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海的那一方是故乡
2017-10-27桉宇树
桉宇树
一
“我真想去看一看，
看一看那梦中的故乡，
你说那海会是什么模样，
是天空蓝吗？
你说是不是风筝累了，
它才会那么义无返顾地渴望大海？”
这里是个离海很远很远的边陲小镇，记忆中谁也不曾见过海。
12岁开始，我每周都会去一个叫“海角七号”的地方取一封信，那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在那里我知道有一个女孩有多么渴望大海。也是在这个奇怪的地方，读着她的信我慢慢长大。
16岁的时候，我觉得世界上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学习和考试。
我幻想策划一场盛大的逃离，足已惊骇世俗的那种。我甚至想，无论去哪里都好，只要可以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晚自习的时候，我神经质地把这个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告诉了小诺。
我想象她听后会是将嘴巴张得很大很夸张那种，然后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可是又令我失望了，小诺同学看了后，表情平静得反常。过了半晌，扔给我一张纸条：操場见。
那天晚上的场景像一场冗长而异常沉默的电影，并非我所预想的那样：聪明绝顶的小诺会与自己合谋出一个周密的逃跑计划。
那一晚在学校长满青苔的足球场上，我们迷迷糊糊望着远方扑朔迷离的光线。风呼呼刮过，抬头是浩大明媚的天空。
学校广播里放着很悲伤的音乐：“长大以后，我只能奔跑。我多害怕，黑暗中跌倒。明天你好，含着泪微笑。越美好，越害怕得到。每一次哭，又笑着奔跑 。一边失去，一边在寻找……”
那声音就像是带有魔力一般，整个世界顿时就安静了。我看见小诺呆立片刻，然后眼泪汹涌而出。
小诺对我吼道：“宋方桥大笨蛋，你就是死也要给我撑下去，给我撑到大学毕业！听到没有！！”然后就是眼泪哗哗地流。
那是我认识小诺16年来，第一次见到她哭。
“看海的女孩，
你知道我多渴望逃离吗，
渴望离开这里，
做梦都想，
就像你那么渴望大海一样。”
“其实
我一直觉得，
我们的灵魂里一定住着
绵延不绝的大雪 。
世间所有流浪的人儿
扑朔迷离的命运，
还有即将跨越的星辰大海。”
二
逃跑计划失败后，我不得不投入到紧张无聊的学习中去。
那时候，对于16岁的我来说，世界上最厉害的事就是无论大小考试永远可以考到年级前三。所以我觉得同桌许茶是全宇宙最厉害的人。
我渴望有一个人可以来拯救我，我希望那个人是她。
每个周末，许茶同学都要给我多补两个小时的课，那也是每个星期我们说话最多的时间。英语很烂的我，两个小时下来就被她鄙视了几万遍。许茶轻轻敲敲我的头，说道：“你真的好笨噢，要多记单词。”
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许茶和小诺那家伙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许茶训起人来都是轻声细语，小诺说起话来那是惊天动地。
补完课后，许茶又急匆匆赶去她妈妈烧烤摊那里帮忙。“真的不用，你只要好好做练习就行了。”听到我说想要去帮忙时，许茶微笑对我挥挥手，“你好好写练习，晚上带你去一个神秘的地方。”说完，转身不见人影。
这时候我就一个人乖乖地待在家里写作业，手心满是汗。中午朋友来找我出去玩也雷打不动地闷在房间里记单词。
晚上我要穿过一条长长的香樟街才可以找到许茶。这时候她应该在帮她妈妈串肉串。
走在街上，每一个夜晚都是静如死灰的模样，看不到一丝生机。但是我可以看到风跑过天空跑过人群跑过香樟街。在那里我仿佛看到了自由的模样。
晚上烧烤摊生意很不错，我和许茶忙到很晚。忙完后我们累趴在一片草丛上，抬头依然是繁星满天。许茶问：“你还记得我早上和你讲过的神秘的地方吗？”
记忆中，我们穿过很长很长的树林，爬过很高很高的山坡。然后我就听到巨浪滔天声。许茶指着远处，“你看，那是海……”
月下，远处浪涌翻滚，却又寂静无比。海很温柔，夜色很美。我们站在山坡上吹着海风，看远处潮起潮生。大海，真好看。
我真想那个看海的女孩也可以看到那无数闪烁的星辰，一望无际的海。
那一晚我们两个人就这么傻不拉几地坐在山坡上，傻不拉几地吹着海风，地上是一袋一袋傻不拉几的垃圾食品，全开了，也没怎么吃。
我们看着海，那一次，世界好大，世界又好小，天底下只有我们两个人。靠着肩，说上好多好多悲伤的话。
“方桥，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轻易得到了你努力了很久的东西？”
