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或蓝
2017-11-01姜耕玉
□姜耕玉
魅或蓝
□姜耕玉
一、黑鸟的叫声来自荒丘背后
1
雪峰 最早升起的光明
那时嘴巴还是泥的
试说着未知的世界
水 不停地从山顶落下
与岩石撞击着创世的灵感
一株株草木披挂着水珠和泪珠
目送她们远去
不知神是否看见有时间之泪滴落?
一万年了
冈仁波齐静穆如初
一只黑鸟
从岩石上跌入水流的方向
它叫了一声就不见踪影
只有藏人听懂它的语言
2
圣湖天生丽质
水 从岩石流到岩石
和虫鱼同唱 和枯草同眠
如果大音在宁静中
它也会被一粒沙子击破
茫茫湖面日色朦胧
恍惚有神女飘渺于水天之间
八月的风中尽是她那爱怜的目光
用圣水洗面不必把脸贴近水面
因为藏人心中有佛
水不必漫过手臂 水滴就是荒漠甘泉
我说不清是什么力量
让我安详得似一株水草
轻轻随波摇曳
一旦失去神性和灵气的笼罩
我又成了立于阳光里的蜡像
一堆破碎的偶像
一群群游人已习惯太阳的烤晒
抹不掉脸上一样的笑容
谁还有当年跳忠字舞的真诚
个个欲洗去污垢和烦恼
个个也只是笑看
夙愿随肥皂泡飘浮在水面
自驾游小伙索性下湖洗个痛快
然后畅饮 扔下的
啤酒瓶乱七八糟地躺在湖边
我惭愧 丧失了
少年对西天瑶池的想象力
3
荒丘里只有岩石没有水
一条沙路在小山之间绕行
荒丘里不长草也没有虫鸟
只有枯干的雷没有雨
寂寞都被蒸发了
千年藏险从干裂中露出脸来
而我梦里黑鸟的叫声
来自荒丘背后
纳木那尼把阳光吸走了
鬼湖拉昂措显现真容
一幅巫山云雨般的写意画
凡是被美丽阴影罩住的
必定是才女
终日以泪洗面 因而湖水是咸的
因而无风也起三尺浪
蓝一片白一片绿一片
千百双白翅舒绫袖
蔚蓝的渴望布满天空
她身后涌动的云彩向两边散开
此时此刻 我身不由己
随同水波和白鸟一起摇摆
只觉得几十年的郁结抖落掉了
我惊奇到了神的故乡
一道不改初衷的水
荒芜是她的城堡
宁静或蓝
停留在小岛寺庙的金色塔尖
二、现在如面对另一世界
1
在寻找一块空地之前
让雅鲁藏布江抹去记忆
但如船靠岸 抓着异乡的树
体验最初的天真和惊喜
一只脚仍留在船上
林子里有岩石有水
清泉石上流 没有唐代雅韵
来自亘古的草木峥嵘之音
整个低谷万物安静
阳光顺着草叶滑下来
凸现世界开始逼真的绿
我色弱的眼睛都被刺痛了
低谷里花苞开得很慢也很野
原来花朵奇香无比 让我醉不想归
其实这些花儿都顺其自然
这里人是多余的
我看花 而每朵花都没有看我
谁是藏在林中的那个人?
我望着黄色花朵绽放的时候
总有一个人在盯着我
我触摸润滑的叶片
手又被弹了回来
我假装抚慰野玫瑰刺而嗅奇香
花朵顿然闪失
只剩下一堆枯叶和刺
谁让花木张开眼睑
抬起头来观察我?
