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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01李汉荣

作文周刊·高二版 2017年35期
关键词:白昼人造夜色

李汉荣

太阳一灭,灯就陆续亮了。灯山,灯河,灯海。夜色还未来得及降临就被灯拒绝了。现代已经没有了夜晚。

在村庄与村庄、城市与城市之间,还保留着一些夜的片断。蛐蛐哼着宁静的古曲,溪流唱着险些失传的民间小调,有些伤感,但情调很美很动人。庄稼和野草恭敬地接受露珠的加冕。土地像一个沉静的诗人,默默地酝酿着心中的墒情。一条小路泛着淡淡的白光,回味着白昼馈赠的灰尘和足音,像一条文静的白蛇,似在冬眠,又像在夜色里缓缓蠕动。——许多天籁藏在这夜的片断里,有几人还懂得领略呢?

我就住在城市与乡村的过渡地带。夜来了,稀稀落落的灯火结成松散的联盟,阻止着夜的到来。灯似乎赢了,夜色被切成碎片。人造的白昼眨着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眼神。不真实的夜,很像一个中性的人,辨不出它的形体、性格和神韵。现代的夜晚是没有性别的。

忽然停电了。夜色突破了人的脆弱的防线,终于完全地、大规模地降临。

色彩撩人的电视停了,歌星们刚才还大张着嘴唱那海枯石烂的爱恋,还有半支歌尚没有来得及倒出喉咙,就大张着嘴消失在黑漆漆的屏幕深处。磁带不转了,“梦中的婚礼”骤然收场。舞场一片混乱,许多脚踩着许多脚,许多手从別人的肩上掉下来,不约而同地摸到了同一个肩膀——夜的肩膀……

踏着夜色,我走出户外。

我听见狗叫的声音。我听见小孩子捉迷藏的声音。我听见大人们呼喊自己孩子的声音。我听见隔壁那个爱音乐的小伙子拉小提琴的声音。我听见那片不大的竹林里鸟儿们叽叽咕咕的声音——它们是在说梦话吧?

电不吵了,机械不闹了,商业不喧嚣了。我听见了大自然的呼吸,我听见了无所不在的生命那亲切而动人的语言。我一下子回到了自然母亲的怀抱,和植物们动物们昆虫们分享着母亲的博大慈祥。我的兄弟姐妹是这样众多,这样令人怜爱:石头哥哥坐在路边冥想着远古的往事;松树弟弟在年轮里写着成长的日记,述说着对土地和阳光的感恩;小河,我爱说爱唱的姐姐,把一路的坎坷都唱成了风景和传说;我的喜鹊妹妹哪里去了?现在,你是不是在高高的白杨树上那孤独的小屋里,忧伤地望着天空出神?

抬起头来,我看见了北斗,看见了那被无数代仰望的目光打磨得静穆而苍凉的北方最高的天空!我看见了李白碰过杯的月亮,我看见了在李商隐那情天爱海里奔流不息的滔滔银河,我看见了苏东坡那夜看见宝石般忧郁而高华的星座,被屈原反复叩问的星空——伟大而迷茫的星空,我也看见了!世世代代的星空都是我头顶这个星空吗?那么此刻,我是回到了三千年前的夜晚、七千年前的夜晚,是回到更古早更古早的夜晚了!

夜不再浅薄,夜很深,深得就像母亲的梦境,深得就像时间,深得就像上帝的眼睛,无限悲悯的眸子里含着天上人间的泪水。而刚才,那人造的白昼使我看不见真正的夜晚,看不见至大至高的永恒的星空。我和许多人都把那些闪着媚眼的霓虹灯当作夜晚的星座了。用它们那涂着颜料的目光判断夜的方向,是多么可笑啊。

我踏着夜色在小路上走着。我看见前面的墓地闪着磷火,那是谁在冥冥中以前世的热情与我交换眼神?我于是想到了“死”这个大问题。若干年后的夜晚,谁从我的墓地前走过?会受到我的惊吓吗?对不起,我提前向你道歉,你放心赶路吧,我是个善良的人。春游的孩子们会在我的坟头采折迎春花吗?当你们挥动着金黄的花束,会不会想到:若干年前,有一个爱在夜晚散步和冥思的人,曾经深深地祝福过你们?

电还没有来。电线杆像一群无所事事的闲人,扯着长长的线丈量夜晚。

我在小路上走着。我猜想,今夜,有许多人会变成诗人、智者和哲学家。

此刻,宇宙是一位穿着黑袍的神秘父亲,我们是他多梦的孩子……

(选自《名家散文》)

品读

这篇文章着意让“人造的白昼”与“真正的夜晚”形成鲜明的对比,首先写“不真实的夜”失去了应有的特质和美感——从灯光写起,说灯光将夜色“切成碎片”,使夜变得“不真实”;然后写停电后“真正的夜”的博大、深沉——停电后,作者展示了人们生活的停滞和混乱;接着写自己踏入夜色的所闻、所见与所思,其主旨显豁,脉络明晰。

全文用词精准(如“看见了那被无数代仰望的目光打磨得静穆而苍凉的北方最高的天空”中的“打磨”一词,很有意蕴),句式灵动(比如“我看见了李白碰过杯的月亮……被屈原反复叩问的星空——伟大而迷茫的星空,我也看见了”,齐整中见变化),修辞出彩(如“人造的白昼眨着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眼神。不真实的夜,很像一个中性的人”等妙语层见错出),读来具有一种满纸烟霞、诗意盎然的美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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