“许茶，可是有些东西，别人再怎么努力，他也得不到。”
“我一点也不快乐。”
“是，我一点也不快乐。可是为什么我总是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很开心的模样？”
“还记得你的梦想吗？”
“我记得，我梦想有一天可以像风一样自由。”
“哇，你的梦想好大哦。我只想有个家，让我妈妈可以过得好一点的家。”
风吹过的时候，我看见星星在天空奋力奔跑。我仿佛看到自己瘦小的身体里总是藏着一颗轻盈而不安的灵魂。
那是自由的模样。我想，许茶和小诺她们都会懂。因为，我们都一样。
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小诺。想起她常说她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而我一直觉得只要是她想要做的全世界都阻挡不了小诺的脚步。
其实，我多么想许茶可以像小诺一样。可以每天过得开心一点，不染伤痛，不触悲伤，不必辛苦，无需成熟。和所有普通的同龄女孩子一样，撒娇任性，嬉笑怒骂。可以拥有别的女孩子一样小小又简单的梦想：背着画板去山坡采风，喜欢唱歌，柔弱的手指弾着钢琴。开心快乐，平凡简单，如此般好。endprint
“你知道么，
我替你看到海了。
它很大，很漂亮，
像一场倒映的天空。
我还梦见我们躺在上面，
看着一艘叫星辰大海的船，
像云朵一样在我们身旁，
慢慢地缓缓飘过。”
“This life is the crossing of asea，
where we meet in the same narrow ship.
In death we reach the shore and go to our different worlds."
三
忘了说了，小诺是我青梅竹马的兄弟，也是我从小到大最铁的异性朋友。初中的时候她就屁颠屁颠地跟着我那帮哥们儿鬼混，那时候满世界都夹杂着中考的气息，她天天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让她爹妈操碎了心。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们关系融洽到不像话，在学校里经常有人叫她“嫂子”。她会很认真地对每个人说，你可以侮辱我的审美，但不能高估人类忍耐的底线。
每次都是我掐着她脖子给拎过来，再惨笑着说：“这就是我青梅竹马的姑娘。”
大家纷纷摇头：“不像。”
其实说真的，小诺一点也不像一个女孩子。
她夸张，很爱笑，不像我老是摆着一张臭脸。以前她总是问我，为什么你永远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我嘲笑她在兵荒马乱、水深火热的处境里仍可以笑得灿若烟火。
在高二疲于奔命的冲刺阶段，或许是由于大脑极度缺氧、双眼极度疲乏的缘故，我猛然惊觉小诺在青春期猝不及防的某一瞬间还挺好看的。我当时便对她说：“女大十八变，风水轮流转，往后出去见哥们儿终于能带得出手了。”
她冲我做鬼脸：“姑娘我长得这么美，整容都算是毁容，知道吗？”
我朝她吐舌：“你肺活量是有多少，能把牛吹上天？”
而许茶永远都是那种乖巧的学生，不吵不闹。永远静静地坐得筆直，端正地看书，马不停蹄地写作业，像一棵挺拔的白杨，在高考奋战的日子里，气宇轩昂。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鄙视着许诺同学，但是我一点也不介意和臭小诺做铁哥们儿。
小诺就像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别人都说她像彼得·潘，其实小诺一点也不像彼得·潘，那个生活在永无岛的孩子是不愿意长大，而小诺是真的长不大。
那时候我黑白两道两边混，到高二的时候才彻底远离江湖纷扰。用小诺的话说那就是一代传奇谢幕，可是事实告诉我传奇是根本没法退出江湖的。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正和一群小伙伴在学校篮球场上奋战，突然接到她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乒乓的响声和咒骂声，一片嘈杂混乱。我当即和兄弟们杀回学校，七八个小伙伴们站成一个弧，我浑身是劲儿地搂着她，到各个班里一个个地揪人，一巴掌一巴掌地打。据后来她讲，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原来我可以保护她，可以像个男子汉给她遮风挡雨。那也是我第一次搂着她。
唯一不美好的是，第二天在公告栏上，贴出了我的严重警告处分。我俩正路过，我装作无所谓地嬉皮笑脸，从书包里掏出红色马克笔，写了个“阅”。