原始低谷 我难以接近
2
时代是一架巨大的剪裁机
图纸把大地蒸发殆尽
太阳直射的红外线下
我也成了一块熨伤的土
内心的隐秘和黑暗 如落叶纷纷
有刀剪划过的亮弧
人类看不到物种自身的眼泪
只管向秋叶宣泄哀愁
让落花负载幽怨四处飘零
树是孤单的 没有属于它自己的鸟群
被砍伐的树 血流干才死去
脚下的土地很薄
种粒感到像在玻璃球中滚动
谁用黑夜的眼睛
寻觅可怕的一面和泥土里的一点灵魂
魔鬼的哀吟渐近渐远
掀起黑绸似的波浪
两个黑色蒙面人在废园里出现
埋下十六颗黑色的种子
当四只燕子带回春天
黑色种子犹在冬天
在废园的内部发芽
3
万物归位 各有冠冕
江河奔流向前
水和草色回到原初
明灯照耀低处
神守护一沙一花的秘密
我开始懂得藏雪鸟的呢喃
冷杉树不停的沙沙声响
以及它们八月的言语
逼真的绿叶离我很远
只是触及时间的手指
野玫瑰成为一堆枯叶和刺
是因为我碰着镜子背面
现在我如面对另一世界
惟一担心的是我的语言
这些原始物种探出孩童般的脸
但神仙大佛也是这副面容
枝叶摇晃一下都令我惊悚
雅鲁藏布江执意留住原始低谷
大拐弯跌落的姿势很惊险
白云朵朵滞留在上空
遮覆原始的沉静与安详的睡眠
突出天地间粗犷清澈的声音
时间和峡谷的风凭借可靠的听力
推送雅鲁藏布江古老的誓言
三、仰望峰巅之静默
1
石块坐在寂寞里
年月无法考证
稀疏的蕨类草很矮
苍穹俯下身来
世界开始就为木石而存在
人类最早依赖木石而直立
因而草儿可与上苍通灵
因而石头能言 大地的灯火
藏人的祈祷磨光石块的一面
显露大佛的慈容
另外尘封的两面依然丑陋
沉埋在原始沙土里
孔隙间传出天籁之音
一位女孩向玛尼堆奉上一颗白石
我看不见她们所期盼的来世净土
只见玛尼堆与雪峰相连绵
群峰之巅一片光明
岩石将花蕊保存在刻有经文的背面
经文生出一座塔或一座旋梯
花朵虔诚地向顶端盘桓
纷纷撒落光的花瓣
我只感到在金刚石与绿叶之间
女孩的眼神已经抵达秋天
一声高亢的苍凉之音
扩开圣山静寂的天空
我追逐唱藏歌的姑娘
却听到风中有金属的声音
有女人在铁的锋刃上走动
用痛苦和希望雕刻自己的灵魂
姑娘的歌声越过我的头顶
忧伤已飘向纳木那尼的湖泊
白牦牛垂首 像圣山的封神
愚拙的精神卫士 弯弯的犄角
贴着水草已几个世纪
预示大地和平
2
我把额头投入圣山的水
水滴在皮肤上转动
找不到进口 我是个不开窍的人
又回到行囊空空的路上
世界上只有两条路
我从第三条路上探出头来
你在石板上徘徊
压迫着我的睡眠
而北风以更高的音调演讲
你拄着拐杖 磨损石头的花蕊
登上空中悬梯拥抱世界
对着镜子放声歌唱
黑夜里小舟则落入峡谷
如坠入锯齿形的暗礁
露珠 早早把透明的信件挂在树梢
等候太阳来检验
人们在太阳雨下奔跑
如行走的玻璃瓶
在钟声和阴影下面
有我和许多旁观者
只要向右三步 就有深不可测的矿源
那是我在岩石中触摸到的
或是在一次偷吻所释放的闪电中感受到的
但我不敢说出口
把鱼晒干悬挂起来
从此失窃大海的秘密
灵魂被掏走神秘的花蕊
一个走近坟墓的未定型人
3
玛尼堆路口有三条路
飘扬的经幡指向九个方向
白牦牛头高高在上
它的犄角又弯又长
两扇庙门 一个喇嘛
三个牧人走在三条路上
我问路
没有人问我从哪里来
也不问我到哪里去
喇嘛手转经筒朝我微笑
我看到三个牧人也朝我微笑
惟有牦牛犄角和玛尼石在风中发出声音
山坡上天葬台飘来松脂味
死尸等待兀鹰叼走升入天堂
藏人以积善为本 眼里无所谓恶
鹰的眼睛 也成了佛的眼睛
我亲眼看见鹰像个天使
在众生期待的目光里腾入云端
生灵像一颗玉米自我完善
完整的生命尊严长出华贵的长须
人啊 却只知道剥落
扭曲骨节 一口在它内部枯死的钟
你的手没有地方安放
我的手如一只囚禁的鸟
一股寒风吹入灵魂的暧昧和裂缝
慈悲的大佛为我超度
我双手合十 一只手却不忘
要去抚摸那皱褶的衣领
必须像落井者上来后
带着一捧神秘的泉水和被淹没了的真实
4
夕阳下佛塔被金光层层包裹
我和樟树一样立着
还是远衬着那座佛寺
在西藏不管你走到哪里
总是要做佛寺的陪衬
佛寺由此而显得伟大而神秘
神有时也只抓住一张张脸
一个个匆匆而过的面具
一枚枚空心的金指环
把目标锁定在山顶
沿着大地的阶梯攀登
可是到了山顶与岩石碰壁
童年向往的那个腾云驾雾的人
早已枯萎 一个个空洞的梦也已凋谢
现在惟一想仰望的是山巅的静默
与从静默中飘出的那朵云
清晨登上卓玛拉山口
只感到人如一芥子
高声呼喊一出口就被抛入峡谷
化为紫色的雾霭
冈仁波齐橄榄状冠顶压住太阳
不动声色 岩石与雪
酝酿着巨大的白色静默
我颤抖着 雷声在远方
大佛寺内此刻念经超度
我面对群峰之巅跪下来
那峰巅白色静默之上
是空空的蓝 蓝蓝的空
四、天上草原留住河流
远离佛寺和岩石
藏南草原浮在水上
我也成了长着两只脚的云
向青草扩张着自己的身体
旧雨伞遮住自己的面孔
水滴在焦渴的嘴唇之上
河流 鲜花 绿草萋萋
风吹绿浪追逐着河流
河流不息 而草色渐深渐枯黄
恍若转瞬之间 我悲叹
仿佛成了一株逝去的草
但天堂青草不老 草色常新
天上草原留住河流
草叶以赞美诗的语言重复诉说
一个四季常青的故事
鸟在这里是多余的
而鸟认为人在这里是多余的
那只黑鸟与我对弈了5分钟
直到喜马拉雅雪峰的轮廓模糊
黑鸟的影子也变得模糊
我伸手触及到草原上的水汽
比夜色还软
渐亮的灰色云块向两边分开
赐予大地一片光明
这时河流雪亮
我分不清是天光照耀河流
还是草原升天
一花一天国
一水一世界
那些留在草尖花瓣上的水珠
安静地朝着八个方向
折射清纯脆亮之光
我不敢走近
怕碰落水珠会使草原摇晃
我在草原的边缘倾听
寂静磨钝了黑鸟的叫声
惟有水珠围绕着水珠转动
大地才不会倾斜
人与花草都是泪和水长成的
又不停地还原为泪或水滴
南海外有鲛人
其眼能泣珠
花木美人的泪
何以纯粹 何以成珠
这清明世界的前生前世
可否是一部聊斋?
