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为何能延续数千年

【摘要】如今我国亟需加强全民的“语言意识”教育，增强对汉语言文字的自信，这样才能正确认识和处理好我国语言文字应用上方方面面的问题，处理好语言生活中方方面面的矛盾，真正建立起和谐的语言生活。

【关键词】汉字 汉语 独特性 语言意识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识码】A

汉语是目前世界上历史悠久而基本上未被分化的语言。在当今世界，以汉语为母语的人口是最多的。汉字是用来记录汉语的书写符号，是世界上仅存的一种古老文字系统。前人对汉字的研究很多，有丰富的研究成果，然而基本都关注于汉字的形、音、义，这当然是应该的。但是，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似乎没有人去探究，那就是世上的古老文字，并不是只有汉字，已知的还有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圣书字和中美洲的玛雅文字，而且都源于图画和刻画符号，那么为什么只有汉字能沿用至今？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对汉语和汉字，以及两者的关系和接口，有深刻的认识。

汉字、汉语的独特性，使汉语在数千年的发展中保持着稳定的延续

提到汉语的特点，过去说得最多的是像英语、俄语那样的印欧语是“形态语言”，而汉语是“非形态语言”；汉语的词，既无形态标记，入句又无形态变化。这认识不错，但更要认识汉语的一大特点，那就是汉语每个音节都有意义，而且每个音节一般不只表示一个意义。试想，要记录这样的语言最好使用什么样的文字系统？

我们要认识汉字的独特性。汉字是基于“横”“竖”“点”“撇”“捺”“折”等笔画，依据笔画的多寡和笔画组合的不同而相区别的书写符号系统；每个汉字一个音节，几乎每个汉字都表示意义。汉字是融形、音、义于一体的书写符号。

这使我们不难认识到，像汉字这样的书写符号系统跟汉语组合，再适合不过了。汉字可以不受汉语地域差异的影响，也可以不受汉语历时变化的影响；汉字可以超越方言、超越古今，不受空间、时间的限制，使它跟属于“非形态语言”的汉语形成极为和谐的关系。汉语虽有复杂的方言系统，但是在书面上一直保持统一，使汉语在数千年的发展中能保持着稳定的延续。应该说，汉字对维护汉语的一致性，使汉语不被分化为不同的语言，甚至对维护中国的统一，立下了丰功伟绩，而如今汉字又成了维系全球华人的主要纽带。

由此我们也可以认识到，就文字与语言的接口来看，汉语与其书写符号汉字的接口在音节上，不在音素上；而英语、俄语等那样的形态语言与其书写符号的接口则在音素上。因此，英语、俄语等那样的形态语言适合运用基于字母的音素文字系统，而汉语适合运用基于笔画的形、音、义融于一体的汉字系统。在汉字历史发展进程中，到了上个世纪前半叶，知识界有人出于“救国”的思想，曾出现过“汉字落后”论，甚至有人提出“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的预言，认为汉语也要走“拼音化的道路”。这是因为他们只从表面看问题，没有深刻认识到汉字与汉语的和谐关系。历史发展表明，汉字已经成了深深植根于一代代中国人心中的中华优秀文化的基因。

即使使用电脑或网络，汉语也不会衰退，汉字也不会丢

我们如今是处在一个大数据、云计算、网络化、全球化、万物互联、人类逐步走向太空的信息时代。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两种似乎冲击着汉语、汉字的情况：一种是电脑的普遍使用导致了“提笔忘字”的情况；另一种是“字母词”的出现与使用。于是，在一部分人的脑海里，又出现了“汉语、汉字危机”感。其实，这是一种杞人忧天的想法，而出现这种想法的原因，还是在于没能深刻认识汉语、汉字的独特性，以及汉字与汉语的和谐关系。

出现“提笔忘字”的情况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而且应该看到这并不只是中国的问题，是世界性问题。在我国，出现“提笔忘字”的情况，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考虑对策。我们可以提出诸如以下的一些对策。

一是呼吁教育主管部门发布文件，规定中小学生的练习和作文必须交手写本，不准交电脑打印本，哪怕先在电脑里做（练习），先在电脑里写（作文），也要再手抄一遍。二是呼吁教育部作出决定，在小学开设软笔或硬笔书法课；呼吁各高等院校开设书法选修课。三是继续坚持高考试卷卷面出现错别字要扣分的规则，甚至可以考虑提高高考作文错别字的扣分分额。四是定期举行校级、县市级、省市级、全国乃至国际汉字软笔、硬笔书法大赛。五是制定汉字测试标准，要求某些范围里的从业人员在汉字书写上必须达到汉字测试的哪一级标准。

这些政策和措施的实施，对遏制“提笔忘字”现象的继续蔓延，会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但是，电脑、网络、数码产品的使用潮流不可逆转，而且还将进一步发展；随着社会发展，人们对电脑、网络的依赖将越来越严重。因此，“提筆忘字”的问题始终会存在。对于“提笔忘字”，大家真正的担心的还在于：“这样下去会不会丢掉汉字”“会不会使汉字书写文化的传承发生断裂”，等等。人们这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也反映了人们对祖国的汉语、汉字和汉字书写文化的感情，但是我们大可不必担心，即使使用电脑或网络，汉语不会衰退，汉字不会丢，汉字书写文化的传承也不会断裂。为什么？理由有二。