身边的她抢过我手中的笔，一笔一画地把她自己的名字落在下面——“小诺”。
她回头，笑得嫣然。
后来那家伙带一群人来报仇，单枪匹马的我第一次显得那么窝囊。小诺望着鼻青脸肿的我学着蹩脚的电视剧狠狠地说：“少主，你若输，我陪你东山再起；你若赢，我陪你君临天下。”
望着没心没肺的小诺，我真想抽她两大嘴巴。
在这段万劫不复的青春里，小诺总是一副狂妄不羁的模样，即使在这个按成绩论资排辈的市重点学校，也依然可以在人群里闪闪发光。
而许茶是一个温柔得有些悲伤的女孩。她的世界小到只有自己，只有考试，小到混在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看着笑得前俯后仰的小诺，如痴如醉。
我说：“许诺。”
她说：“咦，咋了？”
我说：“没事儿，我就叫叫你。你爸妈给你取个这么温柔的名字，你怎么就这么彪悍呢？”
她一撇嘴，说：“宋方桥大傻瓜。”
那时候，我和小诺高二，离那万劫不复的高考还很远。我们总是吵架拌嘴，但也是最要好的哥们儿。
四
“终于
我看到海了，
迎面吹来那腥咸的海风，
那是久违故乡的味道，
我的眼睛开始湿润。
那一刻我问自己你在哪里？
你怎么呆在这么个不真实的地方？
一瞬间天地寂静无声了。”
17岁的时候，忽然觉得世界上最牛的事情就是学习和考试。
高三快要来临的时候，我竟然破天荒地考到了班级前十。许茶拍拍我的肩膀，“方桥，加油噢。”
而小诺同学很仗义地又狠狠宰了我一顿。那天晚上她一个人起码吃了三十多个鸡翅，花了我上百块。
她又拉着我的手对我妩媚地笑。
我赶紧闭上眼，真是酸死我了。献殷勤计谋失败后，她干脆冲我咆哮：“不就是几根鸡翅吗？小气鬼！”
我解释：“你长得这么抽象，再吃就真残了。”
她撇嘴无视我的嘲讽：“你丑你的阳关道，我美我的独木桥。哼，我要吃鸡翅。”
仔细算算，那一天她的食量和一头猪完全是对等的。
“如果有一天，
你不约而至地来到了那片海，
我们一起听海。
在听海中我们一起岁月流逝，
看海浪汹涌，看山盟海誓，看渔船归来。”
我还记得高三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街道只剩下香樟树光秃秃的枝桠和灰蒙蒙的天空。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许茶。endprint
我們一起坐很远很远的绿皮火车去杭州。记忆中许茶用棉衣紧紧地把自己裹起来，像一只乖巧的笨企鹅。窗外是绵延不绝的雪，我们吹着冷风坐在窗户旁忐忑不安，手里揣着的是两张演唱会的门票。
那一次我们又哭成泪人。那一天晚上听到的那首悲伤的歌曲是牛奶咖啡的《明天你好》。
“曾经并肩往前的伙伴，在举杯祝福后都走散。只是那个夜晚，我深深地都留藏在心坎。长大以后，我只能奔跑……”
后来许茶总是和我说，听到咖啡那首歌，总是会忍不住哭。
五
“原来我们都被禁锢在波澜壮阔的大海里，
一踏进去才知道那里也有悲伤也有逃亡。
可是我依然那么沉迷于海，
那就让海陪我一起哭泣。”
高三下学期，消失了10年的许茶爸爸突然回来了，当然也带走了她们。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送许茶到月台那一天，她倔强地笑着对我说：“方桥，高考加油喔！”我看见她转过身去抹眼边的眼泪。
许茶，我的大英雄，你怎么可以哭呢？
那时候多么希望彼此可以逃离，可是现在如愿了，为什么却感到有一点悲伤？
2006年，也就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个顽皮的小男孩，认识了邻班同他一样有些淘气的小女孩——许茶。小女孩的父母喊她乳名——小诺。
于是，那个小男孩也开始跟着喊她——小诺。
当时在孩子的世界里，这是一个充满着希望和美好的名字。
小诺。是他小时候许的一个最美好的希望。可遗憾的是，岁月变换，那个诺言他再也没有机会许下。
他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那些岁月，遇见一个叫小诺和一个叫许茶的女孩是他遇见过最美好的故事。
而在那些故事里，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而他也不会忘记，有一个女孩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你说，
那命运是不是真像那大海？
虚无茫茫的，
那么浩大。
那时候还傻傻地认为，
有一天会跨越星辰大海呢。”
“We are all stories in the end.
———最终，我们都只是故事。”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了回信。endprint
