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袖烟波
2017-11-01迟子建
一个缺树少水的城市,不管它装扮得多么五光十色,也是没有精气神儿的。
长春虽然没有大江大河环绕着,但它拥有两块宜人的水域:南湖和净月潭。它们就像一双飘逸的水袖,在舞动的一刻,一只弯在了心脏部位,散发着清辉;另一只则跃过肩头,像一道闪电,飘向远方。
对于在山里长大的我来说,进入城市最大的苦楚,是嗅不到树木的清香气了。城市也不是没有树,人行道上,公园里,总会看到它们的影子。由于被高楼压迫着,被浓重的汽车尾气熏染着,被蜂拥的人流簇拥着,不管多么高大的树,看上去都显得孱弱;而且树的气色也不好,叶片通常是萎黄寡绿的,给人病病怏怏的感觉。
可是,长春这两只水袖中掩映的树,却是郁郁葱葱,蓬蓬勃勃的。究其原因,大约是这座城市绿化好,树多了,联合抵御外部环境的能力便也增强了。还有,长春人怜惜树,我注意到闹市区的商铺前,没有店家欺树,在它身上张贴广告,或是将消夏的凉棚搭在它身上,使它能在天地间自由地生长。
我去过三次长春,每次都要到南湖公园走走。这座居于市中心,对老百姓免费开放的公园,是市民散步和休憩的好地方。一个人若是起了烦恼,不消走多远,就可以看见湖面上迤逦的晨光,看到落枝于湖畔垂柳上的夜鸟,你的心境就会渐渐平复起来。我注意到,与前几年不同的是,南湖公园多了一道风景,就是遛狗的人多了。而公园的小路上,却看不到我在哈尔滨居住的小区花园里随处可见的狗屎,说明长春的市民是有社会公德感的。爱犬遗矢了,主人把它及时清理掉了。
长春的一只水袖荡在了南湖,而另一只妖娆的水袖呢,甩在了十八公里外的净月潭。我喜爱的山名,都在天府之国,一个是峨眉山,一个是青城山。最爱的水名呢,是西湖。真是奇怪,东湖和南湖,与西湖比起来,就是少了些韵味。除了西湖,云南的水名与它的风光一样是美不胜收的,如泸沽湖,洱海,蝴蝶泉,抚仙湖等。在东北,我心目中的最佳的山名是长白山,最美的水名呢,就是镜泊湖和净月潭了。
净月潭兴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为解决城市用水问题,当局截断了伊通河的支流,修建了一座大坝,在三座山间蓄水,让积水与自然的泉眼相汇合,形成一个人工湖。这个湖比市区的南湖足足大上四倍,有四百多万平方米。为了保护水源地,环湖大量植树,使这里拥有了八千多公顷的森林。在城市里少见的红松和樟子松,在这里随处可见。林木之茂盛,植被之丰富,让我联想起童年的大兴安岭。在林荫路上徜徉,看着有着半个世纪树龄的大树,听着阵阵鸟鸣,你有置身原始森林的感觉。微风起来了,它先是做了乐师,谱写了动人的松涛声,接着又化作了香水师,把樟子松树身上好闻的松脂气播撒开来。
在松林间走了一程后,我們来到一个小码头,登上一艘艘小船,游览净月潭。机动船形如梭子,两丈来长,可容四五人坐。但见其他小艇的同伴都穿上了橘黄色的救生衣,纷纷离了岸,可我们搭乘的那艘小艇却因为没有配备救生衣,落在最后。开船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他正处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年华,哪甘其后,把船开得飞快。可是没容他畅快五分钟,汽艇突然一个趔趄停了下来,原来油门短路了。因为没穿救生衣,我又不会游泳,再加上汽艇骤停时剧烈颠簸,左摇右摆,感觉水就要漫进汽艇,我惊叫起来。同船的舒婷还有心思与我开玩笑,说是落水后她可以救我,我的长头发好抓。油路畅通后,小艇奔向彼岸,我才懂得,在水路抛锚,是多么的可怕!净月潭在那一刻,好像正表演着悲剧的唱段,因而水袖颤动,抖个不休。而一座人工湖,能如此烟波浩渺,给游人以惊险,说明它造化深,气象万千,这样的潭,便有点得道成仙的意味了。
我羡慕长春有这样两条云卷云舒的水袖。虽然它们都不是天然的,却给人浑然天成的美感!它们的存在,也为现代都城,提供了再造自然的典范。
净月潭这名字,按照我的解释,是洗濯月亮的潭。试想,一潭能除掉月亮浮尘的水,又怎能不给风尘仆仆的旅人带来别样的清凉呢!
(选自《迟子建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