更符合一般学说规范。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与我的博士生赵玫多次商讨,颇有收获。在此一并致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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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1〕〔65〕论语集注〔M〕//四书五经:上.天津:天津市古籍书店,1988:15,58,64.

〔53〕〔54〕〔75〕〔79〕黄宗羲等.宋元学案:上〔M〕.北京:中国书店,1990:649,712,71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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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瑜伽师地论〔M〕//大正藏:第三十二册.435-436.

〔61〕续高僧传〔M〕//大正新修大藏经:第五十册.562-563.

〔62〕二程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274.

〔63〕贺麟.与张荫麟先生辩太极说之转变〔J〕.新动向,1938,1(4).

〔76〕〔77〕胡宏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7:337.

〔78〕〔80〕宋元学案(下)〔M〕.151,575-576.

〔81〕乐爱国.民国学人论朱熹“心学”〔J〕.兰州学刊,2014(4).

(责任编辑:颜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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