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
2017-10-28刘荒田
刘荒田
旧金山的家中,我在餐桌旁这个位置坐了15年。屋子正对西面,因同一街道另外一侧没有房屋,视野较为开阔。因此有三层风景:最远处为大海,次之为大片住宅区,近处是花旗松为主体的绿化带。看够了帘下日影、蓝天、海浪和连绵的屋顶以后,自问:若仿效作家的《张看》, “刘看”可有名堂?
极目处是海平线,看够了非古典的“斜晖脉脉水悠悠”;绿化带后面是连接高速公路的日落大道,日夜交通繁忙,姑且算“看尽千帆”。按常理,想励志却要多看朝霞、旭日;尽管不乏边啃面包边跑步追巴士的青年才俊,载着牙牙学语的婴儿的手推车; 但林荫道上出现的,基本上是老人。年轻人要么骑自行车,要么进健身房,把这一带的大自然让给除了散步就没有太多选择的一类人。
于是,我逐渐形成“走着走着就老了”的总体印象。几个标志性人物,如永远戴贝雷帽的中国人,从前甩开臂膀健步如飞,如今身板萎缩,一路迟疑,当已进入“80后”;爱独自傻笑的俄国老人,总背着手,使得身体尽量前倾,今年和地面成60度角,比起3年前,更便于在地面找硬币或戒指之类;一对老夫妻,以带荧光的马甲做情侣装,从前并肩而走,谈笑风生,现在过多地关注脚下,如履薄冰,可能不久以前摔过跤。邻居中有一对香港来的夫妇,丈夫的脸庞特别红,去年由太太伴着散步,后来听说住院,再后来路上只太太一人。一只体型庞大的沙伯那犬,毛色洁白,主人遛它时抛起飞碟,它跃起时像一团雪浪花,去年起长眠在郊外的宠物墓园。与“老下去”相映的,是不变的自然:冷不防落在头顶的松果,滴在车窗的松脂,如茵的草地,波斯菊和虞美人;高调的乌鸦,电线上矜持的鹧鸪,水泥地面上求偶的鸽子,还有依然故我的海水。
教人肃然起敬的是这样的散步者:一年年下来,永不放弃,早上拿着步行器,走数十步歇一阵的老先生,风雨不改,到咖啡店去会友。不苟言笑的女士,不见几个月,又出现了,原来是患了小中风,痊愈后以散步巩固治疗效果。
由此看到生命个体的顽强和庄严。路上,谁都无可挽回地老下去,谁都在最后的“下坡路”,以意志和乐天精神,煞“老”的車。由此感谢上苍最后的眷顾,人就是这般,以“走着”呈现生命,磨砺生命,体悟生命。
看着各种步态,蹒跚的,轻快的,散漫的,紧张的,单独的,牵手的,好奇张望的,茫然四顾的,深沉思考的,负手徘徊的——今天,我在窗前看够了,下这样的结论:走吧,腿还属于你,还迈得动,那就一边走,一边老下去。美国著名乡村歌手肯尼·罗杰斯在一次专访中为“走着”的结局这般设计:和情人在床上庆祝150岁的生日之际,情人的丈夫持枪破门,歌手从床上爬起逃命,背后中枪,一命呜呼。此说太过完美,反而不敢取。
(常朔摘自社会科学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