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油烙饼(节选)
2017-11-01汪曾祺
○汪曾祺
黄油烙饼(节选)
○汪曾祺
还是喝喽着起来了,喝喽着给他到食堂去打早饭。
爸爸去年冬天回来看过奶奶。爸爸带回来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还有两瓶黄油。爸爸说,黄油是牛奶炼的,很“营养”,叫奶奶抹饼子吃。奶奶叫爸爸拿回去:“你们吃吧。这么贵重的东西!”爸爸一定要给奶奶留下。奶奶把黄油放在躺柜上,时不时地拿抹布擦擦。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从前从食堂打回饼子,能一口气走到家。现在不行了,走到歪脖柳树那儿就得歇一会儿。第二年春天,奶奶就不行了,她浑身都肿。爸爸赶回来,奶奶已经咽了气了。爸爸求木业社把奶奶屋里的躺柜改成一口棺材,把奶奶埋了。晚上,爸爸坐在奶奶的炕上流了一夜眼泪。萧胜第一次体验什么是“死”。他知道“死”就是“没有”了。他没有奶奶了。他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奶的头发的气味。他哭了。
爸爸把奶奶给萧胜做的两双鞋装在网篮里,把两瓶动都没有动过的黄油也装在网篮里。锁了门,就带着萧胜上路了。
爸爸老是引他说话,告诉他许多口外的事。他的话越来越多,问这问那。他对“口外”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他问爸爸啥叫“口外”。爸爸说“口外”就是张家口以外,又叫“坝上”。“为啥叫‘坝上’?”他以为“坝”是一个水坝。爸爸说到了就知道了。
敢情“坝”是一溜大山。山顶齐齐的,倒像个坝。可是真大!汽车一个劲地往上爬。汽车爬得很累,好像气都喘不过来,不停地哼哼。上了大山,嘿,一片大平地!真是平呀!又平又大,像是擀过的一样。怎么可以这样平呢!汽车一上坝,就撒开欢了。它不哼哼了,“唰——”一直往前开。一上坝,气候忽然变了。坝下是夏天,一上坝就像秋天。忽然,就凉了。坝上坝下,刀切的一样。真平呀!远远有几个小山包,圆圆的。一棵树也没有。他的家乡有很多树。榆树,柳树,槐树。这是个什么地方!不长一棵树!就是一大片大平地,碧绿的,长满了草。这地块真大,从这个小山包一匹布似的一直扯到了那个小山包。地块究竟有多大?爸爸告诉他,有一个农民牵了一头母牛去犁地,犁了一趟,回来时母牛带回来一个新下的小牛犊,已经三岁了!
之后,一辆牛车来接他们。牛车走着走着,爸爸说:“到了!”他坐起来一看,一大片马铃薯,都开着花,粉的、浅紫蓝的、白的,一眼望不到边,像是下了一场大雪,花雪随风摇摆着。不远处有一排房子,土墙、玻璃窗。这就是爸爸工作的“马铃薯研究站”。
萧胜就要住在这里了,跟他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了。奶奶要是一起来,多好。
爸爸每天戴个草帽下地跟工人一起去干活,锄山药。有时查资料,看书。妈妈一早起来到地里掐一大把山药花、一大把叶子,回来插在瓶子里,聚精会神地对着它们看,一笔一笔地画。奶奶做的两双新鞋还没有上脚,妈妈就把鞋和两瓶黄油都锁在柜子里。
白天没有事,他就到处去玩,去瞎跑。他到草地里去看牛,看马,看羊。他采了很多蘑菇。他一边用线穿蘑菇,一边流出了眼泪。他想起奶奶,他要给奶奶送两串蘑菇去。
食堂的红高粱饼子越来越不好吃,因为掺了糠。甜菜叶子汤也越来越不好喝,因为一点儿油也不放了。他恨这种掺糠的红高粱饼子,恨这种不放油的甜菜叶子汤!
大队食堂外面忽然热闹起来。萧胜问这是要干啥。爸爸说,要开三级干部会。
三级干部会开了三天,吃了三天饭。萧胜每天去打饭,能闻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饭,他倒不稀罕,他见过,也吃过。黄油烙饼他连闻都没闻过。
回家,吃着红高粱饼子,他问爸爸:“他们为什么吃黄油烙饼?”
“他们开会。”
“开会干吗吃黄油烙饼?”
“哎呀!你问得太多了!吃你的红高粱饼子吧!”
正在咽着红高粱饼子的萧胜的妈妈忽然站起来,把缸里的一点儿白面倒出来,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黄油,启开瓶盖,挖了一大块,抓了一把白糖,擀了两张黄油发面饼。抓了一把莜麦秸塞进灶火,烙熟了。黄油烙饼发出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样。妈妈把黄油烙饼放在萧胜面前,说:“吃吧,儿子,别问了。”
萧胜吃了两口,真好吃。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
萧胜一边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一边吃黄油烙饼。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有删改)
解读
汪曾祺散文语言的美学价值是一门课程。这里只说一点:平淡而有味儿。以选文中描写“坝”的这一段为例:“可是真大!”“上了大山,嘿,一片大平地!真是平呀!”“这是个什么地方!不长一棵树!”这些语言就是生活中小孩子能脱口而出的话,真实朴素,没有文艺腔,令人备感亲切而又回味无穷。这么多短句和感叹号,不会驾驭的人用起来会像干号——起劲而无力。汪曾祺却给人鲜活而俏皮的感觉,因为他的短句是伴着长句的,每个感叹号前都有描写在铺垫,这样,情感的到来就不显得突兀,情绪的推进依据充分,读者自然而然就进入他所抒发的情感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