第一，我们使用电脑、网络并不换用文字，还是用汉字来记录我们的汉语；跟以往不同的，只是书写工具、书写方式以及介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可以说是一种历史性的变化。从我国汉字的发展历史看，汉字书写大致经历了古汉字时代、篆书至隶书时代、隶书至楷书时代和完全楷书时代这样几个阶段。不难发现，在每个发展阶段，都会引起汉字书写工具、书写方式或介质的变化。事实上，每个发展阶段的开始，都会有人（主要是知识分子）担心汉字的传承，都会有人担心是否会破坏汉字文化。这种担心有其积极的一面，促使人们去想对策；但因此而担心汉字和汉字文化会濒危则大可不必。如今我们谁也不能保证，五十年、一百年之后，社会绝对不会进入“用手写汉字成为一种才艺”的时代，但是从汉字和汉字书写发展的历史看，不会因为汉字书写工具、书写方式或介质的变化而使汉字丢了。

第二，说“汉字不会丢”，还有更深一层的理由，那就是汉字与汉语的和谐关系，决定了汉字不会因使用电脑而丢掉了。endprint

汉语语音从古至今变化很大；汉语方言极为复杂，正如上文已指出的，汉字是一种超历史、超方言的文字，如果我们的祖先一开始就用拼音文字，如今可能中国东西南北统一的汉语不复存在，国家可能早已分裂。汉语、汉字的特点，汉字和汉语的和谐关系，决定汉字和汉语会永远和谐相处。我们不要总是以一种消极的态度来谈论电脑网络时代“提笔忘字”的问题。要知道，就我们汉族人来说，谈到一个人的汉字能力，以往只注意到以下三种能力：认字能力、书写能力（写字能力、书法能力）、审美能力（书法欣赏能力）。随着我们进入电脑网络时代，将会再增加一种能力，那就是打字能力（汉字输入能力）。对于打字能力，我们可不能小看它。打字的成品是纯纯正正、地地道道的汉字，比手写还要“纯正”的汉字；不仅可以打出规范的、正统的汉字，而且可以打出多种多样的书法体汉字、艺术体汉字，还可以打出篆书、甲骨文、金文等，甚至还可以根据某种需要设计出某种特殊的字体。这样，我们当今时代的任何一个人，只要需要，都可以领略到甚至亲自输出蕴涵着丰富文化特质的各种古老汉字，各种新旧字体。而且，当今的数位技术已经可以帮助我们重现历代书法大家的书写过程。这是手写汉字所无法媲美的，而这也应认为是汉字文化的一种体现与发展。

适度使用字母词，不会出现“汉语危机”

“字母词”的出现与使用也是全球性的，在俄文、阿拉伯文、日文、韩文书面语里也同样存在。这是国家与国家、地区与地区之间频繁交流，以及科技迅速发展和传播的产物。许多新的名词术语难以一下子翻译为本民族语言，更难以用本民族非常简洁的言辞来加以表达，于是就先运用国际上通用的字母词。譬如我们每天进行空气状况预报，字母词“PM2.5”意为“在空中飘浮的直径小于或等于2.5微米的可吸入颗粒物”，目前就很难一下子用两三个汉字来表示，于是就用全世界通用的字母词“PM2.5”。再如，在国际交流中，需要有一些全球通用的信息交际符号，如ATM（自动取款机/自动柜员机）、DNA（脱氧核糖核酸）等。

在语言发展的历史长河中，一门语言与其它语言接触、彼此互有影响是正常现象，不必产生什么“汉语、汉字危机”感。要知道，语言本身有一种自我调节能力。汉语的自我调节能力是很强的，在与其他语言的接触中，会先借用而后逐渐寻求和采用合适的汉语、汉字表达方式。在我国历史上，不说汉魏六朝佛教传入我国时，一大批梵文词语和某些句法格式随之进入汉语，就是经历了长期的非汉族统治年代——先是蒙古族人统治的元代，后来是满族人统治的清代，汉语并未出现过“不汉不梵”“不汉不蒙”或“不汉不满”的面貌，相反汉语在与梵语、蒙语、满语的接触过程中，有选择地吸收了不少这些语言的词语和语法表达格式。近代“五四”运动后的一个时期，也有大量外语词语和欧化句式涌入汉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绝大部分逐渐为汉语所替代，确有很好表达作用的词语和句法格式吸收进汉语，也未出现“不汉不外”的语言状况。因此，现在适度使用字母词，不存在也不会出现“汉语危机”的问题，而且将有助于汉语日后的丰富与发展。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发展进程中，最重要的是，全国国民对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文化和自己的发展前程有很强的自信心。如今我们亟需加强全民的“语言意识”教育，增强汉字的自信，这样才能正确认识和处理好我国语言文字应用上方方面面的问题，处理好语言生活中方方面面的矛盾，真正建立起和谐的语言生活。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参考文献】

①陆俭明：《汉语“特点”之我见》，《厦大中文学报》，2015年第1期。

②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北京：商務印书馆，2013年。

③王宁生：《从原始记事到文字发明》，《考古学报》，1981年第1期。

④周有光：《文字演进的一般规律》，《中国语文》，1957年第7期。

责编/张寒 美编/李祥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