我怕成为不被所爱的第三者
讲述草木鬼狐的故事的人
是天边坐在石头上的那位长老
一条河流延绵不尽
在草原之外 在生命之外
人在河岸上行走
与草木为伍 与水泪为伍
我幡然 数不清多少次碰落过珠儿
清亮的水珠 天使的眼睛
像星空一样在我的头顶闪烁
灵魂这一古老的教堂
有时成了风的家 被吹灭了蜡烛
魔鬼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水珠是那么脆弱
魔鬼总是歌吟美的破灭
我在草原边缘恍若立于两界之间
忧郁在发光 一颗清亮的水珠
在黑暗的峡谷之上
当我无助地翻身跌落
沉沦或挣扎于深渊
那颗高悬于峡谷之上的孤独而刚强的水珠呵
五、空空的蓝蓝蓝的空
1
绿色消失在河流的尽头
我枯色的足音回响在荒原
这里没有水和岩石
只有一万年以前的黄土
干涸的河道 废圮的佛寺佛塔
一切色彩都剥落了
露出黄土暖暖的本相
风也疲惫地慢下来
仿佛回到了家 温情地
吻着另一个我的死魂
死神邀请过我许多次
每一次形式都不一样
我没有在泥泞小路的艰难跋涉中
熄了灯 也没有在高高叠起的巨浪中
沉没 却抵御不住虚假的诱惑
但一切虚假的死亡和复活
没有泥土。一张被石头磨光了的面孔
怎么也不能信任的两片嘴唇
在我谦卑的小屋里
没有石头没有火 只有沉默
孤独地一遍遍地辗转反侧
等待夜的澄澈
也选择过逃离 那是在梦中
我一丝不挂逃出地球
如肉驼在空中俯视大地
看见母亲焦灼的眼睛挂在树梢
我知道树下面有父亲的幽灵
梦 几分钟就凋零
而阴影如父亲的土地上的坟墓
当黏土颜色的手脚回到黏土
一切都已崩毁之后
古格王朝八百年历史只剩下一座空山
数百个坚硬的黄土洞穴
承载覆没前都城的所有一切与千年沉默
数万个生命之后的一个砂岩的生命
我亲吻这个神秘的砂岩
2
这里我独自面对世界
一个荒芜的世界
随意漫步 不必瞻前顾后
这里没有人和社会
可以抱住黄土放声痛哭
可以和云朵一起遨游天外
或沉睡不醒 让灵魂荒凉
回到久远的黄土之前
要抖落干净脚上被污染的黏土
让灵魂荒凉之前
要拆除金属支架
当萎缩的根球伸进黄土之前
要召回另一个我的死魂
札达落日似浑圆的暮钟
黄土敲响回家的钟声
那些哭着笑着蓬垢着面的魂灵
纷纷若蘑菇之云
那拉在后面戴有眼镜的一朵
风领着他慢慢向我走来
两个我在札达高原相逢
紧紧抱在一起放声哭泣
那时我面西而坐
如坐在老家的土炕上
而整个家族空无一人
而我看见在遥远的东方
父亲正跪向这片亘古的黄土
他不敢抬头 仍匍匐在自己的土地
我还看见寥廓中黄土先祖的拙相真容
那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我还看到有大鸟呼啸而过
恍惚是庄子骑着鲲鹏逍遥游
那时我的灵魂落地
人体如羽毛飘浮在半空
我惊奇大鸟过时天地混沌而又清澈
3
那个真正是我的灵魂
正喊叫着要附身于我的摇篮之上
他看到白云叫水 朝着太阳喊火
想到喜马拉雅的宁静中去
那里有岩石和水
可是找不到那个通向云端的隘口
从荒芜到空旷
空旷中我渺小 也最完整
我有了婴儿一样的305块骨头
内陆高旋 布满神秘的星座
我不能全部认识自己 任其星座照耀
感觉圆满 自由自在
我走向时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