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2017-10-30王宏图
王宏图
第一次见到何瑞,还是在2015年的初春,当时她来复旦参加创意写作研究生的复试,那时候她在做广告文案工作。她给在座的老师朗诵了一首诗,是Lou Reed的歌词。评分结果出来,她在那一届面试考生中取得了很优秀的成绩。我想老师们被打动的并不单纯是她的文学禀赋,而是她不愿向生活妥协的倔强姿态,以及对文学的挚爱。我甚至感到,如果不录取她这样的学生,会玷污了教师这一职业的荣誉。
何瑞入学后,我担任了她毕业作品的指导老师。在交谈中她曾告诉我想写一写生于斯、长于斯的新疆,我当时以为她写的会是洋溢着浓烈风土人情的小说,然而最终的成品让人颇感意外。
看到这篇小说的标题,人们的脑海中十有八九会浮现出南国天涯海角的旖旎风光,在蔚蓝的天空下,人们行走在温煦的阳光中,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的人生戏剧。但这次他们被习惯性的思维误导了,在《海滨旅馆》里,作者偏偏将故事的背景安置在新疆,安置在离海洋最遥远的大陆腹地。那儿嗅不到一丝一毫海水的气息,干燥的沙地是生存的基本底色。它无法改变,也无法逃避。正是在这片土地上,绵延出了苏月这个在上海打拼闯荡的女孩和她舅舅张建疆的故事。而这家简陋的旅社之所以有会这样一个激发起人们诸多联想的名称,可能与邻近的沙山有关——那个上世纪工厂翻砂的遗物,作者在其物理意义之外,赋予了它更多象征的意味:“我哥哥不像其他孩子叫那里‘大沙堆,他把那里叫‘海滩,我一直觉得这个‘海滨旅馆的名字可能跟那个沙山有关,但我没有机会跟他求证了。现在沙山、卫生科、土坯房都不见了,不仅这一小片,整个工厂几万米的地方改制时都卖给了房地产公司,厂房、办公楼都被拆掉盖上了住宅楼,海滨旅馆竟然成了那个年代最破旧的遗物,我的大舅也成了一个看管‘遗物的人。”
《海滨旅馆》以苏月从沪返疆几天内发生的诸多事变为框架,叙述的焦点则落在其舅舅张建疆身上。这是一个病弱、性情懦弱的受挫者,他的命运也折射出上世纪90年代国企改革中众多下岗工人令人扼腕唏嘘的遭际。放到中外文学史的谱系上看,无疑他置身于众多惹人同情的小人物的行列中。和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长相厮守,对任何女性都是严峻的考验。他的前妻离家出走,还给他留下了数万元的债务;风尘气十足的刘凤蓝与他同居了数载,最后差点将他姐姐在处置母亲遗产时给他的五万现金席卷而走。他犹如一株干枯的植物,乍看之下生命所有的欲望已在歲月的磨蚀下衰竭,只有当他发现外甥女苏月落难受辱之际,毫不迟疑地挺身相救,体内长时间冬眠的野性才在那一瞬间迸发夺目的光焰。
相比之下,自传色彩浓烈的苏月更为耐人寻味。她是一个身份模糊、无根飘泊的女孩,自小出生在新疆,但不会说任何一种方言,由于长年在外,刚回家时竟然无法顺畅地以新疆口音与人交谈。她的性取向有异于常人,闺蜜蔷薇持续地用与他人寻欢来折磨这个成长中的女孩,最后与人成婚——这些在其眼里成了对往昔感情的背叛,但苏月除了延宕、追随这个少年时代的偶像,没有在行动上做出任何报复的举动。她妄图用拆散大舅和刘凤蓝的爱情来宣告自己对爱情的掌控权,尽管这是其他人的爱情;她原本想要在闺蜜蔷薇身上寻找到某种答案,却在找寻的过程中因为被“轻视”而变得极端、冲动,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她和“情敌”由对抗关系变为相互间的引诱、角逐,在那条单向行驶的路途中,她最终变为他人掌控下的猎物。引人瞩目的是,作者在文本中描绘了一种名为“维纳斯的陷阱”的植物,“南卡罗来纳州的东南方海岸生长着一种维管植物,它的茎很短,叶片像充满秘密的贝壳,常年是半开的状态,这种欲拒还迎的姿态总会吸引一些小虫接近,它们散发出诱人的甜蜜气息,等小虫情不自禁地亲密接触时,酷似贝壳的叶片就会把小虫夹住,迅速地消化吸收,死掉的小虫的蛋白质被它吸收,输送给根茎经过化学反应变成叶片分泌的蜜汁,这种诱人的甜蜜气息再吸引新的殉道者。”像作品中其他富有象征意义的符号一样,它将人物的生平指向文本以外更广远的地方——吞噬殉道者的陷阱,指涉着希腊神话里的传统爱情,但爱情在这里被解构成了“陷阱”,喻示着英雄理想失落的无奈,而爱情似乎就是苏月梦想中的英雄理想。
在此,苏月个人复杂错综的情感世界在文本中的语焉不详也得到了很好的解释,这一缺失恐怕不是作者的疏忽,她对苏月的生活采取了欲说还休的姿态,时不时省略、躲避、隐匿;她不能看清自己面临的现状,来自于她始终未能找到自我,只能在失落的路上越滑越远。
在很大程度上,苏月起了叙述引领人的功用,仿佛一个取景器,将缺席的“哥哥”、闺蜜蔷薇勾连在一起,在短暂的生活片段里织出一张横亘多年的网,而网的中心是舅舅张建疆。尽管人们没有看到她丰满完整的生活描绘,但张建疆成了她的一面镜子。自然这不是直接的反射,而是多重的折射,舅舅受挫的人生成了苏月恐惧焦虑的源头。同时,舅舅失意的经历也成了一副面具,它使飘荡在上海茫茫人海上的来自新疆的女孩得以越过种种内心幽暗的沟堑,在拒绝全方位暴露自己隐秘经历感受的同时,倾诉自己鲜活的感受与体悟,确认自我的身份认同。虽然全篇后半部线索安排不无零乱,但作者还是大致实现了自己的宗旨。
全篇里我最喜欢的人物是出场并不很多的刘凤蓝,这个众多文学作品懒于刻画的漂泊者,身上有着别样的泼辣和韧性,她可以娴熟地用缝衣针给受伤的鸽子来一场“外科手术”,也可以轻松化解一场可能发生的流血事件,生活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里。她跟苏月、张建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她才像是沙漠里无论如何都能存活的植物,只要有土壤就可以顽强地适应。她没有固定的“面具”或者自我,生活需要她怎么样,她就可以成为那样。这仿佛是一个坚守自我与改变自我的悖论,善良但懦弱的张建疆、苏月选择某种坚守,却最终只能变成一个“遗物”的看管者,而没有原则与操守的刘凤蓝最终在这里扎根,成了“海滨旅馆”的女主人。
作者喜欢的诗人卡瓦菲斯曾经写道:
你说“我要到另一个国度,我要去另一个海洋
那里有比这更美好的城市
我的所有努力都注定失败
……
举目四顾
到处是我生命焦黑的废墟,这里
在这个我毁损又浪费了这么缩岁月的地方”
你将找不到新的国度,你将找不到新的海洋。
这城市将追随你。你将在同样的街上
踯躅。你将在同样的邻区老去;
你的头发将在同样的屋里变白。
我想这大概就是作者想要说的,年轻时都曾漂泊、游荡,渴望去一个乌托邦世界,但最终只能以相近的方式在相似的地方老去,在哪里都一样。(何瑞的中篇《海滨旅馆》刊于《文学港》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